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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張廷秀逃生救父(1)

第二十卷  張廷秀逃生救父(1)

昔年趙昂和瑞姐曾來勸諫,只為一時之惑,反將他來嗔責。如今卻應了他們口嘴,如何是好!」委決不下,在廳中團團走轉。
廷秀弟兄一路商議:「母親住在王家,終不穩便。不若就司獄司左近賃間房子居住,早晚照管父親,卻又便當。」計議已定,到家與母親說知。次日將餘下的銀兩,賃下兩間房屋,置辦幾件日用家火。廷秀告知徐氏,說:「母親自要去祝」徐氏與玉姐苦留不住,只得差人相送,又贈些銀米禮物。陳氏同二子領著養娘,進了新房。自到牢中看覷丈夫。相見之間,哀苦自不必說。弟兄二人住過三四日,依原來到王家讀書。終是挂念父親,不時出入,把學業都荒疏了。
廷秀道:「往鎮江去。」那人道:「到鎮江有便船在此,又快當,又安穩。」廷秀聽說有便船,便立住腳,與文秀說道:「若是便船,到強如在航船上挨擠。」文秀道:「任憑哥哥主張。」廷秀對船家說道:「你船在那裡?可就開么?」船家道:「我們是本府理刑廳捉來差往公幹的,私己搭一二人,路上去買酒吃。
又說道:「切不要就招,待拷問到後邊,眾口一詞招出,方像真的。」眾人俱各歡喜,道:「還是楊阿叔有見識。」楊洪又說了他出身細底,又分付莫與夥計們得知。「他們通得了錢,都是一路。」眾強盜牢記在心。楊洪見事已諧,心中歡喜,依舊將門鎖好,又來到府前打聽,侯同知晚上回府,便會同了眾捕快,次日解官。有詩為證:只因強盜設捕人,誰知捕人賽強盜!
飽三餐飯常知足,得一帆風便可收。
王員外正要開言,傍邊轉過瑞姐道:「爹爹,憑著我們這樣人家,妹子恁般容貌,怕沒有門當戶對人家來對親,卻與這木匠的兒子為妻?豈不玷辱門風,被人恥笑!據我看起來,這斧頭鋸子,便是他的本等,曉得文字怎麼樣做的!我妹子做了匠人的妻子,有甚好處!後來怎好與他相往?」王員外見說,心中大怒,道:「他既為了我的子婿,傳授這些家私,縱然讀書不成,就坐吃到老,也還有餘。那見得原做木匠,與你難好相往!我看起來,他目下雖窮,後來只怕你還趕他腳跟不著哩。那個要你管這樣閑帳,可不扯淡么!」一頭說,徑望裡邊而走。羞得趙昂夫妻滿面通紅,連聲道:「干我甚事!
廷秀也將其事哭訴。張權聞得,嗟嘆王員外有始無終。種義便道:「恁般說起來,莫不你的事情,也是趙昂所為?」張權道:「我與他素無讎隙,恐沒這事!」廷秀道:「只有定親時,聞得他夫妻說我家是木匠,阻當岳父不要贅我。岳父不聽,反受了一場搶白。或者這個緣故上起的。」種義道:「這樣說,自然是他了。如今且不要管是與不是,目下新按院將到鎮江,小官人可央人寫張狀子去告。只說趙昂將銀買囑捕人強盜,故此扳害。待他們自去分辨。若果然是他陷害,動起刑具,少不得內中有人招稱出來。若不是時,也沒甚大害。」張權父子連聲道是。廷秀作別出監。兄弟商議停當,央人寫下狀詞,要往鎮江去告狀。
那時這些奴僕,都將家中訪問之事,報與趙昂。趙昂大喜,已知計中八九,到外邊來打探。恰好遇著丈人,不等王員外開口,便道:「小婿今日又有一句話要說。只恐岳父又要見怪,不好說得。」王員外道:「往事休題!你說,如今有甚事情?」
廷秀見丈人聲勢兇狠,趙昂又從旁尖言冷語幫扶,心中明白是他攛掇,料道安身不住,乃道:「既如此,待我拜謝了母親去罷。」王員外那裡肯容,連先生也不許他見。趙昂推著廷秀背上,往外面走,道:「三官,你怎麼恁樣不識氣,只要見岳母做甚?」將他推出大門而去,正是:人情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
當下弟兄二人,將銀留了八兩,把二兩封好,央先生同到司獄司前,送與禁子。禁子嫌少。又增了一兩,方才放二人進去。先生自在外邊等候。禁子引二子來到后監,見父親倒在一個壁角邊亂草之上,兩腿皮開肉綻,腳鐐手扭,緊緊鎖牢,淹淹止存一息。二子一見,猶如亂箭攢心,放聲號哭,奔向前來,叫聲:「爹爹,孩兒在此!」把他扶將起來。那張權睜開眼見了兒子,嗚嗚的哭道:「兒,莫不是與你夢中相會么?」廷秀說:「爹爹,那裡說起!降著這場橫禍!到此地位,如何是好?」張權撫著二子道:「我的兒,做爹的為了一世善人,不想受此惡報,死於獄底。我死也罷了,只是受了王員外厚恩,未曾報得,不能瞑目!你們後來倘有成人之日,勿要忘了此人。」廷秀道:「爹爹,且寬心將養身子,待孩兒拚命往上司衙門訴冤,務必救爹爹出去。」張權搖著手道:「不可,不可!如今乃是強盜當堂扳實,並不知何人誣陷,去告誰好?況侯同知見任在此。就准下來,他們官官相護,必不自翻招,反受一場苦楚。況你年紀幼小,有甚力量干此大事?
