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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七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術

卷十七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術

一天,張運使偶然到學府中,對老廣文田百祿說:「令郎每夜歸家,不勝奔走勞苦。何不仍留寒舍住宿,豈不方便?」百祿說:「自從開館之後,一向都在公家。只因老妻前幾天有病,曾經留在家裡幾天,這一段時間並不曾回家宿歇,怎麼如此說?」張運使曉得內中必有蹊蹺,恐怕礙著孟沂,不敢細說。
至於黃崇嘏女扮男裝,做了相府員屬,今世傳有《女狀元》劇本,也是蜀中故事。可見蜀女多才,自古如此。至今兩川風俗,女人自小從師上學,和男人一般讀書。還有考試進學做青衿弟子的。要是在別處,豈不是大段奇事?如今再說一個故事,委曲奇怪,最是好聽。
為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
過了一年,百祿要遣他回家。孟沂的母親心裏捨不得他走,而且寒官冷署,盤費難籌。百祿和學中幾個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尋一個學館給兒子坐坐,一來可以早晚讀書,二來得些館資,可以作為回家的路費。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訪得附郭一個大姓張氏要請一館賓,眾人就把盂沂力薦給張氏。張氏送了館約,說定明年正月元宵後到館。到期,學中許多有名的少年朋友,一同送孟沂到張家來,連百祿也親自送去。張家主人曾經當過運使,家道富饒,見是老廣文帶了許多時髦人到家,很是喜歡。開筵相待,酒罷各散,孟沂就在館中宿歇。
不想安綿兵備道和聞參將不合,時值軍政考察,在按院處開了款數,遞了一個揭帖,誣他冒用國課,妄報功績,侵克軍糧,累贓巨萬。按院參上一本,奉聖旨,著本處撫院提問。
一天,俊卿出去,忘鎖了拜匣,子中偷偷打開來一看,都是些文翰柬帖,其中有一張草稿,寫著:「成都綿竹縣信女聞氏,焚香拜告關真君神前。願保父聞確冤情早白,自身安穩還鄉,竹箭之期,鬧妝之約,各得如願。謹疏。」子中見了拍手說:「眼見得公案在這裏了。我枉為男子,被她瞞過了多時。如今不怕她飛上天去,只是後邊兩句解不出,莫不是已經許過了人家?怎麼辦?」心裏狂盪不禁。
吟罷,也寫在烏絲繭紙上,叫老姥送過來。俊卿看了,笑著說:「原來小姐如此高才!難得,難得!」俊卿見她纏得緊,心生一計,對老姥說:「多謝小姐美意,小生不是無情,奈何小生已經聘有妻室,不敢欺心妄想。上復小姐,這段姻緣種在來世吧。」老姥說:「既然舍人已經有了親事,老身去回復了小娘子,省得她牽腸掛肚,空想壞了。」老姥去了,俊卿又出門去打點衙門的事情,央求寬緩日期,諸事辦妥,到了天晚才回得下處。
濃香酒泛霞杯滿,淡影梅橫紙帳清。--冬
第二天,拿一個卧獅玉鎮紙贈給孟沂,送到門外,說:「沒事兒就來走走,別學那薄倖人!」孟沂說:「這個何勞吩咐?」
到了二月花朝日,孟沂要歸省父母。主人送他節儀二兩,孟沂裝在袖子里了,步行回去。偶然到一個去處,望見桃花盛開,一路走去看,環境很是幽僻。孟沂心裏喜歡,就佇立片刻,觀玩景緻。忽見桃林中一個美人,掩映花下。孟沂曉得是良人家女子,不敢顧盼,徑自走過。不過也未免帶著些賣俏身子,拖下袖子來,袖中裝著的銀子,不覺落地。美人看見,就叫隨侍的丫環拾起來,送還孟沂。孟沂笑著受了,致謝而別。
兩個甲科合力為聞參將辯白,世間情面,哪有不讓縉紳的?逐件贓罪得以開釋,只辦了他一個革任回衛。聞參將也不以為意了。後邊魏、杜兩人都當上了顯官。聞、景二小姐各生子女,又結了婚姻,世交不絕。這是蜀多才女,有如此奇奇怪怪的妙話。卓文君成都當壚,黃崇嘏相府掌記,又平平了。詩曰:
正說笑間,見門外一個老姥走進來,手中拿著一個果盒兒。見了俊卿,放下盒子,道了個萬福,對俊卿說:「隔壁景家小娘子見舍人獨酌,特送兩樣果子來,給舍人當茶。」俊卿打開一看,是南充黃柑,順慶紫梨,各有十來枚。俊卿說:「小生在這裏經過,和娘子非親非戚,怎敢承此美意?」老姥說:「小娘子說來,此間來去萬千的人,不曾見有像舍人這樣丰姿的,必定是富貴人家出身。後來問人,說是參府中小舍人。小娘子說這俗店沒什麼可口的東西,叫老媳婦送這兩樣來給小舍人解渴。」俊卿問:「小娘子是什麼人家,卻住在這隔壁?」老姥說:」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只因父母雙亡,她依著外婆家住。她家裡有萬金家私,只為尋不出中意的丈失,所以還沒嫁人。外公是此間富員外,這城中最興旺的客店,都是他家的房子,何止十來處,進益不少 。只有這裏還幽靜些,所以同家小們住在隔壁。他也不敢主張把外甥女許人,恐怕做了對頭,後來怨悵。常對景小姐說:'憑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實對我說,我就主婚。'這個小娘子也古怪,自來會揀相人物,從不曾說哪一個好。方才見了舍人,就十分稱讚,敢情和舍人有些姻緣動了?」俊卿不好答應,微微笑著說:「小生哪有此福?」老姥說:「好說,好說。老媳婦且去回著。」俊卿說:「請致意小娘子,多承佳惠,客中無可奉答,但有心感盛情。」
自此,孟沂在張家,只推回家裡去睡,在家裡又說在館中睡,其實夜夜到美人處宿了。整整半年,並沒一個人知道。
