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日，作田既畢，臨溪洗腳，見溪底石上，有一螺螄，螺體碩大，異於常螺，殼有五色，晶瑩可愛，怦然心動，如有所遇。便即攜歸，養於水缸之中。臨睡之前，敲石取火，燃點松明，時往照視。心中歡喜，如得寶貝。

天長啦，夜短啦，耗子大爺起晚啦。

「小尖嘴，回去告訴老尖嘴：『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就歸還。』」

「就說我沒在家！」

小老鼠回去跟倉老鼠說：「有人借糧。」

有種田人，家境貧寒。上無父母，終鮮兄弟。薄田一丘，茅屋數椽。孤身一人，艱難度日。日出而作，春耕夏鋤。日落回家，自任炊煮。身為男子，不善燒飯。冷灶濕柴，煙熏火燎。往往弄得滿臉烏黑，如同灶王。有時怠惰，不願舉火，便以剩飯鍋巴，用冷水泡泡，摘取野蔥一把，辣椒五顆，稍蘸鹽水，大口吞食。頃刻之間，便已果腹。雖然飯食粗糲，但是田野之中，不乏柔軟和風，溫暖陽光，風吹日晒，體魄健壯，精神充沛，如同牛犢馬駒九-九-藏-書。竹床棉被，倒頭便睡。無憂無慮，自得其樂。

「轉過年來？」

老鷹一嘴就把倉老鼠叼住，一翅飛到樹上，兩口就把倉老鼠吞進了肚裏。

倉老鼠找到了老鷹，說：

「鷹大爺，鷹大爺！天長啦，夜短了，盆光啦，瓮淺啦。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兩擔還四擔！」

次日天明，青年男子，仍往田間作務。日之夕矣，牛羊下來。餘霞散綺，落日熔金。此種田人，心念螺螄，急忙回家。到家之後，俯視水缸：螺螄猶在，五色晶瑩。方擬升火煮飯，揭開鍋蓋，則見飯菜都已端整。米飯半鍋，青菜一碗。此種田人，腹中飢餓，不暇細問，取箸便吃。熱飯熱菜，甘美異常。食畢之後，心生疑念：此等飯菜，何人所做？或是鄰居媼嬸，憐我孤苦，代為炊煮，便往稱謝。鄰居皆曰：「我們不曾為你煮飯，何用謝為！」此種田人，疑惑不解。

「從南來個黑大漢，腰裡別著兩把扇。走一走，扇一扇，『阿彌陀佛好熱rｅａd•９9cｓw.cｏm的天！』」

一年之後，螺螄姑娘，產生一子，眉目酷肖母親，聰慧異常。一家和美，幸福溫馨，如同蜜罐。

來了一個喜鵲，來跟倉老鼠借糧。

又次日，青年男子，仍往作田。歸家之後，又見飯菜端整。油煎豆腐，細嫩焦黃；醬姜一碟，香辣開胃。

「倉老鼠和老鷹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倒有？」

小老鼠出去對老鷹說：

耗子大爺幹嘛哪？耗子大爺梳鬍子哪。

「不借給他！——轉來！」

來了個烏鴉，來跟倉老鼠借糧。

天長啦，夜短啦，耗子大爺起晚啦！

「——『有糧借兩擔』——」

彼時螺螄姑娘，方在熗鍋炒菜，聞此歌聲，怫然不悅，搶步入房，奪過螺殼，縱身跳入。倏忽之間，已無蹤影。此種田人，悔恨無極。抱兒出門，四面呼喊。山風忽忽，流水潺潺，茫茫大野，迄無應聲。

「是烏鴉。」

「他說什麼？」

倉老鼠一想：這事完不了，老鷹還會來的。我得想個辦法。有了！我跟它哭九-九-藏-書窮，我去跟它借糧去。

「什麼人？」

「什麼人？」

倉老鼠在鷹肚子里連忙回答：「不借了！不借了！不借了！」

「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

又又次日，此種田人，日暮歸來，啟鎖開門，即聞香氣。揭鍋覷視：米飯之外，兼有臘肉一碗，燒酒一壺。此種田人，飲酒吃肉，陶然醉飽。

一九八五年四月四日

小老鼠回去跟倉老鼠說：「有人借糧。」

烏鴉和在門口玩耍的小老鼠說：

復后一日，此種田人，提早收工，村中炊煙未起，即已抵達家門。輕手躡足，于門縫外，向內窺視。見一姑娘，從螺殼中，冉冉而出。膚色微黑，眉目如畫。草屋之中，頓生光輝。行動婀娜，柔若無骨。取水濯手，便欲做飯。此種田人，破門而入，三步兩步，搶過螺殼；撲向姑娘，長跪不起。螺螄姑娘，掙逃不脫，含羞弄帶，允與成婚。種田人懼姑娘復入螺殼，乃將螺殼藏過。嚴封密裹，不令人知。

心念：果是何人，為我做飯？以九*九*藏*書何緣由，作此善舉？

喜鵲和在門口玩耍的小老鼠說：

耗子大爺幹嘛哪？耗子大爺咕嘟咕嘟抽水煙哪。

「我爹說他沒在家！」

螺螄姑娘

倉老鼠和老鷹借糧

「這是什麼時候，扇扇？！」

「丁丁丁，你媽是個螺螄精！

「哦！喜鵲。他說什麼？」

「他說：『小貓菜回去告訴老貓菜——』」

老鷹和在門口玩耍的小老鼠說：

耗子大爺幹嘛哪？耗子大爺穿套褲哪。

小老鼠回去跟倉老鼠說：「有人借糧。」

「……」

來了個老鷹，來跟倉老鼠借糧。

一日，此種田人，忽然想起，昔年螺殼，今尚在否？探身取視，晶瑩如昔。遂以逗弄嬰兒，以箸擊殼而歌：

「什麼『小貓菜』、『老貓菜』！」

1984年2月

「小貓菜，回去告訴老貓菜：『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不定歸還不歸還！』」

此種田人，既失嬌妻，無心作務，田園荒蕪，日漸窮困。神情獃滯，面色蒼黑。人失所愛，易於速老。

倉老鼠往前走了兩步。

「借給他兩擔！」九-九-藏-書

「鉤鼻下，黃眼珠，看人斜著眼，說話尖聲尖氣。」

天長啦，夜短啦，耗子大爺起晚啦！

「借給他兩擔！」

唯此男人，初得溫飽，不免驕惰。對待螺螄姑娘，無復曩時敬重，稍生侮慢之心。有時入門放鋤，大聲喝喚：「打水洗腳！」凡百家務，垂手不管。唯知戲弄孩兒，打火吸煙。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儼然是一大爺。螺螄姑娘，性情溫淑，並不介意。

橐橐橐，這是你媽的螺螄殼！」

老鷹一聽，氣不打一處來：這可真是：「倉老鼠跟老鷹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倒有！」——「好，我借給你，你來！你來！」

老鷹問：「你還跟我借糧不？」

「小胖墩，回去告訴老胖墩：『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就歸還。』」

——《紅樓夢》

「——『不定歸還不歸還！』」

「小尖嘴，回去告訴老尖嘴：『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就歸還。』」

「什麼人？」

「小胖墩，回去告訴老胖墩：『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就歸還。』」

「是老鷹！——他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