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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三課

第三部分

第三課

這就是他看到的情景:
「許多年以前,當你父親四處尋找工作時,是米基去碼頭業主那裡推薦了他。你出生的時候,又是米基將自己僅有的一點錢借給你的父母,幫著養活這張多出來的嘴巴。你的父親感念舊情……」
「救一個朋友。」魯比說。
「幾年之後,他孤零零地死掉了,」老婦人說。「喝死的。對發生過的這些事,他從來沒能原諒自己。」
「五十六歲。」愛迪面無表情地說道。
「或許,你對他也太苛刻了。」
「當然,他就這樣病了。他渾身透濕、筋疲力盡地在沙灘上躺了好幾個小時,才有力氣掙扎著回到家裡。你的父親已經不再是年輕人。他已經五十多歲了。」
「等等,女士,」愛迪沒好氣地說。「你沒看到那個混蛋對我母親做的事嗎?」
她頓了一下。
「人們不會因為忠誠而死。」
「終於,有一天晚上,在醫生的力勸下,她回家去睡覺了。第二天清早,一個護士發現了你父親,半截身子倒在窗外。」
愛迪沒吭聲。
他感到胸口一陣憋悶。他在車廂座旁邊跪下身來。他的父親近在眼前,愛迪甚至能看到他臉上的鬍子和揉破了的雪茄煙頭。他看到了他疲憊的雙眼下面的眼袋、彎曲的鼻樑、手背上突出的關節和工人特有的寬肩膀。愛迪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他意識到,若論自己在人世間的身體,他現在已經比他的父親老了。從各方面來講,他都已經活過他了。「爸,我惱過你。我恨過你。」
「一天晚上,他的呼吸緩慢起來,他的眼睛閉上了,再也叫不醒。醫生說,他昏迷了。」
「寬恕,愛德華。寬恕。你記得你剛到天堂時感到的那份輕鬆嗎?」
說完話之後,兩人在白雪覆蓋的山谷里待了很長時間。起碼愛迪覺得很長時間。他已經沒有時間概念了。「米基·希後來怎麼樣了?」愛迪說。
愛迪瞪視著她。「這叫什麼朋友。如果我知道他乾的好事,我就會讓那個酒鬼畜生淹死。」
愛迪感到心中一股火冒起來。「聽我說,」他沒好氣地說道,「你根本不了解那個傢伙。」
他獨自在寂靜中佇立良久,直到他意識到老婦人已經一去不返。他轉身朝門,將它慢慢地拉開。他聽到了銀餐具碰撞的聲音和擬盤子的聲音。他聞到了新煮出來的食物的味道——麵包、肉和醬汁。那些在碼頭上遭到了厄運的人們的靈魂都聚集在這裏,聚精會神地吃著、喝著、相互攀談著。愛迪躊躇著向前走去,心裏明白他要幹什麼。他轉身向右,來到角落裡的車廂座前,來到了正在吸著雪茄的他父親的幽靈面前https://read.99csw.com。他感到一陣戰慄。他想到了老傢伙從醫院的窗戶里探出身去,半夜裡孤零零地死去。「爸?」愛迪輕聲叫道。
愛迪抬起眼睛。他把頭向後移了移,好像剛剛解開了一個謎。
「沒錯。」她站起身來。「但是,我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現在該讓你看看了。」
愛迪聳聳肩。
「我不信。你知道他最後一次跟我講話嗎?」
「五十六歲,」老婦人重複一遍。「他的身體因此變得羸弱,海水使他更容易遭受病魔的襲擊,肺炎乘虛而入,最終,他死了。」
「因為米基?」愛迪說道。
愛迪在桌子上猛擊了幾下,然後,癱倒在地上。當他抬起頭來,他看到魯比遠遠地站在那裡,年輕又漂亮。她微微一點頭,打開門,飄進了翡翠一樣的天空里。
老婦人緘口不言。她走到雪地上的圓圈旁邊,又畫了一個圓圈。愛迪不想去看,但又忍不住。他又一次墜落下去,變成一雙眼睛,望著一幕場景。
