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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結局

第一部分

謹將此書獻給我親愛的舅舅愛德華·貝赤曼,他是第一個向我灌輸了天堂概念的人。每年感恩節,在餐桌旁,他都要講述他在醫院里度過的一個夜晚。他半夜醒來,看到他逝去的親人們的亡靈正坐在床邊上,等候著他。我永遠記得這個故事。我也永遠記得我的舅舅。
每個人對天堂都有自己的理解,大多數宗教也如此。每一種理解都應該受到尊重。我在這裏展現的不過是一種猜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一種祈望。我希望我的舅舅,以及那些像他一樣自覺在世上無足輕重的人們,最終能夠明白,他們曾經是多麼的重要,多麼的受人愛戴。
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名字叫愛迪的人,故事從結尾處愛迪死在陽光下開始。從結尾開始講一個故事,似乎頗為奇怪。但是,所有的結尾亦是開端。我們只是當時不知道而已。

結局

愛迪驟然挺直了身體。一個胳膊胖出窩窩的女人,手拎一個購物袋,指著前方,尖聲叫著。一小群人圍在她的四周,眼睛朝天上望著。
「一隻兔子?」小女孩說。
多米尼克望著鈔票,綻開滿臉笑容,說道:「得了,老兄。你肯定?」
哧——
愛迪從鼻孔里出了口氣。「孩子,我除了扛著槍被人運去的地方以外,哪裡也沒去過。」
「哦,我的天哪!快看!」
然後,一片空寂。
愛迪望了他一眼,好像他有毛病。一時間,愛迪忽然覺得,在這個到處是棉花糖味的地方日漸老去,真是奇怪呀。
「聽我說!」愛迪說道,抓住多米尼克的肩膀。他的手抓得太重,多米尼克痛得咧了咧嘴。「聽我說!誰在上面?」
他注意到愛迪在盯著他,停下了舞步。
「對不起,」她又說。「愛迪·維修部?」
「你讓我愛上你—」
「紅寶石碼頭」曾經是人們夏日的好去處,有大象、煙花和馬拉松跳舞比賽。但是,如今人們不再熱衷於到海濱公園來了,他們去主題公園,花七十五塊錢買一張門票,同毛茸茸的巨型人物拍照。
她將兩隻手掌合攏,好像在祈禱。
「夥計們,」他嘟噥了一句,手觸了觸帽沿。
「給你老婆買點好東西,」愛迪說道。
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名字叫愛迪的人,故事從結尾處愛迪死在陽光下開始。從結尾開始講一個故事,似乎頗為奇怪。但是,所有的結尾亦是開端。我們只是當時不知道而已。
「開車了……開車了……」一個孩子尖聲叫著,另一個孩子把愛迪的手臂拉過來放在自己的肩上。愛迪把安全桿放下,壓在他們的腿上,咔噠—咔噠—咔嗒,他們朝上面開去。
就是那個瞬間特寫。在他的餘生里,無論何時想起瑪格麗特,愛迪便會想起那一瞬間,她側過身朝他揮著手,烏黑的頭髮飄落下來,遮住了她的一隻眼睛,於是,當年那份血脈沸騰的愛戀便再一次湧上他的心頭。
一隻海鷗從頭頂上飛過,厲聲地叫著。
修理車間里有一股鋸屑味。低垂的天花板和掛滿了鑽頭、鋸和鎚子的木板牆使車間顯得昏暗狹窄。遊樂設施零配件隨處可見:壓縮機、馬達、皮帶、燈泡,還有一個海盜腦袋的天靈蓋。靠牆堆成一垛的是裝在咖啡盒裡的釘子和螺絲,另一面牆前堆著成桶成桶不計其數的潤滑油。
「愛迪!」……「愛迪,帶我!」……「帶我!」
「去過什麼?」
「哦,我的天哪!」胖女人大叫著。「那些人!他們要掉下來了!」
為了記錄起見,愛迪的臨終遺言將是:「退後!——」
「釣到什麼沒有?」多米尼克叫道。「告訴我,我們釣到了。」
愛迪頭痛欲裂。雖然他的遊樂場從來沒出過任何大事故,但他聽說過他這一行里的恐怖事件。有一次,在布萊頓,一架纜車的螺栓鬆動了,兩個人掉下去摔死了。還有一次,在「奇境公園」,一個男人想從瘋狂過山車的軌道上跨過去,結果掉了下去,身體卡到腋窩處。他像楔子一樣被卡在那裡,尖聲叫著,一輛瘋狂過山車風馳電掣地朝他駛過來,然後……唉,那次最慘了。
