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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今天是愛迪的生日

第三部分

今天是愛迪的生日

「卡……」他茫然地說道。
他從來沒真正地告訴過她。大家心照不宣。在他那個年代,士兵們做他們該做的事,回到家以後就不再提起。他想到了他殺死的那些人。他想到了那些守衛。他想到了他手上的鮮血。他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得到寬恕。「我迷失了自己,」他說。
「我得掛電話回家。」他說。
「膽小鬼,現在扔你的呀。」
夏日的跑馬場上,擠滿了客人。女人們戴著太陽草帽,男人們抽著雪茄。愛迪和諾埃爾早早就下了班,來跑馬場用愛迪的生日數字39玩「每日雙重彩」。他們坐在板條摺疊椅上,腳邊到處是喝啤酒的紙杯,滿地都是人們丟棄的馬票。早些時快,愛迪已經贏了第一場馬。他把贏來的錢押了一半在第二場馬上,又贏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他贏了二百零九美元。輸了兩次小賭之後,他把剩下的錢第六次全部賭在一匹馬上,他和諾埃爾興高采烈地想,反正他們來的時候也幾乎一無所有。空手回家又怎麼樣?「想想看,如果你贏了的話,」諾埃爾說道,「你賺來的錢就都能給孩子了。」
他不知道的是,瑪格麗特因為沒辦法打電話找他,所以決定開車來跑馬場,在他過生日的時候朝他嚷嚷,她感到很難過,她想向他道歉,她也不想讓他再賭下去了。憑著她以往的經驗,諾埃爾會堅持一直待到跑馬場關門——諾埃爾就是那樣。跑馬場離她家只有十分鐘的車程,她抓起地的手袋,坐進他們的納什藍布勒牌二手車,順著海濱大道開去。她向右拐上了萊斯特街,太陽已經落山了,天空處於不斷的變化中,大部分汽車迎面而來,她把車開到了萊斯特街的天橋下,這座天橋過去曾經是去跑馬場的必經之路,客人們走上樓梯,跨過街道,再從樓梯上走下來;後來,跑馬場付錢給市政府,建丁一盞交通燈,這座天橋便基本上廢棄不用了。但是,就在這天晚上,天橋上並非空無一人。橋上有兩個十七歲的少年,不想被人發現,幾個小時之前,他們在一家酒鋪偷了五盒香煙和三瓶「老哈珀」威士忌酒,被人趕了出來。這會兒,酒喝完了,香煙也抽了許多根,今夜他們悶得慌,就將空瓶子放在生鏽的護欄外面搖晃。「你說我敢不敢?」一個說。
鈴聲響起,賽馬沖了出去。賽馬在遠處的直線遺產上擠成一團,馬身上五顏六色的絲綢披掛隨著賽馬的奔騰跳躍晃成了一片,愛迪賭的是8https://read.99csw.com號,一匹名叫澤西·芬弛的馬,這馬不賴,尤共在四對一的時俠,但是,諾埃爾剛才提到的,「孩子」——他和瑪格麗特準備領養的孩子——讓他感到一陣內疚。他們本來可以用這錢的。他為什麼幹這種事呀?人群站起身來,賽馬跑過來了。芬弛跑到了外圍,抻長了身子馳騁起來,人群的歡呼聲和雷霆般的馬蹄聲交錯起伏。諾埃爾大叫大嚷。愛迪緊緊攥著他的馬票。他情不自禁地緊張起來,渾身生出雞皮疙瘩。一匹馬衝到了前頭。澤西·芬弛!現在,愛迪贏了近入百美元了。
