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她也是這樣對待巴維爾嗎？什麼東西在啃咬著他的心。是嫉妒。

他心裏亂七八糟。他搞不清自己想要什麼。他只知道，八點鐘懸在他腦袋上，彷彿宣判了他的死刑。他終於去找了公寓的看門人，討價還價了半天，讓看門人找了個送信的，拿著他的車票去了趟車站，把車票改到了第二天。

「那就到街上去討啊。別指望我能給你。走啊，以人民的名義討你的救濟去吧。」

「你為什麼這麼吝嗇？」馬特廖娜大聲嚷著，毫不掩飾她的蔑視。

「該死的巴維爾！巴維爾壓根就看不懂分類賬，他看到的只是他想看到的！我負債已經多少年了，你想都想不到！」他轉頭對涅恰耶夫說，「這場談話太荒謬了。我沒錢給你，我想，你最好還是馬上離開這兒。」

回來后，他吃驚地發現自己的屋門大開著。屋內有個女人背對著他站著，正在神龕那裡找著什麼。他瞬間感到一陣內疚，以為是妻子追到彼得堡來了。但馬上，他就認出來人是誰了，嗓子眼裡爆發出一聲抗議的叫喊。謝爾蓋·涅恰耶夫，穿著和那天一模一樣的藍衣服，戴著一模一樣的無檐帽！

馬特廖娜reａd•９9csw•com沒有絲毫不好意思。她幫著涅恰耶夫穿著巴維爾的衣服。他想抗議，可是，那年輕人根本就沒把他這樣的老傢伙放在眼裡。耳朵聽不進他的話，他又能說什麼呢？

「你那個芬蘭朋友幹什麼去了，她沒和你在一起啊？」

馬特廖娜衝出屋子。他們聽到椅子在地板上拖拉的聲音。回來的時候，她的手裡捧著一個錢罐，裏面裝滿了硬幣。她把硬幣悉數倒在床上，數了起來。「還是不夠，」涅恰耶夫沒完沒了嘟噥著。「五盧布十五戈比。」馬特廖娜大聲宣布。

馬特廖娜打開手提箱，拿出那套白衣服。「找到了！」她挑釁地說。

「你幹嗎不把錢給他？」馬特廖娜質問他。「他是巴維爾的朋友啊！」

馬特廖娜沒理，自管自把巴維爾的手提箱拖了出來。「我說了他該有巴維爾·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衣服，」還沒等他反駁，她又接著說：「是的，他該有的！巴維爾用自己的錢買的那套衣服。巴維爾是他的朋友！」

「我們正好在———」情緒高昂的馬特廖娜剛想說，涅恰耶夫打斷了她。

涅恰耶夫匆忙穿上夾克。夾克太長，肩膀處九_九_藏_書太寬，他穿著根本不像巴維爾穿著那麼合身，那麼好看。絕望中，他為兒子感到一絲驕傲。不應有的感覺！

「真的！巴維爾看過你的抽屜！他看過你的賬本！」

「有人把警察引到我們那兒了，」他邊說邊走近了他幾步，「我希望不是你。」

「你撒謊！你告訴媽媽你有很多錢。你為什麼不分給他一半？換了巴維爾·亞歷山德羅維奇，就會分他一半。」

「我沒錢給他。」

「真是卑劣無恥的指控，太卑劣了。我再問一遍：你在我的房間里幹什麼？」他轉向馬特廖娜。「還有你———你生病了，應該呆在床上才對！」

他掉頭對著孩子。「你有錢嗎？」

「我必須離開她，」涅恰耶夫說。「趕快離開很重要。」

「快，給我！」涅恰耶夫抓住他的胳膊，兩眼閃閃發亮。他再一次嗅到了這個年輕人的心虛。色厲內荏，可憐的傢伙！他有些可憐他，可存心要把門關上。「絕對沒有。」

「我不是吝嗇。」

「勞駕解釋一下———」

滑稽的指責。他想到德累斯頓的安妮婭為了讓孩子有吃有穿，精打細算地過日子。他想到自己翻過來穿的襖領子，襪九-九-藏-書子上的洞。他想到年復一年地寫信，自己放低自己，求斯特拉霍夫、克拉耶夫斯基、柳比莫夫、斯特羅夫斯基把稿費預支給他。吝嗇鬼陀思妥耶夫斯基，———太荒謬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掏出最後幾個盧布。「給你，」他大聲說道，把錢遞到涅恰耶夫的鼻尖上，「就這麼多了！」

