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談到了最讓他害怕的時刻：劇烈的喘氣使他透不過氣來，他不知道還有沒有第二口氣能接上去。這是最讓人害怕的時刻，他說，他最初的感情便是恐懼。害怕和擔心。但當他認識了這些感情的內容和特徵--背部的顫抖，閃過腦部的熱眩--后，他便能說，"好了，這就是恐懼感。離開它。離開它一會兒。"

他沒吃東西？我問。

她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微微側過頭去，似乎在傾聽著什麼。接著她繼續說，"我肯定……他知道你來了會好受得多。"

"我現在做的，"他依；日閉著眼睛說，"是在超脫自我。"

"我不想讓世界驚慌不安。我要知道發生了什麼，接受它，進入一種安寧的心境，然後離去，你明白嗎？"

最後，他像耳語似他說，"我知道我希望怎樣地死去。"

我提起了從超市買來的食品袋--送來補給品了，我打趣他說--她似乎笑了笑，同時又流露出煩惱的神情。

你來世想做什麼？

"是的。"

但願如此，我說。

羚羊？

我默默地聽著。

"我知道你在想，這跟談論死亡差不多，"他說，"它的確就像我反覆對你說的：當你學會了怎麼死，你也就學會了怎麼活。"

那不會九*九*藏*書挫傷我的感情。我只想能幫上點什麼忙。我是說，我想給他帶點什麼來……

我迷惘了。

突然，他的呼吸急促了。他肺部的淤積物似乎在捉弄他，忽而湧上來，忽而沉下去，吞噬著他的呼吸。他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後是一陣猛烈的乾咳，連手也抖動起來--他閉著眼睛雙手抖動的樣子簡直就像是中了邪--我感到自己的額頭上沁出了汗珠。我本能地把他拉起來，用手拍打他的背部，他把手中紙遞到嘴邊，吐出了一口痰。

她的眼神又一次恍惚起來。我知道莫里晚上睡覺很成問題，他常常無法入睡，這就意味著夏洛特也時常睡不好。有時，莫里會躺著咳上幾個小時--才能把痰咳出喉嚨。他們現在請了夜間護理，白天又不斷有來訪者：以前的學生，同事，默念師，穿梭不停地進出這幢房子。有時，莫里會一下子接待五六個人，而且常常是當夏洛特下班回家以後。雖然這麼多的外人佔用了她和莫里在一起的寶貴時間，但夏洛特仍顯得很有耐心。

我凝視著他脫形的軀體，寬鬆的衣服，裹著襪子的腳僵直地擱在海綿橡皮墊子上，無法動彈，猶如戴著腳鐐的囚犯。我想象一頭羚羊躍過沙漠的情景。

"你怎麼樣？你沒事吧？"我說。我在竭力掩飾自己的恐懼。

我走過山月桂和日本槭樹，踏上了莫里家的藍砂岩台階。白色的雨檐像帽蓋一樣突伸在門廊的上面。我按響httｐs://rｅad.９9ｃｓw•ｃom了門鈴，來開門的不是康尼，而是莫里的妻子夏洛特，一個漂亮、頭髮花白的婦女，說話很悅耳。我平時去的時候她不常在家--她按莫里的意願仍在麻省理工學院工作--所以今天早上見到她我有些意外。

"是的，那麼優美，那麼迅捷。"

莫里的態度截然相反：打開水龍頭，用感情來沖洗。它不會傷害你。它只會幫助你。如果你不拒絕恐懼的進入，如果你把它當作一件常穿的襯衫穿上，那麼你就能對自己說，"好吧，這僅僅是恐懼，我不必受它的支配。我能直面它。"

可是，我說，你不是說要體驗生活嗎？所有好的情感，還有壞的情感？

我幫她把買來的食物放進冰箱。廚房的長台上放著各種各樣的字條，留言、通知以及醫療說明書。餐桌上的藥瓶也多了起來--治哮喘的塞列斯通，治失眠的阿替芬，抗感染的奈普洛克森①--還有奶粉和通便劑。客廳那邊傳來了開門聲。

莫里停下來注視著我，或許是想看我有沒有理解透徹。

"如果我能選擇的話，就做一頭羚羊。"

咳嗽停止了。莫里一頭倒在海綿枕頭上，拚命地呼吸著。

"這裏的大部分東西莫里都不能吃，硬得無法下咽。他現在只能吃一些軟食和流質。"