他們確診說,是腦瘤,她的身體會像許多其他病人一樣日漸衰弱。治療似乎讓病情有所緩解,頭髮一片一片地脫落,早展與嗡嗡作響的放射線儀器做伴,晚上在醫院的馬桶邊嘔吐不停。在最後的日子里,當癌症被判定獲勝時,醫生們只是說,「多休息。別著急。」當她提出問題時,他們會同情地點頭,一下一下好像從滴管里勉強擠出來的藥水。她意識到這不過是客套,是他們無能為力時好心的表示,當一個醫生建議她「把事情料理好」的時候,她要求出院了。與其說她是要求出院的,不如說她是通知醫生她要出院的。愛迪扶她走上樓梯,把她的外套掛好,她四下打量他們的公寓。她要煮飯,但是,他強迫她坐下,然後燒了一些開水沏茶。他頭一天買好了羊肉排,那天晚上,他邀請了幾個朋友和同事,他語無倫次地同大家說著話吃完了晚飯,大多數客人見到面色焦黃的瑪格麗特都說:「嘿,看誰回來了!」好像這是一個慶祝她回家而不是向她告別的聚會。他們用一隻「康寧」盤子盛土豆泥,甜點是黃油巧克力方糕,等瑪格麗特喝完了第二杯酒,愛迪拿起酒瓶,給她倒了第三杯。
「愛迪,」她叫道,但是,等他回到家的時候,她已經暈倒在地板上。
「我要掛電話給她。她會高興的。」
「聽起來,」,她嘆惜地說道,「好像是別人的夏天。」
他看到她臉上掠過一絲憂傷。
「神經病。」
兩天之後,她驚叫一聲醒來。他在破曉前的沉寂中開車送她去醫院。他們簡短地說著話,商量哪個醫生可能當班,愛迪應該給誰打電。雖然她就坐在他旁邊的座位上,愛迪還是感到她的影子無處不在,在方向盤裡,在油門裡,在他眨眼的瞬間,在他清嗓子時發出的聲音里。他的一舉一九*九*藏*書動都是為了要挽留住她。她四十七歲。「你帶著卡嗎?」她問道。
「哇!」第二個叫道。「看到了吧!」
她避開目光。「家。」
四十英尺以下的地方,瑪格麗特絕對沒有想到要往上看,絕對沒想到天橋上可能發生什麼事,她除了想把愛迪在錢全部輸光之前從跑馬場里拉出來以外,沒想其他任何事情。她正在考慮該到哪個看台去找愛迪,突然,一個「老哈珀」威士忌瓶子將她的擋風玻璃砸成了紛飛的碎片。她的車頭撞到了路中何的混凝土分隔板海。她的身體像玩具娃娃一樣被拋了起來,撞在車門、儀錶板和方向盤上,她的肝臟被撕裂了,胳膊折斷了,她的頭受到了極大的掛擊,他失去了片夜的聽覺。她聽不到刺耳的剎車聲了,她聽不到喇叭的鳴叫了。她也聽不到膠底運動鞋跑下萊斯特街天橋,消失在夜色中。愛情像雨水,從天而降,帶給愛人們沁人心扉的喜悅。然而,在生活的灼烤下,愛情有時也會表面乾涸,需要從地下滋潤,照料它的根莖,讓它保持生機。發生在萊斯特街上的車禍將瑪格麗特送進了醫院。她在近六個月里卧床不起。她受傷的肝臟終於恢復了,但是,醫療費用和耽擱的時間讓他們的領養計劃化為了泡影。他們本來打算領養的孩子送給了別人。無言的責備永遠沒能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它只是像一個陰影,一樣從丈夫那裡轉移到妻子身上。瑪格麗特好長時間都沉默寡言。愛迪埋頭于工作。陰影在他們的餐桌上佔據了一個位置,他們在它的陪伴下進餐,聽著叉子和盤子單調的撞擊聲。他們即使講話,也只是談一些小事情。他們的愛情之水藏到了根莖底下。愛迪再也沒賭過馬。他同諾埃爾的交往也逐漸淡薄了,早餐桌上的談話內容變得牽強。加利福尼亞洲的一家遊樂場首先引進了一種鋼管軌道遊樂設施——軌道扭曲的角度之銳利,是木軌道無法企及的——忽然間,幾乎被人們遺忘的「瘋狂過山車」,又風靡起來。公園主人巴洛克先生為「紅寶石碼頭」訂購了一部鋼管軌道遊樂車,愛迪負責監督遊樂車的建造。他朝安裝人員大喊大叫,檢查他們的每一個舉動。他不信任速度這麼快的東西。六十度角?他肯定有人要受傷。但是,不管怎麼說,這樣倒也讓他分了神。