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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七章

第二部

第七章

顧秋水受領了鄒家的收容,不過他的受領之情包裹在漫不經意之中,看上去反倒像是納下鄒家一份無端的好意,而鄒家又明明白白知道他的領恩之情,真是難為顧秋水了。他轉身吩咐葉蓮子:「你和孩子就留在這兒,鄒家會很好照顧你們的。我還得回社裡去,現在是非常時期,社裡要人照應。」話是對葉蓮子說的,眼角的餘光卻向鄒可仁瞭了一下。鄒可仁果然顯出滿意的樣子。
插手的是金奉如從延安來的秘書。秘書曾和顧秋水互相掩護,以為某個捲煙廠到湖南採購煙葉的名義,做過一些地下工作,當然就和顧秋水有些熟絡,有時常到顧家坐坐,對顧家的事自然也就有所了解。有一天他突然來到顧家,對顧秋水說:「老顧,再不讓阿蘇走,你的家可就要毀了。你看南南她媽多可憐……你別擔心,我會給阿蘇安排個事做。」
「這是海水吧?」她撩了一下洗衣盆里的水,毫無興緻地問。
這對吳為並不很難。葉蓮子本就懷疑吳為是否天生被賦予雌雄兼容的稟性,十二歲上就能將行李打得平平整整、方方正正,像是軍營出品而非出自女性少年,且不讓葉蓮子插手。
顧秋水轉身跑進廚房,拿來一把菜刀上下左右揮舞著,說:「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要是阿蘇知道顧秋水這一番思量會怎麼想?人財兩空的她又怎麼活下去?
胡秉宸這時就從報紙後面閃出他的臉,放出英式社交場合上的典型一笑,悠悠說道:「怎麼,難道讓我也跟著你痛哭一場嗎?」
又與汪偽政權中幾個東北軍舊人,如九一八事變前原張學良將軍的參謀長,如今是汪偽政權綏靖主任胡玉昆的軍政部長鮑文岳等達成協議,準備武裝策反。
她下意識地撫摩著吳為的腿,想著孩子真是個好孩子,每遇大難不哭也不叫,從不給她和顧秋水添亂,作為這樣一個孩子的父母,難道他們不該好好疼愛一下吳為嗎?
在這個背景音樂下,在顧秋水的拳腳一下下落在她那至親至愛的受體上的音響中,吳為開始思考:爸爸是個什麼東西?要是她聽話,顧秋水就打她;要是她不聽話,顧秋水也打她。如此打來打去,吳為從來也沒有明白過顧秋水為什麼打她。於是她斷定那個叫做爸爸的東西,就是天天要打人的一種東西。打她,或是打媽媽。根本不知道這個叫做爸爸的東西曾經愛過她,當年離開北平的時候,還因為離她而去掉過眼淚。
是上帝的指引嗎?他大概是太憐憫、太同情葉蓮子了,所以才帶她來到這裏。
幾天之內,桂林、柳州相繼失守,軍隊放棄了廣西、貴州兩省的防線……
到了晚年,每每看到二十世紀末文化人的一出出鬧劇,金奉如總是笑笑:過了幾十年,怎麼沒有一點兒翻新的玩意兒?他們自己不膩煩,看的人可早就膩煩了。
吳為放棄地一笑,作為一個父親,顧秋水是永遠不會知道他對自己女兒犯下了什麼樣的罪行,也永遠不會懂得她對他的仇恨了。
不知什麼動力驅使,葉蓮子回身衝進閣樓。進了閣樓才明白,她是要搶救那點可憐的家當,至少得把抽屜里那點錢搶出。在她一片混亂的腦子裡,這個念頭似乎比死亡的危險更固執地糾纏著她。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之所以將生命置之度外去搶救所謂的錢財,不過是以此驗證一下顧秋水。好像另一個理智得不像是她的腦子的腦子告訴她,在生命攸關的時刻,那個叫做丈夫的男人是不能靠的。這個理智得不像是她的腦子的腦子,只在非常條件下才會出來工作。
死裡逃生的葉蓮子,來不及多想她的僥倖或不幸,忙去尋找吳為。只見一個小人兒,鎮定自若地站在烈焰中央,那個孤零零站在烈焰中央的小女兒,好像不是她的女兒,而是烈焰生出的女兒——一個將要承受萬般不幸的女兒。有那麼一會兒,這景象竟讓葉蓮子恐懼得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思量起吳為今後的一生。
鄒可仁是美國哈佛大學留學生,又遍游歐洲,因此不似父親以及東北很多老財主那樣刨個坑把錢埋在地下,而是買了美國股票。
到底是誰把她造就成了一個男兒之身,卻又給她一條女人的命?!不知除了雌雄,生物界還有沒有第三、第四種屬性,如果有,說不定她也會兼顧起來,瞧她對男人的責任那份大包大攬的熱愛!
後來改乘運貨「黃牛」,卡車貨堆上坐著逃亡的人們,吳為的小手緊抓著高圍在卡車四周的鐵條,眼看著多少人一個轉彎沒有抓牢就摔下山澗,馬上粉身碎骨。山澗里,多少汽車殘骸不得不接受那橫屍山野的殘酷。
隨著他的每一下拳腳,吳為就緊緊擠一下眼睛,好像一拳一腳同樣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用兩隻小手快速刨開疊好的被子,像舵鳥那樣把腦袋扎進被窩,不行,隔著被子仍然能看見拳腳落在媽媽身上的慘狀,又溜下床去藏到門后,還是不行……她張著小小的淚眼四顧,哪裡才是一個平安的地方?