單表趙昂夫妻初時見王員外承繼張廷秀為子,又請先生教他讀書,心中已是不樂,只不好來阻當。今日見說要將玉姐贅他為婿,愈加妒忌。夫妻兩個商議了一番,要來攔阻這事。當下趙昂先走入來見王員外道:「有句話兒,本不該小婿多口。只是既在此間,事同一體,不得不說,又恐說時,反要招怪。不敢啟齒。」王員外道:「我有甚差誤處,得你點撥,乃是正理,怎麼怪你!」趙昂道:「便是小姨的親事。向來有多少名門舊族求親,岳父都不應承;如何卻要配與三官?我想他是個小戶出身,岳父承繼在家,不過是個養子,原不算十分正經,無人議論。今若贅做女婿,豈不被人笑話!」王員外笑道:「賢婿,這事不勞你過憂,我自有主見在此。常言道:『會嫁嫁對頭,不會嫁嫁門樓。』我為這親事,不知揀過多少子弟,並沒有一個入眼。他雖是小家子出身,生得相貌堂堂,人材出眾,況且又肯讀書,做的文字人人稱讚,說他定有科甲之分。放著恁般目知眼見的到不嫁,難道到在那些酒包飯袋裡去搜覓?若揀個好的,也還有指望。倘一時沒眼色,配著個不僧不俗、如醉如痴的蠢材,豈不反誤了終身!如今縱有人笑話,不過是一時。倘後來有些好處,方見我有先見之明。」趙昂聽說,呵呵的笑道:「若論他相貌,也還有幾分可聽。若說他會做文字,人人稱讚,這便差了。且不要論別處,只這蘇州城裡有無數高才絕學,朝吟暮讀,受盡了燈窗之苦,尚不能勾飛黃騰達。他才開荒田,讀得年把書,就要想中舉人進士!岳父你且想,每科普天下只中得三百個進士,就如篩眼裡隔出來一般,如何把來看的恁般容易?這些稱讚文字的,皆欺你不曉得其中道理,見你這樣認真,難好敗興,把湊趣的話兒哄你。如何便信以為實!」
到次日飯後,王員外走到廳上。張權上前說道:「員外,小子今晚要回去看看家裡,相求員外借些工錢,買辦柴米,安頓了敝房,明日早來。」王員外道:「這個易處!我有句話兒問你。」張權道:「不知員外有甚分付?」王員外道:「兩位令郎今年幾歲?叫甚名字?」張權道:「大的名廷秀,年十四歲了;小的名文秀,年十二歲了。」王員外道:「可識字么?」張權道:「也曾讀過幾年書。只為讀書不起,就住了,字到也識的。」王員外道:「我欲要承繼大令郎為子,做個親家往來,你可肯么?」張權道:「員外休得取笑!小子乃手藝之人,怎敢仰攀宅上!小兒也沒有恁樣福分。」王員外道:「何出此言!貧富那個是骨裡帶來的?你若肯時,就擇個吉日過門。我便請個先生教他。這些小家私好歹都是他的了。」張權見王員外認真要過繼他兒子,滿面堆起笑來道:「既承員外提拔小兒,小子怎敢固辭。今晚且同回去,與敝房說知。待員外擇日過門罷。」王員外道:「說得是。」進來回覆了徐氏,取出一兩銀子工錢,付與張權。到晚上領著二子,作別回家。陳氏接著,張權把王員外要過繼兒子一事,與渾家說知。夫妻歡天喜地。就是廷秀見說要請先生教他讀書,也甚欲得。
半子虛名空受氣,不如安命沒孩兒。
冤家宜read.99csw.com解不宜結,各自回頭看後頭。
徐氏見丈夫煩惱,便解慰道:「員外,這也不難!常言道:著意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陰。既張木匠兒子恁般聰明俊秀,何不與他說,承繼一個,豈不是無子而有子?」王員外聞言,心中歡喜道:「媽媽所見極是!但不知他可肯哩?」當夜無話。
那遠話兒且請收著,等你不及。」廷秀道:「今日不曾準備在此,明早即來相懇。」禁子道:「既恁樣,放心請回,我們自理會得。」
正要分辨時,眾捕人押著強盜,望裡邊去了。楊洪恐怕眾人揀好東西藏過,忙將張權鎖好,只取出鐵扭上了,也牽入裏面起贓。那時驚得一家無處躲避。門前買布的,與夥計討了銀錢,自往別處去買。看的人擁做一屋。眾捕快將一應細軟,都搜括出來,只揀銀兩衣飾,各自溜過,其餘打起幾個大包,連店中布匹,盡情收拾。張權夫妻抱頭大哭道:「不知這場橫禍那裡飛來!」兩下分捨不得。捕人上前拆開,牽著便走。那些鄰里不曉得的,認以為真,便道:「我說他一向家事不濟,如何忽地買起房屋,開這樣大鋪子?又與兒子定親。只道他掘了藏,原來卻做了這行生意,故此有錢。」有幾個相識曉得些的,與他分剖說:「是個好人!這些東西,是親家王員外扶持的。不知為甚被人扳害?」眾人那裡肯信。一路上說好說歹,不止一個,都跟來看。
王員外心中便有幾分不喜。與先生敘了些間闊之情,查點廷秀功課,卻又甚少。先生怕主人見怪,便道:「令郎自從令親家被陷之後,不時往來看覷,學業也荒疏了。」王員外見說廢了功課,愈加不樂。別了先生,走到外邊。見書童進來,便問道:「可曉得三官那裡去了?」那書童已得過趙昂銀子,一見家主問時,便答道:「三官這一向不時在外嫖賭,整幾夜不回。」王員外似信不信。喝退書意,心中疑惑,又去訪問家中童僕,都是一般言語。
且說徐氏在裏面聽得堂中喧嚷哭泣,只道王員外打小廝們,那裡想到廷秀身上,故此不在其意。童僕們也沒一個露些聲息。到午後聞得先生也打發去了,心中有些疑惑,問眾家人,都推不知。至晚,王員外進房,詢問其故,才曉得廷秀被人搬了是非趕逐去了。徐氏再三與他分解,勸員外原收留回來。怎奈王員外被讒言蠱惑,立意不肯,反道徐氏護短。
此時天色已晚,教他那裡去尋宿處?」又向廷秀道:「莫要理他!今夜且在舟中住了,明早同上涯去尋寓所安下,就到察院前去打聽按院幾時按臨,卻不又省了今夜房錢?」廷秀弟兄只認做好人,連聲稱謝,依原把包裹放下。楊江取出錢鈔,教稍公買辦些酒肉,分付移船到穩處安歇。稍公答應,將船直撐出西門閘外,沿江闊處停泊。稍公安排魚肉,送入艙里。楊江滿斟苦勸,將廷秀弟兄灌得大醉,人事不省,倒在艙中。那時,楊洪已約定在此等候。稍公口中唿哨一聲,便跳下船。即忙解纜開船,悄悄的搖出江口,順溜而下。過了焦山,到一寬闊處,取出索子,將他弟兄捆綁起來,恰如兩隻餛飩相似。
楊洪分開眾人,托地跳進店裡,將鏈子望張權頸上便套。張權叫聲:「阿呀!卻是為何?」楊洪伸開手,兩個大巴掌,罵道:「你這強盜!還要問甚?你打劫許多東西,在家好快活,卻帶累我們,不時比捕!」張權連聲叫苦道:「這是那裡說起!」
買放真盜扳平民,官法縱免幽亦報。
常言道:「機不密,禍先行。」這樣事體,只宜悄然商議。
