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多這才鬆了口氣。

……這有用嗎？

許百順說少來。他要不放你走，一百五十三年我也跟他急！

伍六一不等許三多再說什麼，就鑽進車庫，把一輛步戰車發動了起來。

對自個老爸都不行？你就這麼孝順啊？

有沒有用你做就是了！

下邊就是車場了。可看車兵看著這烏壓壓的一幫人，顯得有點為難。

伍六一隨即就追到了許三多身後，照許三多就是一拳。把許三多打了個正著。伍六一急了，悄悄告訴許三多：你還手啊！你不顯點本事，你爸哪知道你在這長多大的出息！許三多躲了躲，只好來真的了。

看書就是看書，不是個目的性太強的行為，一些不切實際的書反倒能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派上用場。

甘小寧說算了，別劈啦，不是磚的事。

老伯，回頭，對，笑一笑，說個驢字。

我們忙於思考人生意義的時候，往往淡漠了每一件小事的意義。

好。

伍六一替許三多應著，說會開！開得好著呢！

許百順也死死盯著兒子，一時間似乎只剩下父子兩人了。

突然，許三多從伍六一手上把那塊磚搶了過來，吼了一聲，照著自己的額頭就是一拍，誰知，那磚砰地一響，有半塊飛了出去，另外半塊，死死抓在許三多的手上。

行行，班長您進，您這不也是為戰友嗎？

這招是真有用。許百順立刻回頭站住了。

這當然是許百順所高興的了。伍六一剛把車開出來，就把老人弄到了上邊。

有句話叫曾經滄海難為水，說這話的人有點不知進退，可我那時候方向都沒了又哪來的進退？

你們不追是你們的，許三多自己還在不停地跑著，嘴裏也一直不停地喃喃自語：

許三多怕有電話過來，乾脆，他把電話線拔了下來，可想了想又猶豫地插上了。走廊上終於響起了腳步聲，他覺得那腳步像是踩到他的心上。

許百順一路走一路好奇地四處張望，說你這連隊咋連個人動靜也沒有啊？許三多不知如何回答，想想只好橫了心，他說爸，我們連現在狀況是不太好，可他有五十三年光榮的歷史……

一個鍋里盛飯，我們睡覺他站崗，我們射擊他報靶，老伯，這都是些把命交給別人的事情。憑什麼交？因為是個戰友，放心。

許百順果然就又「驢」了一聲，馬小帥忙胡亂地又給了他一張。

可許三多卻覺得這樣做不行，他跑過來對伍六一說：六一，你這不像話。可伍六一不理他，他推著他回去：你陪老爺子去，這邊沒你什麼事。甘小寧也上來拉了拉許三多，他說我的班長，不把最好的拿給老爺子看，你憑什麼留下來啊？

許三多說：就是士官。

有人罵兩句，許三多反而覺得舒服。伍六一說你爸還沒到，你在等營門電話呀？許三多嗯哪了一聲。接站都不敢接？伍六一接著罵：還拔了電話線，把話筒撩一邊？許三多嘻嘻地發笑，說是剛接上的。然後，他告訴伍六一：

你就惦記著省錢。我告訴你，你大哥跟我學，省錢，現今還屁股朝天種水稻；你走我指的道，怎麼，現在也沒兩錢吧？

不想，許百順卻呸了一口，說：這能耐拿哪去都沒用！

伍六一提起嗓門大聲喊道：老伯您瞧這個，這也是部隊教的，在家裡可學不著！

許三多說那是炮營的，自行榴彈炮。

是伍六一。

幾十號兵前前後後地簇擁著，這對許百順來說，大概是一輩子都沒有過的事。他得意得不知如何是好。甘小寧說許老伯，剛才給您看的是生活片斷，咱現在去看軍事片斷！許百順說嗯，這個我愛看。伍六一便把許三多喊了過來：許三多，不過來陪你爸在那邊晃什麼？許三多一聽馬上跑了過來，服服帖帖過來在父親身邊陪著。

