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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 寂寞余花

第4節 寂寞余花

法源寺的大雄寶殿並不高,走上八級台階,就是寶殿正門。正門看上去四扇,只是中間兩扇能開。正門左右有對聯,上面有三扇橫窗,橫窗上就是「大雄寶殿」橫匾。台階旁邊立著舊碑,因為是千年古剎,寺里的這類古迹也很多。有的舊碑下麵塑著大龜,這個烏龜台石叫「龜趺」,唐朝以來就流行了。烏龜|頭略向上抬著,好像背負著歷史,不勝負荷。
時間是一八八八年,是清朝第九個皇帝光緒十四年,中國的戊子年舊曆正月初二日的上午,一個近三十來歲的青年人,一對有神的大眼睛,緊閉著嘴,有點黑,一臉廣東人的長相,留著辮子、穿著灰色長袍、外套黑馬褂、腳穿禦寒的毛窩,漫步走向憫忠寺來。那時候憫忠寺已經改名法源寺,改了一百五十七年了。法源寺在北京宣武門外西磚衚衕,遠遠望去,並排的三座大門,每座都對開兩扇,門頂上是厚重的宮殿式建築,門與門之間是牆,牆頭也同樣鋪上琉璃瓦。這一排山門建築,第一九-九-藏-書印象使人覺得厚重,好像凡是看到的,都戴了又厚又重的大帽子,莊嚴地等你過來。中間的門最大,前面左右各一隻石獅子,尤其顯得莊嚴。正門是開著的,可是冷清清,看不到什麼人。雖然是正月初二,過年過得最熱鬧的時候,法源寺這種廟,卻不是熱鬧的地方。北京的群眾這時候去的是朝陽門外的東嶽廟,這是奉禮道教東嶽大帝的廟,廟裡有真人大小的地獄七十二司,惡形惡狀的,看起來很恐怖,據說還出自元朝塑像名家劉元之手。地獄有的還有活動機關,曾有嚇死遊客的事,所以停止了,足見這個廟的格調不高。這座老廟每到過年,香火特旺,男男女女,一清早就趕去燒香。廟的後院,有一頭銅騾子,有人那麼高,鑄得很好,傳說這騾子很靈,有病的人用手摸它身上哪個部位,自己身上哪個部位的病就會好;沒病的人摸它身上哪個部位,自己身上哪個部位以後就不生病,要摸還得過年時候摸,過年時候九*九*藏*書才最靈。於是一到過年,這頭銅騾子就被擠得水泄不通,被摸得光亮無比,不亦樂乎。它的生殖器,沒人公然摸,但也極光亮,據廟裡老道說,半夜三更許多人專門來摸它,這大多是生花柳病的人。
「我覺得還是憫忠寺好,因為人早晚都要變成鬼。」
「超度死者的目的,除了為了死者以外,也為了生者。唐太宗當年把陣亡的兩千人,都埋在一起,又蓋這座憫忠寺以慰亡魂,也未嘗不是給生者看。」
和尚不像和尚,倒像一位彪形大漢。他四十多歲,滿面紅光,兩道濃眉底下,一對精明的眼睛直看著他。和尚臉含著笑,但他的兩道濃眉和一對利眼衝去了不少慈祥,他夠不上菩薩低眉,但也不是金剛怒目,他是菩薩與金剛的一個化身。和尚的造型,使這青年人一震。
「從對人的意義說,是法源寺好;從對鬼的意義說,是憫忠寺好;從對出家人的意義說,兩個都好。」
青年人站在台階旁邊第一塊舊碑前面,仔細read•99csw.com看著碑文,又蹲下來,看著龜趺,他好像對龜趺比對碑文更感興趣。龜在中國,是一種命運的象徵。中國人自古就燒龜的背,從裂紋里判斷命運,在中國人眼中,千年王八萬年龜,龜是長壽的動物,它有足夠的閱歷來告訴人類吉凶福禍,可惜的是,龜不說話,所以只好用火刑逼供。燒出的裂紋,經過解釋,有利,皆大歡喜;不利,就不敢動。唐太宗為了搶政權,殺他哥哥和弟弟的時候,左右勸他下決心,不然你哥哥弟弟就要殺你,唐太宗始終猶豫,最後搬出烏龜來問卜,張公謹走上去,抓起烏龜,丟在地上,說卜以決疑,不疑何卜?今天要做這事,已不容懷疑,如果卜的結果不吉,難道就不做不成?於是唐太宗就不問卜了。周朝滅商朝以前,也先問卜,結果竟是不利,大家都害怕了,姜太公把烏龜丟在地下,用腳去踩,說死骨頭哪裡知道什麼吉凶?於是周武王還是出兵了。在中國歷史上,除非這種英雄豪傑,沒有人敢打破這種傳統的九九藏書信仰。
在東嶽廟求健康長壽、求婚姻美滿以後,發財問題還沒解決,於是男男女女,又涌到廣安門外財神廟。財神廟有個大香爐,可是人山人海,都來上香,容也容不下,香一上,管香爐的人就立刻把香抽出來,丟在下邊大香池裡,要想自己的香多燒一會兒,得在旁邊拜託管香爐的,管香爐的也沒辦法,不過如果這香不是自己帶來的,而是向這個廟買的,就可以稍加優待。廟裡又訂做大量的紙元寶,不賣,因為神不能做買賣,不過善男信女如果奉獻足夠的香錢,神可以奉送一個。就這樣的,財神廟的盛會,最後發了財的,是財神自己。
青年人向和尚回報了笑容,和尚雙手合十,青年人也合十為禮,但兩人都沒說話。
青年人會心地一笑,法師也笑著。
青年人望著碑下的龜趺,看得出神了,沒感覺背後已經站了一位和尚。那和尚好奇地望著這個青年人,像青年人端詳龜趺一樣地端詳著他。最後,青年人站起身來,伸一伸懶腰,繞到龜趺的背後,這時候https://read.99csw.com,他發現了和尚。
銅騾子以外,就是月下老人廟,廟中有一副寫得極好的對聯,上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下聯「是前生註定事,莫錯因緣」。上下聯分別來自《西廂記》和《琵琶記》,妙手天成,使這座小廟大生光彩。來燒香的都是老太太帶大姑娘,有的大姑娘知道了是什麼神,不好意思,不肯磕頭,老太太逼她磕,她氣得扭扭走了;有的不知道什麼神,糊裡糊塗也就磕了,一天下來,香灰滿地,到處成堆。
和尚對突如其來的問話,沒有任何驚異。順口就答了:
「法師認為,是法源寺的名字好呢,還是憫忠寺好?」
「寺廟的用意並不完全為了超度死者,也是為了覺悟生者。」
「但是憫忠寺蓋的時候,卻是為了超度死者。」
法源寺比起來,就冷清多了。
過了一會,青年人把右臂舉起,把手撫上石碑,開口了:
和尚直看著青年人,心裏也為之一震。這青年人氣宇不凡。四十多年來,和尚閱人已多,但像這青年人這樣面露奇氣的,他還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