且說王員外次女玉姐,年已一十五歲,未有親事,做媒的絡繹不絕。王員外因是愛女,要揀個有才貌的女婿,不知說過多少人家,再沒有中意的。看見廷秀勤謹讀書,到有心就要把他為婿。還恐不能成就,私下詢問先生。先生極口稱讚二子文章,必然是個大器。王員外見先生贊得太過,只道是面諛之詞,反放心不下。即討幾篇文字,送與相識老學觀看,所言與先生相合。心下喜歡,來對渾家商議。徐氏也愛廷秀人材出眾,又肯讀書,一力攛掇。王員外主意已定,央族弟王三叔往張家為媒。王三叔得了言語,一徑來到張家,把王員外要贅廷秀為婿的話,說與張權。張權推託門戶不當,不肯應承。王三叔道:「此是家兄因愛令郎才貌,異日定有些好處,故此情願。又非你去求他,何必推辭。」張權方才依允。
徐氏問明白了,又走到房裡,見丈夫依舊如此悶坐,乃上前道:「員外,家中吃的盡有,穿的盡有,雖沒有萬貫家私,也算做是個財主。況今年紀五十之外,便日日快活,到八十歲也不上三十年了。著甚要緊,恁般煩惱!」王員外道:「媽媽,正為後頭日子短了,因此煩惱。你想我辛勤了半世,掙得這些少家私,卻不曾生得個兒子,傳授與他,接紹香煙。就是有兩個女兒,縱養他一百來歲,終是別人家媳婦,與我毫沒相干。譬如瑞姐,自與他做親之後,一心只對著丈夫,把你我便撇在腦後,何嘗牽挂父母,著些疼熱!反不如張木匠是個手藝之人,看他年紀還小我十來年,到生得兩個好兒子,一個個眉清目秀,齒白唇紅,且又聰明勤謹,父子恩恩愛愛,不教而善。適才完下幾件家火,十分精巧,便是積年老手段,也做他不過。只可惜落在他家,做了木匠。若我得了這樣一個兒子,就請個先生教他讀書,怕不是聯科及第,光耀祖宗。」
且說河南府有一人喚做褚衛,年紀六十已外,平昔好善,夫妻二人,吃著一口長齋。並無兒女,專在江南販布營生。一日正裝著一大船布匹,出了鎮江,望河南進發。行不上三十余里,天色將晚,風逆浪大,只得隨幫停泊江中。睡到半夜,聽得船旁像有物蹱響,他也不在其意。方欲合眼,又像有人推醒一般,那船旁蹱得越響了,隱隱又有人聲。心中奇怪,爬起來,開了篷窗,打一看時,只見水面上浮著一人,口內微微有聲。褚衛慌忙叫起水手,撈救上船。打起火來看時,卻是十五六歲一個小廝,生得眉清目秀,渾身綁縛,微微止有一息。與他下了索子,燒起熱湯灌了幾口,那孩子漸漸醒轉,嘔出許多清水。褚衛將乾衣與他換了,詢其緣故。小廝哭訴道:「小人名喚張文秀,只因父親被人陷害在牢,同哥哥廷秀,來鎮江按院告狀,趁了個便船,說是蘇州理刑差人,一路假意殷勤照顧。昨夜到了鎮江,又留住在船,將酒灌醉我弟兄,雙雙綁入水中。正不曉得他是何人,害我等性命!天幸得遇恩人救拔,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這裡是何處?離鎮江多少路了?怎地送得小人歸家,決不忘恩!」
按下徐氏母子,且說廷秀離了王家,心中又苦又惱,不顧高低,亂撞回來。只見文秀正在門首,問道:「哥哥如何又走轉來?」廷秀氣塞咽喉,那裡答得出半個字兒。文秀道:「哥哥因甚氣得這般模樣?」廷秀停了一回,方將上項事,說與兄弟。文秀道:「世態炎涼,自來如此,不足為異。只是王員外平昔待我父子何等破格,今才到家,驀地生起事端。趙昂又在旁幫扶,必然都是他的緣故。如今且莫與母親說知,恐曉得了,愈加煩惱。」廷秀道:「賢弟之言甚是。」次日,來到牢中,看覷父親。那時張權虧了種義,棒瘡已好,身體如舊。
到廳前見丈人與趙昂坐著說話,便上前作揖。王憲也不回禮,變著臉問道:「你不在學中讀書,卻到何處去遊盪?」廷秀看見詞色不善,心中驚駭。答道:「因母親有病,回去探看。」王員外道:「這也罷了。且問你:自我去后,做有多少功課?可將來看。」廷秀道:「只為爹爹被陷,終日奔走,不曾十分讀書,功課甚少。」王員外怒道:「當初指望你讀書有些好處,故此不計貧富,養你為子,又聘你為婿。那知你家是個不良之人,做下這般勾當,玷辱我家。你這畜生,又不學好,乘我出外,終日遊盪嫖賭,被人取笑!我的女兒從小嬌養起來,若嫁你恁樣無籍,有甚出頭日子!這裏不是你安身之處,快快出門,饒你一頓孤拐。若再遲延,我就要打了。」那些童僕,看九_九_藏_書見家主盤問這事,恐怕叫來對證,都四散走開。
次早,眾捕快都至楊洪家裡,寫了一張解呈,拿了贓物,帶著這班強盜來到總捕廳前伺候。不多時,侯爺升堂。楊洪同眾捕快將強盜解進,跪在廳前,把解呈遞上,稟道:「前日在平望地方,擒獲強盜一起五名,正是打劫龐縣丞的真贓真盜,解在台下。」侯爺將解呈看了,五個強盜,都有姓名:計文、吉適、袁良、段文、陶三虎。點過了名,又將贓物逐一點明,不多什麼東西,便問捕快道:「聞得龐縣丞十分貪污,囊櫜甚多,俱被劫去,如何只有這幾件粗重東西?其餘的都在那裡?」眾捕快稟道:「小的們所獲,只有這幾件,此外並沒有了。或者他們還窩在那處。老爺審問便知。」侯爺喚上強盜問道:「你一班共有幾人?做過幾年?打劫多少人家?贓物都窩頓在何處?從實細說,饒你刑罰!」那強盜一一招稱,只有五個,並無別人。劫過東西,俱已花費,止存這些,餘外更沒有窩頓所在。侯爺大怒,討過夾棍,一齊夾起。才套得上,都喊道:「還有幾名,都已逃散,只有一個江西木匠張權,住在閶門外邊,向來打劫銀兩都窩在他家。如今見開布店。」
趙昂見說,連連稱妙,只等王員外起身解糧,便來動手。
且說廷秀至家,見過母親,也恐丈人尋問,急急就回家。
且說王員外因田產廣多,點了個白糧解戶。欲要包與人去,恐不了事,只得親往。隨便帶些玉器,到京發賣,一舉兩得。遂將家中事體料理停當,即日起身。分付廷秀用心讀書,又教渾家好生看待。大凡人結交富家,自然有許多的禮數。像王員外這般遠行,少不得親戚都要餞送,有好幾日酒席。那張權一來是大恩人,二來又是新親家,一發理之當然,自不必說。時臨行這日,張權父子三人直送至船上而別。
且說張權因逢著荒年,只得把兒子歇了學,也教他學做木匠。二子天性聰明,那消幾日,就學會了,且又做得精細,比積年老匠更勝幾分。喜得張權滿面添花。只是木匠便會了,做下家火擺在門首,絕無人買。不勾幾時,將平日積下些小本錢,看看摸盡,連衣服都解當來吃在肚裏。張權心下著忙,與渾家陳氏商議,要尋個所在趁工幾時,度過荒年,再作區處。出去走了幾日,無個安身之地,只得依先在門首磨打家火,眼巴巴望個主顧來買。