顧秋水說:「這事你別管,我和阿蘇沒什麼,我們還得靠她幹活兒。」
從此,顧秋水留下的那個箱子,就陪伴著她們一起踏上漫漫的求生之路。不知吳為浪跡天涯的脾性是由此而來,還是從外祖母墨荷那個游牧民族的祖先而來?很可能是秉承了外祖母墨荷那游牧民族的祖先。她的很多脾性,看得出是越過了葉蓮子而與外祖母墨荷的直接鏈接。
國事、家事,就這樣改變了他們舊有的關係結構。
三歲左右于天津聆聽過的那支《水神交響曲》,此時也在她的耳邊響起。先是它的前奏,慢慢悠悠、汩汩上漲的水聲,而後跟出風的嗚咽、水的呼嘯,和著似是而非、斷斷續續的哭聲,匯成越來越強的索命厲號,真切得似要將她淹沒。她重又感到窒息,重又感到滅頂前的寧靜……
畢業於東北貴族女子學校的鄒太太,與胡秉宸的綠雲表姐一樣,跳舞、游泳、開車、打網球、交際、家政,樣樣在行,又是領導潮流的人物,上過國內首家航空公司首批乘客名榜……可就是認為地面上的一切響動飛機上都能聽到——
可是那些所謂的「關係」根本聯繫不上,派人去叫也叫不來,誰也不敢理他們,工作根本無法開展。
鄒太太笑了:「你像媽媽?不,你像爸爸。」
吳為說:「哪兒呢?媽媽,小鳥在哪兒呢?」
柳州的房子差不多都是木質結構,沒火還想找機會燒上一燒,有火就更是興風作浪地燒了。
柳州的房瓦像是又薄又脆的炸薯片。她那雙小腿有多少力量?可她輕輕一踩,就把那些瓦片踩裂了。赤|裸的小腿小腳陷進瓦碴兒,碎裂的瓦片卻像刀子般鋒利,毫不憐惜地將她的小皮小肉劃破。血滴如一滴滴紅色的淚珠從腿上滲出,匯成一條條細流,順著小腿蜿蜒而下、縱橫交錯,真是一張白紙上好畫最美麗的圖畫。
「那我媽怎麼會躲出來教書?」
吳為實在猜不出來,最後把它歸結為暴力——既然它隨顧秋水的暴力而來,自然就是那暴力的一個部分。
他們研究了武裝策反的可能性,還派遣特派員回東北了解反叛雜牌軍的實力、真假抗日之心,以及隱藏在某處的武器到底有沒有,有多少……
這就是從小既不尿褲子也不尿床的吳為,長大之後,一旦面臨精神崩潰或極度的恐懼,反倒尿褲子、尿床的緣由。
她們的虛浮、對人世不著邊際的嚮往,即刻就被埋葬在那凄荒古遠、令人斷魂的曠野中,埋葬在水塘邊難以見到的幾枝顫抖的蘆葦中,埋葬在散發著蒼老濕氣的廢窯中,埋葬在如哭泣如輓歌的連陰雨中,埋葬在黃土高原沒腳的黃土中……
在夢魘中,她的屈辱、她的哭泣、她的嘆息無拘無束地伸展、攤放開來,顧秋水這時才大開打戒。此時的顧秋水又還原為兵痞。他赤身裸體,從床上一躍而起,一把拉起睡夢中的葉蓮子,劈頭蓋臉就打。他睡帽上的小絨球;他兩胯間那個剛才還昂揚挺立現在卻因暴怒而疲軟,說紅不紅、說紫不紫的雞|巴,也隨著他的跳來跳去、拳打腳踢,滴里噹啷,蕩來蕩去。
不論誰,都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做人,難免身不由己地做錯什麼,可卻沒有挽回錯誤的機會了。葉蓮子和吳為所出的每一張臭牌,都只能等候葉家的智者禪月來翻牌了。
到了現在,葉蓮子的情感、精神、肉體、生活,沒有一樣不苦的了。一般人佔著一樣就難得不行,她是樣樣都佔全了,從里往外再搜羅搜羅,還能找到一處不苦的地方嗎?再也找不到了,她是讓苦浸透了,可還是緊閉著嘴——受。
日後,當葉蓮子如蕭蕭落木在黃土高原上飄零的時候,零狐村的日子,於她不過是一陣又一陣黃風,掀起一層黃土掩蓋另一層黃土的無窮反覆,她的技藝已臻爐火純青,最後連自己也化作了一支黑管。
然後他開誠布公地和葉蓮子談判:「香港是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說不定我哪天就被殺頭,只好借錢、湊錢回內地去。我是無論如何要帶上阿蘇的,你想好了,你要是願意,咱們就四個人一起走;你要是不願意,你們母女就留在香港,我和阿蘇走。」
突然,一聲炮響解開了如蛇一般攀緣、纏繞在身的海的咒語,原來她還處身在這無情的世界里。
防空洞卻在柳江之北。日本飛機像一個忠實的、夜夜歸家的丈夫,而不是那種「不回家的人」——越是晚上,空襲警報越多。架在柳江上的柳州橋,成了葉蓮子和吳為往返跨越最多的一座橋。
「你真不像我的女兒……男女間的事是最不值得認真的事,為這種事情受罪更是一個不值得。」
不能說這四個男人就代表了中國男人的整體,但至少代表了幾個層面,也許這正是禪月不得不走出國門的原因。她不能忍受男人們拿著吳為的私生子問題對她們母女進行無窮無盡的訛詐勒索。她要是在中國談婚論嫁,鬧不好未來的夫婿惱羞成怒時還會用她母親吳為的問題羞辱她,哪怕吳為進了棺材,也不能一筆勾銷。
為什麼不離開這個殘忍、對她不公的世界呢?她豁然地想。
儘管顧秋水對阿蘇寵愛有加,阿蘇並沒有在葉蓮子面前逞強的心思,只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傭人,做夢也想不到與這樣一個男人有緣。這個男人不必在太陽或是風雨里辛苦勞作,只須進進出出、寫寫說說,西其服,革其履,飾油頭,叼煙斗,有時還能和鄒可仁一起坐坐小卧車,且不忘她的救難之恩,又大明大擺收她進了屋,甚至把明媒正娶的太太扔在一邊,這不是她前輩子修來的福又是什麼?自然是顧秋水怎麼說她就怎麼做,好像顧秋水說什麼葉蓮子也就做什麼一樣。
精疲力竭地爬上了樓……
葉蓮子立刻像是回到包家,回到傭人住的地下室。那兒無論如何還能體味到二太太的一些鄉情,這兒卻在儘力使人忘記他們的來處,忘記他們愛吃的大蔥蘸醬、高粱米水飯、冬天的火炕……別看鄒太太戴了一身鑽石,卻難以指望像二太太那樣,在她箱子後面留點錢,讓她別再傻等,趕快到香港找顧秋水。
可葉蓮子是個嚴於律己的女人,既不懂得為自己著想,也不懂得為自己尋找歡樂。
秘書以為幫了葉蓮子的忙,可自阿蘇走後,顧秋水和葉蓮子的關係更加冷淡了。顧秋水從此不再打罵葉蓮子和吳為,但是他們之間連話都沒有了。
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想到了「殘酷」那兩個極為通俗的字眼。事到如今,孤家寡人的她需要的其實不是情愛而是一種證明,可以向他人和自己證明,她和這個世界還有那麼點牽挂,而不是皓月當空下一隻奔走在荒原上的雪狼。
說著,說著,就說到吳為小時很怪,自然又說到她在柳州那場彌天大火中的表現。
「就是畜生。」只見顧秋水兩手一抓又一揮,話音還沒落,葉蓮子就被扔出了門外……
明知大事不好,葉蓮子也不敢說一句什麼。她何止是逆來順受?連順來也順受了。以她的聰明才智,本可以成為一個人物,只是她把自己的生命完全寄托在了另一個生命上,誤以為那個生命不知比自己高明多少,把自己的潛能生生地埋沒了。
顧秋水很快撇開無足輕重的男女話題,繼續說道:「是啊,我現在也常常感到無依無靠,無根無由,無來無去,茫茫人海無以酬對。不論你高興、你痛苦、你感傷,都無人可以言說。回想一生形影不離、捨生忘死的朋友,今天我去看他、明天他來看我,一天不見都不行,有什麼好東西都想著他……可卻沒有一件可以銘心的回憶。」不為兒女情長所困擾的顧秋水,這時動了真情。
顧秋水又問:「你是不是覺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她背上自己的行囊,一分鐘也不多留,一聲「再見」也不說,頭也不回地走了。她知道,到死,他們也不會再見了。
鄒可仁和顧秋水多次向包老太爺宣講未來的前途,請他出山,回東北號召一下,東北軍的殘餘勢力和大批土匪勢力肯定響應,可包老太爺就是不動聲色。鄒可仁說:「扶不起來啦!」其實是有包天劍的前車之鑒參照著呢。
一看又要被顧秋水丟下,葉蓮子忙說:「不,你到哪兒我們就到哪兒。」一廂情願地要和顧秋水生死相隨。不管鄒家防空洞多麼安全,她也不想單獨留下,誰知道戰爭怎樣打,打到什麼程度。如果他們就此一別又是四年怎麼辦?她萬萬不想再落入寄人籬下的境地。
葉蓮子抱著吳為坐在爛泥湯里,想起她們與顧秋水阿蘇住在一個房間里的日子,這樣一無所有地坐在地上,可以叫做幸福生活了吧?