小姐仍舊帶了聞龍夫妻跟著,同杜子中到成都來。認著日前的飯店,歇在裡頭。杜子中叫聞龍拿了帖子去拜富員外,員外聽見說是新進士來拜,不知是什麼緣故,吃了一驚,慌忙迎接進去。坐下了,說:「不知大人為何貴足賜踏賤地?」子中說:「學生在此經過,聽說有位景小姐,是老丈令甥女,才貌出眾。有一敝友,也叨過甲第了,欲求為夫人,故此特來奉訪。」員外說:「老漢有個甥女,他要自己擇配,前不久看上了一個進京的聞舍人,已經納下聘禮,大人見教遲了。」子中說:「那聞舍人也是敝友,學生知道他已經另有所就,不來娶令甥女了,所以敢來作擾。」員外說:「聞舍人也是讀書君子,既然已經留下信物,兩心相許,怎可誤人家兒女?舍甥女畢竟也要等他的回信。」子中拿出日前景小姐的詩箋來說:「老丈請看這紙上,不是令甥女寫給聞舍人的么?因為聞舍人無意來娶了,所以拿給學生做執照,來為敝友求令甥女的。這就是聞舍人的回信了。」員外接過來一看,認得是甥女手筆,沉吟說:「日前聞舍人也曾說是聘過了的,我們不信他的話,是逼他應承的。原來當真有這話。老漢且去和甥女商量一商量,來回復大人。」
朝廷若也開科取,未必無人待賈沽。
世上誇稱女丈失,不聞巾幗竟為懦。
聞俊卿自從兩人去后,沒人可以商量救父親。虧得官無三日急,倒有六日寬。無非湊些銀子,上下分派分派,使用得停當,獄中也不受苦,官府也不來急急要問,丟在半邊,做一件未結公案。參將和女兒商量:「這邊的官司既然未問,咱們正好做手腳。我的意思要修上一個辯本,做成一個詳細揭帖,到京中訴冤。只是沒個能幹的人去辦,心中躊躇未定。」聞俊卿說:「這件事得孩兒親自去,前日魏、杜兩兄臨別時,也叫孩兒進京去,可以相機行事。只要兩兄中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參將說:「雖然你是個女中丈失,是你去最妥當。只是萬里程途,路上恐怕不便。」俊卿說:「自古多稱提縈救父,以為美談。她也是個女子,況且孩兒男裝已久,而且進過學,一向算在丈失之列,有什麼去不得?雖然路途遙遠,孩兒弓矢可以防身,倘有什麼人盤問,憑著胸中見識,也應付得過,不足為慮。只是要一個男人隨去,這卻不便。孩兒想,家丁聞龍夫妻,都是苗種,都善弓馬,孩兒把他妻子也打扮做男人,帶著他們兩個,連孩兒共是三人一起走,既有婦女服侍,又有男僕跟隨,可以放心一直到京了。」參將說:「既然算計得停當,事不宜遲,快打點動身。」俊卿依命,一面去收拾。聽得街上報進士,說魏、杜兩人都中了。俊卿不勝歡喜,來對父親說:「有他兩人在京,此去一定不難辦事。」
九_九_藏_書凍雨寒朝閉戶,雪飛風冷夜關城。
聞小姐照舊時家數接了進來。寒溫已畢,撰之急問:「仁兄,令姊的事情怎麼樣了?小弟特為此事趕回來的。」小姐說:「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就是了。」撰之說:「小弟叫人到宅上打聽,說法不一,這是為什麼?」小姐說:「兄不必多疑,玉鬧妝已經在一個人那裡,等小弟再調停以下,兄準備迎娶就是了。」撰之說:「聽兄這樣說,不像是令姐了?」小姐說:「杜子中全知道的,兄去問他就明白了。」撰之說:「兄何不就明說明白了,又要小弟去問?」小姐說:「其中有許多委曲,小弟不好說,非子中不能說清楚。」
霞明半嶺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樹松。--春
涼回翠簟冰人冷,齒沁清泉夏月寒。
這小秀才有些兒怪樣,進了羅帷,忽現了本相。本來是個黌宮裡折桂的郎君,改換了章台內司花的主將。金蘭契,只覺得肉味馨香;筆硯交,果然是有筆如槍。皺眉頭,忍著疼,受的是良朋針砭:趁胸懷,揉著竅,顯出那知心酣暢。用一番切切??來也,哎呀,分明是遠方來,樂意洋洋。思量,一糶一糴,是聯句的篇章;慌忙,為云為雨,還錯認了龍陽。
當天晚上,孟沂告歸,張運使也不說破,只叫館仆尾隨著他。走到半路,忽然不見了孟沂。館仆趕去追尋,竟無下落。回來對家主說了,運使說:「他少年放逸,必然到花柳人家去了。」館仆說:「這條路上,哪裡有什麼妓館?」運使說:「你還是到他父親衙中問問看。」館仆說:「天色晚了,怕關了城門,出來不得。」運使說:「就在田家宿了,明日早辰來回我不妨。」
子中就挨過來坐在一處,笑著說:「一向只恨兩雄不能相配,今卻不是天從人願了么?」俊卿站了起來說:「行蹤為兄識破,抵賴不得了。只有一件,一向承兄過愛,慕兄之心,並不是沒有。奈何姻緣一事,已屬撰之,不能再以身事兄了,望兄見諒。」子中愕然說:「小弟和撰之同為俊卿窗友,論起相交意氣來,覺得小弟還勝他一分。俊卿為什麼要厚待撰之,卻薄于小弟呢?況且撰之又不在這裏,你現鍾不打,反去煉銅,這是怎麼說?」俊卿說:「仁兄有所不知,仁兄可看見疏上寫著『竹箭之期』的話么?」子中說:「正是這句話我不理解。」俊卿說:「小弟因為和兩兄同學,心中想占卜一下從哪一個。那天向天暗禱,箭射出,先拾到的,就成為夫婦。後來這箭卻在撰之處,小弟詭稱是家姐所射。撰之一心想慕,拿一個玉鬧妝為定。那時候小弟雖然不說言,心已經許下了。這是天意如此,不是小弟有厚薄。」子中大笑說:「要是這樣說來,俊卿一定歸我所有無疑了。」俊卿問:「怎麼說?」子中說:「那天齋前的箭,本是小弟拾得。看見箭桿上有兩行小字,覺得奇怪,正在誦讀,撰之聽見走了出來,從小弟手中接過去看。這時候偶然家中呼喚小弟,就把竹箭放在撰之那裡,不曾取回來。何嘗是撰之拾得的?要說俊卿那它占卜天意,更應該是小弟了。不心他日你可以問撰之,這可是混賴不得的。」俊卿說:「既然你曾看見箭上的字,可還記的么?」子中說:「雖然看的時候倉卒無心,也還記得是'矢不虛發,發必應弦'八個字。」
第二天,俊卿來對魏撰之說:「老父和家姊面前,小弟十分攛掇,已經有了答應的意思,玉鬧妝也留在家姊處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試過後,待兄高捷了再議此事。」魏撰之說:「這個也好,只是一言既定,再無翻變才妙。」俊卿道:「有小弟在,誰翻變得?」魏撰之不勝歡喜。