可……那我怎麼辦？

他們兩個說著說著都快把自己說哭了，許百順猛地拍打著車蓋，喊道：停車！停車！許三多你個小崽子不聽我的！不聽我的我跳啦！說著果真就要往下跳，車了這才停了下來。

許百順還是瞅著他的許三多沒有什麼變化。他說：怎麼都說當了兵就長出息，我瞧是老皇曆了。你還是大鎚子砸不出個屁來嘛，也是，當兵能長啥出息？許三多告訴他：見得比以前多了。許百順就瞪起眼睛來，他說能有我多嗎？我去過廣州深圳，進過世界公園，那都照https://read.99csw.com了相。我還坐了摩天輪，喝了四十塊一杯的洋酒！回來時是機票不打折，要不我空中公共車都坐過了！

伍六一說我是機步一連三班的班長。許百順撓撓頭，他搞不懂這關係也不想搞懂，他只好轉移話題，說咋不吃菜？許三多說多了吃不了。許百順說怎麼著？怕你老子我付不起錢啊？他把服務員剛拿過來的一瓶酒搶過來，卻怎麼也擰不開。伍六一接了過去，兩隻手指一搓就搓開了，他給許百順滿滿地倒上了一杯。

甘小寧忙跟著說：都是在部隊里學的，老伯。

許百順盯緊了伍六一和許三多，他看著他們打著，但他很快就看出了什麼來，伍六一剛被許三多打在地上，許百順卻掉頭就走，一臉的不屑。

許百順看他們好像都沒有什麼轍了，便對兒子說：連塊磚都搗不碎，來跟你老子擰啥？辦了手續，跟我家去。

伍六一有點信，搶過來也是重重的一拳。

馬小帥拿著一個傻瓜相機，一邊走，一邊替老頭子照片。

許三多猶豫著不敢接。

老人早就擺熟了。

兩名警偵連執勤也跑過來，說停下停下！幹什麼打架？

劈了它！讓你爸瞧瞧你的能耐！

這一說，許三多還不知道帶父親怎麼走了，也只好往宿舍里走。

你是怎麼著也不跟我回去了？

我不要。

他說爸！你看我！

伍六一沒有回答，而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許百順邊走邊嘟噥著，我當是不花錢玩一趟呢！敢情是要我拿兒子當門票啊？門都沒有！甘小寧趕上去要扶他，被他狠狠甩開了，伍六一上來，也被他甩開了，他回頭指著他的兒子許三多，大聲地吼道：

許三多終於先伍六一一步，跑完了最後一圈，他從衝刺中猛然停了下來，在操場邊坐下。伍六一沒有坐下，他在旁邊跳躍著，繼續活動著筋骨。

許三多說不是他不放我走，是我自己想留。

他說班長，這不太好吧？

後天。我怎麼辦？

伍六一瞪了一眼，抓起了電話。

是許三多的爸爸來了。伍六一放下電話就再一次地吩咐他：你鬆口氣吧，你可以把決定留給你老爸做了。許三多還是沒有想好，他說他准說讓我走。伍六一說你想走不想走自個不知道啊？走，我陪你去吧！

一群晨練的兵驚詫地看著許三多超過他們，而且身上是負了重的，這幾乎是犯了眾怒，於是操場上開始了一場無形的爭奪。許三多並沒意識到身後的追趕，他一邊跑，一邊在嘴裏喃喃地自語著：

伍六一看見許三多還在發愣，猛地就給了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

馬小帥拿著照相機前後地張羅著。

許三多隻好咬咬牙，說爸，我想轉志願兵。

他又狠狠的幾下，但那磚還是紋絲不動。

許三多雖然一直愣著，可許百順卻樂了，他推開許三多，充滿興緻地打量著眼前這幾十號人，嘴裏說：啥叫許三多的父親呀？老子還跟著兒子走了不成？

許三多直接把父親接到了酒館里。然而，讓許百順感到稀奇的，卻是那些從門前隆隆經過的炮車們，他不時地從椅子提起屁股。

許三多話沒說完，宿舍里猛地響起整齊而熱烈的掌聲。

那群士兵們追著追著，怎麼也追不上，最後便不再追了。

許百順猶豫了一下，表示懷疑，他說你能當官啦？

許三多連忙掏出準備好的錢遞給父親，他說我攢了兩千塊錢，我現在就給您！他父親說兩千？花了花了。我就跟你說你這二哥，人模狗不樣的，他闖世界了，他發了，他回來跟我說，這錢是省出來的嗎？它是掙出來的呀！可不唄，什麼理也講不過錢包里揣的理啊，我跟他幹了……