…………
胡秉宸極其偏愛這種狎弄,比起和女人在床上正正噹噹的兩性相悅,別有一番滋味,還有那麼點溫故而知新的味道,像是回到少年時代在天橋觀看說坤書的藝人或是拉洋片,再不就是翻著老蕭褥子底下壓著的春宮畫。正像某個偉人總結的那樣,果然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得著不如偷不著」。
「哦?」她擰著眉毛,瞪著一雙大而無當的眼睛,怔怔地看著盆里的水。
「請問損失大嗎?家人沒有受到什麼危險吧?你的丈夫在哪裡?」
海上來風一旦爬上樓頂,似乎就隨著飆升,變得又「削」又硬。本打算對付著挨過香港的冬天,一旦站在八面來風的陽台上,就顯出難以對付的情況。
後來見阿蘇還沒走,秘書又來了,對顧秋水說:「別再留著阿蘇了,你要是再這樣對待南南她媽,我可就不客氣了!」
一旦面對葉蓮子和吳為,顧秋水就無緣無故地發怒。
她向東而行,迎面碰上一堵吸盤似的火牆。對於這個操蛋的人生,她也許比死不改悔的葉蓮子悟性更高,也許冥冥中有人指點——進入那火牆其實正是脫離苦海之道,所以不知後退,繼續前行。可是一頭扎進閣樓以生命來驗證顧秋水的葉蓮子,卻還有一份神經如雷達般跟蹤著吳為。她的血在吳為的血管里喊了起來:「站住!站住!趕快離開!」
而吳為也不曾料到,她們在黃土高原以及在寺廟中度過的歲月,將賜予她多少悟性,多少享用不盡的財富。
如果說吳為兩歲上的那個樓梯決定了她的奴性、奠定了她人際關係的基調,那麼顧秋水對葉蓮子的暴力,則奠定了她對「暴力」的仇恨,也可以解釋為對「暴力」的迷信和崇拜,從此將她造就為一個「暴力拜物教」。這個界限其實很難分清,仇恨與迷信崇拜往往像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她與男人的關係中,那無可救藥的基調正是由此而來。
這些計劃,像所有的想法在想法階段上那樣誘人,那樣美妙,那樣一廂情願,那樣停留在想法上,那樣幽了一個英國式的默。除了一個讓人慢了半拍的哈哈大笑,還能有什麼?
那一天胡秉宸情緒飽滿拂袖而去的時候過於生猛,甚至將吳為推倒在水泥地板上,讓她結結實實摔了一跤,疼得她躺在地上很久不能起身,胡秉宸卻連扶都沒有扶她一把。她躺在水泥地板上說:「你這是幹什麼,我是妓|女嗎?」
不過兩三分鐘時間,閣樓已是滿室濃煙,什麼也看不見了。火苗從地板四周和一條條地板縫裡躥了上來,每條地板縫裡都是一溜火苗,每條地板都像是鑲了一條火邊。
見到這兩位與東北軍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人,西安事變前信誓旦旦支持張學良、事到臨頭就變卦的閻錫山,並沒有一絲尷尬。何止是兩面派?簡直是多面派,據他們所知,他和抗戰對象日本人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把這種多元化的局面玩得滾瓜爛熟,如魚得水。
「不,是淡水。」
比如工作開展不順利,受到他人的輕視,經濟沒有了來源……
吳為噘起了嘴,說:「我像媽媽。」
顧秋水就有些張皇,從阿蘇身上翻下來的時候,雙手沒有撐在床上而是搓在了阿蘇的膀子上,搓得她很疼。她不由得喚了一聲疼,顧秋水卻像沒有聽見。
他熱淚盈眶地對阿蘇說:「算我借你的,等我有了錢一定還你。」
之後,她似乎在烈焰中翻滾起來,一條腿微蜷,一條腿向外撇著,根本不像吳為長大之後讀到的那個詞條「鳳凰涅槃」。那不過是求生的掙扎,掙扎的醜陋;那無助而柔弱的生命在火焰中掙扎得那樣任宰任割,沒頭沒腦,無著無落……
研究結果是設法通過偽滿洲國總理張景惠等人,在日本投降前搶先抓到偽滿「國軍」的武裝力量,把山海關奪在手裡,堵截蔣介石的軍隊出關,並擴大力量,佔據「南滿」地盤。
吳為在黑暗中已經坐了很久。對於四歲多的吳為,黑暗既不可怕也不可憎,黑暗於她反倒是一本打開的書。當黑暗將大地漸漸籠罩之時,她便興味盎然地開始了對黑暗的閱讀,不但極有耐力,還在黑暗中讀出了光亮。
吳為本想說:不,我不是來討賬的,我就要墜入深淵了,哪怕一根稻草現在對我也至關重要;而你我之間不止一根稻草,還有血液中那根比稻草結實一點兒的線呢,我就是來對接這根線的。
起火的原因誰也說不清楚。有人說是房東在飛機場工作的兒子從機場帶回的那桶汽油不慎起火。但房東拒不承認,反倒說是哪家廚房的餘燼復燃。
幾十年後,每當胡秉宸陰陰地折磨著吳為的時候,這雙小腳就會在葉蓮子的read•99csw•com眼前重現。她難免會想:胡秉宸哪,你是太吝嗇了,怎麼就不能給這雙小腳一點點關愛呢?
此外,他們,也就是顧秋水在桂林的工作,乏善可陳。
從此吳為斷了念,無論如何,她是找不到一個疼她,更不要說是拉她一把的人了。
鄒太太的話讓葉蓮子無地自容。她想都沒想,拉起吳為就走,倒讓鄒太太感到自己過分了,就說:「你哄哄她不就得了,外面又打槍又打炮的,太危險了。」
走了幾天,顧秋水也受不了了,不時和葉蓮子換乘一下滑竿。阿蘇和葉蓮子就走在滑竿的兩側,就像她們在同一個屋頂下那樣,盡量誰也不看誰,誰也不和誰說話。
有幾次顧秋水對阿蘇說:「阿蘇,你來坐一會兒吧。」
顧秋水正是如此洒脫地在吳為的靈魂深層播種、栽培下對男人的仇恨、敬畏和依賴,而這仇恨、敬畏和依賴,又在她屢屢失敗的人生灌溉下茁壯成長起來。
顧秋水想起與胡秉宸的那次接觸,吳為哪裡是他的對手?心裏便有些不忿,「我真不明白,你養著、供著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有什麼意思?他愛你嗎?尊重你嗎?」
同時吳為也漸漸明白,某些正人君子,並不見得比有個私生子的她更不下流。
於是顧秋水更有了拳腳葉蓮子的理由,他打得格外瘋狂,哪裡要命就往哪裡打。
有多少次,吳為試圖對胡秉宸說一說她那不長也不短、無法與他光輝燦爛一生相比的一生,希望他能理解她不能把任何人放在葉蓮子之上的緣由;希望有一個力量能把她從那個緊得不能再緊的膠合狀態中拉出;除了對葉蓮子的愛,她還需要其他的愛……
…………
顧秋水以他到過延安的經驗,準確無誤地判斷出那位文藝理論家似乎更有來頭,也就未能免俗地緊跟。文藝理論家自然向一些報刊推薦顧秋水的文稿,他就在以堅持抗日、團結、進步為宗旨的《力報》上寫些小文章,掙點稿費混飯吃——就像包天劍將他扔在香港,沒有找到飯轍之前,靠賭博贏點小錢混飯吃的狀況一樣。
他一面將西裝褲上的弔帶一一捋順,一面對驚得渾身亂顫的葉蓮子說:「把話說清楚也好,我落難香港的時候,沒有阿蘇照料,早就餓死街頭了……怎麼說呢?她比你對我有恩。如今你來了,我不能翻臉不認人。我就是娶了她,也沒什麼不可以的。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你要是能容她,我也就能容你們娘兒倆;你要是不能容她,我就和阿蘇自討生活,你們娘兒倆過你們娘兒倆的。其實這話早就想跟你說明白,只是怕你傷心、想不通,才拖到今天。」
吳為的腳倒是被葉蓮子包裹住了,可是她腳上的傷痕就這樣長在了上面,永遠地長在上面了。
回答她的是一陣掀動報紙的聲音。她傷心地自言自語道:「看來是我自作多情啦!」
這真有點像是胡秉宸。
她就這樣遍體鱗傷地跑著、跑著,一直跑到她從未到過的海邊。一眼看不到頭的海灘上闃無人跡,往日那經海潮吮吸之後變得模糊而倦怠的歡聲笑語,那五彩繽紛的泳衣、洋傘,還有泳衣、洋傘底下膨脹著的女人和男人都沒有了,戰爭就這樣消解了活命之外的所有附加物。
再不就責問葉蓮子:「怎麼天天、頓頓都是空心菜?你不會換換樣兒嗎?」
誰能等她!死亡這時候是用腳步量的,每快走一步,就早得一步安全。
賣命的職業,為他鍛鍊出足夠的冒險經驗——先回到不久前通過的廣州灣,再搭船去澳門,通過一位「洪門」老先生找到走私販子,與三十多名乘客黑夜裡搭乘走私販子的木船偷渡過海峽,在九龍後山一帶登陸。剛登陸就被埋伏在那裡的一批持槍爛仔攔劫,乘客們的財物全被搜掠一空,顧秋水只好步行經元朗、乘公共汽車到九龍街里,途中還通過了日本人的一個哨卡和一個防疫卡,注射防疫針后才被放行。
同時也明白了,她們被困在閣樓里。可她沒有呼救,此時此刻誰能聽見閣樓上的呼救?即便聽見誰又能來救她們?