自古道:「公人見錢,猶如蒼蠅見血。」那楊洪見了雪白的一大包銀子,怎不動火!連叫:「且收過了說話,恐被人看見,不當穩便。」趙昂依舊包好,放在半邊。楊洪道:「且說那仇家是何等樣人?姓甚名誰?有甚家事?拿了時,可有親丁出來打官司告狀的么?」趙昂道:「他名叫張權,江西小木匠出身,住在閶門皇華亭側。舊時原是個窮漢,近日得了一注不明不白的錢財,買起一所大房,開張布店。止有兩個兒子,都還是黃毛小廝。此外更無別人,不消慮得。」楊洪道:「這樣不打緊!前日剛拿五個強盜,是打劫龐縣丞的。因總捕侯爺公出,尚未到官。待我分付了,叫他當堂招出,包你穩穩問他個死罪。那時就獄中結果他性命,如翻掌之易了。」趙昂深深作揖道:「全仗老兄著力!正數之外,另自有報。」楊洪道:「我與尊相從小相知,怎說恁樣客話!」把銀子袖過。兩下又吃了一大回酒,起身會鈔。臨出店門,趙昂又千叮萬囑。
且說楊洪得了銀子,也不通夥計得知,到衙前完了些公事,回到家中,將銀交與老婆藏好,便去買些魚肉安排起來。
兩口未曾沾孝順,一心只想霸家私。
自此之後,張權店中日盛一日,挨擠不開,又聘了個夥計相幫。大凡人最是勢利,見張權恁般熱鬧,把張木匠三字撇過一邊,盡稱為張仰亭。正是: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增光。
廷秀弟兄同眾人轉來,也不到丈人家裡,一徑出閶門,去看母親。走至門首,只見侯同知已差人將房子鎖閉,兩條封皮,交叉封著。陳氏同養娘都在門首啼哭。一見兒子到來,相抱而哭。真箇是痛上加痛,悲中轉悲。旁邊看的人,無不垂淚稱冤。那夥計並家人,見恁般光景,也不相顧,各自去尋活路。母子計議,無處投奔。只得同到丈人家裡暫住,再作區處。到了王員外門口,廷秀先進去報知。徐氏與女兒出來迎接。相見已罷,請入房裡。那時趙昂已往楊洪家去探聽。瑞姐曉得,也來相見。廷秀母子,將前項事情哭訴一番,徐氏也覺慘傷,玉姐暗自流淚,只有瑞姐暗中歡喜,假意勸慰。當晚徐氏準備酒肴款待。陳氏水米不沾,一味悲泣。徐氏解勸不止。到次日,廷秀與母親商議,要牢中去看父親,說:「昨日已許了禁子東西。如今一無所有,如何是好!」正沒做理會,徐氏走來,知得,便去取出十兩銀子,遞與廷秀道:「你且先將去用,若少時,再對我說。等你父親回家,就易處了。」陳氏謝道:「屢承親家厚恩,無門再報!今日又來累及親家損鈔,今生不能相報,死當銜結以報大恩!」徐氏道:「說那裡話!親翁在患難之際,員外又不在家,不能分憂。些小東西,何足為謝!」
話分兩頭。且說張權正愁沒飯吃,今日攬了這大樁生意,心中好不歡喜!到次日起來,弄了些柴米在家,分付渾家照管門戶,同了兩個兒子,帶了斧鑿鋸子,進了閶門,來到天庫前。見個大玉器鋪子,張權約莫是王家了,立住腳正要問人時,只見王員外從裡邊走將出來。張權即忙上前相見。王員外問道:「有幾個副手在此?」張權道:「止有兩個。」便教兒子過來見了王員外。弟兄兩人將家火遞與父親,向前深深作揖。王員外還了個半禮,見是兩個小廝,便道:「我因要做好生活,故此尋你,怎麼教這小廝家來做?」張權正要開言,廷秀上前道:「自古道:『後生可畏。』年紀雖小,手段不校且試做來看,莫要就輕忽了人。」王員外看見二子人物清秀,且又能言快語,乃問道:「這兩個小廝是你甚人?」張權道:「是小子的兒子。」王員外道:「你到生得這兩個好兒子!」張權道:「不敢,只是沒飯吃。」王員外道:「有了恁樣兒子,愁甚沒飯吃!隨我到裡邊來。」
卻說趙昂眼巴巴等丈人去后,要尋捕人陷害張權,卻又沒有個熟腳,問兀誰好?忽地思量起來:「幼時有個同窗楊洪,聞得見今充當捕人,何不去投他。但不知住在那裡。」暗想道:「且走到府前去訪問,料必有人曉得。」即與老婆娘要了五十兩銀子,打做一包,又取了些散碎銀兩,忙忙走到府門口,只見做公的,東一堆,西一簇,好生熱鬧。趙昂有事在身,無心觀看,向一個年老公差,舉一舉手道:「上下可曉得巡捕楊洪住在何處?」那公差答道:「便是楊黑心么?他住在烏鵲橋巷內,剛方走進總捕廳里去了。」趙昂謝聲:「承教了。」飛向總捕廳衙前來看,只見楊洪從裡邊走出。趙昂上前迎住拱手道:「有一件事,特來相求。屈兄一步。」楊洪道:「有甚見諭,就此說也不妨。」趙昂道:「這裏不是說話之處。」兩下廝挽著出了府門,到一個酒店中,揀副僻靜座頭坐下,敘了些疏闊寒溫。酒保將酒果嗄飯擺來。兩人吃了一回,趙昂開言低低道:「此來相煩,不為別事。因有個仇家,欲要在兄身上,分付個強盜扳他,了其性命,出這口惡氣。」便摸出銀子來,放在桌上,把包攤開道:「白銀五十兩,先送與兄。事就之日,再送五十兩,湊成一百。千萬不要推託。」
少頃,見兩個人扶著父親出來,兩眼閉著,半死半活,又曉得問實斬罪,上前抱住放聲大哭,一個字也說不出。張權耳內聞得兒子聲音,方才掙眼一看,淚如珠涌,欲待分付幾聲,被楊洪走上前,一手推開廷秀,扶挾而行,腳不點地,直至司獄司前,交與禁子,開了監門,挾將進去。廷秀弟兄,欲待也跟入去,禁子那裡肯容!連忙將監門閉上。可憐二子哭倒在地。那先生同夥計家人,隨後也到,將廷秀扶起道:「事已至此,哭亦無益,且回家去,再作區處。」二子無奈,只得收淚,對禁子道:「列位太叔在九_九_藏_書上,可憐老父是含冤負屈之人,凡事全仗照管,自當重報。」禁子道:「小官人,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公的買賣,千錢賒不如八百現。我們也不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想甚重報。有,便如今就送與我們,凡事自然看顧一分;若沒有,也便罷了,決無人來催討。
若是作成小子,情願奉讓加一。」那人道:「我買到不要買,問你可肯到人家做些家火么?」張權道:「這也使得。不知尊府住在何處?要做甚家火?」那人道:「我家住在專諸巷內天庫前,有名開玉器鋪的王家。要做一副嫁妝,木料盡多,只要做得堅固、精巧。完了嫁妝,還要做些卓椅書櫥等類。你若肯做時,再揀兩個好副手同來。」張權正要尋恁般所在,這卻不是天賜其便?乃答道:「多承員外下顧,不知還在幾時動手?」