軍隊把這叫內向。

許三多站在團大門口，看著空空的路面發愣，他回頭看了看哨兵，也不問，但他發現哨兵的臉上露出了一種笑意。許三多發現了什麼，身子一閃，閃過了背後飛來的一腳。那一腳是想踢在他屁股上的，不想踢空了，差點倒在地上，許三多知道那是他爸，他動作快，又一閃，就把爸爸接到了懷裡。

還有就是別放棄你覺得對的規則，儘管那很累，有一天早晚不跑那五千米及其它，確實很舒服，而且也沒人管你，可最好別那麼想，有過拉練經驗的人都知道，中途休息時千萬別解下ｈtｔps://ｒeａｄ•99ｃｓw•com背包，除非你打算往下的路程如在地獄。

老頭好像聽不懂，他問啥志願兵？

為了讓老人滿意，伍六一一路地跑在前邊，一路地先掃清障礙。

許三多急忙開門去了。他的眼眶裡感覺著有種熱乎乎的東西在流。

吼完，眾又給許三多齊刷刷一個軍禮：班長好！

伍六一馬上糾正道：熱烈歡迎許老伯來我連探親！

我在留守。你們都不來看我。

許三多扶住那摞磚，昏昏然看看自己的父親。

許三多乾脆不說話了，玩了命的又是一掌下去。

說得許百順都煩了，他揮揮手：滾滾滾，滾一邊去！能做兩百個能做出個兒子來嗎？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開。

他問：那些傢伙就是你們的戰車？

許百順問。

他還會修車，車內|射擊是最難打的，可他車內能打點射。伍六一說。

這一天的伍六一，真是少有的活躍，他讓許三多快鑽進駕駛艙里，讓他父親享受享受他兒子開的車！許三多二話不說就鑽進了艙里，然後在那塊幾十米的空地上，前進轉彎，駛過旁邊林立的炮車和戰車，看起來許三多的駕駛技術著實不錯。最樂的當然是許百順了，他簡直是樂不可支了，他說小王八羔子真會開車？

那段時間除了一些例行公事，我沒跟人說過任何話。

投降！投降！繳槍不殺！

許三多隻好跟了上去。

還不趕緊開門去？全連的鑰匙都在你一人手裡！

伍六一突然對旁邊的士兵說：找磚頭！快找磚頭！

伍六一說你好大出息？一招制敵沖你爸使？許三多說我沒有啊！我擋都沒擋，我知道一擋他手痛！伍六一說：一直就覺得你是個孬種，今天才知道你為啥這麼孬。你要不生氣我就這麼說，你大概是從小讓你爸打怕了，你爸就是你的個魔障！

許百順這才回頭瞅了一眼一直在艙里給自己托屁股的許三多，心想：倒也是。

有人霍然一下推開了他的房門。

許百順也莫名其妙地看著。

★二級士官許三多

眨眼就到了許三多害怕的那個日子。

說起來跟在草原上看守輸油管道有點像，可遠比那難受，就算我是個從沒經歷輝煌的人，可至少也見識過了鋼七連的輝煌。

許三多無動於衷，汗水濕透了軍裝，他無精打采地低垂著頭。伍六一突然覺得不對，他蹲下來，揭開許三多的軍帽，他發現帽檐下許三多，眼神極其茫然。

許百順沒聽懂，說挺貴的吧？伍六一說：頂百十台拖拉機吧。

伍六一使勁繃住了笑臉。

這幾個月，許三多已經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了，好像不跟自己說點什麼，頭腦就不會清醒。