門外站著一個精瘦的漢子,粗衣粗褲,粗臉、粗胳膊、粗腿,顧秋水問道:「找誰?」
吳為固執地重複著:「像媽媽。」
她向暗海的深處走去。一波一波、冰涼刺骨的海浪,發出一陣又一陣細密沉悶的咒語,如蛇一般攀緣、纏繞在她的身上。她放棄掙扎,隨著那攀緣、纏繞,亦東亦西、亦上亦下,翻飛悠遊于沒落的邊緣,她想起了,明白了,後悔了……
顧秋水一拳打在葉蓮子的眼睛上,葉蓮子就地來了個趔趄;接著他抬起腳,一腳踹到她的腰上,葉蓮子的骨頭咔嚓一響,像是什麼地方折斷再不能直立那樣跌撞到柜子上。柜子發出一聲巨響,倒了,裏面的東西傾了滿地,葉蓮子跟著也就貼伏在躺倒的柜子上,不知是不是脖子出了毛病,頭也抬不起來了,臉也挫在柜子上,血泡從柜子和她嘴角的夾縫中噗噗外冒,慢燉鍋似的。她用那啃著柜子的嘴說道:「你們是畜生嗎,當著孩子這樣做?」
「顧太太遭了大火,她和孩子倒是逃了出來,現在已經到了學校。校長先生讓我送封信來……」
槍炮好像還在響著,但是她聽不見了;
「您是堅強的女性,獨自一人應付這樣的災難……」
老區來的女幹部,徹底摧毀了鄒可仁打算換換口味的企圖。那些本就毫無起伏的腰桿,再紮上根粗皮帶,活像橫鋦了一道箍子的大醬缸;帽子底下冒出的短髮,參差如地里的麥茬,外加多日不曾洗濯的腦油子味兒;說話直噴唾沫星子,對著他人的臉大放驚天動地的飽嗝兒或噴嚏;翻書之前先伸出老長的舌頭,以手指于舌上取水……這都讓鄒可仁立時腦袋大如斗,忘記了自己沒留洋之前,也是說話直噴唾沫星子的,也是對著他人的臉大放驚天動地的飽嗝兒或噴嚏的,也是翻書之前先伸出老長的舌頭以手指于舌上取水的,腦袋上也是冒著多日不曾洗濯的腦油子味兒的。本以為太太不能影形相隨,畢竟天涯何處無芳草,沒想到一下掉進鹽鹼地、荒草灘,不要說芳草,連根草毛都找不到。
鄒太太離婚後先與東北某一望族的後人同居,而後移居美國,在洛杉磯唐人街開一家飯店,本指望用來養老的馬來西亞金礦股票卻被望族的後人騙走,最後寂寞老死在美國一家養老院。
人沒救成,鄒太太卻愛上了其中一位飛行員。
她說:「他有肺病,不知道這幾天是不是好些了。」
那天睡到半夜,「砰——」的一聲巨響,接著就濃煙四起,空氣里瀰漫著各種物體燃燒的氣味;接著就是木頭,而且是不飽滿的木頭嗶嗶剝剝燃燒的歡叫。起初葉蓮子以為又是日本人的空襲,炸彈命中了這棟小樓,便一把抓起吳為,往樓梯口跑去。這時細弱的火苗已鑽過樓梯的每一條縫隙,一旦鑽過縫隙,便多姿多彩地蓬勃起來——葉蓮子這才知道是失火了。
這本是一個讓你死了心才能活下去的世界——你從沒有過父母,沒有過情人、丈夫,沒有過兄弟姐妹,沒有過子女,沒有過朋友……可吳為就是死不了心,最後的吳為不瘋又能怎樣?
如果說吳為僅僅被賦予雌雄兼容的稟性還算不得奇異,到了她的兩手越來越男相的時候,她那分野雌雄兩性的中軸線也就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往雄性偏斜靠攏。除了「同志」,哪個男人願意再找個男人共築愛巢!不過她也能在這種局面中找到安慰自己的成分,一旦男人對她撂了挑子,絕對難不住她獨挑家門的日子。
如果說韓木林這樣辱罵吳為還有一定道理,畢竟她把一頂綠帽子戴在了他的頭上,是吳為的受害者。那麼胡秉宸呢,她過去的事情與他何干?而且早在他們還沒進入情況之前,吳為就把聲名狼藉的過去對他做了如實的交待,請他考慮,斟酌……可他一旦發起怒來,她的交待反倒成了他的炮彈,並用這些炮彈毫不留情地轟擊她,羞辱她。
人們驚魂未定地走來走去,或相擁在一起,守著已然化為灰燼的家。只有她沒什麼可守,之所以坐在這裏,只是因為無家可歸。
如果日本人知道,彼時香港上空肆無忌憚橫飛著、爆炸著的日本槍炮,竟成為一個中國女人維護自尊和一對中國男女在床上狂歡的伴奏,更不要說還有無數中國人因為什麼偉大或不那麼偉大的原因,照舊在made in Japan的槍炮伴奏下乾著什麼,他們對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還有把握嗎?
臨走時,阿蘇什麼也沒說,更沒有要回她當年給顧秋水的錢,就那樣默默地走了。
金奉如沒有回答,顧秋水的話不利於團結;可是金奉如也沒有反對,不如說,顧秋水的話說出了他不便說出的想法。的確,不論詩人還是文藝理論家,金奉如都非常反感,可是他們誰都好像可以指揮他。一九四九年以後,詩人不知道又從哪裡冒了出來,可就像是泄了元氣,不斷被文藝理論家用各種名義修理。文藝理論家卻在文化界一直擔任著重要職務,直到一九六六年那場「大革文化命」的政治運動中才轟然倒下,從此從文化領域退隱,並與詩人成為無所不談的莫逆,人們常常可以在各種過氣的文化活動中看到他們的身影。當然,人們也不再提起桂林的往事,好像忘記了,也好像與舊生活一起埋葬了。
解決顧家這種不死不活局面的還是戰爭。
他找來一塊木板,順窗又支了一張床,指著新搭的床,按先來後到、大小有序,通情達理地對髮妻葉蓮子說:「我和阿蘇睡這張床,你帶著南南睡那張床。兵荒馬亂的年月,只好這樣了。」
平時窮得要什麼沒什麼,可現在葉蓮子卻覺得富有得不得了。她只有兩隻手,不知取哪一樣為好,哪一樣都是她們母女生活的必需。
她很平靜,知道這一走,自己的時間也快到了。
不管顧秋水如何設計阿蘇、葉蓮子和他的生活前景,時局卻迫使他不得不放棄將葉蓮子攆回內地的打算。
這種較量、決戰從未停息,直到她的精神殺死她的生理。不過她勝利的同時也是她失敗的結果,這可能是男人對她極度失望並棄她而去的一個重要原因。
如果不是對包老太爺還有那麼一點企圖,即便都在天津,又住得很近,顧秋水也不會和包家來往了。
儘管葉蓮子受盡精神上的欺凌、折磨、摧殘,可還沒有實實在在挨過顧秋水的拳腳,所以當第一個拳頭夯下來的時候,還以為是夢魘的繼續,等到明白過來不是夢也沒覺出更大的不幸——與別的遭遇比較起來,顧秋水的拳腳又能慘到哪裡?