「沒有生日派對什麼的?」
他們把手都舉到了空中。
「你的父母呢?」
愛迪的故事結局,與另一個似乎毫不相干的故事緊密相連。幾個月前,一個陰天的晚上,一個年輕人同三個朋友一起來到「紅寶石碼頭」。
愛迪趕到了大門口,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多米尼克跑過來,差點撞上他。
「多米!威利!」愛迪大叫著。有人撞到他的腰上,把他的對講機撞到了地上。愛迪彎腰去拾。威利走到控制台。他將手read.99csw.com指按在綠色的鍵鈕上。愛迪抬起頭來。
愛迪一眼就看到了。在「弗雷迪自由落體」的頂端,那個新的「塔降」遊樂車,其中有一部小車傾斜了,好像在卸貨一樣。四個乘客,兩男兩女,僅靠一根安全桿攔著,正狂亂地試圖抓住任何他們能抓住的東西。
潤滑遊樂車的軌道,愛迪說,跟洗碗一樣不需要動腦筋;惟一不同的是,你本人會越干越臟,而不是越弄越乾淨。這正是愛迪乾的活:抹潤滑油、調整剎車片、擰緊螺栓、檢查電路板。有多少次啊,他渴望離開這裏,找一份不同的工作,建立另一種生活。但是,戰爭爆發了。他的計劃落空了。最後,他發現自己的頭髮越來越灰白,穿的褲子越來越寬鬆,便也無可奈何地接受了現實:這就是他,他永遠都會是這個樣子,鞋裡揣著沙子,生活在機械的笑聲和烤香腸的世界里。就像從前他的父親,像他襯衫上的補片,愛迪就等於維修——維修部的頭——或者,像孩子們有時稱呼他的那樣,是「『紅寶石碼頭』的過山車人」。
這會兒,愛迪看上去很疲倦。這是他通常在「紅寶石碼頭」海濱走道上歇腳的地方,眼前是「傑克兔子」遊樂車,這裏,曾是八十年代的「電閃雷鳴」,七十年代的「鋼鐵鰻魚」,六十年代的「搖蕩棒糖」,五十年代的「神秘鬼屋」,再早,就是「群星薈萃音樂廳」。
「總有一天,」多米尼克大叫著,「我們會釣起一條大比目魚。」
到愛迪八十三歲生日的時候,他幾乎失去了所有他在意的人。有些人英年早逝,有些人得以頤養天年,然後被疾病或事故帶走。葬禮上,愛迪聽到哀悼的人們回憶起他們的臨終遺言。「好像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有些人會這樣說。
什麼是帶狀皰疹?
愛迪噓了口氣。「就是愛迪,」他說道。
「哦,我的天哪!快看!」
愛迪眨了眨眼睛。
他把煙斗通條彎成幾個小圈,然後,再把小圈扭在一起。他的手現在有些顫抖,所以做的比過去慢了,但是,沒過一會兒,煙斗通條就變成了腦袋、耳朵、身體和尾巴。
在地球上的時間還剩下五十分鐘,愛迪最後一次巡視「紅寶石碼頭」。他經過一對老夫婦身邊。
「不帶你?」
「媽……媽媽……媽……媽媽……」
多米尼克迅速地點點頭。
一場驚人的震撼。
「墨西哥?」
愛迪強迫自己不再想這些。現在,他的四周都是人,手捂在嘴上,望著多米尼克順著梯子往上爬。愛迪努力地想回憶起「弗雷迪自由落體」的內部結構。發動機、滾軸、液壓、密封墊、電纜。車怎麼會脫軌呢?他的目光順著遊樂車,從頂部那四個驚恐萬狀的人,看到塔身,然後看到底座。發動機、滾軸、液壓、密封墊、電纜……
「——想,我沒想這樣—」
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叫尼克,剛剛開始駕車,還不習慣帶著鑰匙鏈。於是,他把車鑰匙單獨摘下來,放進他的夾克衫口袋裡,然後,把夾克衫圍在腰間。
這會兒,愛迪用手拍了拍兩個反戴著棒球帽的小男孩。兩個孩子衝到車廂前,跌跌撞撞地坐了進去。愛迪將拐杖交給瘋狂過山車的候車員,然後慢慢地放低身子坐進兩個孩子中間。