第二天,魏撰之取出竹箭來給景小姐看,景小姐說:「如今應該還她了。」撰之就提筆寫一柬給子中夫妻:「既歸玉環,返卿竹箭。兩段姻緣,各從其便。一笑,一笑。」寫罷,將竹箭封了,一同送去。杜子中和聞小姐拆開來看,見箭桿上八字的下方,又有「蜚娥記」三字。問:「'蜚娥'二字怎麼解?」聞小姐說:「這是妾閨中的名字。」子中說:「魏撰之錯認是令姊,就是這兩個字了。要小生當時看見這兩個字,這箭怎麼肯給他!」聞小姐說:「他要不是這箭起的因頭,哪裡又絆得景家這頭親事來?」兩人又笑了一會兒,也題了一柬戲他說:「環為舊物,箭亦歸宗。兩俱錯認,各不落空。一笑,一笑。」
俊卿笑著說:「詩意很妙,只是兄的相貌並不醜陋,似乎太謙了些。」撰之笑著說:「小弟雖不像賈大夫那麼丑,和令姊相併,必定不及。」俊卿含笑回去了。
從此撰之胸中痴痴地想著聞俊卿有個姊姊,美貌巧藝,要得來為妻。雖然有了這個念頭,卻並不讓杜子中知道。因為箭是他拾著的,如今自己拿來做寶貝藏著,恐怕他知道因由來要了去。
這四句詩,是唐人贈蜀中妓|女薛濤而作。這個薛濤,是個女中才子,南康王韋皋做西川節度使的時候,曾表奏她做軍中校書,所以人多稱她為「薛校書」。所往來的是高千里、元微之、杜牧之一班兒名流。又用浣花溪水製成小箋,名叫「薛濤箋」。詞人墨客得了此箋,猶如拱璧。真正名重一時,芳流百世。
事畢,聞小姐整容而起,嘆一聲:「妾的一生,交付給郎君,心愿也滿足了。只是哄了魏撰之,怎麼回他?」忽然轉念一想,把手在床上一拍,說:「有法子了。」杜子中倒吃了一驚,問:「這事有什麼法子?」小姐說:「好叫郎君得知:妾身日前到成都,在店內安歇,主人有個甥女見了妾身,對他外公說了,逼著要相許。是妾身想個計較,那信物定下,推說回去的時候完娶。當時妾身的意思,說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約,恐怕冷淡了郎君,又見那個女子才貌雙全,可以和郎君相配,所以定下這個姻緣。如今妾已經歸君,他日回去,魏撰之問起所許的話,就把這家的女子說合給他,豈不大妙?況且當時只說是我姊姊,他心裏並不曾曉得是妾身自己,也不是哄他的了。」子中說:「這個最妙。足見小姐為朋友的美情,有了這個出場,就個小姐配合,和撰之也無嫌了。誰曉得途中又有這件奇事?還有一件要問:途中認不出是你是女客,這個不必說了,但是小姐雖然男扮,同兩個男僕一起行走,好些不便。」小姐笑著說:「誰說同來的都是男人?他們兩個本是一對夫婦,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樣的。所以途中好服侍,走動也不必避嫌。」子中也笑著說:「有其主必有其仆,有才思的人做出來都是奇怪的事。」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的詩,拿出來給子中看。子中說:「世間也還有這樣的女子!魏撰之得此也應該滿足了。」
聞俊卿無法推託,心想:「他家不曉得我的心病,如此相逼,卻又不好十分過卻,打破機關。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緣,不必說了。還有杜子中更加相厚,卻不得不閃下了他。一向有個主意,要在骨肉女伴裡邊另尋一段姻緣,發付他去。如今既然有這件事,我不如權且應承,定下在這裏,他日作成了杜子中,豈不為妙?那時候她曉得我是女身了,可怪不得我說謊。萬一杜子中也不成,那時候也好開交了,不像如今礙手。」算計已定,就對員外說:「既承老丈和令甥女如此高情,小生豈敢不入提摯!只得留下一件信物為定,待小生京中回來,上門求娶就是了!」說罷,就在身邊解下那個羊脂玉鬧妝,雙手遞給員外說:「把這個奉上令甥女,作為表信。」富員外千歡萬喜,接在手中,同老姥去回復景小姐說:「婚事說定了。」員外就叫店中辦起酒來,給聞舍人餞行。俊卿推卻不得,吃得盡歡而別。
那年遇著提學到來,她就報了名,改為勝傑,就是勝過豪傑男人的意思,表字俊卿,入了隊去考童生。一考就進了學,做了秀才。他男裝久了,人們多認為她是聞參將的小舍人,一進了學,多來賀喜。府縣迎送到家,參將也只得將錯就錯,一面歡喜開宴。他是武官人家,出個秀才是極難得的事兒。從此參將和官府往來,添了個幫手,有好些氣色。為此,內外大小卻像忘記她是女兒一般,凡事儘是她支持過去。
read.99csw.com巧不成書。俊卿坐的地方,和隔壁人家的窗口相對,只隔著一個小天井。正吃之間,只見那邊窗內一個女子掩著半窗,對著聞俊卿不轉眼地看。等到聞俊卿抬起眼來,那邊又閃了進去。遮遮掩掩,只一不定第開。忽地打個照面,原來是個絕色佳人。聞俊卿想:「原來世間竟有這樣標緻的女子?」聞俊卿如果是個男人,必然動了心,就會裝出些風流家數,兩下做起光景來。怎奈何聞俊卿自己也是個女身,哪裡放在心上?取飯來吃了,就到衙門前幹事去。
她起初見父親是學武出身,常受外人指指點點,說他是個武弁人家,必須有個子弟在學府中出入,才能結交斯文士大夫,不受人的欺侮。奈何兄弟還小,等不及他長大,所以一向裝做男子,到學堂讀書。在外邊走動,是個少年學生;到了家中內房,方才恢復女裝。這樣幾年,果然學得滿腹文章,博通經史。這也是蜀中做慣的事。
香篆裊風清縷縷,紙窗明月白團團。--夏
三人一同出城來,將近桃林,孟沂說:「就是這裏了。」上前一看,孟沂吃驚地說:「怎麼屋宇都沒有了?」百祿和運使抬頭一看,只見水碧山青,桃株茂盛。荊棘之中,有冢累累然。張運使點頭說:「是了,是了。此地相傳是唐妓薛濤的墳墓。後人因為鄭谷詩中有'小桃花繞薛濤墳'一句,所以種桃百株,為春天游賞的地方。賢郎所遇,必是薛濤。」百祿說:「怎見得?」張運使說:「他說所嫁是平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又說文孝坊,城中並無此坊,'文孝'是個'教'字,分明是教坊了。平康巷教坊是唐朝妓|女所居,又說是薛氏,不是薛濤是誰?且筆上有高氏字,一定是西川節度使高駢。高駢在蜀的時候,薛濤最蒙寵待,這兩樣東西,一定是他所賜無疑。薛濤死了已經已很久,她的精靈尚且如此。這事不必窮究了。」百祿曉得運使的話確實,恐怕兒子還要著迷,就打發他回歸廣東。