見說要去告狀,對廷秀道:「你從未出路,獨自個去,我如何放心。須是弟兄同行,路上還有些商量。」廷秀道:「若得兄弟去便好,只是母親在家,無人伏侍。」陳氏道:「來往不過數日,況且養娘在家陪伴,不消牽挂。」廷秀依著母親,收拾盤纏,來到監中,別過父親,背上行李,徑出閶門來搭船。剛走到渡僧橋,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二位小官人往那裡去?」
眾人俱推不知。徐氏方接過口來,把張權被人陷害前後事情,細說一遍,又道:「想他看候父親去了。」王員外聞言,心中驚訝。少頃,廷秀歸來相見。王員外又細詢他父親之事。廷秀哭訴一番,哀求搭救。王員外道:「你自去讀書,待我心定了,與你計較這事。」廷秀拜謝,自歸書房。到次日早上,記掛母親,也不與先生說知,又回去候問。不想王員外一起身,便來拜望先生,又不見了廷秀,問先生時,說清早出外去了。
那人道:「你若有工夫,就是明日做起。」張權道:「既如此,明日小子早到宅上伺候便了。」說罷,那人作別而去。
張權將廷秀打扮起來,真箇人是衣妝,佛是金妝,廷秀穿了一身華麗衣服,比前愈加丰采,全不像貧家之子。當下廷秀拜別母親,作辭兄弟。陳氏又將言訓誨,教他孝順親熱,謙恭下氣。廷秀唯唯。雖然不是長別,母子未免流淚。張權親自送到王家。只見廳上大排著筵席,親朋滿座。見說到了,盡來迎接。到廳與眾親戚作揖過了,先引去到拜過家廟,然後請王員外夫婦到廳上坐了,廷秀上前四雙八拜,又與趙昂夫婦對拜,又到裡邊與玉姐相見。其餘內外男女親戚,一一拜見已畢,入席飲酒。就改名王廷秀。與玉姐兩下同年,因小兩個月,排行三官。廷秀在席上謙恭揖讓,禮數甚周,親友無不稱讚。內中止有趙昂夫婦心中不悅。當日大吹大擂,鼓樂喧天,直至更余而散。次日,張權同著次子來謝過了王員外,依先到大廳上去做生活。王員外數日內便聘了個先生到家,又對張權說道:「二令郎這樣青年美質,豈可將他埋沒,何不教他同廷秀一齊讀書,就在這裏吃現成茶飯?」張權道:「只是又來相擾,小子心上不安。」王員外道:「如今已是一家,何出此言!」自此文秀也在王家讀書。張權另叫副手相幫,不題。且說文秀弟兄棄書原不多時,都還記得。那先生見二子聰明,盡心指教。一年之間,三場俱通。此時王員外家火已是做完,張權趁了若干工銀。王員外分外又資助些銀兩,依舊在家開店過日。雖然將上不足,也還比下有餘。
話休絮煩。王員外揀了吉日,做下一身新衣,送來穿著。
且說廷秀打聽得按院已到,央人寫了狀詞,要往鎮江去告。那時陳氏病體痊癒,已知王員外趕逐回來,也只索無奈。
又打一大壺酒,燙得滾熱,又煮一大鍋飯。收拾停當,把中門閉上,走到後邊,將匙鑰開了阱房。那五個強盜見他進門,只道又來拷打,都慌張了,口中只是哀告。楊洪笑道:「我豈是要打你!只為我們這些夥計,見我不動手,只道有甚私弊,故此不得不依他們轉動。兩日見你眾人吃這些痛苦,心中好生不忍。今日趁夥計都不在此,特買些酒肉與你們將息一日,好去見官。」那些強盜見說不去打他,反有酒肉來吃,喜出望外,一個個千恩萬謝。須臾搬進,擺做一台。卻是每人一碗肉,一碗魚,一大碗酒,兩大碗飯。楊洪先將一名開了鐵鏈,放他飲啖。那強盜連日沒有酒肉到口,又受了許多痛苦,一見了,猶如餓虎見羊,不勾大嚼,頃刻吃個乾淨。吃完了,依舊鎖好。又放一個起來。那未吃的口中好不流涎。不一時輪流都吃遍了。
趙昂滿心歡喜,請問其策。那婆娘道:「誰不曉得張權是個窮木匠。今驟然買了房子,開張大店,只有你我便知道是老不死將銀子買的。那些鄰里如何知得,心下定然疑惑。如今老厭物要親解白糧到京。乘他起身去后,拚幾十兩銀子買囑捕人,教強盜扳他同夥打劫,窩頓贓物在家。就拘鄰里審時,料必實說:當初其實窮的,不知如何驟富,合了強盜的言語。這個死罪那裡逃得過去!房產家私,必然入官變賣。那時老厭物已不在家,他又是異鄉之人,又無親族,誰人去照管。這條性命,決無活理!等張木匠死了,慢慢用軟計在老厭物面前冷丟,推張廷秀出門。再尋個計策,做成圈套,裝在玉姐名下,只說與人有奸。老厭物是直性的人,聽得了恁樣話,自然逼他上路。去了這個禍根,還有甚人來分得我家的東西!」
刀事由天莫強求,何須苦苦用機謀。
話分兩頭。且說趙昂自那日被王員外搶白了,把怒氣都遷到張家父子身上。又見張權買房開店,料道是丈人暗地與他的銀子,越加忿怒,成了個不解之仇。思量要謀害他父子性命,獨並王員外家私,只是沒有下手之處,與老婆商議。那老婆道:「不難!我有個妙策在此,教他有口難分,死於獄底。」
若沒人也就罷了,有甚擔閣。」廷秀道:「既如此,帶了我們去。」船家引他下了船,住在稍上。少頃,只見一人背著行李而來,稍公接著上船。那人便問:「這兩個孩子是何人?」稍公道:「這兩個小官人,也要往鎮江的,容小人們帶他去,趁幾文錢,路上買酒吃。望乞方便。」那人道:「止這兩個,便容了你,多便使不得。」稍公道:「只此兩個,也是偶然遇著,豈敢多搭。」說罷,連忙開船。
你道這人是何等樣人?就是楊洪兄弟楊江。稍公便是副手。當下楊江問道:「二位小官人姓甚?住在何處?到鎮江去何干?」廷秀說了姓名居處,又說父親被人陷害緣由,如今要往按院告狀。楊江道:「原來是好人家兒女,可憐,可憐!你住在稍上不便,也到艙中來坐。」廷秀道:「如此多謝了!」弟兄搬到艙中住下。楊江一路殷勤,到買酒肉相請,又許他到衙門上看顧。弟兄二人,感激不荊那船乃是捕盜的快船,趁著順風,連夜而走。次日傍晚就到了鎮江。船家與廷秀討了船錢,假意催促上岸。廷秀取了行李,便要起身。楊江道:「你這船家,忒煞不行方便!這兩位小官人,從不曾出路的。
楊洪道:「不須多話,包你妥當!」拱拱手,原向府內去了。趙昂回到家裡,把上項事說與老婆知道。兩人暗自歡喜。
愁深只為防甥舅,念狠兼之妒小姨。
且說楊洪同眾人押著強盜,一徑望閶門而去。趙昂也在府前打聽,看見楊洪,已知事妥。自己躲過一邊,卻教手下人遠遠跟去,看其動靜。楊洪到了張權門首,立住腳道:「這裡是了。」只見張權在店中做生意,擠著許多主顧,打發不開。
古語道得好:「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王員外平日極是愛惜廷秀,被眾人讒言一說,即信以為真,暗暗懊悔道:「當初指望他讀書成人,做了這事。不想張權問罪在牢,其中真假未知。他又不學長俊,嫖賭兼全,後來豈不誤了女兒終身?
