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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節 從監牢到法場

第55節 從監牢到法場

說罷,他戴上官帽,擺正了,挺胸走出來。兩邊的官員慌忙讓出路,護送他上了馬車。
主人安穩地放下蓋碗,站起身來。
玉|體須為美人惜。
「我知道了。」主人笑了,笑得那樣從容、那樣會心,「我知道你們各位會來的,我已經開門恭候了。」
在日本公使館開大門的同時,瀏陽會館的大門也慢慢開了。開門的只有一個人。他穿著上朝衣服,神色夷然的把門左右固定住,保持大開的狀態。他在院里踱了一陣,然後挑起帘子,再走回屋內。他燒了一壺水,倒在蓋碗里。
「這位月照先生是啞巴,不能說話,請原諒。」
官員們驚魂方定,帶頭的九門提督欠身為禮,恭敬地說:
吟完了,他笑得更開心了。他想起兩千年前的漢朝大臣,為國家籌劃長遠的前途。可是,一旦天威莫測,縱為大臣,也不由分說,回家一下都不準,身穿朝衣就斬于東市。清朝最有才華的龔定盦寫這首《行路易》詩,道出謀國者捐軀為國而死,死得固然快樂,可是,想到此身不能再與美人燕好https://read.99csw.com,也未嘗不為之惜也!其實,這就是人生,你不能全選全得,你有所取有所不取,有所不取就該坦然面對有所失,有所失就有所惜。他想起他那別妻書:「……生生世世,同住蓮花,如比迦陵毗迦同命鳥,比翼雙飛……」雖然,對來生來世備致希望,但是他生未卜此生休,卻是眼前的事實。自己求仁得仁,固毫無所憾,不過,那「同命鳥」的一方,他單方面就替她決定了生離死別,作為志士仁人,在小我立場上,未免也難逃「自私」之譏吧?他坐在床上,天南地北的亂想起來,腦中不免有點困惑。還好,困惑很快就消失了,這就是人生。人間雖眾生百相,但只能做一種人——只能選擇做一種人,同時還得拒絕不做其他許多種的人,儘管其中還不乏有趣的、吸引人的成分。我不能做烈士又做壽星、不能做改革者又做隱士、不能做天仙又做牛頭馬面、不能獻身給國家又獻身給妻子……我所面對的是兩個方面,一面九_九_藏_書是選擇做什麼、一面是拒絕不做什麼,然後進一步對選擇的,寄以前瞻;對拒絕的,砍掉反顧。承認了人生必須選擇又承認了人生那麼短暫,自會學著承認對那些落選的,不必再花生命去表現沾戀與矛盾。生命是那麼短,全部生命用來應付所選擇的,其實還不夠;全部生命用來做只能做的一種人,其實還不夠。若再分割一部分生命給以外的——不論是過去的、眼前的、未來的,都是浪費自己的生命,並且影響自己已選的角色。不過,今天,人已在這裏,就不同了。眼看已經沒有未來了,今天的生命已經無從浪費、今天充滿了空白與悠閑、今天是一個假期,是永遠的假期的開始,真奇怪,這樣的一開始,他就先想起那在瀏陽家鄉、孤苦無依的妻子,結了十五年的婚,只生了一個小男孩,還夭折了,他對她未免愧疚。他想到他的死訊傳到家鄉后、他的靈櫬運到家鄉后,她將如何面對這種凄苦與長夜,他想不下去了……他又想到他的父親,多少年來,由於後母的虐待,導致了他九九藏書與父親的不合,直到最近幾年,他長大了,情況才好轉。他父親是湖北巡撫、是封疆大吏,可是他不願連累父親,所以,昨天早上,他燒掉了一些父親贊助他的信,捏造了一些父親斥責他的信,用惟妙惟肖的書法,表達了父親在激烈反對兒子去搞變法維新的活動,並聲言與兒子斷絕父子關係。想到這裏,他露出一絲慧黠的笑——「這些假信,在搜查會館時,一定被他們搜查到,他們一定被騙,父親大人就可脫身了」……
他坐在太師椅上,側過頭來看著西洋鍾,已經清早六點半。突然間,外面人聲嘈雜起來,由遠而近,一剎間門帘忽地拉起,衝進武裝的衙門官員,一進屋就五六個。
一衝進來,他們嚇了一跳。主人正襟危坐,安靜地看他們張皇失措。他不慌不忙,從桌上端起蓋碗,挑開蓋子,還悠閑地喝了一口茶。
早起喝茶是他從北京人學到的習慣,北京人喝茶考究,茶葉從龍芽、雀舌、毛尖,到雨前、珠蘭、香片等等,一應俱全。一般人都是喝香片,用黃銅茶盤子,擺上一把九_九_藏_書細瓷茶壺,配上六個同色同花樣的茶杯,成為一組。不過,官宦之家用的茶杯就是蓋碗了,用蓋碗喝茶,顯得更高貴、更正式、更莊嚴。
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五日,中國農曆戊戌年八月十日,北京城的鬼月剛過去不久,可是一片陰霾與鬼氛,卻籠罩在全城。天還乍亮的時候,日本公使館的大門慢慢開了,八個穿著和服的日本人,戴著壓低帽沿的大帽,魚貫走了出來,上了馬車。到了火車站時候,他們又魚貫走進。可是到了進月台之前,十幾個清廷官員趕了過來,半強迫半禮貌的攔阻了他們,說按照手續,請他們拿出護照看看。護照一一是平山周、山田良政、小村俊三郎、野口多內、桃太郎、宮崎滔天、可兒長、月照。清廷官吏由翻譯官用熟練的日語,向他們問話寒暄,可是問到月照的時候,平山周搶著用中國話說:
清廷官員以驚奇的眼神盯著月照看,又盯著平山周看。平山周嚴峻地用日語向翻譯官耳邊補了一句:「請貴國尊重我們大日本帝國的外交人員,不要惹起什麼誤會才好!否九_九_藏_書則事情鬧大,大家都不好看!」
朝衣東市甘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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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大人,上面奉旨,擬請大人到部里走動一下。」
翻譯官識相的在官員耳邊做了私語,大家再交頭接耳一陣,把路讓開了,心照不宣地盯著月照,讓他上了火車。
「會館里只有我一個人在。」主人笑著說,「等一下我的老家人會回來,請留下的人轉告他一聲。」
一星期後,八位日本人乘大島軍艦到達了日本。日本報紙頭條報道著:「大隈重信首相正式宣布,清國變法維新志士梁啟超君在日本國民的道義協助下,已安抵日本。」
馬車在刑部停下,大人被前呼後擁進了刑部。刑部的值班人員拿出收押簿,問他身分、請他簽到,他的「桀傲」,又展現了。他一言不發,拿起毛筆,在上寫了三個大字——「譚嗣同」。
他被帶到刑部監獄南所的第一間——頭監牢房裡,房裡一床一桌一椅,陰暗、骯髒而簡陋,和他身穿的雍容華麗的上朝衣服——朝衣來,構成了非常不搭調的對比。他首先感覺到這一對比,他笑了,他脫口吟出龔定盦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