呼!太遲了。遊樂車落下來了——天哪,他把剎車放開了!——在愛迪的眼裡,周圍的一切驟然變成了水底下的慢動作。他丟掉拐杖,蹬了一下那條壞腿,一陣刺痛幾乎讓他摔倒。一大跨步。又一大跨步。在「弗雷迪自由落體」的裏面,電纜上的最後一根鋼線磨斷了,散在液壓線上。二號車飛馳而下,全無阻攔read.99csw.com,像一塊巨石滾下懸崖。
距離死亡還有四十分鐘。愛迪走到排隊等候瘋狂過山車的人們前面。每座遊樂車他一周起碼坐一次,他要知道剎車和行駛都穩妥才放心。今天的節目是過山車——他們管這個叫「魔鬼過山車」——認識愛迪的孩子們嚷著要跟他坐一節車。
「電纜要斷了……」
「行啦,小傢伙。我可沒有一整天時間陪你。」
「對不起。」
愛迪抬起頭,好像他得考慮一下。然後,他把手伸進他的襯衫口袋,拿出三個黃色的煙斗通條,他揣著這些通條就是派這用場的。
「來呀,膽小鬼,撞我!」他大叫起來,朝開碰碰車的孩子們直揮手。「撞我——」
他們禮貌地點點頭。遊客們認識愛迪,起碼常客認識。年復一年,他們都會在夏天裡見到他,那是一張會讓你想起某個地方的臉。他工作服襯衫的胸口上有一塊補片,上面寫著「愛迪」,下面是「維修部」,有時,人們喊他,「你好!愛迪·維修部」,他可從來沒覺得滑稽。
愛迪轉向人群。「退後!——」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里,愛迪好像聽到了整個世界的聲音:遠處的尖叫聲、海浪聲、音樂聲、風聲,以及一個忽高忽低難聽的聲音,他意識到,原來那是從他自己的胸腔里迸發出來的聲音。小女孩舉起雙手。愛迪撲了過去。他的壞腿一瘸。他半飛半跌地朝她撲了過去,栽倒在金屬平台上。金屬平台撕開他的襯衫,擦破了他的皮膚,正好在那個寫著「愛迪」和「維修部」的補片下面。他感到兩隻手握在了他的手裡,兩隻小手。
後來,天黑了,他們筋疲力盡地回到停車場,一邊笑,一邊喝著藏在棕色紙袋裡的啤酒。尼克把手伸進夾克衫口袋,翻了一通。他罵了一句。
「再坐一次行嗎,愛迪?行嗎?」
「等等……」愛迪自言自語道。
「太好啦!」小女孩拍手說道。
嘩——他過去總是想起瑪格麗特。現在不想那麼多了。她就像一塊舊繃帶下面的傷口,他對這條繃帶已經習慣多了。
「下去,」愛迪說道,用拐杖敲打著欄杆。「馬上下去,不安全。」
人們從海灘上跑過來,用手指著,好像他們演習過一樣。看哪!在上面!遊樂車中邪了!愛迪抓起拐杖,腳步咚咚地趕到了遊樂車地面平台四周的安全欄前,一路上,鑰匙串在他的胯上叮噹作響。他心臟急速跳動。
威利又試了一次。這回,他成功地解除了安全控制。
「別把車放下來!」愛迪大叫著,揮舞著手臂。「嘿!嘿——!是電纜!別把車放下來!電纜會斷!」
離死亡還有十四分鐘。愛迪用手帕抹了抹額頭。海上,陽光如鑽石般在水面舞蹈,愛迪凝視著它們輕靈的姿態。戰爭結束之後,他一直不太壯實。
然後,愛迪看到了他生命里的最後一張臉。
那天晚上,愛迪回到家,把他哥哥喚醒。他告訴他,他遇到了他要娶的女孩子。
有一個關於愛迪的故事到處流傳。當愛迪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就在這碼頭邊長大,有一回他卷進了一場巷斗。皮肯大街上的五個孩子把他的哥哥喬堵住,要揍他。此時愛迪正在一個街區以外的地方,坐在門廊上吃三明治。他聽到哥哥在大叫大嚷。他跑進巷子,抄起一個垃圾桶蓋子,把兩個男孩送進了醫院。
愛迪的工作是「維修」遊樂設施,實際上就是保證它們的安全。每天下午,他在公園裡巡視,檢查每一項設施,從「漩渦激流」到「黑管歷險」。他四處查看,尋找斷裂的木板、鬆動的螺栓、損耗的鋼筋。有時,他會停下腳步,兩眼獃獃地凝視前方,過往的遊人以為出了什read.99csw.com麼事。但是,他只是在聆聽,僅此而已。經過這麼多年之後,他說,他能在這些機器的哼哼唧唧中聽出問題來。
「嗨,生日快樂,聽說是你的生日,」多米尼克說。
愛迪的眼光從她身上飛快地射向遊樂車。他還有時間嗎?她離遊樂車……