「群星薈萃音樂廳」給拆掉了,「拉鏈車」也給拆掉了,還有那條孩子們現在覺得老掉了的、令人肉麻的read•99csw.com「愛情隧道」。幾年之後,一艘叫做「木頭水槽」的新遊樂船建成了,愛迪吃驚地發現,遊樂船居然大受歡迎。人們坐在船上順著水槽漂流,最後,掉進一個水花飛濺的大水池裡。愛迪搞不明白,人們為什麼那麼喜歡被淋濕,況且,大海就在三百碼遠的地方。不過,他照樣搞他的維修,光著腳站在水裡,保證船不會脫軌。終於,夫婦倆又開始講話了,一天晚上,愛迪甚至提到了領養的事。瑪格麗特摸摸前額,說道:「我們現在年紀太大了。」愛迪說,「年紀大跟孩子有什麼關係?」歲月流逝。孩子沒領養到,但是,他們的創傷卻慢慢地愈合了,他們對彼此的依賴終於彌補了他們留給對方的空間。早晨,她給他烤麵包片和煮咖啡,他開車把她先送到她做清潔工的地方,然後掉轉頭來去碼頭。有時,她下午收工早,她就會跟他一起沿著海濱走道步行,四處巡視,她會騎旋轉木馬或者乘坐塗著黃色油漆的蛤殼,愛迪會一邊給她解釋旋冀和電纜的道理,一邊傾聽發動機的聲音。七月里的一個晚上,他們在海邊散步,吃著葡萄棒冰,光著腳踩在很濕的沙子上。他們四下張望,發現自己是沙灘上年齡最大的人。
他們把車泊在停車場里,愛迪熄了火。四周驟然變得過於凝滯,過於安靜。他聽得到每一個細小的聲音,他的身體在皮車座上發出的咯吱聲,車門把手喀噠一記打開的聲音,外面的空氣急速流過的聲音,他的腳踩在停車場上的聲音,他的鑰匙串丁當作響的聲音。他幫她打開車門,扶她出來。她的肩膀緊挨在下顎邊蜷縮成一團,像一個凍僵了的孩子。她的頭髮被風吹得遮住了臉。她吸了吸鼻子,抬起眼睛,望著遠處的地平線。她朝愛迪示意了一下,並朝那台白色大型遊樂車頂部點了點頭,遊樂車上的紅色車廂像掛在樹上的裝飾物一樣搖來晃去。「今從這兒可以看到它,」她說道。
「發生了什麼事?」她問道。「在那場戰爭中發生了什麼事?」
第一個年輕人撒手讓瓶子落了下去,他們彎下身子躲在鐵欄杆後面觀望。瓶子差一點砸到一輛車上,在馬路上摔得粉碎。
愛迪意識到,這正是他多年以來的感受,「我應該到別處去工作,」他眼她說,「對不起,我從來沒能把我們從那裡弄出去。我的父親。我的腿。戰爭之後,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有,」他輕聲說道,她不再出聲了。
愛迪來read.99csw•com到天堂之後還沒有睡過覺,所以,他覺得自己同每一個跟他見面的人待在一起的時間都不超過幾個鐘頭。但是,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沒有睡眠也沒有醒來,沒有日落也沒有潮漲,沒有三餐也沒有日程表,他怎麼知道呢?同瑪格麗特在一起,他只需要時間——越多越好——他現在如願以償了。他們穿過一扇扇的門,見識各式各樣的婚禮,他同她暢所欲言。在一場瑞典婚禮上,愛迪告訴她,他哥哥喬十年前死於心臟病,死前一個月剛剛在佛羅里達州買了一套新的高尚公寓。在一場俄國婚禮上,她問他是不是一直住在他們的老公寓里,他說是,她說她聽了很高興。在一個黎巴嫩村莊里舉行的戶外婚禮上,他講起他到了天堂之後發生的事情,她似乎在聽,又似乎已經知道。他講到藍皮人和他的故事,講到為什麼一些人死掉而另一些人活著,他講到了上尉和他的關於自我犧牲的故事。當他講到父親的時候,瑪格麗特回憶起曾有許多個夜晚,愛迪為了父親的事火冒三丈,他捉摸不透父親的冷漠。愛迪告訴她,現在他已經把事情擺平了,她揚起眉毛,咧開嘴笑了,愛迪又體會到了他多年來懷念的那種熟悉、溫暖的感覺,那便是做一件能讓他妻子開心的事。