萬里橋邊薛校書,枇杷窗下閉門居。
第二天早起,老姥又來,手中端著四枚剝凈的熟雞子兒,做一碗盛著,同一小壺好茶,送到俊卿面前,說:「舍人吃點心。」俊卿說:「多謝媽媽盛情。」老姥說:「這是景小娘子昨夜吩咐了的,老身這才來。」俊卿說:「又是小娘子美情,小生如何消受?有一詩奉謝,煩媽媽給我帶去。」俊卿就把昨夜的詩寫在箋紙上,封好了交付媽媽。
從此兩家往來,如同親兄弟姊妹一般。
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員外別了進去,一會兒出來說:「適間甥女聽見說了,很是不快。她也說得是:就是聞舍人負了心,一定要等她親身見一面,還了他玉鬧妝,作為訣別,才可以別議姻親。」子中笑著說:「不敢欺瞞老丈,那玉鬧妝,也就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不是聞舍人的。聞舍人因為自己已有姻親,不好回答,就為敝友轉定下了。這是當日埋伏下的機關,不是今天無故而來。」員外說:「大人雖然如此說,敝甥女豈肯心服?必定要聞舍人親自來說明才好。」子中說:「聞舍人不能再來了,有拙荊在這裏,可以進去一會令甥女,等她和令甥女說些備細,令甥女必當見信。」員外說:「有尊夫人在這裏,正好和舍甥女面會一會,有話可以明說,省得傳遞消息。最妙,最妙!」
俊卿在學中遞了一個遊學的呈子,批個文書執照,帶在身邊,就揀定一日,作急起身。路經省下,再察聽一下上司的聲口消息。
當即就叫日前那老姥來接杜夫人。老姥一見聞小姐,覺得舉止形容有些面善,只是改裝過了,一時想不出。一路看著,只是遲疑。接到隔壁,裡邊景小姐出來相接,各道了萬福。聞小姐對景小姐說:「認得聞舍人么?」景小姐見模樣相像,還只以為是舍人的妹妹,回答說:「夫人和聞舍人是什麼親戚?」聞小姐說:「小姐這樣會識人,難道這樣眼鈍?日前過蒙見愛的聞舍人,就是妾身嘛。」景小姐吃了一驚,仔細一認,果然一毫不差。連老姥也在旁也拍手說:「是啊,是啊。我方才總說面龐熟得緊,那知就是日前的舍人。」景小姐問:「請問夫人日前為什麼那樣打扮?」聞小姐說:「老父有難,進京辯冤,所以喬裝作男子,以便行路。前日過蒙見愛,再三不肯應承,就是這個原故。後來見難推卻,又不敢實說真情,所以代友人納聘,以待後來說明。如今納聘人已經登黃榜,年紀也和小姐相當,故此愚夫婦特來奉求,為小姐了這一段姻緣,報答前日厚情。」景小姐見說,半晌做聲不得。老姥在旁說:「多謝夫人美意。只是那位老爺姓甚名誰,夫人如何也叫他是友人?」聞小姐說:「幼年時節,曾共學堂,後來同在學中,和我家相公三人年貌相似,是異姓骨肉。知道他沒有定親,所以前日就有心替他結下了。這人姓魏,好一表人物,就是我相公同年,也不辱沒了小姐。小姐一去,也就做夫人了。」景小姐聽了這一篇話,曉得是個少年進士,有什麼不喜歡?叫老姥陪住了聞小姐,背地去把這些話備細告訴員外。員外聽見說許了個進士,豈有不攛掇之理?真箇是一讓一個肯,回復了聞小姐,轉告了杜子中,當即就說定了。富員外設酒謝媒,外邊款待杜子中,裏面景小姐作主,款待杜夫人。兩個小姐,說得很是投機,盡歡而散。
四川成都府綿竹縣,有一個武官,姓聞名確,是衛中世襲指揮。因中過武舉兩榜,官至參將,就鎮守彼處地方。家中富厚,賦性豪奢。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都會吹彈歌舞。有一個兒子,是妾生的,還不滿三周歲。有一個女兒,已經十六歲了,名叫蜚娥,丰姿絕世,卻是將門將種,自小習得一身武藝,最善騎射,能百步穿楊。模樣雖然娉婷,志氣賽過男子。
聞得羅敷未有夫,支機肯許問律無?
小姐再和子中商量父親的事。子中說:「如今是我丈人,一發好措詞出力了。我吏部有個相知,先央他把做對頭的兵道調個地方,就好辦事了。」小姐說:「這個最重要,郎君一定要放在心上。」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幾天之後推升本上,把兵道改升了廣西地方。子中來回復小姐:「對頭走了,我如今作速討個差和你回去救岳丈。這裏的辯白上下都已經知道,一旦撫按輕擬上來,沒個不停當的。」小姐愈加感激,更加恩愛。
宋玉牆東思不禁,願為比翼止同林。
俊卿回來,子中接著,在房裡坐了,看著俊卿只是笑。俊卿疑怪,把自己身子上下前後看了又看,問:「小弟今天有什麼舉動差錯了,仁兄這樣見笑?」子中說:「笑你瞞得我好。」俊卿說:「小弟到此做的事,可不曾瞞仁兄一些兒。」子中說:「瞞得多哩!俊卿自想么?」俊卿說:「確實沒有。」子中說:「俊卿,可還記得當初你我同書齋時說的話么?原說:弟如果是個女子,必當嫁兄;兄如果是個女子,必當娶兄。可惜弟不能變女子,誰知兄果然是個女子,卻瞞了小弟,不然娶兄多時了。怎麼還說不瞞?」俊卿見說著心病,臉上通紅起來說:「誰這樣說?」子中從袖中摸出這張疏文來說:「這可是俊卿的親筆。」俊卿一時低頭無語。