「我小的時候,他對我很殘酷。等我長大了一點,他更壞。」魯比向他走過來。「愛德華,」她輕聲說。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教你一個道理。憤怒是一種毒藥。它從內部噬咬著你。我們以為,我們可以把仇恨當作一種武器,來攻擊傷害過我們的人。但是,仇恨是一個彎彎的刀刃。我們去傷害別人,實際上卻傷害了自己。
「米基那天下午被解僱了。他上班時又睡著了,醉得醒不過來,他的老闆告訴他,夠了。他聽到這消息,像聽到所有的壞消息時一樣,喝更多的酒來麻醉自己,等他到了你母親那裡的時候,他已經喝威士忌喝得醉醺醺的了。他乞求幫助。他想要回他的工作。那天你父親工作到很晚。你母親正準備帶他去找你父親。
「他對你太苛刻了,」老婦人說道。
「你需要寬恕你的父親。」
「那是因為沒有人生來就帶著憤怒的。當我們死了,靈魂便從憤怒中解脫出來。但是,現在,在這裏,為了向前走,你必須明白你過去為什麼會有那樣的感覺,而現在為什麼不再需要那樣的感覺了。」她觸一下他的手。
「不會嗎?」她笑了笑。「宗教?政府?我們對這些東西難道不忠誠嗎?有時候,甚至至死不渝。」
「但是,我的老傢伙,」愛迪摸著額頭說道,「從來沒提過一句。」
之後,一切成了黑色。
「我聽到了她在那些孤獨的夜晚里發出的低吟。我們從來沒講過話。但是,你父親去世之後,我打聽了你家裡的情況。當我聽說他在什麼地方工作時,我心裏感到一九九藏書陣刺痛,好像我自己失去了一個親人。那個載著我的名字的碼頭。我感到了它那被詛咒的陰影,我再一次希望它從來沒有建造過。
「那麼說,你看到了我父親。」
「埃米爾。我的丈夫。」
「和我母親。」
「那個願望一直跟隨我到了天堂,即使在我等你的時候。」愛迪茫然若失。「那個餐車式飯店?」她說道。她用手指了指山中的那一點燈光。「它在那兒,是因為我想回到我年輕的歲月里,回到那簡單卻踏實的生活里。我想讓所有在『紅寶石碼頭』受到傷害的人們——每一個事故、每一場火、每一次毆鬥、失足和跌落——都安然無恙。我想讓他們所有的人,就像我為我的埃米爾所期望的那樣,被安頓在一個歡迎他們的地方,遠離大海,過著溫飽的生活。」魯比站起身來,愛迪也跟著站起來。他一直在想他父親的死。
愛迪記得。我的疼痛到哪裡去了?
「等一下,」愛迪說,眯縫起眼睛。「窗外?」
「修好了」
「你打我。你不理睬我。我不明白。我現在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他深深地、痛苦地吸著氣。「我不了解實情,行了吧?我不了解你的生活,不了解發生的事情。我不了解你。但是,你是我的父親。我現在不再計較了,好嗎?好嗎?我們能讓一切都過去嗎?」他的聲音顫抖著,越喊越高,直到那哀嚎已經不再是他自己的聲音。「行了吧!聽見了嗎?」他哀叫著。然後,輕柔地:「你聽見我的話了嗎?爸?」他趨身向前。他看到了他父親那雙骯髒的手。他最後輕聲地說出了那句熟悉的話。
魯比搖搖頭。「你父親並不是你沒有離開碼頭的原因。」愛迪抬起頭。「那是因為什麼?」
她嘆了口氣。「你父親沒錢住醫院單間,隔簾另一邊的那個男人也一樣。」
老婦人點點頭。
「你的父親?」
他的父親聽不見。愛迪靠近一點。「爸,我現在知道怎麼回事了。」
愛迪垂下眼睛。「是。那又怎麼樣?」
愛迪倒退幾步,震驚不已。他想像著那最後的一幕。他的父親,那個堅強不屈的硬漢子,正想從窗子里爬出去。他要去哪裡?他在想什麼?生與死,當得不到解釋的時候,哪一個更糟糕呢?
