「嗯，不錯的主意。」吉兒拉開窗帘，耀眼的陽光斜照了進來。

「你想要做的事情，都做得到。」素園說。吉兒從沙發里坐正了起來，今天的素園，於她看來多了一分感傷。

「那你準備做什麼？喝西北風？」

「這是岢大哥喜歡的音樂啊。」小葉說。

「熱騰騰的暢銷書喔。」素園說。

「沒什麼。」吉兒悶哼一聲，倒是一臉的不在乎，「只不過是把我看到的弊病披露出來，希望能讓世界合理一點。你也別叫我作家。」

「是的，台北。讓我告訴你，我覺得很慶幸生活在台北，這裏像是一個高壓爐，可以把人鍛煉成時代的尖兵，我寧願住在台北。」

「世界少不了你這種人。」

「唉，台北。」

「當然是了，我的偶像。還準備寫書嗎？」素園問。就她所知，剛辭掉記者工作的吉兒，面對其他報社的招攬都顯得意興闌珊，大有從此成為自由作家的意思。

「嘿！」帘子里傳來小葉的聲音，一個白九*九*藏*書衣護士從帘子里退了出來，她用鋁盤子捧著一些針劑準備要幫海安注射。

「所以了，我羡慕你。不管生活再匆忙，你總是有清楚的方向。」

小葉又將病床四周的活動簾拉上。她端來一盆溫水，正準備要幫海安擦澡。

小葉拉上病房的乳黃色窗帘。台北已經是盛夏時分，每到下午兩三點，陽光斜照而進，長眠不醒的海安總是熱出一身汗。

「怎麼啦？要死不活的。」吉兒問他。

這是吉兒上市的新書《新佃農時代》，封面採用土黃色搭配燙金的古典雲紋圖案，意味中國人執著土地的情結，這設計出自小葉的手筆。素園看了一眼，笑了。她隨手翻了翻，這本書未付印前的初稿她就已拜讀過，但是印刷裝訂之後的感覺很不一樣，加上燙金過後的封面，看起來有分量多了。

這是事實。《新佃農時代》經過出版商的企劃炒作后，趁著無殼蝸牛抗爭的時機轟動推出，結合了好幾read.9９ｃsｗ•ｃｏm波刻意設計的土地政策問題論戰、名人推薦和媒體上的書評討論，以及最重要的一擊——出版社自行策劃的「非文學類好書評選大賞」之後，現在這本書已成了書局的寵兒，知識分子和渴慕新知分子必買的新書。對大眾來說，這本書偏向研究報告式的內容確實枯燥了些，但「新佃農」一辭既已成為時髦標籤，大眾們就不太介意閱讀上的艱澀了。

「嗯？」

素園一直不說話。吉兒開始覺得沉悶了，她從袋子里掏出一本書，遞給了素園。

「真不習慣，這不像吉兒會說的話。」

「女生出去，現在是洗澡時間。」小葉高聲從簾內說。

這個護士的好脾氣實在讓人咋舌，不過吉兒和素園見多了這種場面，已經習以為常了。護士們對這間病房所表現的耐性，除了因為這是醫院里最昂貴的病房之外，更大的原因，是卧病的海安和看顧的小葉，他們兩人，很顯然激發了護士們芳心深處九九藏書的溫柔。

素園捧著書看了良久，抬頭問吉兒說：「知道嗎？我好羡慕你！」

「是，是。現在是男生時間。」護士笑著答道。她捧著針劑推門出去了。

吉兒沒有回答她。窗外是亮灰色的天空，吉兒凝眸遠望，這灰色的雲層讓她想到了尚保羅的頭髮。雲層里透露了一點蒼藍色的天光，又讓她想到了尚保羅的眼睛。

「廢話。放眼望去哪裡不是方向？只要你願意，你也做得到。」

「當新銳作家的感覺如何？」素園問吉兒。

「讓這個世界合理一點。」素園慢慢地復誦，她說，「世界上還有更崇高的作家嗎？」

「他聽得見。」小葉清脆地說。她將活動簾拉攏，現在吉兒看不見病床了。小葉輕輕鬆開海安的衣褲，開始用一塊柔軟的毛巾幫他擦浴。

「我想想看。」吉兒偏著頭想一想，搖搖頭，「不會。」

「唉！」素園幽幽嘆了一口氣，「是啊，希望。」

「有件事倒算有趣。以前是我採訪別人，現在人家追著九-九-藏-書採訪我了。不過所談的還是老套，一個問問場面問題，一個說說場面答案。老天，我真恨採訪，幸好我終於辭掉記者工作了，謝天謝地。」

寬敞明亮的單人病房，在這夏日的午後，洋溢著一片火熱狂猛的重搖滾樂音，超重低音喇叭擂動的旋律，將玻璃窗也震得隱約搖晃。在「皇后」樂團的波西米亞狂想曲中，小葉氣定神閑，她在溫水盆里注入一小勺沐浴消毒水，拌勻，又拿出擦澡后準備給海安換上的純棉睡衣，對摺整齊掛在床邊，她隨音樂輕哼著歌詞。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今天你的生命就到了盡頭，你會不會覺得你真正要過的生活還沒有開始，然後會猛然嚇一跳，問自己這些年來都在做什麼？」

「我的媽，吵死了，小聲一點好不好？」吉兒攤在窗前的沙發上，就著窗縫吐煙。自從小葉發現海安的排痰量增加后，就正式宣布病房裡禁煙。

「小葉真是海安的守護天使。」素園從窗縫望著外間的陽光。

「什麼ｒeａｄ•９９csw.cｏm語氣？別像只烏龜一樣。看看人家馬蒂，多麼有勇氣。她以前還不是像你一樣，一天到晚愁雲慘霧，不停地抱怨這個世界。抱怨有什麼用？住在這個世界上最擁擠的大都市裡，哪一個人不是活得滿腹辛酸淚？」

「這算是誇獎吧？」吉兒聳聳肩。

「你現在是明星了。簽個名吧，大明星。」素園把書翻開扉頁，遞給吉兒，吉兒很爽快地簽了名，她一筆一畫把自己的本名寫得端端正正。

「海安完了。他在小葉面前一點形象也沒有了。」吉兒說。

「暫時不寫了，」吉兒說，「我是有興趣的題目才寫得下去。那些出版社天天煩著我，說什麼打鐵要趁熱，想出一堆狗屁不通的題目要我寫書，都叫我回絕了。」

「又聽不見，就算聽得見也要被你搞瘋了。」吉兒很不以為然。

「是喔，專制的天使。」吉兒吐出煙霧。

看見小葉置身進帘子里，吉兒坐正了身體，不再委屈地就著窗縫吐煙了。吉兒朝身邊的素園抬抬眉毛，素園無言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