顧秋水對金奉如說:「我就不明白,他們不都是信仰共產主義的嗎?為什麼還這樣互相控制、互相排斥、互不承認?」
災難一點縫隙也不留地把她們緊緊壓縮在了一起,且堅固無比,什麼力量插得進來?不論是愛人、父親、兄弟、朋友……
很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不傷葉蓮子的心。現在已經到了把這份厚道、情義,對葉蓮子說清楚的時候了。
包天劍見到顧秋水,連那不投機的半句話也沒有了,他們誰也不再記得當年的情義。情義算什麼?就是青春結伴好前程的往事也不能讓他們心有所動了,其實他們離心如止水還遠著呢。

日本投降后,他們又同偽滿駐天津領事王某接上關係,打算趁日本投降混亂之際,從中得利。還通過包老太爺的關係,拉攏偽滿「勞動奉公隊」,據說該隊有八千多人,掌握在一個東北軍老軍官「于大頭」的手中,可是蔣介石來得太快,一切計劃都成泡影。
那該是怎樣的一副景象?一個臉上貼著一條紅色亮片的女人,抱一個孩子,獨自奔突在不斷倒塌的瓦礫黑暗之中。
「什麼事?」
阿蘇順從地脫了衣服,赤|裸裸地坐在床上,靜待顧秋水揪著葉蓮子的頭髮,擰著、掰著葉蓮子的腦袋往她這邊瞧。
此時,一股溫熱、柔軟的水流,知情知意、知根知底、知疼知熱地順著她的小腿流向地面,她近乎崩潰的恐懼,似乎也隨著這股溫熱、柔軟的水流一起流走了。她感動得打了一個冷顫,並且愛上了這股溫熱、柔軟、知情知意、知根知底、知疼知熱的水流。
更有顧秋水兩胯之間,那個隨他跳來跳去、拳打腳踢,滴里噹啷、蕩來蕩去,說紅不紅、說紫不紫,醜陋無比的東西又是什麼?
如果吳為還是一個任人唾罵的「破鞋」「婊子」,那麼情人也好,前夫也好,胡秉宸也好,任何一個自稱多情的男人也好,誰還願意撿這隻「破鞋」,並和這隻「破鞋」相提並論?如此煽情的故事只能存在於小仲馬的《茶花女》之中。
醒著的時候,葉蓮子還能忍住她的屈辱、哭泣和哀嘆,這並不很難。可是睡著之後,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就開始有了夢魘,這個毛病自此跟了她一生一世。
包天劍這時也回到天津,他的抗日熱情也好,收復東北勢力的雄心也好,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看不到那個哪怕穿著不倫不類的美式軍服的青年軍官了。他常常自言自語道:「二太太沒有了,財產也沒有了,隊伍也沒有了,什麼都沒了……」看上去有點神經兮兮。
他握著那點金子,就像握著阿蘇的心,自己的心也立時熱得受不了了,自然又想起當初阿蘇救他于落難的種種恩情。阿蘇是他的守護神啊,一次次救他于危難之時。這次不但救了他的命,還救了他一家人的命。
「你到底是因為不知道上哪兒找我們,還是因為沒錢才不給我們寫信?哪怕你來封信說你還活著,說你目前有困難,等情況好轉再接我們去團聚也行啊,也會給我們一點兒希望,省得我媽望穿秋水。難道沒錢的窮人都得把老婆孩子扔了?再說你也不是沒有錢,怎麼就能把我們甩給包家當保姆?能怪人家對我們不好嗎?你都不管自己家人的死活,人家管得著嗎?」
誰能說胡秉宸在出席某些重大場合時,幾次三番讓他平時所不齒、所變著法兒折磨的吳為陪同前往,還說「我要向人們顯擺顯擺,我還有你這麼個老婆!」僅僅是個玩笑?
太平洋戰爭已成不可避免之勢,這位工商管理碩士偏偏將財產向太平洋轉移,這樣的腦袋還想折騰出什麼有聲有色的事情?這樣的頭腦還想以「民主」為旗幟,組織政黨,招兵買馬,收復在東北的勢力、財產,再度稱王東北?或組黨成功,也算一黨一派,不管將來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執政,都是討價還價的資本?……不是「天方夜譚」又是什麼?
葉蓮子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應該和主人或哪個傭人應酬幾句,不過人家願不願答理?或是幫幫傭人們的忙?新來乍到,摸不著邊際,不但插不上手反倒可能添亂……
吳為被驚醒了,她那還沒長大的心疼痛起來。這並非因為懂得這個簡單的場景後面所隱藏的更為深刻、更為複雜的內涵,她只是被葉蓮子那張鬼慘慘的臉嚇傻了,所以吳為的疼痛是物質的。她不得不彎下腰來,用兩隻小手兜住自己那顆疼痛不已的心。即便吳為動輒被顧秋水沒頭沒腦地用烙鐵砸、用腳踹、用巴掌扇的時候,也不曾感到如許的疼痛,因為她不可能站在局外,冷眼相看一個強壯的男人恃強凌弱自己的情狀。現在吳為卻清清楚楚看到一個強者對一個弱者的殘暴,而這個被如此殘害的人,正是飢餓時為她覓食,寒冷時為她禦寒,孤苦時為她生出歡樂,病痛時為挽救她生命而奔波的、無所不能的母親……然而這個無所不能的母親,現在卻一籌莫展地任憑顧秋水拳打腳踢。
不過他總會找到新的理由,而且這理由來得很快。
他又說:「我沒錢哪,沒錢怎麼給你們寫信?」
何處是她的災難之始?也許不全是顧秋水的責任,要是墨荷活著,她也就不會嘗盡寄人籬下之苦,處處、事事委曲求全,可能就會成長為一個敢於反抗、敢於爭奪的人,更不會匆匆抓住顧秋水,以圖離開繼母的家……
每每在吳為毫無情緒或防備的情況下,胡秉宸會突然從後面將她攔腰摟住,用他那個並不雄偉的物件,猛頂幾下她的臀部,狠狠咬著牙說:「操你喲!」然後再猛然將她往前一推,乾淨利索,拂袖而去,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等到有了禪月,她就既是父親又是母親。即便有了歷屆丈夫,凡舉登高爬梯、安裝電器、負重養家……也都是她的差事。怪就怪在她像一個男人那樣捨我其誰地認為,這都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
也不敢詢問去向,抱著吳為跟上就走。這一路行走與剛到香港那天的行走,真是人情多變,風景無常。
鄉下的日子,與繼母相處的日子,顧秋水別後的日子,在包家當保姆、遭大水淹的日子……格外清晰起來。
葉蓮子不用想。她要是有別的出路還可以想一想何去何從,她現在只有一條路,並且非走到黑不可了。