一天晚上,愛迪講到了「紅寶石碼頭」的變化,老式遊樂車都被拆除了,遊藝室里的錫管音樂變成了震耳欲聾的搖滾樂,瘋狂過山車扭曲得像開瓶塞的鑽子,車廂還倒掛在軌道上,那些「黑暗」遊樂車,以前不過是把牛仔剪影塗上能在黑暗中發亮的油漆,現在使用的都是錄像屏幕,好像一直在看電視。他告訴她那些新鮮的名稱。再沒有什麼「蜻蜓點水」或者「翻滾蟲子」。樣樣都叫什麼「暴風雪」,「瘋狂之旅」,「極速之行」,「大漩渦」。「聽起來很奇怪,是不是?」愛迪說。
她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待她再開口的時候,她的聲音變得更加纖細,好像那口氣已經消耗了她過多的體力。「保險卡,」她聲音沙啞地說。
第二個站起身,伸出手舉著瓶子,選擇了車輛稀少的右手車道。他將瓶子前後搖擺著,想選好時機,讓瓶子落在兩輛車之間,好像這是某種藝術,他是某種藝術家。他的手指鬆開了,臉上幾乎露出了微笑。
「你會倒運的,」諾埃爾說。
「你在說什麼?」
瑪格麗特說起年輕女孩子們穿的比基尼泳衣,說她永遠不會有膽量穿這樣的東西。愛迪說那九*九*藏*書些女孩子們很幸運,因為如果她穿上的話,男人們可就不會看別人了。雖然瑪格麗特這時已經四十多歲了,臀部已經發胖,眼睛四周也出現了細細的魚尾紋,她還是打心眼裡感謝愛迪,默默地望著他扭曲的鼻樑和寬闊的下顎。愛情之水又從天而降,滋潤著他們,就像他們腳下的海水,實實在在的毋庸置疑。三年後的一天,瑪格麗特正在廚房裡用麵包屑裹雞塊。愛迪的母親已經去世很久了,但他們一直住在這幢老公窩裡,瑪格麗特說這樣會讓她想起他們年輕的時候,她喜歡看窗外的老旋轉木馬。突然間,在沒有一絲預兆的情形下,瑪格麗特的右手手掌不由自主地張開了。手指向後彎去,無法合攏。雞塊從她的手掌上滑下來,落到水池裡。她胳膊抽痛,呼吸急促。她愣愣地望著自己僵硬的手指,它們好像是屬於別人的,別人正用它們抓著一個無形的大罐子。然後,一切旋轉起來。
「你告訴別人,就會倒運。」
「對,對,」他趕緊說,「我帶著呢。」
他一瘸一拐地來到一個公用電話前,投進一個五分錢硬幣。瑪格麗特接起電語。愛迪將消息告訴了她。諾埃爾說對了,她很不高興。她要求他回家。他告訴她別要求他幹什麼。「我們就要有孩子了,」她嗔怪道。「你不能總是這樣。」愛迪放下電話,耳朵根嘣嘣直跳。他回到了正在欄杆處吃花生的諾埃爾身邊。「我猜著了吧,」諾埃爾說。
「你沒有,」他的妻子說。
「她不會高興,」
他們走到窗口,又選了一匹馬。愛迪從口袋裡掏出錢。他的心思有一半已經不想再賭了,另一半卻想再翻倍地贏,這樣,等他回到家的時候,他可以把錢往床上一扔,告訴他妻子,「拿著,買點你喜歡的東西,行了吧?」諾埃爾望著他把錢推進窗口。他揚了揚眉毛。
有時,在天堂里,他們會一起躺下。但是,他們並沒有入睡。瑪格麗特說,在地球上,當你睡著時,你有時會夢到天堂,在夢裡勾畫出天堂的模樣。但是,現在沒有理由再做這樣的夢了。所以,愛迪接著她的肩膀,把鼻子埋在她的頭髮里,深深地呼吸她的芬芳。有一次,他問他的妻子,上帝知不知道他在這裏。她微笑一下,說道:「當然了,」雖然愛迪承認,在他的一生中,他有時躲著上帝,有時覺得上帝根本沒注意到他。
「你不敢,」另一個說。
「『阜氏巨型摩天輪』?」他說。
「我知道,我知道。」愛迪說。
「別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