來日一早,這老姥又走過來,笑著說:「舍人小小年紀,倒會掉謊,老婆滾到身邊,推著不要。昨天回了小娘子,小娘子叫我問一問兩位管家,都說道舍人並不曾聘過娘子。小娘子不勝喜歡,已經對員外說過,少刻員外自來奉拜說親,好歹要成事了。」俊卿呆了半晌,說:「這個冤家,哪裡說起?只好收拾行李,趁早走了吧。」吩咐聞龍跟店家會了鈔,急等著就要起身,只見店家走進來說:「主人富員外來拜聞相公。」說罷,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笑嘻嘻地走進來,堂中望見了聞俊卿,先就歡喜了,問:「這位小相公,想必就是聞舍人了?」老姥還在店內,也跟了來,說:「正是這位。」富員外把手一拱,說:「請過來相見。」聞俊卿和他見過了禮,整了客座坐了。富員外說:「老漢無事不敢冒叫新客。老漢有一外甥女,是景少卿的女兒,未曾許著人家。舍甥立願不肯輕配凡流read•99csw.com,老漢不敢擅作主張,憑她意中自擇。昨天對老漢說,有個聞舍人,住在本店,風采不凡,願執箕帚。所以要老漢親自來奉拜,說此門親事。老漢今天見了足下,果然俊雅非常,舍甥女也有幾分姿容,況且粗通文墨。實在是一對佳偶,足下不可錯過。」聞俊卿說:「不敢欺瞞老丈,小生過蒙令甥女謬愛,豈敢自外?一來令甥女是公卿閥閱,小生是武弁門風,恐怕攀高不著;二來老父在難中,小生正要入京辯冤,此事既不曾告過高堂,又不好為此耽擱,所以應承不得。」員外說:「舍人是簪纓世胄,況又黌富有士,指日飛騰,豈分什麼文武門楣?要是因為令尊的事,急於入京,何不把親事議定了,等歸來后稟知令尊,方才完娶?既安了舍甥女的心,又不誤了足下辦事,有何不可?」
小子為什麼要說這一段鬼話?因為蜀中女子從來號稱多才,如文君、昭君,都是蜀中所生,都有文才。所以薛濤一個妓|女,生前詩名不減當時詞客,死後猶且詩興勃然,這也是山川的秀氣。唐人詩有雲:錦江膩滑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誠為千古佳話。
芳樹吐花紅過雨,入簾飛絮白驚風。
孟沂見說是孀居,不敢久留。兩杯茶罷,起身告退。美人說:「郎君在寒舍過了晚去吧。如果賢東得知郎君在這裏,妾卻不能久留款待,面子上就沒趣了。」當即吩咐快辦酒饌。
此報一到,聞家合門慌作一團。也就有許多衙門人尋出事端來纏擾,還虧得聞俊卿是個出名的秀才,眾人不敢十分?嗦。過不多久,兵道行個牌到府來,說是奉旨提犯人,把聞參將收在府獄中去了。聞俊卿以生員出名去遞投訴,要求保候父親。府里准了訴詞,不肯召保。俊卿就央了同窗新中的兩個舉人去見府尊,府尊說:「礙上司吩咐,做不得情面。」三人袖手無計
杜子中正在齋前閑步,聽得烏鴉叫得正急,忽然撲地一響,掉下地來。走過去一看,烏鴉頭上中了一箭,正好貫穿眼睛。子中拔出箭來,心說:「誰有這神手?」仔細看那箭桿上,有兩行細字:「矢不虛發,發必應弦」。子中笑著說:「那人好誇口!」魏撰之聽見,跳了出來,急叫:「拿給我看!」從杜子中手裡接了過去。兩人正在一同看,忽然子中家裡有人來尋,子中放下箭趕緊去了,魏撰之再一細看,八個字下邊,還有「蜚娥記」三個小字,心想:「蜚娥是女人的名號,難道女人中有這樣高手?剛才子中沒看見這三個字,要是看見,必然更要稱奇了。」
從來女子守閨房,幾見裙釵入學堂?
孟沂和美人賞花玩月,酌酒吟詩,曲盡人間之樂。兩人每每你唱我和,做成聯句,如《落花二十四韻》,《月夜五十韻》,鬥巧爭妍,真成敵手。詩句太多,不能盡述。只將他們兩人《四時迴文詩》表白一遍。美人詩道:
蘆雪覆汀秋水白,柳風凋樹晚山蒼。
媽媽拿去給景小姐看了,詩中分明是推卻的意思,景小姐一心喜歡俊卿,見他以相如自比,反認做有意于文君,後邊兩句,不過是謙遜的話,就也回他一首,奉和其韻。詩云:
孟沂寫罷和詩,美人非常高興。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樂不可言。但是好東西不堅牢,好事自有散場的時節。
老姥去了,俊卿想了一想,不覺失笑:「這小娘子看上了我,卻不是枉費春心?」吟詩一首,聊寄其意。詩云:
殘石絢紅霜葉出,薄煙寒樹晚林蒼。
這話說得魏撰之愈加疑心,就急忙起身來到杜子中家裡,不及說別的話,忙問聞俊卿所說的事。杜子中把京中同寓,識破了她是女身,已經成夫婦的始末根由說了一遍。魏撰之驚得木獃獃的,說:「日前也有人這樣說,我卻不信,誰曉得聞俊卿果然是女身!這分明是我的姻緣,平白錯過了。」子中問:「怎見得是兄的?」撰之講起當初拾箭,把玉鬧妝為定的話。子中說:「箭本是小弟拾得,是她向天暗暗占卜的,只是小弟當時不知緣故,不曾取得此箭在手,如今仍歸小弟,可見是天意。兄前日只認是她姊姊,也未嘗屬意她自身。這個不必追侮,兄只管鬧妝之約不脫空就是了。」撰之問:「怎麼還說不脫空?難道她當真還有個姊姊?」子中又把聞小姐途中所遇景家的事說了一遍,說:「這個女子才貌非常,那天她一時難推,就把兄的鬧妝作定留在那裡。如今想起來,這就有個定數在裡邊了,豈不是兄的姻緣么?」撰之說:「怪不得聞俊卿她自己不好說,原來有這許多委曲。只是一件:雖然聞俊卿已經定下,可他家並不曉得,小弟又難以自媒,如何得成?」子中說:「小弟和聞氏雖然已成夫婦,卻還未曾見過岳翁。打算就是今天迎娶,上不得還要借重一個媒妁,如今就煩兄給小弟做一做。小弟成禮之後,兄的婚事,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撰之大笑說:「當得,當得。只可笑小弟一向在睡夢中,又被兄佔了頭籌,如今不叫小弟脫空,也還算是好了。既然這樣,小弟先到聞宅去說明,兄可隨後就來。」
定了親回來,先叫魏撰之去納聘,富員外在前廳、景小姐在門后,看了魏撰之相貌人品,都很滿意,就揀個吉日迎娶。花燭之夕,魏撰之見了新娘模樣,如獲天人。說起聞小姐鬧妝納聘的事,撰之說:「那聘物本是我的。」景小姐問:「如何卻在她手裡?」魏撰之又把先時竹箭題字的故事說了一遍。一齊笑著說:「彼此夙緣,顛顛倒倒,都不偶然。」
飄飄巾幘,覆著兩鬢青絲;窄窄靴鞋,套著一雙玉筍。上馬衣裁成短后,變獅帶妝就偏垂。囊一張玉靶弓,想開時,舒臂扭腰多體態;插幾枝雁翎箭,看放處,猿啼雕落逞高強。爭羡道能文善武的小郎君,怎知是女扮男裝的喬秀士?