從另一方面來說,也許吳為想得太多。這很可能是長期地下工作留給胡秉宸的烙印——任何情況下,盡量保全自己。
當顧秋水通過這條號稱「死亡之旅」的封鎖線時,只知道抱怨鄒可仁將這樣危險而徒勞的任務給了他,卻沒有為兩年前葉蓮子帶著吳為穿過同一條封鎖線到香港找他的危險艱難,閃回過一絲同情。
一九五七年反右前夕,鄒可仁帶著女大學生和兒子到了香港,原想維持一大一小的局面,但是有大學文化的女人怎能像阿蘇那樣,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大一小的局面,於是有了離婚。
從未讀過《孫子兵法》的吳為,不知從哪裡學得這個招數:並不以牙還牙,而是鐵下心腸站在男人之上,剖析他們,審視他們,這難道不是比報復更為徹底的報復?難怪她和男人做|愛的時候,冷靜得像部X光機,從來不能全身心地投入。
最後他們潛伏在一個醫生家的地下室,佯稱是戒大煙的人,這時已是一九四五年一月,離日本投降只有幾個月。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顧秋水匆匆穿好衣服,又拉過被子替赤條條的阿蘇蓋上,悻悻地走去開門。
這正是剛剛到達陝北的毛澤東向山西運動,尋求發展,被閻錫山擊退的一個重要原因。有壺九_九_藏_書口這一天塹,閻錫山是穩坐釣魚台了,國共合作抗日後,共產黨才能不費一槍一彈,進入了抗日前方閻錫山的這塊地盤。
金奉如忽然多出不少頂頭上司,誰都想指揮指揮他,他忿忿地想,不過因為他工作在民主黨派。最讓金奉如看不慣的是一位號稱詩人的人,誰也說不出這位詩人到底寫過什麼詩。他忽而將大家召到一起,分析形勢、權衡得失、商定對策,好像日本人、國民黨、共產黨的形勢就在他口袋裡裝著;時而打探來了哪些新人,為什麼不到他這裏拜碼頭;甚而視自己為文化界生死存亡的關鍵人物,不但統領文化界的大事,連誰請誰吃飯,誰發燒拉肚子都必得向他報告。如果哪個飯局忘了他,他很可能親自出馬,到飯局上指手畫腳一番;每日檢查報紙雜誌,如果頭條不是他,那麼那家報紙雜誌不說永無寧日,至少也得有那麼一段時間無有寧日。
她什麼都擔心過了,就是沒有擔心過赤身裸體的顧秋水會和另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在響徹香港上空的日本槍炮伴奏下,于床上演出一場具有佛拉明戈風的性域之舞。
也許因為政治空氣比較寬鬆,各派各系文化勁旅之間的鏖戰,也就並不比前方的抗日戰爭遜色,互相指責對方「左」或「右」,清談革命形勢前程,自詡文化盟主、革命領袖……難怪有人說文化人是賤種,寬鬆不得。
這不是葉蓮子和吳為的第一次合作,還在香港時,她們就組成過一個比之革命黨人的戰鬥性、吃苦耐勞性也不差的小分隊。與和顧秋水一起生活的日子相比,葉蓮子出走柳州的感覺無法評估,對吳為來說絕對是翻身得解放。
汽車、火車的車廂內、車廂頂、車廂底,擁塞著不可計數的難民,尤以金城江車站為最。人們甚至鑽到車廂底部,蜷縮在那連接兩個車輪鐵條的隔板上,離枕木只有少許距離。
可這並不能讓顧秋水心生憐惜。他一面繼續拳腳相加,一面拽著她的頭髮,把她藏在臂彎里的臉扭向自己,對著她的臉說:「對了,你是漂亮,可我就是不愛你。她不漂亮,有麻子,可我就是愛她。你受不了啦,受不了滾呀,怎麼不滾?!」
他生氣,是因為一大早那個敲門聲,說明他不盡責任到了他人不得不出來說話的地步。而這個惡名,全是眼前這兩個既不缺胳膊又不短腿的人鬧騰出來的。
有一次,她們正擠在橋上,「興緻勃勃」地向對岸奔跑,日本飛機就到了頭上。一枚枚炸彈目的明確地向柳江橋扔了下來,葉蓮子扛起吳為,在沉默的人流里,人貼人、人擠人地奔著。
什麼叫話語霸權?什麼叫可以說「不」?那就看看鄒可仁和顧秋水此時此刻經過的壺口吧。那才是享有話語霸權,才是可以對世界說「不」的主兒。不但可以說「不」,什麼時候一不高興,說把世界提溜起來就提溜起來,說把世界拍碎就把世界拍碎。什麼唐宗宋祖,什麼成吉思汗,任什麼風流人物也別夢想有一天「風流」會數到自己頭上。鄒可仁就想,幸虧他們的對手是日本人或蔣介石,如果是壺口,可如何是好?!
顧秋水鄙夷地說:「你媽還能教書?她不過小學畢業,就算當了老師也是混。」
顧秋水不肯坐,隨時準備拔腿就走的樣子。葉蓮子一心想挽留卻又不知怎樣挽留,只會用手把被子撣了又撣,摟過吳為在椅子上坐下。顧秋水要是不說話,她也不敢再說什麼,說錯了怎麼辦?
葉蓮子過世后,當吳為對胡秉宸說起這件太過沉重,難以隨便提及的往事時,胡秉宸卻張著報紙坐在沙發上。吳為怎麼不懂那典型的英式回絕?但她不甘放棄地問:「親愛的,你在聽我說嗎?」並側了側身體,希望繞過擋在胡秉宸臉前的報紙,看到一張略表同情的面孔。
「是你讓校長派人去找我的?」顧秋水又問。
顧秋水接過校長的信說:「好吧,知道了。」
顧秋水跳起來,說:「敢情你是來替你媽討賬、報仇的!冤有頭債有主,你就打死我吧!」然後像個潑婦那樣往吳為身上撞。
安排他們在招待所住下,過了幾天才和他們談了一次話,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話題。實質性的話題由他的謀士梁化之和外甥出面,不過是想聯絡利用他們的力量。顧秋水看出,打敗日本后,閻錫山想獨佔華北,建立了一支「鐵軍」,準備日後進軍北平。所以鄒可仁和顧秋水也沒敢和對方深談,雙方只是放一放合作的氣球。
走了兩三條街,葉蓮子就明白他不是帶她們回桂林,而是找了一家小旅館讓她們住下。房間里有一張當中下凹的棕床,還有一個木製的臉盆架、一張木桌、一把木椅。被單潮濕而骯髒,像被許多愛出汗的胖女人或是胖男人睡過,散發著人體上的穢氣。她把被子墊在床上,然後怯怯地對顧秋水說:「坐吧。」
一心想做上等人卻永遠也不是上等人的顧秋水對葉蓮子的暴力,不過是男女間微不足道、經典非常的一個小節,吳為卻固執地保留下它毀滅性的顏色,不肯褪色,不肯放棄。她從來不曾忘記追問:為什麼上帝在製作男人和女人的時候,先就製作了他們體力上的不等,從而讓她們在暴力面前毫無抗衡、反手的餘地,惟一能做的就是俯首帖耳地「苦挨」,畏懼地束手待斃?