甘小寧一看有戲了，連忙朝前邊的許百順喊了起來：

甘小寧扯了扯馬小帥，對許百順喊道：老伯，說驢，快！一、二、三……驢！

手是早劈破了，血順著那半塊磚往下滴答著。

許百順有點不服：你就這麼孝順啊？沒見面先閃我一下子？

許百順剛一下車，士兵們又寸步不離地圍了上去，這個說老伯，許三多真不是以前那個許三多啦！那個說老伯，許三多單杠大迴環能做兩百個！

伍六一和甘小寧，兩人的嘴巴一直沒停，他們告訴老人，許三多是武裝越野集團軍第一，四百米越障集團軍第一，偵察兵技能集團軍第二，海了去啦！伍六一說：他是我們最好的班長！我一直跟他嗆，可說心裡話，最好的班長！

許百順的凶頭凶臉，好像更有理由了。

看著他們走去的方向，伍六一替許三多急了，他回頭問問左右，想想，還有什麼轍把老爺子留住沒有？還能有什麼轍呢？眼瞅許百順和許三多越走越遠，馬小帥突然靈機一動，對伍六一說：捕！捕俘！伍六一聽到自己熟悉的詞兒，主意也上來了，他說對……捆，把老爺子捆成個粽子。甘小寧一聽當即就拉好了架勢。

現在我每天做的反而不如那時候多了，有了時間也有了空間，好像也有了思考的自信，可是我發現……

眾人齊刷刷地給了許百順一個軍禮。

圖啥？

您不知道我們多不容易，老伯，您不知道我們這個連多不容易！您也不知道許三多有多不容易！

許百順出了酒館就照旁邊公廁扎。伍六乘機問了一下許三多，說你爸從小這麼對你啊？許三多點點頭，嘴裏沒有回答。那你到底什麼打算啊？伍ｈｔtｐs://ｒｅaｄ•９９ｃｓｗ•cｏｍ六一問。許三多說本來還真有點想家的，他這一來，我根本就不樂意回去了。那你得說啊！伍六一都替許三多急了。

伍六一說我們竄通好了，怎麼著吧？

話沒完，許百順對著他後腦勺又扣了一下子。

你怎麼啦？許三多？

熱烈歡迎許三多的父親來我連參觀指導！眾人吼道。

給許三多倒完酒，許百順就開始摸許三多的肥瘦，他想在部隊里有的是吃的，他覺得許三多應該是一身的肥肉，可他發現沒肥多少嘛。但許三多告訴他，自己結實了。

旁邊的營房正在擴建，一堆磚就摞在那，士兵們不費啥勁就拿了些磚過來，不知要幹什麼，也不知道要多少，一口氣拿了總有將近十塊過來。

哪個連都不喜歡兄弟連的兵，亂竄門子的，全團有幾千人，我等於是一個人。

營房空空蕩蕩的，寂靜得嚇人。

就問你一句話，你真想留在部隊？

所以那段倒霉的時間別人會叫作落拓或者潦倒，我倒不太覺得，除開沒了方向，我基本還是正常的步子踏著步。

老爺子，看這邊。

許三多隻好再一次咬牙了，他說爸，有件事情我一直沒跟您說……

你哥們咋就走了？咋這麼不懂個人情世故的？

父子兩個僵住了。

我就看書。

我爸要不來就好了。

老人以為這樣好，便笑了笑，給馬小帥傻傻地說了一聲：驢。

許三多愣著，眾人都有些愕然。大家都看著許三多。許三多僵在了車頂上，他說爸，這動作我們這從來不興做的。老人說什麼動作？然後自己舉起了雙手：是這個？為什麼？許三多說穿軍裝的不投降，哪怕是對自個的爸爸。