旁邊有一人名喚種義,昔年因路見不平,打死人命,問絞在監,見他父子如此哭泣,心中甚不過意,便道:「你們父子且勿悲啼。我種義平生熱腸仗義,故此遭了人命。昨日見你進來,只道真是強盜,不在心上。誰想有此冤枉!我種義豈忍坐視!二位小官人放九_九_藏_書心回去讀書。今後令尊早晚酒食,我自支持,不必送來。棒瘡目下雖凶,料必不至傷身。其餘監中一應使用,有我在此,量他決不敢來要你銀子。等待新按院按臨,那時去伸冤,必然有個生路,」廷秀弟兄聽說,連忙叩拜道:「多蒙義士厚意。老父倘有出頭之日,決不忘報!」種義扶起道:「不要拜謝!且扶令尊到我房中去歇息。」二子便去挽張權起來。張權腿上疼痛,二子年幼力弱,那裡掙扎得起。種義忍不住,自己揎拳裸袖,向前扶起,慢慢的逐步捱到前邊種義房中。就教他睡在自己床鋪上,取出棒瘡膏,與張權貼好。廷秀見有倚靠,略略心寬,取出二兩銀子,送與種義,為盤纏之費。種義初時不肯受,廷秀弟兄再三哀懇,方才受了。父子留戀不忍分離。怎奈天色漸晚,禁子催促,只得含淚而別。出了監門,尋著先生,取路回家。
那爺爺聖武神文,英明仁孝,真箇朝無幸位,野沒遺賢。內中單表江西南昌府進賢縣,有一人姓張名權,祖上原是富家,報充了個糧長。那知就這糧長役內壞了人家,把房產陸續弄完。傳到張權父親,已是寸土不存,這役子還不能脫。間壁是個徽州小木匠店。張權幼年間終日在那店門首閑看,拿匠人的斧鑿學做,這也是一時戲耍。不想父母因家道貧乏,見兒子沒甚生理,就送他學成這行生意。後來父母亡過,那徽州木匠也年老歸鄉,張權便頂著這店。因做人誠實,盡有主顧,苦掙了幾年,遂娶了個渾家陳氏。夫妻二人將就過日。怎奈里役還不時纏擾。張權與渾家商議,離了故土,搬至蘇州閶門外皇華亭側邊開個店兒,自起了個別號,去那白粉牆上寫兩行大字,道:「江西張仰亭精造堅固小木家火,不誤主顧。」
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幾時休?
侯爺見異口同聲,認以為實,連忙起簽,差原捕楊洪等,押著兩名強盜作眼,同去擒拿張權起臟連解。那三名鎖在庭柱上,等解到同審。侯爺再理別事。
只為他面上不好看,故此好言相勸,何消如此發怒!只怕後來懊悔,想我們今日的說話便遲了!」
二子身上疼痛,從醉夢中驚醒,掙扎不動,卻待喊叫,被楊洪、楊江扛起,向江中撲通的攛將下去。眼見得二子性命休了:可憐世上聰明子,化作江中浪宕魂。
話說國朝自洪武爺開基,傳至萬曆爺,乃第十三代天子。
那玉姐心如刀割,又不敢在爹媽面前明言,只好背地裡啼哭。
廷秀見丈人忽地心變,心中苦楚,哭倒在地道:「孩兒父子蒙爹爹大恩,正圖報效,不幸被人誣陷,懸望爹爹歸家救拔。不知何人嗔怪孩兒,搬鬥是非,離間我父子。孩兒倘有不到之處,但憑責罰,死而無怨。若要孩兒出門,這是斷然不去!」一頭說,一頭哭,好不凄慘。趙昂恐丈人回心轉來,便襯道:「三官,只是你不該這樣沒正經,如今哭也遲了。」廷秀道:「我何嘗干這等勾當,卻從空生造!」趙昂道:「這話一發差了。那個與你有仇,造言謗你?況岳父又不是肯聽是非的。必定做下一遭兩次,露人眼目。如今岳父察聽的實,方才著惱,怎麼反歸怨別人?」廷秀道:「有那個看見的,須叫他來對證!」王員外罵道:「畜生!若要不知,除非不為。你在外胡行,那個不曉得,尚要抵賴。」便搶過一根棒子,劈頭就打道:「畜生,還不快走!」廷秀反向前抱住痛哭道:「爹爹,就打死也決不去的。」趙昂急忙扯問道:「三官,岳父是這樣執性的,你且依他暫去,待氣平了,少不得又要想你,那時卻不原是父子翁婿。如今正在氣惱上,你便哭死,料必不聽。」
趙昂道:「從岳父去后,張木匠做了強盜,問成死罪在牢。小婿初時,還只道是被人誣陷。據他鄰里說來,卻真有這事。況且三官趁岳父不在家中,日遂以看父為由,留戀嫖賭。親鄰曉得的,無不議論岳父:扳個強盜親家,招個敗子女婿。連小婿也無顏見人。當初若聽了小婿之言,決無有今日之事!」
你想長江中是何等樣水!那水從四川、湖廣、江西一路上流沖將下來,渾如滾湯一般緊急,到了鎮江,直溜入海,就是落下一塊砂石,少不得隨流而下。偏有廷秀弟兄,撇入水中,卻反逆流上去。楊洪、楊江望見,也道奇怪,撥轉船頭趕上,各提起篙子,照著頭上便射。說時遲,那時快,篙子離身不上一尺,早被三四個大浪,把二子直涌開去,連船險些兒掀翻,那篙子便不能傷。楊江料道必無活理,原移至沿口泊下。次早開船,歸到蘇州,回覆了趙昂。趙昂心中大喜,又找了三十兩銀子。楊洪兀自嫌少,兩下面紅頸赤而別。不在話下。
你道那人是何等樣人物?元來姓王名憲,積祖豪富,家中有幾十萬家私。傳到他手裡,卻又開起一個玉器鋪兒,愈加饒裕。人見他有錢,都稱做王員外。那王員外雖然是個富家,做人到也謙虛忠厚,樂善好施。只是一件,年過五旬,卻沒有子嗣。渾家徐氏,單生兩個女兒:長的喚做瑞姐,二年前已招贅了個女婿趙昂在家;次女玉姐,年方一十四歲,未有姻事,生得人物聰明,姿容端正。王員外夫婦鍾愛猶勝過長女。那趙昂元是箇舊家子弟,王員外與其父是通家好友。因他父母雙亡,王員外念是故人之子,就贅入為婿,又與他納粟入監,指望讀書成器。誰知趙昂一納了監生,就擴而充之起來,把書本撇開,穿著一套闊原,終日在街上搖擺,為人且又奸狡險惡。見王員外沒有兒子,以為自己是個贅婿,這家私恰像板榜上刊定是他承受,家業再沒統移的了。遇著個老婆卻又是個不賢慧的班頭,一心只向著老公。見父母喜歡妹子,恐怕也贅個女婿,分了家私,好生妒忌。有《贅婿詩》說得好:入家贅婿一何痴!異種如何接本枝?