「我恨他,」他喃喃道。
愛迪記得那天晚上。又一個電話打到了內敦森先生那裡。又一次敲門聲。
他看到了一場暴風雨,在「紅寶石碼頭」最邊緣的地方——北角,人們這樣稱呼它——一條狹窄的防浪堤遠遠地延伸到大海里。天空是一片墨藍色。大雨滂沱。米基步履蹣九-九-藏-書跚地朝防浪堤邊上走去。他摔倒在地,腹部一起一伏。他就那樣躺了一會兒,仰面朝著黑暗的天空,然後,他側過身來,躺在木頭欄杆下面。他跌進了大海。幾分鐘之後,愛迪的父親出現了,身體前後搖晃著匆匆疾行,鎚子仍然握在手裡。他手抓著欄杆,目光在水面上搜尋著。風吹雨斜。他的衣服被雨淋透了,工具皮帶被水浸得幾乎變成了黑色。他看到波浪里有什麼東西。他停住腳步,拉掉皮帶,拔下一隻鞋,想去拔另一隻,沒拔下來,然後在欄杆下蹲下身,跳進了水裡,笨拙的身體在洶湧澎湃的海水中濺起一片浪花。米基在咄咄逼人的海浪中沉浮著,幾乎不省人事,嘴角溢出一種黃色的泡沫。愛迪的父親朝他游去,在風中大喊著。他抓住米基。米基扭開身。愛迪的父親又回手去抓。天空雷聲大作,雨水劈頭蓋臉地朝他們澆下來。他們在驚濤駭浪中拉扯扭著。米基猛咳起來,愛迪的父親抓住他的胳膊,將它鉤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沉到水裡,又浮了上來,他用自己的身體支撐著米基的重量,朝岸邊轉過身來。他用腳踢水。他們向前游去。一個浪頭涌過來,將他們推后。他們又向前行。大海洶湧澎湃,但是,愛迪的父親一直緊緊地將自己卡在來基的腋下,猛蹬雙腿,拚命地眨著眼睛想讓視線更清楚。他們騎在一個浪峰上,被急速地推向了岸邊。米基呻|吟著,大口喘著粗氣。愛迪的父親嘴裏吐著海水。大雨拍浪,白色的泡沫猛撲到他們的臉上,兩個人吭哧吭哧地揮動著雙臂,但是好像永遠到不了岸邊。終於,一個盤旋而來的巨浪將他們抬起,拋到了沙灘上,愛迪的父親從米基的身體下面滾出來,用兩手鉤住米基的雙臂,不讓他再被海浪卷回去。當海浪退去,他使出了最後一次力氣將米基拖上了岸,然後,他癱倒在沙灘上,張著嘴巴,滿嘴濕沙子。愛迪的視線回到了他的身體體。他感到疲憊不堪,精疲力竭,好像他自己一直在海水裡一樣。他的頭很沉重。他一直以為他很了解他的父親,現在看來不然。「他在幹什麼?」愛迪輕聲說道。
「最好,」她說,「還是相互忠誠。」
「因為忠誠」她說。
愛迪剛想說「等等」但一般冷風差點把他的聲音從喉嚨里掀走。
「我看到了,」老婦人憂傷地說。「那樣做不對。但是,事情並不總是眼表面看起來一樣的。
「你的父親也是這樣想的,」老婦人說道,「他追在米基後面去收拾他,甚至想殺了他。但是,最終他做不到。他了解米基。他知道他的短處。他知道他喝了酒。九九藏書他知道他是一時糊塗。
魯比點點頭。「半夜裡,你父親醒了過來。他從床上站起來,蹣跚地穿過房間,然後,用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把窗戶拉了起來。他用他那微弱的聲音呼喚著你母親的名字,你的名字,你哥哥喬的名字。他還呼喚著米基。一時間,他好像有滿腹衷腸要傾訴,所有的悔恨和內疚。也許,他感到了死亡之光的降臨。也許,他只知道你們都在外面的什麼地方,在窗戶下面的街道里。他趴在窗沿上。夜很冷。以他這種狀態,他根本受不住這寒風和濕氣。天亮之前,他就死掉了。
「你知道他跟我講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去找個活兒干。』像個父親的樣子,哦?」
愛迪淚盈滿眶。他感到胸中一陣撼動。什麼東西要從他的身體里排泄出來。
「這一切你是怎麼知道的?」愛迪問魯比。
「最後一次想打你。」