"是的，超脫自我。這非常重要--不僅對我這個快九_九_藏_書要死的人是這樣，對像你這樣完全健康的人也如此。要學會超脫。"

超脫自我？

①藥品的原文分別是Selesstone，Ativan，Naproxen。

"可你一旦投入進去，沉浸在感情的汪洋里，你就能充分地體驗它，知道什麼是痛苦，什麼是悲傷。只有到那時你才能說，好吧，我已經經歷了這份感情，我已經認識了這份感情，現在我需要超脫它。"

"你是給他帶來了他需要的東西，他盼望著你的來訪。他一直談論著你們的課題，他說他要集中精力。擠出時間來做這件事。我覺得這給了他一種使命感……"

夏洛特又看了一眼我帶來的食品，我突然感到一陣不安。莫里再也享受不到這些食品了。

莫里擠出了一絲笑容。"不，現在還不會。我們還有事情要做。"

她打開冰箱，我看見了原封不動的雞肉色拉、細麵條、蔬菜、肉餡南瓜，以及其它所有我買給他的食物。她打開冷藏櫃，那裡的食品更多。

我聽了很吃驚。

他閉上眼睛，接著咳了起來。

"我想安詳地死去。寧靜地死去，不要像剛才那樣。

"莫里今天早上不太好，"她說。她的眼神有些恍惚，接著她朝廚房走去。

我在想，日常生活中是多麼地需要這樣的感情處理。我們常感到孤獨，有時孤獨得想哭，但我們卻不讓淚read.99csw.com水淌下來，因為我們覺得不該哭泣。有時我們從心裏對伴侶湧起一股愛的激流，但我們卻不去表達，因為我們害怕那些話語可能會帶來的傷害。

"我……沒事，"莫里低聲說，他舉起顫抖的手，"稍等……什刻。"

"食品大多了。他自從你上次來了以後就幾乎沒吃什麼東西。"

"也許他準備好了……我去看看。"

"不，不，他見到你會很高興的，"她馬上說道。"我肯定……"

"啊，你在思考了，米奇。但超脫並不是說不投入到生活中去。相反，你應該完完全全地投入進去。然後你才走得出來。"

"……一種使命感，"她繼續說道。"是的，這對他有好處。"

又咳了一下。

我點點頭。

我們無聲地坐著，等他的呼吸漸漸趨於平緩，我的頭皮里也沁出了汗珠。他叫我把窗戶關上，外面吹進的微風使他感到冷，我沒有告訴他外面的氣溫是華氏八十度。

莫里沖我一笑。"你覺得奇怪？"

他睜開眼睛，長長地吐了口氣。"你知道佛教是怎麼說的？別庸人自擾，一切皆是空。"

"也許。"

"接受所有的感情--對女人的愛戀，對親ｒｅａd•９９ｃsｗ.com人的悲傷，或像我所經歷的：由致命的疾病而引起的恐懼和痛苦。如果你逃避這些感情--不讓自己去感受。經歷--你就永遠超脫不了，因為你始終心存恐懼。你害怕痛苦，害怕悲傷，害怕愛必須承受的感情傷害。

很抱歉，我說。

不，我說。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現在別離去，我趕緊加了一句。

"那個時候是需要超脫的，如果我在剛才那陣咳嗽中死去的話，我需要從恐懼中超脫出來，我需要說，我的時刻到了。

咳得更重了。

夏洛特笑了，"他不想挫傷你的感情。"

疾病的可怕癥狀在逐漸顯示出來。等我在莫里身邊坐下后，他比平時更厲害地咳嗽起來，他的胸部隨著一陣陣的乾咳而上下起伏，頭也朝前衝出著。一陣劇烈的折騰之後，他終於停了下來。他閉著眼睛，吁了口氣。我靜靜地坐著，覺得他正在慢慢緩過氣來。"錄音機打開了嗎？"他突然問，眼睛仍閉著。是的，是的，我趕緊按下了錄音鍵說。

羚羊？

"超脫，"莫里又說道。

可他從未說起過，我說。

那麼，如果超脫的話又該怎麼做呢？

你相信輪迴轉世嗎，我問。

對孤獨也一樣：體會它的感受，讓淚水流淌下來，細細地品味--但最後要能說，"好吧，這是我的孤獨一刻，我不怕感到孤獨，現在我要把它棄之一旁，因為世界上還有其它的感情讓我去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