我受刑已重,料必不久。也別沒甚話分付,只有你母親,早晚好好伏侍,即如與我一般。用心去讀書,倘有好日,與爹爭口氣罷。」說罷,父子又哭。
一日,正當午後,只見一人年紀五十以上,穿著一身細絹衣服,後邊小廝跟隨,在街上踱將過去。忽抬頭看見張權門首擺列許多家火,做得精緻,就停住腳觀看。張權瞧見,便放下手中生活,上前招架道:「員外要甚家火?裏面請看。」那人走上階頭:問道:「這些家火都是你自己做的么?」張權道:「儘是小子親手所造。木料又干又厚,工夫精細,比別家不同。
徐氏放心不下,幾遍私自差人去請他來見。那些童僕與趙昂通是一路,只推尋訪不著。
話分兩頭。且說陳氏見丈夫拿去,哭死在地,虧養娘救醒。便教家人夥計隨去看個下落,順便報與二子。廷秀弟兄正在書院讀書,見報父親被強盜扳了,嚇得魂飛魄散,撇下書本,帶跌而奔,先生也隨將來看。裡邊徐氏曉得,連忙教幾個家人探聽。廷秀弟兄,隨了家人,趕到府中,父親已是解進衙門,立在外邊打探。聽得辨了半日,也上夾棍。著了急,便要望裡邊去稟。被先生一把扯住,道:「你若進去,也被粘住身了,那個出頭去辨冤?」二子見先生之言有理,便住了腳。聽父親夾得聲音凄慘,都叫起屈來,被把門人驅逐出外邊。
王員外也不理他,直至房中,怒氣不息。徐氏看見,便問道:「甚事氣的恁般模樣?」王員外將適來之事備細說知。徐氏也好生不悅。王員外因趙昂奚落廷秀,心中不忿,務要與他爭氣,到把行聘的事擱起,收拾五百兩銀子,將拜匣盛了,教一個心腹的家人拿著,自己悄悄送與張權,教他置買一所房子,棄了木匠行業,另開別店,然後擇日行聘。張權夫妻見王員外恁般慷慨,千恩萬謝,感激不荊自古道:「無巧不成話。」張權正要尋覓大房,不想左間壁一個大布店,情願連店連房出脫與人,卻不是一事兩便。張權貪他現成,忍貴頂了這店,開張起來。又討下一房家人,一個養娘,家中置備得十分次第。然後王員外選日行聘,大開筵席,廣請親朋。雖則廷秀行聘,卻又不放回家。止有趙昂自覺沒趣,躲了出去。瑞姐也坐在房裡,不肯出來。因是贅婿,到是王員外送聘,張權回禮。諸色豐盛,鄰里無不喝采。
不說廷秀,read.99csw.com且說趙昂自從陷害張權之後,又與妻子計較,要拈廷秀出門。那婆娘道:「要他出門,也甚容易。止要多費幾兩銀子。」趙昂道:「有甚妙計?你且說來,便費幾兩銀子,也是甘心的。」那婆娘道:「要他出去,除非將家中大小男女都把銀子買囑停當。等父親回時,七張八嘴,都說廷秀偷東西在外嫖賭。他見眾人說話相同,自然半信半疑。那時我與你再把冷話去激發,必定趕他出門。待廷秀去后,且再算計玉姐。」趙昂依著老婆,把銀子買囑家中婢僕。這些小人,那知禮義,見了銀子,誰不依允。
冤情說到傷心處,鐵石人聞也斷腸。
起初王員外已有八九分不悅,又被趙昂這班言語一說,湊成一十二分,氣得啞口無言,沉吟半晌,方才道:「當初是我一時見不到,錯怪了你!成就這事,如今懊悔無及!」趙昂便道:「依小婿之見,尚有挽回。」王員外忙問道:「你且說怎地可以挽回?」趙昂道:「若是畢姻過了,這便無可奈何。如今幸喜未曾成親,岳父何不等廷秀回家,責罵一場,驅逐出門,一面就央媒的尋個門當戶對人家,將玉姐嫁去。他年紀又小,又無親族,何人與他理論這事!設或告到官司,見已婚配,必無斷與之理。況且是強盜之子,官府自然又當別論。是恁般,還不被人笑話。若不聽小婿之言,後來使玉姐身無所倚,出乖露醜,玷辱門風,那時懊悔,卻不遲了?」王員外若是個有主意的,還該往別處訪問個的確,也不做了有始無終薄倖之人;只因他是個直性漢子,不曾轉這念頭,遂聽信了趙昂言語,點頭道是。曉得渾家平昔喜歡廷秀,恐怕攔阻,也不到後邊與他說知,同趙昂坐在廳中,專等廷秀回來不題。
楊洪收過家火,又走進來問道:「你們曾偷過閶門外開布店張木匠張權的東西么?」都道:「沒有。」楊洪道:「既沒有,為何曉得你們事露,連日叫人來叮囑,要快些了你們性命?你們各自去想一想,或者有些什麼冤讎?」眾強盜真箇各去胡思亂想。內中一個道:「是了,是了!三月前我曾在閶門外一個布店買布,為爭等子頭上起,被我痛罵了一常想是他懷恨在心,故此要來傷我們性命。」楊洪便趁勢道:「這等,不消說起是了,但不過是件小事,怎麼就要害許多人的性命?那人心腸卻也太狠!」眾強盜見說,一個個咬牙切齒。楊洪道:「你們要報仇,有甚難處!明日解審時,當堂招他是個同夥,一向打劫的贓物,都窩在他家。況他又是驟發,咬實了,必然難脫,卻教他陪你吃苦。況他家中有錢,也落得他使用。」
當下父子三人一齊跟進大廳。王員外喚家人王進開了一間房子,搬出木料,交與張權,分付了樣式。父子三人量畫定了,動起斧鋸,手忙腳亂,直做到晚。吃了夜飯,又要個燈火,做起夜作,半夜方睡。一連做了五日,成了幾件家火,請王員外來看。王員外逐件仔細一觀,連聲喝采道:「果然做得精巧!」他把家火看了一回,又看張權兒子一回。見他弟兄兩個,只顧做生活,頭也不抬,不覺觸動無子之念,嘿然傷感。走入裡邊,坐在房中一個牆角邊,兩個眉頭蹙做一堆,骨嘟了嘴,口也不開。渾家徐氏看見恁般模樣,連問幾聲,也不答應。急走到外邊來,問員外適才與誰惹氣。都說才看了新做的家火進來,並不曾與甚人惹氣。