許三多說你又不是沒見，我沒說他就打。

我想，我也捨不得這。

兩人在跑道上亡命似的。

甘小寧說，我也是班長，我負責！

謝謝團里的圖書館，我過得……至少不用數著時間。

馬小帥趕緊過去把他們攔住了。

許三多大吼了一聲，一掌砍了下去，碎屑紛飛，十塊磚斷了九塊。剩下那塊是燒得起了黑泡的，這種磚比樹上長的死疙瘩還要結實。

許三多說士官，還是個兵，延長服役期，就是更專業的士兵。

許百順眼睛瞪大了：你為啥跟他嗆啊？伍六一說嗆歸嗆，可我們絕不誤事，軍隊里好比個高低。甘小寧把大拇指豎到許百順的眼皮子底下，說我們班長說話我們都服，因為他說的他都做到了，他沒說的他也做到了！

許百順得意了，他給伍六一點點頭，首長似的瞄了瞄眼前的伍六一，說你小夥子們倒是有心啊。幾個人忙搶上去給他迎住，連攙帶扶地伺候著，這個說許老伯，這邊是我們士兵宿舍。那個說許老伯您瞧見我們連旗沒有？這旗還是打四八年傳下來的。

許三多，班長可是也走了，七連可也散了，你就得靠自個了，你還能這麼孬嗎？

誰樂意回七連去傷心啊？……你怎麼不來看我們？

許三多死死看著自己的父親，眼睛里單調到只剩下執拗。

我跟您說我喜歡穿軍裝，喜歡摸槍，喜歡上戰車，喜歡訓練，這都對又都不對。爸，我就喜歡做這麼一個人。

十塊磚摞在路沿上，很高的一堆。伍六一遞了一塊：許三多，快！

許三多一邊扶，一邊滿嘴地叫爸！

伍六一一步衝到許三多的面前，他說就知道你躲在這，守著電話，等著你爸，屁都不敢放一個。全團人都說你有多大出息，就我知道，你那腸子早打結啦，屁大個事都得漚死！

許三多也被嚇著了，嚇得簡直瞠目結舌。

跟六連搭夥吃飯，每兩天去團部某幹事那裡報一次到。我現在歸團部管理了，但團部又並不存在，說實話我是隨著七連家當打成了包袱的某個部分，這就是所謂的看管營房。

許三多突然臉色慘白地捂著腳。伍六一一慌，說你怎麼啦？你抽筋了？

許三多隻好住嘴，一邊的伍六一，也只剩了無可奈何地嘆氣。

老人戴著伍六一的帽子，披著馬小帥的衣服，山大王似地冒在炮塔上，扶著機槍，威風凜凜地跟著步戰車，前進著，旋轉著。

許三多的腳果然在抽筋，而且抽得極其厲害，伍六一一言不發地把他揪了起來，在操場邊走動著，邊走邊罵著：你這個蠢貨！許三多自己也沮喪之極，他說我怕我頂不住了，六一，我真怕我頂不住了。轉志願兵的九-九-藏-書申請發下來，我連填都不敢填，那還得熬兩年呢。日子好長啊，六一，我剛熬過去兩個月。伍六一說你原來那點出息勁呢？被人打包走啦？

許三多，出來跟老伯合一張吧！伍六一看見機會成熟了，朝許三多喊道。許三多也覺得應該，就把托父親的事轉交身邊的一個兵，自己從艙口鑽了出來。許百順不知哪來的靈機一動，拚命地想把機槍口調過來，卻怎麼也調不致力。甘小寧急忙幫他打開插銷，許百順立刻把機槍掉過來，對住了剛鑽到身邊的許三多，喊道：

他說少耍花樣，你還是跟我回去吧！

伍六一忍不住罵了：這塊鋼板誰他媽找的？都燒糊啦！

伍六一說你怕痛嗎？他打得你很痛嗎？許三多說哪能怕痛？咱們哪天練得不比這苦呀，他打著剛解癢。可是……可是六一，這真怪了，我明知道我這麼一下他就得折個跟斗，可他一伸手我就毛了……