卻慚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綠綺琴。
後來盂沂中了進士,常對人說,還拿出這兩件玉器來作證。雖然想念,可是再不相遇了。至今傳有「田洙遇薛濤」故事。
時值秋闈,魏撰之和杜子中、聞俊卿都考在優等,一起送鄉試。兩人來拉俊卿同行。俊卿和父親商量:「女孩兒家,只好瞞著人,暫時做個秀才耍子,如果當真去鄉試,一下子中了舉人,後邊露出真情來,就要關著奏請干係。事情弄大了,不好收場,決使不得。」就推說有病不去,魏、杜兩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試。揭曉之日,兩生都得中了。聞俊卿見兩家報了捷,也很歡喜。打點等魏撰之到家之後,再把他求親的話和父親說,以圖成此親事。
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
主僕三人起身上路,不一日,到了京城。叫聞龍先去打聽魏、杜兩家新進士的下處。問著了杜子中一家,原來那魏撰之到部之後,已經給假回去了。杜子中聽說聞俊卿來到,不勝歡喜,忙差長班來接到下處,兩人相見,俊卿說:「小弟為老父的事情,日前分別的時候,承兄等吩咐入京圖便,切記在心。後來聽說兩兄高發,為此不辭跋涉,特來相托。不想魏撰之已經回家,所幸吾兄尚在京師,小弟不致失望了。」杜子中說:「仁兄先把老伯被誣的事寫成一個揭帖,逐一辯明,刊刻印出,在朝門外逢人就送。等公論明白了,然後小弟央個在兵部的相好的同年,條陳別事,帶上這一段,就好在本籍去生髮出脫了。」俊卿說:「老父有個稿本,可以上得么?」子中說:「如今重文輕武,老伯是按院題奏的,要是武職官出面自辯,他們不容起來,反致激怒,弄壞了事。不如小弟方才說的為妙,仁兄不要輕率。」俊卿說:「感謝指教。小弟是書生之見,還求仁兄作主行事。」子中說:「異姓兄弟,原是自家身上的事,何勞叮嚀?」俊卿問:「撰之為什麼回去了?」子中說:「撰之原來和小弟同寓多時,他說有件心事,要回去和仁兄商量。問他什麼事情,又不肯說。小弟說:仁兄看見我們兩人中了,未必不進京來。他說這是不能等的,況且事情要回家裡做,必定要先回去,所以告假走了。正不知仁兄卻又來京,可不是兩頭相左了?敢問仁兄,他究竟要和你商量什麼事?」俊卿明知為婚姻之事,卻只當不知,推說:「小弟也不曉得他為什麼,想來無非為家裡的事。https://read.99csw.com」子中:「小弟也想他沒什麼大事,為什麼這樣等不得?」
斜石近階穿筍密,小池舒葉出荷團。--夏
正說話間,魏撰之來拜。原來魏撰之正為日前說的婚姻事,在心中放不下,所以趕回來。不想問著聞舍人,又已經到京城去了,叫人探聽舍人是不是有個姐姐,一發言三語四,不得明白。有的說:「參將只有兩個舍人,一大一小,並無女兒。」又有的說:「參將有個女兒,就是那個舍人。」弄得魏撰之滿肚疑心,胡猜亂想。聽說聞舍人回來了,所以急忙來拜,要問明白。
她家中有一個小樓,可以四面觀望。一時高興,趁步登樓。見一隻烏鴉在樓窗前飛過,卻停在百來步外一株高樹上,對著樓窗哇哇地叫。俊卿認得這是學中齋前的樹,心想:「這孽畜叫得不好聽,我結果了它。」回自己卧房中,取了弓箭,再跑上樓來。那烏鴉還在那裡狠叫,俊卿說:「我借這孽畜卜我一件心事。」扯開弓,搭上箭,嘴裏輕輕說:「不要誤我!」颼地一聲,箭到烏鴉墜地。急急下樓來,仍舊改了男妝,要到學中看那支箭下落。
這個詩怎麼叫「迴文」?因為它順讀、倒讀都可通。最難得的是這樣渾成,非高手不能。美人卻能一揮而就。盂沂也和她四首:
國朝洪武年間,有個廣東廣州府人田洙,字孟沂,隨父田百祿到成都赴教官任。那孟沂生得風流標緻,又兼才學過人,書畫琴棋之類,無不通曉。學中諸生天天和他一起游嬉,情同骨肉。
俊卿出去半天,傍晚轉來,剛剛坐下,隔壁聽見這邊有人聲,那個女子又到窗邊來看了。俊卿私下笑著說:「看我做什麼?豈知我和你是一樣的!」
這時魏撰之自想:「他家患難之際,料也說不得求親的話,只好先不提起,且一面去會試再說。」兩人臨行之前,來和俊卿作別。撰之說:「咱們三人同心好友,我們兩人喜得僥倖,正恨俊卿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難。如今我們匆匆進京去了,心中如割,卻是事出無奈。請多致意尊翁,且安心聽問,我們若少得進步,必當出力相助,來白此冤!」子中說:「這裏官官相護,做定了圈套陷人。聞兄只在家裡營救,未必有益。我兩人進去,倘得好處,聞兄不若到京來商量,給尊翁尋個出場。還是那邊上流頭好辨白冤枉,我輩也好相機助力。切記!切記!」撰之又私下叮囑:「令姊的事,萬萬留心。不論得意不得意,這次回來,必要求個好消息。」俊卿說:「鬧妝現在,料不會讓兄失望。」三人灑淚而別。
他年得射如皋雉,珍重今朝金僕姑。
黃添曉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春
鮮紅炭火圍爐暖,淺碧茶甌注茗清。--冬
詩曰:
只是魏撰之有些眼熱,心裏說:「一樣的同窗朋友,偏是他兩個成雙。平時杜子中份外相愛,常恨不將男作女,好做夫妻。誰知今天竟遂其志,也是一段奇話。只是許我的親事,不知究竟如何?」第二天,到子中家裡賀喜,就問這件事。子中說:「昨晚弟婦就和小弟計較,今天專為此要一同到成都去。弟婦要以此報答兄長,一定要得到佳音方才回來。」撰之說:「多謝,多謝。一樣的同窗,也該想著我了。只是不知道那人究竟如何?」子中走進去,取出景小姐和韻的詩來給撰之看了。撰之說:「如果能得到這個女子,小弟就可以不忌妒兄長了!」子中說:「弟婦稱讚不已,總不負所望。」撰之說:「這件事做成,就愈加出奇了。小弟在家專望。」兩人大笑而別。杜子中把這些話和聞小姐說了,聞小姐說:「他盼望久了的,也怪他不得。還是趕緊去成都,周全了這事。
俊卿回家來,脫了男裝,還是個女人。自家想:「我久和男人做伴,已經不合適了,怎可他日舍這兩個同學,另尋配偶?一定只能在這兩人中選一個了。雖然杜生更覺可喜,魏兄卻也不凡,不知後來姻緣還在哪個身上?」心中委決不下。