王三叔回覆了王員外,便去擇選吉日行聘。不題。
且說楊洪一班押張權到了府中,侯爺在堂立等回話。解將進去跪下,把東西放在一堂。楊洪稟道:「張權拿到了。」侯爺教放下柱上三十強盜同審,又將東西逐一驗過。張權上前泣訴道:「爺爺,小人是個良民,從來與這班人不曾識面,何嘗與他同盜,其實是霹空陷害,望爺爺超拔!」候爺喝道:「既不曾同盜;這些贓物那裡來的?」張權道:「這東西是小人自己掙的,並非贓物。」乃對眾強盜道:「我從不曾認得你們,有甚冤讎,今日害我?」眾強盜道:「我們本不欲招你出來,只因熬刑不過,一時招出。你也承認罷,省的受那痛苦!」張權高聲叫屈道:「你這些千刀萬剮的強盜,得了那個錢財,卻來害我!」眾強盜道:「張權,仁心天理,打劫龐縣丞,是你起的禍根。其地雖不曾同去,拿來的東西俱放在你家營運,如何賴得?」張權又稟道:「爺爺,小人住在此地,將有二十年了,並不曾與人角口一番,怎敢為此等犯法之事!若有此情,必然搬向隱僻所在去了,豈敢還在鬧市上開店?爺爺不信,可拘四鄰地方來問,便知小人平素。」侯爺見他苦苦折辨不招,對眾強盜道:「你這班人,想必把真強盜隱匿,陷害平人。」教都夾起來。眾皂隸一齊向前動手,夾得五個強盜殺豬般叫喊,只是一口咬定張權是個同夥,不肯改口,又道:「爺爺,他是小木匠,那個不曉得是個窮漢,如何驟然置買房屋,開起恁樣大布店來?只這個就明白了。」侯爺道:「是。你是個窮木匠,為何忽地驟富?這個須沒得辨!」喝教也夾起來。張權上前再三分辨,是親家王員外扶持的銀子。候爺那裡肯聽。可憐張權何嘗經此痛苦,今日上了夾棍,又加一百杠子,死而復甦,熬煉不過,只得枉招。侯爺見已招承,即放了夾棍,各打四十毛板,將招繇做實,依律都擬斬罪。贓物貯庫。張權房屋家私,盡行變賣入官。畫供已畢,上了腳鐐手扭,發下司獄司監禁。連夜備文申報上司。正是: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那張權是個老實頭,不曾經歷事體的;種義又是粗直之人,說話全不照管,早被一個禁子聽見。這禁子與楊洪乃是姑舅弟兄,聞此消息,飛風便去報知。楊洪聽得,吃了一嚇,連忙來尋趙昂商議。走到王員外門首,不敢直入。見個小廝進去,央他傳報說:「有府前姓楊的,要尋趙相公說話。」趙昂料是楊洪,即便出來相見,問道:「楊兄有甚話說?」楊洪扯到一個僻靜所在,將「張廷秀已曉得你我害他,即日要往按院去告狀。倘若准了,到審問時,用起刑具,一時熬不得,招出真情,反坐轉來,卻不自害自身!幸喜表弟聞得來報,故此特來商議。」趙昂聽了,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乃道:「如此卻怎麼好?」楊洪道:「一不做,二不休,尊相便拚用幾兩銀子,我便拚折些工夫,連這兩個小廝一併送了,方才斬草除根。」趙昂道:「銀子是小事,只沒有個妙策。」楊洪道:「不打緊,他們是個窮鬼,料道雇船不起,少不得是趁船。我便裝起捕盜船來,教我兄弟同兩個副手,泊在閶門。再令表弟去打聽了起身日子,暗隨他出城,招攬下船。我便先到鎮江伺候。孩子家那知路徑。載他徑到江中,攛入水裡,可不幹凈?」趙昂大喜。教楊洪少待,便去取出三十兩銀子,送與楊洪道:「煩兄用心,務除其根!事成之日,再當重謝。」楊洪收了銀子,作別而去。
張權自到蘇州,生意順溜,頗頗得過。卻又踏肩生下兩個兒子。常言道的好:只愁不養,不愁不長。不覺已到七八歲上。送在鄰家一個義學中讀書。大的取名廷秀,小的喚做文秀。這學中共有十來個孩子,止他兩個教著便會。不上幾年,把經書讀的希爛。看看廷秀長成一十三歲,文秀一十二歲,都生得眉目疏秀,人物軒昂。那時先生教他學做文字,卻就學布局練格,琢句修詞。這張權雖是手藝之人,因見二子勤苦讀書,也有個向上之念。誰想這年一秋無雨,做了個旱荒,寸草不留。大戶人家有米的,卻又關倉遏糶。只苦得那些小百姓,若老若幼,餓死無數。官府看不過,開發義倉,賑濟百姓。關支的十無三四,白白的與吏胥做了人家。又發米于各處寺院煮粥救濟貧民,卻又把米侵匿,一碗粥中不上幾顆米粒。還有把糠秕木屑攪和在內,凡吃的俱各嘔吐,往往反速其死。上人只道百姓咸受其惠,那知恁般弊竇,有名無實。正是:任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
不則一日,王憲京中解糧回家,合家大小都來相見;惟有廷秀因母親有病,歸家探看,不在眼前。那時文秀已是久住在家,伏侍母親,不在話下。王員外便問:「三官如何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