愛迪不明白,這傢伙怎麼這麼樂觀。那條繩上從來沒釣到任何東西。
「睡覺吧,愛迪,」他哥哥含糊地說道。
愛迪說得沒錯。在「弗雷迪自由落體」的底座裏面,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幾個月以來,拉動二號車的電纜,一直在一個被卡住的滑輪上摩擦。因為滑輪被卡住了,所以電纜的鋼線在一根根地被扯斷——像剝一粟玉米那樣——直到整個電纜幾乎被磨斷了。沒人注意到。怎麼能注意到呢?只有什麼人爬到機器里去,才能看到這令人難以想像的問題所在。
「威利。」
「弗雷迪自由落體」一次降下兩部小車,令人驚心動魄的降落在最後一瞬間會被一股強勁的液壓氣托住。一部小車怎麼會這樣脫軌呢?它傾斜在離頂部平台只有幾英尺的地方,好像就在它已經開始下降的時候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愛迪使勁地將拐杖敲在欄杆上,差點把它劈成兩節。「滾開!」
「在坐遊樂車。」
「把手舉起來!」一個孩子喊道。
鑰匙不見了。
愛迪皮帶上的無線電里傳來一聲嘶吼。「愛迪!愛迪!」
他聲音里的某種東西,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大家停下歡呼,開始散開。「弗雷迪自由落體」的底部清出了一塊空地。
還能活二十六分鐘。愛迪跨過海濱走道,來到遊樂場的南端。生意清淡。賣太妃糖的女孩子,正站在櫃檯後面,兩手拄在胳膊肘上,吹著泡泡糖。
過後,喬幾個月沒搭理他。他覺得沒臉面。喬是家裡最大的孩子,長子,然而出頭打架的卻是愛迪。
沒有一個故事是孤立的。它們有時在拐角相遇,有時它們一個壓著一個,重重疊疊,就像河底的卵石。
多米尼克爬到了頂部平台。他依照愛迪說的,拉著威利,讓他探出身去,解除遊樂車後面的控制閥。一個女乘客撲過去想抓住威利,差點把他從平台上拉下來。人群倒吸了口冷氣。
一道炫目的閃光。
「我和特麗薩。去見全家人。派——對。」
「對,」愛迪含糊地應了一句,雖然他知道,你永遠都不可能將那麼大的一條魚從那麼小的洞里拉出來。
滑輪是被一個小東西卡住的。這小東西一定是在一個巧得不能再巧的瞬間掉進縫裡去的。
「好。他肯定按了緊急剎車。這就是為什麼車會弔在那裡。從梯子爬上去,告訴威利用手解除安全控制,好讓那些人出來。明白了嗎?安全控制閥在車的後面,所以,你一定要拉著他,他才能將身體探出去。明白了嗎?然後……然後,你們兩個人——你們兩個人,不是一個,明白嗎?——你們兩個人一起將他們拉出來!一個拖著另一個!明白了嗎?……明白了嗎?」
「愛迪?」
還能活十二分鐘。
「呃?」
「你能給我做……」
一個八歲左右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遮住了陽光。她一頭鬈曲的金髮,穿一雙只卡著大腳趾的拖鞋,飛邊的牛仔短褲,一件酸橙綠的T恤衫,胸前還有一隻卡通鴨。艾米,他好像記得她的名字叫艾米。艾米或者安妮。今年夏天,她總在這裏,雖然愛迪從來沒見到她的母親或父親。
「—你早就知道,早—」
那是一把車鑰匙。
愛迪點點頭,多米尼克跳了幾步舞。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一個真愛的瞬間特寫。愛迪心裏的瞬間特寫,發生在溫暖的九月里的一個晚上,暴雨剛過,海濱走https://read.99csw.com道上綿綿地積著雨水。她穿著一條黃色棉布裙子,頭上戴著一個粉色髮夾。愛迪言語不多。他緊張極了,覺得舌頭好像粘到了牙齒上。他們隨著音樂起舞,那是一個大樂隊,「長腿戴樂尼」和他的「大沼澤地樂隊」。他給她買了一杯檸檬蘇打水。她說她得走了,不然她的父母該生氣了。但是,在她離開的時候,她轉過身來,揮了揮手。
人們怎樣選擇他們的臨終遺言?他們知道這些話的分量嗎?註定是智慧之詞嗎?