那邊張運使料先生晚間必去,叫人看著,果不在館。運使說:「先生這事必要做出來,這是我們做主人的干係,不可不對他父親說知。」就走到學府,把孟沂的事情備細說給百祿知道。百祿大怒,叫了學中一個門子,同著張家館仆,到館中喚孟沂回就。孟沂剛別了美人,回到張家,心想:「她說永別,只是怕風聲敗露,我忍耐幾時再去走動,或者還可相會。」正躊躇間,父命已到,只得跟著回去。百祿一見,喝問:「你書不讀,夜夜在哪裡遊盪?」孟沂看見張運使一同在家裡,無言可對。百祿見他不說,拿起柱杖劈頭打去,說:「還不實告!」孟沂無奈,只得把相遇美人及錄成聯句一本和所送鎮紙、筆管兩物,拿了出來,說:「如此佳人,不容不動心,不必罪兒了。」百祿取來逐件一看,看那玉色是幾百年出土的東西,管上有篆刻「渤海高氏清玩」六個字。又揭開詩集來,從頭細閱,不覺心服。對張運使說:「物既稀奇,詩又俊逸,豈尋常之怪!咱們可同不肖子親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蹤跡看。」
風卷雪蓬寒罷釣,月輝霜析冷敲城。
正沉吟間,聞俊卿走了來,看見魏撰之捻了這支箭站在那裡,忙問:「這支箭是兄拾的么?」撰之反問:「這箭從哪裡來,兄卻如此盤問?」俊卿又問:「箭上有字的么?」撰之說:「正因為有字,所以在這裏想。」俊卿問:「想些什麼?」撰之說:「箭上有'蜚娥記'三個字。『蜚娥』必定是個女人,故此想著,難道有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俊卿搗個鬼說:「不敢瞞兄,蜚娥就是家姊。」撰之說:「令姊有這樣好的箭法,可曾許聘哪家了?」俊卿說:「未曾許人。」撰之問:「模樣如何?」俊卿說:「和小弟有些相象。」撰之說:「這麼說,必是極美的了。俗語說:'未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尚未有妻室,吾兄給小弟做個撮合山何如?」俊卿說:「家中事,都是小弟作主。老父面前,只消小弟一說,沒有不依的。只是不知家姐心下如何。」撰之說:「令姊面前,也在吾兄幫襯,通家之雅,料不會推拒吧。」俊卿說:「小弟謹記在心。」撰之大喜,說:「得兄應承,就十有八九了。誰想姻緣卻在這支箭上,小弟謹當珍藏。」就拿去收拾在拜匣里,取出一個羊脂玉鬧妝遞與俊卿,說:「請把這個奉上令姊,暫且算是酬答此箭,作個信物。」俊卿收來束在腰間。撰之說:「小弟作詩一首,致意于令姊,如何?」俊卿說:「願聞。」撰之就口吟說:
鸞書寄恨羞封淚,蝶夢驚愁怕念鄉。--秋
魏撰之討大衣服來換了,抬到聞家。這時候聞小姐已經改了女裝,不出來了,聞參將自己出來接著。魏撰之轉達了杜子中的話,聞參將說:「小女嬌痴慕學,得承高賢不棄,今幸結此良緣,惶恐,惶恐。」聞參將已經聽女兒說過,所有一切都已經整備。門上來報:「杜爺來迎親了。」鼓樂喧天,杜子中穿了大紅衣服,抬進門來。真是少年郎君,人人稱羡。走到堂中,站了位次,拜見了聞參將,請出小姐來,一同行禮,謝了魏撰之,啟轎迎到杜家,拜告天地,進了祠堂。杜子中和聞小姐正是新親舊朋友,喜喜歡歡,一樁大事完了。
完了公事,平平穩穩到了家中。因為兵道升去,聞參將已經保候在外了。小姐進見,細說了京中的事情和杜子中怎麼作為,調走了兵道。參將感激不盡,說:「如此大恩,怎麼報答?」小姐又把被他識破,已經將身子嫁他,和他一同歸來的事也說了,參將也很喜歡,說:「這是郎才女貌,配得不枉了。你快改了裝,趁他今天榮歸吉日,我送你過門去吧!」小姐說:「裝還不好就改,且等會過了魏撰之後。參將說:「正要對你說,魏撰之從京中回來,不知為什麼只管叫人來打聽,說我有個女兒,他要求聘。我只說他曉得些風聲,是來說你的,等到問他,又說是同窗舍人許他的,仍然不知道你的事。我不好回他,只是含糊說等你回家再說。你如今要會他,怎麼說?」小姐說:「其中有許多委曲,一時說不及,父親日後自然明白。」
俊卿見他說得是真,心裏已經軟了,說:「如果真是這樣,可就是天意了。九-九-藏-書只是枉了魏撰之望空想了許多時,如今又趕了回去,日後知道了,是什麼意思?」子中說:「這個說不得了。從來說:『先下手為強』,況且本該是我的。」就擁了俊卿求歡,說:「相好兄弟,如今能同枕席,天上人間,沒有比這個更高興的了。」俊卿推拒不得,只得含羞入帷帳。有一首曲調《山坡羊》,說這件事事:
子中討下差來,解餉到山東地方,就便回籍。小姐仍舊扮做男人,同聞龍夫妻,擎弓帶箭,照前妝束,騎了馬,傍著子中的官轎,家人仍舊以舍人稱呼。走了幾天,將過幬(mào冒)州,曠野中一支響箭擦著官轎射來。小姐曉得有歹人來了,吩咐轎夫:「你們只管往前走,我在這裏對付。」真是忙家不會,會家不忙,扯出囊弓,扣上弦,搭上箭。只見百步之外,一騎馬飛也似地跑來。小姐掣開弓,喝一聲:「著!」那邊人不防備,中了一箭,倒撞下馬來,在地下掙扎。小姐鞭著坐馬趕上大轎,高聲說:「賊人已經了當了,放心前去。」一路的人多稱讚小舍人好箭,個個忌憚。子中轎里得意,自不必說。
孟沂到館,哄主人說:「老母想念,一定要小生回家歇宿,小生不敢違命,從今天開始,一早來館中,到晚回家裡好了。」主人信了他的話,說:「任從尊便。」
文武習成男子業,婚姻也只自商量。
到了天明,館仆來回話,說是不曾回衙。運使說:「這麼說,哪裡去了?」正疑怪間,孟沂恰好來到。運使問:「先生昨夜在那裡住宿?」孟沂說:「家裡。」運使說:「豈有此理!學生昨天叫人跟隨先生回去,走到半路上,不見了先生,小僕直到學中去問,先生並不曾到宅,這怎麼說?」孟沂說:「半路上遇到一個朋友,到他家說說話,直到天黑了回家,故此盛仆來問不著。」館仆說:「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裡,方才回來的。田老爹聽見說了,很是驚慌,要親自來尋問。相公怎麼還說在家裡住?」孟沂支吾不來,顏色都變了。運使說:「先生若要是有別的緣故,請照實說。」孟沂曉得遮掩不過,只得把遇著平家薛氏的話說了一遍,說:「這是令親相留,不是小生敢做這種無品行的事。」運使說:「我家何嘗有親戚在這裏?況且親威中也沒姓平的,必定是鬼祟。今後請先生自愛,不可再去了。」孟沂嘴裏應承,心裏哪裡信他?傍晚又到美人家裡去,對美人說明形跡已經敗露。美人說:「我已經知道了。郎君不必怨悔,也是冥數到了。」就和孟沂痛飲,極盡歡情。到了天明,哭對孟沂說:「從此永別矣!」拿出灑墨玉筆管一支,送給孟沂,說:「這是唐代的遺物。郎君好好兒藏在身邊,以作記念。」兩人揮淚而別。
你看聞小姐怎生打扮?