如果葉蓮子在洗衣,顧秋水又恰巧站在她的背後,她能不說點什麼來淡化那無言的僵持嗎?到底他們還是一家人哪。
從古到今,男人肆虐女人的辦法無所不包、洋洋大觀,但像顧秋水如此充滿想象力的發揮,可謂登峰造極。
顧秋水沉著臉子,看著她們腳上的新鞋和一旁的被褥,想著校長先生給他的那封信。新鞋是學校一個教師送的,舊被褥是幾個教師從家裡帶來的,它們似乎都在無言地譴責他這個丈夫的不仁不義。
應該說顧秋水還算干過一些實事,比如說與朋友一起探望過住在建幹路、被國民黨軟禁的葉挺將軍,返迴路上還遊了桂王墳,吃了一頓野餐,邊吃邊討論了抗日倒蔣的問題。
「顧先生。」
葉蓮子撲到門外,抱起吳為,凄厲地叫著:「南南!南南!」
隨著顧秋水每一下拳腳,吳為就尖厲地哭叫一聲:「媽媽!——」
所以她最後的那個結論也非常錯誤——正是由胡秉宸引發的對男人的總體失望,才扼殺了她在男歡女愛、兩情相悅上的物質能力。
他真是恨死了葉蓮子,可又不能丟下她們母女不管,只能提高折磨、虐待、毆打葉蓮子的檔次以泄私恨。從海邊回來后的葉蓮子再也不去尋死,惟一讓她錐心的是顧秋水這句話:「要不是你們到香港來拖累住我,我一個人早就走了。你記住,我要是死在日本人手裡,就是你的罪過!」
起始他們談得還算投契。有個晚上顧秋水問吳為:「你現在常有孤獨之感嗎?」
就是有一隻鳥飛過,人還會掠上一眼呢!然而卻沒人答理葉蓮子和吳為。她們就像鄉下窮親戚送來的,扔又不好扔(親戚還沒走)、吃又吃不得,擱在一旁礙手又礙腳的大倭瓜。
誰又能說她的功成名就不是那個男同學追求禪月的一個緣由,否則為什麼根本沒有得到禪月的應許,就在同學中廣為吹噓他是名作家吳為未來的女婿?
吳為異常劇烈地哭鬧起來。她的哭鬧,超出了一個孩子的正常哭鬧,為日後的歇斯底里顯示了最初的跡象,並在她生命的結尾演進為徹底的瘋狂,該說是順理成章。
一月底,顧秋水送走了鄒可仁一家。
她的兩隻手,跟著也就越來越發男相。
「是啊,他來了就好了。」
他的現任妻子上去阻攔,顧秋水發了瘋似的把她推開,說:「有你什麼事?你再攔我我就打你啦!」
有人敲門,而且敲得理直氣壯。
於是金奉如時而到顧秋水家裡坐坐,時而與顧秋水到哪個咖啡店喝杯咖啡,也就與葉蓮子熟悉起來。
鄒可仁以為憑藉他那一黨一派的力量,總會有個與共產黨平分秋色的地位,沒想到只得到政府某部門一個虛職,幾十年的美夢不過一枕黃粱。
這兩個在世上備覺飄零的人,註定不能對接他們血緣上的那根線了。
柳州有柳江,江上有橋橫跨南北。因葉蓮子就職的小學在橋南,她們也就租住在橋南河沿東側一戶人家的閣樓上,距學校不算太近。遠近的問題只能從房租考慮。
等到一切化為灰燼的時候,反倒不知從哪裡冒出滿地的人,還有滿地水與泥土、灰燼攪和成的泥湯,浸淫著劫後餘生精疲力竭的人們。
但這支循規蹈矩的黑管,卻徘徊、沉湎於低音區的吹奏,將一部完整的交響樂破壞殆盡,再不能從各路樂器慢板沉滯的敘述、鋪墊中掙扎出來向高音區奔突。更不能來它一個finalt,飛揚、飛升、縈繞,最後不是消散而是凝固在蒼穹,只留下定音鼓,在F下面,為她的堅忍一下下叩擊出行文的重點。可有什麼能像那個F的不甘、籲求和尖嘯那樣,為不會呼救的她,喊出她的無助!
顧秋水一家生活更是困難,勉強有口飯吃。偶爾吃一頓小豆大米乾飯,再有一個涼拌黃瓜,吳為就覺得好得不得了了,老對葉蓮子說:「媽媽,我要吃豆乾飯。」
不是吳為不肯饒恕、不能忘記顧秋水的罪惡,而是顧秋水自己不讓她忘記。聽聽他剛才說的話,她怎麼能和這樣一個人握手言和?事到如今還不肯承認一點自己的罪過,母親是白為這個狼心狗肺的人「受」了。還是丟掉幻想,準備鬥爭吧。
她挑起用美國蜜絲佛陀(max factor)牌眉筆畫得很彎的眉毛,對葉蓮子說:「顧太太,請你哄哄她。她哭得這麼響,日本飛機在上面聽見了,還不往這兒扔炸彈?」
當然拉維爾也永遠不會知道,有個叫做葉蓮子的小女子,在波萊爾舞曲最後那個休止符之後,又接上了那支在管弦樂中表現力最為自由豐富、有著三個半音程的降B調移調單簧管(也可以稱為黑管),從低音譜表第三線的D音開始了她的吹奏練習。從消沉、悠遠、遼闊、神秘的低音部,到優美、洒脫的中音部,再到尖銳、狂野的高音部,一路試探過去。
她卻偏偏忘記了抽屜里的那點錢。她盲目地抱起一條被子就往外跑,跑出房門才想起抽屜里的那點錢,又連忙折回閣樓。她的前腳剛剛抬起,正要踏進閣樓,火焰伸出舌頭輕輕一舔,整個樓面就被舔得無影無蹤了。
不時有記者採訪。記者之所以對葉蓮子興趣有加,是因為她居然能從那個沒有逃路的樓上跳下逃出,並且帶著一個孩子。
葉蓮子什麼都不回答,只一味哀哀地哭。
十月間,鄒可仁和顧秋水從西安乘騾車經韓城、宜川,在壺口過浮橋跨黃河,到達山西吉縣。
只有吳為非常沒出息,在顧秋水的拳腳下總要發出鬼哭狼嚎的曲調,使耐受力十分強的葉蓮子也感到了承受的極限。
不但顧秋水和阿蘇變成了畜生,他們也要把葉蓮子和吳為變成畜生。
於是,葉蓮子、吳為就這樣和顧秋水、阿蘇「三同」起來——同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同為生存掙扎,同在一間棚子里不過幾尺之遙的兩張床上睡覺。
落進江里的炸彈,衝擊出巨大的水浪和一股股水的飛柱,橋身顛簸起伏得像是一條任人隨意拋上拋下的鏈條,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沖向空中的水柱,斷裂后又劈打下來,淋濕了她們全身。老橋早就被炸斷了,供人們逃亡的這座橋是新架的簡易橋,橋身很低,兩邊沒有欄杆。有人掉進了柳江,所幸她們還在橋上沒頭沒腦地跑著。跑,似乎成了她們的惟一目的,從未想過炸彈已然在頭上開花還有什麼可跑,對岸的防空洞還有什麼意義。
她說:「路遠。」
相比之下,葉蓮子對他有什麼意義呢?不過一個女人而已,而且是個不令男人歡心的女人。女人有什麼稀奇,到處都有。
所以當吳為成長為少女的時候,生理與精神勢不兩立的局面也隨之出現。她的身體開始渴望男人,她的精神卻抵制、抗拒著男人。一個時期內,她對男性的生理渴求曾戰勝她對男人的精神審判,直到遇見胡秉宸之前,都可以算做她生理渴求對精神審判的全勝時期。而在胡秉宸介入這一戰事後,潛伏下來的精神審判又開始浮升,並帶著更加老辣、成熟的眼光,俯視、審判著男人。
從寶雞到西安還算順利,找到楊虎城將軍當年的秘書,通過他,請一位西北軍軍長為他們給原山西省督軍閻錫山寫了一封介紹信。只有通過閻錫山這個關係,才能穿過山西封鎖線到華北。
哈佛大學工商管理碩士鄒可仁有一天突發異想,拋出美國股票,吃進馬來西亞幾個金礦的股票,這一招臭棋使鄒家財產幾乎賠光。工商管理碩士本不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怪就怪二次世界大戰,如果沒有二次世界大戰,情況不會這樣反常。馬來西亞金礦不久在二次世界大戰中被日本人炸得精光,只剩一座,股票掌握在鄒太太手中,可以想見日後鄒可仁與鄒太太離婚後這些股票的下落。
不,黃土高原對她們的厚愛,要在他們彼此有所了解之後才能凸現。
更不要說顧秋水的處境如何狼狽。鄒可仁對他該用的時候用一下,沒用的時候根本就不理他,但他還是沒臉沒皮地跟著鄒可仁。不沒臉沒皮又怎麼辦?他有不沒臉沒皮的本錢嗎?儘管沒有任何政治或物質資本,卻還有個從政的小野心,只好忍氣吞聲、卧薪嘗膽,鞍前馬後、跑跑顛顛,只盼著有朝一日鄒可仁得勢,他也就能水漲船高,得惠一二。
怎麼也想不明白,房東一家為什麼要把通向閣樓和一樓的門鎖上?是每天都鎖還是今天鎖的?如果天天都鎖,為什麼每天上下班還能從此門出入,難道冥冥中有人在那一刻將門鎖住?