小孩子們喜歡愛迪。十幾歲的少年不喜歡。少年們讓他頭痛。多年以來,愛迪估計,各式各樣無所事事、出言不遜的少年他都見過了。但是,孩子們不一樣。孩子們看著愛迪——他翹著下巴頦兒,總像海豚一樣咧著嘴微笑——而且他們信任他。他們被他吸引住了,就像冰冷的小手伸向火焰。他們摟他的大腿。他們玩弄他的鑰匙。愛迪通常只是哼哼,從不多言。他估計,就是因為他話不多,他們才喜歡他。
沒人問過。
愛迪從來不信這一套。就他的理解,你的大限該來的時候就來了,僅此而已。在行將上路之際,你同樣可能說些愚蠢的話。
還剩下三十分鐘。
那便是愛迪初遇瑪格麗特的地方。
「呦,愛迪,」他說。
她趴在遊樂車的金屬底座上,好像是被人撞下去的,她流著鼻涕,眼裡充滿淚水,是那個手上拿著煙斗通條做成的小動物的小女孩。艾米?安妮?
小女孩一轉身跑開了,消失在那個孩子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腳步在動的地方。愛迪又抹了抹額頭,閉上眼睛,坐進椅子里,想讓那首老歌重新回到腦海里。
愛迪感到他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豎了起來。多年以來,他已經諳熟「紅寶石碼頭」的每一種聲音,這些聲音像催眠曲一樣能讓他酣然熟睡。
「媽……媽媽……媽媽……」她幾乎有節奏地啜泣著,身體僵住了,就像那些站在原地不動號啕大哭的孩子們一樣。
少年們朝他怒目而視。碰碰車上的長杆子噝噝作響,閃著電火花。
咿——
「唉,別忘了,愛迪,下星期我不來上班,從星期一開始。去墨西哥。」
此刻,愛迪聽到了他生命里最後幾分鐘的聲音。海浪的撞擊聲,遠處搖滾樂的嘭嘭聲,還有一架嗡嗡作響的小型雙翼飛機,機尾上拖著個廣告牌。還有這個——
還有一個關於愛迪的故事廣為流傳。作為一個士兵,愛迪身經百戰。他很勇敢,甚至得過一枚勳章。但是,在他服役快結束的時候,他同一個自己人打了起來。他就是那樣負的傷。那個人怎麼樣了,無人知曉。
愛迪開始扭曲煙斗通條。
少年們相互看了看。一個頭髮染著一縷橘黃色的男孩子,朝愛迪譏諷地笑了笑,然後,抬腳下到中間的橫杆上。
一個身體瘦長、顴骨突出的年輕人正在一個溶解池前,把一個輪子上的油膩抹掉。他的名字叫多米尼克,是車間里的一個工人。
嘩——
這聲音不是催眠曲。
「你去過嗎?」多米尼克說。
臨終的時候,愛迪是一個矮墩墩的白髮老人,短頸闊胸,手臂粗壯,右肩上一個刺身軍記依稀可見。此時的他,兩腿瘦削,青筋暴突,戰爭中受傷的左膝,因關節炎而致殘。他拄著拐杖走路。一副寬厚的臉膛被太陽曬得粗糙不平,鬍子堅硬,下顎微突,使他看上去比實際上自負。他的左耳朵上夾著一根香煙,皮帶上掛著一串鑰匙。他腳穿膠底鞋,頭戴一頂舊布帽子。從他身上穿的那套褪了色的棕色制服看,他是一個工人。他也確實是一個工人。
愛迪生命中的最後一個小時,像大部分其他時間一樣,是在「紅寶石碼頭」——壯觀的灰九-九-藏-書色大海邊上的一個遊樂場里度過的。遊樂場里有各種常見的遊樂項目,一條木板搭成的海濱走道、一座阜氏摩天巨輪、瘋狂過山車、碰碰車、一個賣太妃糖的小亭子,以及一間你可以往小丑嘴裏射水柱的電子遊戲室。還有一座名叫「弗雷迪自由落體」的巨大的全新遊樂車,愛迪將在這裏發生的一次事故中喪生,這事故將登上全州的各家報紙。