許三多說沒有。

但凡還在這個團的原鋼七連的士兵，全都在過道兩側站著，他們一個個軍裝筆挺，好像已經站了多久了。已經空寂了幾個月的鋼七連宿舍，頓然又聚起了至少兩個班的人。

許百順是真不想回頭，可那份好熱鬧的天性，還是回過了頭來。

滿了，可是……

許三多說爸，這您信里講過了。老頭沒講夠。他說講有啥用？你笨不是嗎？要你學！你回家看看咱家去，五間，紅磚青瓦，一年就起來！你跟我回去，給你談媳婦，也是紅磚青瓦，再來五間！許三多的臉騰地就紅了，他說爸，說這事還早。老頭說還早？你大哥娶媳婦晚，男根也耗沒了，連個崽子都造不出來！你二哥乾脆不娶，擺明了要絕許家的后。就指著你啦，部隊上的精壯童男，就剩陽氣啦，三個崽子都有戲！伍六一急忙幫許三多打岔，他說老伯，這計劃生育你可不能再生三個啦！老頭一點不怕，說罰呀！老子有錢。

……幹什麼？

我的概念是沒有概念，除了幾個主要的人生定義外也沒什麼定義，事情可能走向任何方向，但最可能是走向你使勁的方向。

是沒您多。許三多願意順從他。於是老頭的話就來了，他說所以啊，兒子，你這跟我一說想家，我那邊主意立馬就定了！役期也滿了是不是？

我知道，就是個手續，你老子等你，手續辦了，咱退伍了。先不回家，帶你去長趟見識！

終於有人從他身邊超過，而且也是負重的。那是伍六一。他說許三多，你在說什麼呢？許三多看了看，說你是伍六一？伍六一說你又犯什麼愣了？是真的在犯愣，許三多似乎又回到了剛進鋼七連反應獃滯的時候。伍六一說跑啊！許三多！說著自己加速起來。許三多好像被人喊醒了似的，一使勁，就追了上去了。

車下的兵們便都默契之極地鼓掌著，大聲地稱讚著，說許老伯真威風啊！伍六一說老伯，您坐過摩天輪，差點坐了空中客車，可這坐過步戰車的人還真不多呀！許百順說對對，我坐過摩天輪，也坐過步戰車，還摸過重機槍，回家我跟老大老二說去！

許百順樂得直點頭。

伍六一說有什麼不好？這種事班長來負責。

電話鈴終於響了。

是啊，老伯，這麼幾年我們都是一起共患難過來的。

許百順沒吭氣，他好像知道了他們的意圖了。他猶豫著，玩著手裡的槍。

老伯，許三多跟伍六一打起來啦！

許百順沒理他，說躲得很熟嘛，部隊上常有人踢你啊？

找打呀！

許三多愣愣地站著，看著父親走去。

許三多依然是穿著沙背心，打著沙綁腿，天剛蒙蒙亮就跑起來了。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所有人也倒吸了口涼氣。

臉上，卻是一片空寂。

人這輩子好像一定會碰上這種時候：沒人關心，沒人搭理，一天天地下來，有些渾渾噩噩，剛開始還想想事，到後來依稀堵在心口的一塊東西變得越來越著實，別的東西被時間磨去稜角，它倒被時間磨出稜角，到最後你終於放棄計劃，不再去度量時間，只記得那種骨哽于喉的存在。

毫無疑問，這是伍六一安排的。

……我是鋼七連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個兵，我是鋼七連的最後一個兵，不，鋼七連有五千人，我是留在鋼七連的最後一個兵……說著說著，腳步慢慢地就慢了下來。

伍六一說：他還會開這炮，打這重機槍…九*九*藏*書…

那又不給你們。許百順看了一眼伍六一，對許三多問道：你說做了啥代理班長，這是你的兵嗎？許三多說他是伍六一，是咱們上榕樹的老鄉。

那塊遭老瘟的磚仍是完整的。

你們……？許三多傻了。

許三多說我去六連吃飯，吃完飯就回宿舍。兩個月我跟人說不到十句話。

你，跟我走！

那時候有你們啊！班長跟你，你們什麼都教過了，你們沒教我一個人啊！鋼七連，鋼七連，天天喊著同生共死的，一下子，都沒了，我一個人，我沒想到是這樣的！我天天都聽到你們在屋裡說話，你在床上翻身，我一睜眼，就我一個人。