魯比用她的陽傘尖,在雪地上畫了一個圓圈。愛迪朝圓圈裡望去,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好像從眼眶裡掉了出來,徑直地向洞里取去,進入了另一個時刻。圖像清晰了。那是多年以前,在那幢老公寓里。公寓的上下前後,一目了然。這就是他看到的情形:他看到了他的母親,神色憂慮地坐在廚房桌子旁。他看到了米基·希,坐在他母親的對面。米基看上去糟透了。他渾身透濕,不停地用手摸著前額和鼻子。他哭了起來。愛迪的母親給他倒來一杯水。她示意他等著,然後,朝卧室走去,關上了門。她脫掉了她的鞋子和家常便服。她伸手去拿襯衫和裙子。愛迪能看到所有的房間,但是,他聽不清他們兩個在說什麼,只是一片模糊的雜音。他看到米基在廚房裡,沒去碰那杯水,他從自己的夾克衫里拿出一個酒瓶,暢飲幾口。然後,慢慢地,他站起身來,東倒西歪地朝卧室走去。他打開了門。愛迪看到他的母親,衣服正穿了一半,吃驚地轉過身來。米基搖搖擺擺地走過去。她抓了一件睡袍裹在身上。米基走得更近了。她的手下意識地伸出去阻擋他。米基愣了一下,只有一瞬間,然後,他抓住她的那隻手,抓住愛迪的母親,將她推后倚在牆上,身體靠在她的身上,摟住她的腰。她扭動著,然後,大喊起來,一隻手推著米基的胸脯,另一隻手仍然抓著她的睡袍。他比她高大強壯,他將他沒有剃鬚的臉埋在她的面頰下面,抹了她一脖子的淚水。然後,前門打開了,愛迪的父親站在那裡,滿身雨水,一把圓頭鎚子掛在腰帶上。他跑進卧室,看到米基正摟著他的妻子。愛迪的父親大吼一聲。他舉起鎚子。米基抱住腦袋,衝到https://read.99csw.com門口,把愛迪的父親猛撞到一邊。愛迪的母親哭泣著,胸脯一起一伏,滿臉淚水。她的丈夫抓住她的肩膀。他拚命地搖晃她。她的睡袍掉到了地上。兩人都尖聲叫著。然後,愛迪的父親離開了家,在出去的路上,用鎚子把一盞燈給砸爛了。他腳步噔噔地走下樓梯,衝進雨夜裡。「那是怎麼問事?」愛迪疑惑地大叫起來。「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的。」
愛迪想起了他父親葬禮后的那些年。他怎樣一事無成,怎樣無處可去。長期以來,他一直幻想著一種生活——一種「可能已經實現了的」生活——一種如果不是因為父親的死以及繼而母親的病倒,便可能已經成為了現實的生活。多年以來,他都在美化這種想象中的生活,把所有的損失都歸咎在他父親身上:失去的自由、失去的事業、失去的希望。他從來沒能超越他父親留下的那份骯髒累人的工作。「他死的時候,」愛迪說,「他將我的一部分也帶走了。從那以後,我便無法脫身了。」
愛迪瞪了她一眼。
老婦人抿起嘴唇。「打那以後,你開始工作了。你振作起來了。」
「他再也沒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沒跟你母親提起,也沒跟任何人提起。他為她,為米基,也為他自己感到羞恥。在醫院里,他徹底不講話了。沉默是他的逃避方式,但是,沉默很少會給人帶來安慰。他的思想仍然糾纏他不放。」
「護士們發現了他,把他拖回到床上。她們害怕丟掉工作,所以,對此事隻字不提。她們只是說,他在夢裡去世了。」
「不是找自己的選擇,」愛迪說道,嘆口氣。「我母親需要幫助。事情一樁接一樁。時間一年又一年。我再也沒離開。我從來沒在別的地方生活過。從來沒真正賺過錢。你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你習慣了一件事情,人們依賴你,一天,你醒來,搞不清楚是星期二還是星期四。你做同樣的令人厭煩的事情,你是一個『遊樂車』人,就像……」
魯比不見了。他又回到了山頂海,在餐車式飯店的外面站在雪地里。
「從那以後,你母親日夜守在他的床邊。她總是輕聲嗚咽,自言自語地好像在祈禱:『我早該做點什麼。我早該做點什麼……』
她扶了扶眼鏡。她起步要離開了。「你還要見兩個人呢,」她說道。
「米基很粗魯,但人不壞。那一刻,他迷失了方向,糊塗了,他的所作所為是他孤獨和絕望的表現。他一時衝動。惡性的衝動。你父親也衝動起來,雖然他最初的衝動是殺人,但他最後的衝動還是救人。」她手搭手地將兩手放在陽傘把上。
「碼頭那麼糟嗎?」老婦人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