還能活三十四分鐘。愛迪抬起安全桿,給兩個孩子每人一根棒棒糖,拿回他的拐杖,然後,一瘸一拐地走到修理車間,避開暑熱涼快一下。如果他知道死亡將至的話,他也許會去別的什麼地方。但是,像我們所有人一樣,他照例忙活他每天做的那些乏味事,好像世上所有的日子依然會到來。
在地球上的時間還剩下十九分鐘,愛迪最後一次在一張破舊的鋁合金沙灘椅上坐下。他粗短的雙臂像海豹的鰭一樣抱在胸前。他的兩條大腿被太陽曬得通紅,左膝上依然露著疤痕。實際上,愛迪的身體就是一個倖存者的寫照。他的手指七扭八歪,是各種機器造成的無數次骨折的結果。在他稱之為「酒吧衝突」的毆鬥中,他的鼻樑被打斷過多次。他那張下顎寬闊的臉龐以前也許長得還不錯,就像一個職業拳擊手的臉,還沒有被擊中過太多次。
啪——
他望著多米尼克回到水池旁邊。他沉思片刻。然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小沓紙幣,抽出僅有的二十元票子,一共兩張。他伸手遞過去。
「然後,把那個該死的車放下來,我們好弄明白怎麼回事!」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哇!」
今天,碰巧是愛迪的生日,八十三歲生日。上星期,醫生告訴他,他患了帶狀皰疹。帶狀皰疹?愛迪從來沒聽說過。他過去身體強壯得可以一手舉起一匹旋轉木馬。但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女孩聳聳肩。「我媽媽和他的男朋友。」
他按下鍵鈕。「我看到了!叫保安!」
「電纜……」愛迪嘟噥著。
愛迪感覺到瑪格麗特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緊閉雙眼,想把記憶攏得更近。
嘩——
嘩——
「謝……謝你!」
少年們跑開了。
「—我愛你—」
愛迪抬起頭。哦。
愛迪哼一聲。
還能活十六分鐘。
愛迪把錢塞進多米尼克的手掌里。然後,他走出車間,來到車間後面存放雜物的地方。多年前,海濱走道的木板條上被鋸開了一個小小的「釣魚洞」,愛迪掀起釣魚洞上的塑料蓋。他用力拽了拽那條墜進海里八十英尺深的尼龍繩。一小塊紅腸還掛在上面。
嘩——一陣海浪涌到沙灘上,摔碎了。愛迪咳出一些東西,他不想見到,啐掉了。
「—知道—」
愛迪拐著腿經過碰碰車,眼睛盯住一群身體趴在欄杆上的少年。好極啦,他自言自語道。正該我出場。
「不安全,」愛迪又重複了一遍。
在接下去的幾個小時里,他和他的朋友們坐遍了所有最快的遊樂車:「飛鷹」、「滑浪飛船」、「弗雷迪自由落體」、「魔鬼過山車」。
安全桿抬了起來,人群中發出「啊——」的聲音。遊樂車乘客被迅速地拉到平台上。
但是,在「群星薈萃音樂廳」同瑪格麗特在一起的時候——他仍然很瀟洒。他閉上眼睛,讓自己喚回那首將他們帶到一起的歌,朱蒂·加蘭在那部電影里唱的那首歌。一時間,歌聲,海浪的衝擊聲,瘋狂過山車上孩子們的尖叫聲,在他的腦海里融成一片。
他的聲音被人群淹沒了。威利和多米尼克將最後一個乘客從車裡拉了出來,人群狂呼起來。四個人都安全無恙。他們在頂部平台上擁抱起來。
「多米,」愛迪說。
「你能給我做一個動物嗎?你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