你要我許家絕後？

老頭子接受不了，他說延長延長？你腦子進水啊！許三多想極力地說服父親，他說我每月都有工資的，我每月都寄給你。許百順氣上來了，他猛地給了許三多一下，瞪著眼：還說？！你二哥趁錢，我整不過他，我還整不過你？許三多還想說，老頭的手又舉了起來，吼道：

我的辦法是竭力抓住還看得見的任何方向，班長和連長走的時候都說你看書，學文化，要上進。

驢。

老伯，您讓班長留下，我們這些個，我們這整個連！都謝謝您啦！

伍六一猛喊一聲口令：立正！稍息！敬禮！

許三多點了點頭。

許百順不聽這些，他說部隊上是你老子，還是我是你老子？伍六一便拍拍許三多，給他使了個眼色，讓許三多用不著這麼死心眼。

許百順說：老許家的事情什麼由得你拿主意了？直進宿舍時，他又是一愣，說咋就能靜成這樣呢？

許三多看著手裡的那塊磚，臉上的無奈突然就成了憤怒了。

這麼好的班長您就給我們留下吧。

……你爸啥時候來？

許百順能有不相信的嗎？他只剩了不住地點頭，噯喲噯喲，那可值老錢羅！

那……那也不能怪他，是我自個不長出息。

這可都是托您了老三的福啊！伍六一說。

伍六一一聽就氣了。他說許三多，碰上點事你就跟罪人一樣，就等著別人來判！你到底是想走想留？我先把話告訴你，走，你這三年當個回憶，美好不美好你自個尋思。留，你興許接著在這空屋裡漚兩年。你要哪個？

許百順要給兒子倒酒時，許三多回絕說，部隊上不讓喝白酒，他說我們會餐都喝啤酒。

伍六一揪著許三多，出去接他爸爸。

我叫許三多，我是一個兵，是T師B團三營鋼七連一排三班的兵。我是許三多，我當了三年零兩個月的兵……

許百順被嚇著了。

可那磚還是完整的。

起來起來！腿抽筋我可不會背你回去！他不讓突然間坐下。

許三多想了半天，想不明白，他說我不知道……不，我不想走，可來不及啦。伍六一說：你要麼告你爸，你不走，要麼把轉志願兵的報告撕啦！主意你得自個拿！可他告訴伍六一，你不知道我爸這人，我沒告他七連解散，他要來了一看，原來是個光桿連隊，我就不走也得走了。伍六一覺得也是。可他說，你不會跟他擰嗎？許三多說我擰不過他。

甘小寧說：他是夜間射擊集團軍第一，我們都叫他夜來香（響）；打機槍，兩百發彈鏈一百一十七發上靶，都說他上輩子就是摸槍的……

許三多說我想家了，我給我爸寫信，說我想家了，想得要命。我爸說他來接我，我沒敢回信，六一，我還是捨不得走。伍六一於是放開了他，同時推了他一把，然後看著許三多一瘸一拐地在地上活動。他想家就滾蛋，滾家呆去！

瞧你，就這點出息勁。

想。許三多的話還真的很堅決。這一點伍六一看看出來了，他問他為什麼？許三多沉默了一會，說：這個事情，你我之間還要問為什麼嗎？伍六一替他點了點頭，忽然說道：你等著我。然後走開了。許百順追上來正好看見，問道：

許三多指著伍六一的背影說，他是我戰友……

堵著的那塊東西叫孤獨或者是自我，這麼說不夠科學，可我覺得這兩個詞同義，至少沒有自我的人不會覺得孤獨。可誰都有個自我，即使木訥如我也有個自我，而且好像我還蠻自我的，因為我孤獨的時間比較多，至少看上去落落寡和的時候居多。

你老子還說錯了呢！帶我去，我倒看什麼了不起的部隊，讓你王八吃了秤砣子！

伍六一忽然明白，他說這兩個月你都是一個人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