在熏衣草的味道下面，他聞到一股男人的汗臭。涅恰耶夫的喉嚨處，脂粉一道道的，中間冒出根根鬍子茬。

涅恰耶夫冷冷看著他伸出的手。猛然一動把錢搶了過來。有一枚盧布掉到地上，滾落到床下。馬特廖娜趕緊把它勾了出來。

「可你們兩個在我的房間里幹什麼？」

「你就是吝嗇！你對巴維爾吝嗇，現在又對他的朋友吝嗇！你有很多很多錢，可你都給自己留著。」她掉頭對涅恰耶夫說。「他寫書能掙幾千個盧布，可他都給自己留著！這是真的！巴維爾告訴我的！」

兩人怒目相向。

涅恰耶夫反而變得不緊不慢起來。他甚至笑了。「這場談話一點也不荒謬，」他說。「恰恰相反，對我大有裨益。我一直對那些做老子的頗為懷疑。他們真正的罪惡就是貪婪。他們從九九藏書不承認這一點。他們想把任何東西都據為己有。錢袋子到死都捨不得鬆手。錢袋子就是他們的一切。他們根本就不去想結果會是什麼。我不相信你繼子說的話，因為我聽說你是個賭徒。我想賭徒是不大在乎錢的。不過，賭博也有它的另一面，是不是？我本該認識到這點的。你應該是那種人，賭起來永不饜足，總是貪圖更多的錢。」

馬特廖娜這時走了進來。他還沒開口，馬特廖娜就先發制人。「你不該這麼悄悄溜進來！」她大聲叫道。

巴維爾，上帝啊！「我沒那麼說過，我沒有那麼多錢。」

馬特廖娜迅速跑了出去。她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塊濕布。涅恰耶夫用濕布擦了擦臉。「額頭那兒也要擦擦，」馬特廖娜說。「這兒。」她從涅恰耶夫手裡拿過濕布，擦去了他眼眉上粘著的脂粉塊。

他把胳膊拽出衣袖。衣服掉了下來，堆在他腳邊。他站在那堆衣服前，棉布內衣和黑色皮靴臟不可耐。他沒穿襪子，兩條腿瘦骨伶仃，毛絨絨的。

涅恰耶夫瞄了一眼衣服。他把衣服攤在床上，解開自己的衣服扣子。

「我還需要多點。」

「換句話說，你拋棄了她，」他沒等涅恰耶夫回答https://read.99csw.com，接著說。「趕緊洗洗你的臉吧。你看起來像個小丑。」

處理完巴維爾文件這件事，他沒有理由再滯留在彼得堡。火車八點鐘出發，周四到德累斯頓，他就能和妻兒團聚。隨著出發時間逼近，他越來越不相信自己能忘卻神龕上的那些照片。他不相信自己會吹熄蠟燭，讓巴維爾的房間落在一個陌生人手上。

他試圖把自己的錢搶回來，即便和這個年輕人搏鬥一番也在所不惜。可涅恰耶夫輕輕就把他擋在一邊，和先前一樣飛快地把錢塞進自己的口袋。「等等……等等……等等，」涅恰耶夫喃喃說，「你心裏，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你心裏，看在你兒子的分上，你是想把錢給我的，我知道。」他後退了一步，整了整衣服，似乎在炫耀他的勝利。

對他的嘲弄，涅恰耶夫沒有發火。「我需要錢，」他說。

「沒時間了。我需要一件襯衫。」

「胡說八道！巴維爾根本不知道錢的事。」

可他今晚不走，那又什麼時候走呢？「永遠的房客」———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從哪兒找到這個字眼？他在等待一個鬼魂。他能等上多久？除非他再找一個女人，紮下根永遠不走。那樣的話，他的妻子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