花朵兒枝柔傍砌,柳絲千縷細搖風。
孤幃客夢驚空館,獨雁征書寄遠鄉。--秋
瓜浮瓮水涼消暑,藕疊盤冰翠嚼寒。
她有領導同學朋友,一個叫做魏造,字撰之;一個叫做杜億,字子中。兩人都是出群的才學,英銳的少年,和聞俊卿意氣相投,學業相長。況且年紀差不多:魏撰之十九歲,長聞俊卿兩歲;杜子中和聞俊卿同年,又是聞俊卿月份大些。三人就像一家兄弟一般,極是過得好,相約了同在學中一個齋舍里讀書。兩個無心,只認作同伴的好朋友。聞俊卿卻有意要在這兩個裡頭揀一個嫁他。兩個人比起來,又覺得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彷彿些,模樣也是他標緻些,更為中意,比魏撰之格外說得投機。杜子中見俊卿意思又好,丰姿又妙,常對他說:「我和兄兩人可惜都做了男子,我如果是個女子,必當嫁兄;兄如果是女子,我必當娶兄。」魏撰之聽了,取笑說:「如今世界盛行男色,顛倒陰陽,哪見得兩個男子就嫁娶不得?」聞俊卿正色說:「我輩都是孔門子弟,以文藝相知,彼此愛重,豈不有趣?要是想著淫昵,把面目放在哪裡?我輩堂堂男子,誰肯把身子做頑童?魏兄,該罰你東道了。」魏撰之說:「剛才聽子中說愛幕俊卿,恨不得身為女子,所以取笑。如果俊卿不愛此道,子中也就變不得身子了。」杜子中說:「我原是兩下的說話,今只說得一半,把我說得太便宜了。」魏撰之說:「三人之中,誰叫你最小?自然應該吃虧些。」大家笑了一場。
話雖然這樣說,但是天下的事是真難假,是假難真。而且終日相處,這些細微舉動,水火不便的所在,哪裡裝飾得許多?聞俊卿雖然白天到長安街上去送揭帖,做著男人的勾當;晚上宿歇,就有好些破綻落在杜子中的眼裡了。杜子中是個聰明人,有什麼不懂得的事?曉得有些詫異,越加留心觀察,越看越是了。
一路來到了成都府中,聞龍先去尋下了一所幽靜飯店。聞俊卿後到,歇下了行李,叫聞龍妻子取出帶來的幾樣山菜,放在碟內,向店中取了一壺酒,斟著慢吃。
第二天,孟沂有意還打那邊經過,只見美人和丫環仍站在門口。孟沂望著門前走去,丫環指著說:「昨天丟銀子的郎君來了。」美人略略斂身避進門內。孟沂見了丫環,道謝說:「昨天多蒙娘子美情,拾還遺金,今天特來造謝。」美人聽見,叫丫環請進內廳相見。孟沂喜出望處,急整衣冠,走進門內。美人迎到廳上,互相見禮畢,美人先開口說:「郎君莫非是張運使宅上西賓么?」孟沂說:「正是。昨天從館中回家,道經這裏,偶然遺失財物,得遇夫人盛情,命尊姬拾還,實為感激。」美人說:「張氏一家是我親戚,他家西賓就是我家西賓。還金小事,何足為謝?」孟沂說:「請問夫人高門姓氏,和敝東是什麼親戚?」美人說:「寒家姓平,是成都舊族。妾是文孝坊薛氏女,嫁給平氏子康,不幸早亡,妾獨自孀居此地。和郎君賢東是鄉鄰姻姬,郎君也就是通家了。」
不多時,設了兩席,和孟沂相對而坐。座中殷勤勸酬,笑語之間,美人多帶些謔浪話頭。孟沂認為是張氏親戚,雖然心裏技癢難熬,還拘拘束束,不敢十分放肆。美人說:「聽說郎君倜儻俊才,何必裝這儒生的酸樣?妾雖不敏,頗解吟詠。今遇知音,不敢愛丑,當與郎君賞鑒文墨,唱和詞章。郎君不以為粗鄙,就是妾的幸運了。」就叫丫環取出唐賢遺墨給孟沂看。孟沂從頭細看,多是唐人真跡手翰詩詞,以元稹、杜牧、高駢的為最多,墨跡如新。孟沂愛玩,不忍釋手,說:「這都是稀世之寶。夫人情鍾此類,真是千古韻人了。」美人謙謝。兩個談話有味,不覺夜已二鼓。孟沂辭酒不飲,美人延入寢室,自薦枕席說:「妾獨處已久,今見郎君高雅,不能無情,願意奉陪。」孟沂說:「這當然是我所願意的,只是不敢相求。」兩人解衣就枕,魚水歡情,極其繾綣。枕邊切切叮嚀:「可得小心謹慎,切莫多言,如果讓賢東知道,彼此名節都喪盡了。」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子中吩咐治酒接風,就叫聞家家人安頓了行李,不必另尋寓所,就在他這裏同寓。因為子中先前和魏家同寓,如今魏家去了,房舍盡空,可以住得下聞家主僕三人。子中又吩咐打掃聞舍人的卧房,就移出自己的卧榻來,相對鋪著,說是晚間可以聯床清話。俊卿看見,心裏有些突兀起來。暗想:「平日和他們同學,不過是白天來往,會文會酒,並不看見我的卧起,所以沒被看破。如今弄在一間房內了,卻閃避不得。露出馬腳來怎麼辦?」卻又沒個理由可以推得掉兩處歇宿,只能自己盡量精細些,遮掩過去。
誰想這支箭,卻有來歷。俊卿學射的時候,就懷有擇配的心思。竹幹上刻那箭桿兩句,固然是誇自己發矢必中,也暗藏個應弦的啞謎。他射那烏鴉,明知在書齋的樹上,射去這支箭,心裏暗卜一卦,看他兩人哪個先抬得,即為夫妻。為此急急來尋下落,卻不知是杜子中先拾著,後來掉到魏撰之手裡。俊卿只見箭在魏撰之處,以為姻緣有定,就假意說是姐姐,當然暗隱著自己的意思。魏撰之不知緣故,隨她搗鬼,只以為她真有個姐姐。俊卿固然認了魏撰之是天緣,心裏卻為十分相愛杜子中,好些撇他不下。嘆口氣說:「一馬跨不得雙鞍,我更違不得天意。他日另尋件事端,補還他美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