不這樣苦熬又能怎樣?哭喊嗎?哭喊就能讓顧秋水停止他的拳腳?而且那隻能讓她在阿蘇面前更加丟臉。雖然她已慘敗,但不能再自己敗壞自己。
顧秋水就覺得葉蓮子在用她的愚昧、冥頑折磨他的耐性,即便再光溜的脾氣也得被這種愚昧、冥頑磨起毛刺,就一把奪過她手裡正在洗的衣服,甩到她臉上去。
就在此時,母親墨荷突然在彌天大火中顯現,雙目圓睜,死死地望著葉蓮子。葉蓮子此時才讀懂母親目光中的警戒,才明白母親被火化時騰的一下從火焰中坐起,正是為了此時此刻拉她一把。
阿蘇在滑竿那邊想,以她的地位來說,哪兒有讓顧秋水走路自己坐滑竿的?她是什麼人?不過是個下女,如今顧秋水能把她放在葉蓮子之上,她已經滿足了。葉蓮子坐一會兒滑竿就坐一會兒吧,她抱著吳為呢,吳為到底是顧秋水的骨肉。阿蘇喜歡孩子,可是她和顧秋水過了這麼多日子,卻生不出一個。要是能自己生個兒子,過一輩子不說十全十美,也差不許多了。
他們先乘火車。火車上長滿「人刺」,一旦途經山洞,掛在火車上的「人刺」就會被山岩颳去一些,霎時間血肉飛濺,火車隨之也就變得光溜一些。
回東北了解情況的特派員也有野心,根本不調查、研究武裝策反的可能性,而是大張旗鼓召開了各方力量的代表大會,會上成立了東北自治政府,還捎信給顧秋水:「……我們已經召開大會,與會軍官二三十人,大家都說不能再等,如果不趕快行動,杜聿銘就要吃掉這些雜牌軍。於是在會上成立了東北自治政府,鄒可仁為主席,加上十二個委員,共由十三人組成。」
而葉蓮子一直以為顧秋水是在進行一番偉大的事業,想到因偉大事業不得不被遺棄的自己,也算是間接做了貢獻——願她永遠不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顧秋水並非不想離開這個戰亂之地,可是除了兩袋米,他沒有足夠的盤纏,而且他需要的是三張船票。他只能奮勇地說,社裡需要留人照顧。
顧秋水的話很重。葉蓮子明白,要是她有半點疑義,她和吳為就得被扔在這人生地不熟,就是呼救別人也聽不懂的地方。
她不停地跑,跑,跑。
鄒太太說:「她還挺會挑。」又對顧秋水或是葉蓮子說,「放心吧,我們這裏很安全。」然後轉身離去,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不輕不重的聲響,順路吩咐著傭人:「周媽,晚上多添兩個人的飯,再把駝絨毯子給我拿到地下室去。」
天津沒有指望,顧秋水只好到北平去串聯那些東北軍舊人,響應者依然寥寥。
他的狎弄沒什麼特別,他的拂袖而去卻很有講究,似乎總在擔心有人看見他的狎弄。其實他們已經是夫妻,即便狎弄一下吳為,雖則不雅,卻也說得過去。
校長先生是金奉如的朋友,正因為如此,金奉如才能為葉蓮子找到這個教書的工作,校長難免不將葉蓮子母女在這場災難中的其情其狀告知金奉如。以金奉如的身份,從來奉行的是不便插手的態度,何況葉蓮子在香港的境遇他早有所聞,連他也覺得顧秋水這樣對待葉蓮子母女二人真是天理難容,但也只是感慨而已,還是不便插手。
珍珠港事件當晚,多少國民黨軍政要員也沒有登上國民政府派來的最後那趟接應班機。接應名單中不乏蔣介石的欽定人物,管你是開國元勛還是一代功臣,還不是連狗都不如被踢下飛機?廣為流傳的是前廣東省主席陳濟棠好不容易擠進機艙,卻讓孔祥熙二小姐的狗攆下了飛機。人到此時,稱霸一時的「南天王」也只好被犬欺,更不要說像鄒可仁這些與張學良將軍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與蔣介石分庭抗禮的「滯港東北流亡人士」,這是一群蔣介石有機會就決不饒過、日本人逮著也決不會饒過的「兩不靠」的政治力量。
同事們一再追問:「顧先生怎麼還沒來?」

連阿蘇這種不敏感的女人這時也想到了,男人只有在床上的時候才疼愛|女|人,也就是說,他們是為了自己才疼愛|女|人,一旦下了床就翻臉不認人。
她怎麼就想不起用胡秉宸的艷史對胡秉宸以牙還牙?
當顧秋水趕到柳州,看到葉蓮子母女整胳膊整腿地坐在學校辦公室里的時候,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顧秋水也沒有顯出更多的親情,瞥了吳為一眼就調過頭去——他要等到老年,才會感到他曾是、還是一個人的父親——九九藏書對葉蓮子簡捷地說道:「收拾一下,我送你們到安全的地方去。」
從內地帶到香港的那隻箱子,至今還留在鄒家的地下室。箱子里裝著她和吳為的全部「細軟」,還有結婚初期顧秋水給她做的那件駱駝毛大衣,在吳為出生前的那個大年三十,葉蓮子穿著它和顧秋水在北平東四的一條衚衕里看過放花。
顧秋水一輩子也沒有過正當的職業、正式的收入,也許有過當作家的願望,可是他華而不實,吃不了苦,沉不下心。當時桂林物價奇高、物資奇缺,連鄒可仁也是賣了父親帽子上的一顆翡翠「帽正」,得了二十萬元,才渡過難關。
吳為在葉蓮子腿上越靠越緊。她的身高此時已超過葉蓮子的膝蓋,當她靠在葉蓮子膝旁的時候,就像在葉蓮子膝旁支上了一條腿。有了三條腿的葉蓮子,總算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心。
她已經吃盡沒有母親的苦,不能再把吳為造就成另一個自己。
誰能說那位和吳為生了一個私生子從不顯山露水的情人,十多年後突然浮出水面,到處向人宣稱「想當年我還睡過她呢!」與她的功成名就無關?就像阿Q見人就宣稱「我還摸過她呢」,摸過靜修庵中的小尼姑。
葉蓮子執拗地說:「這孩子難哄,萬一日本飛機聽見了,對大家都不好。謝謝你們的好意,我還是帶她回家去。」
似乎有人當頭大喝:「快回頭!」於是吳為沒有錯過這一幕——
又反身往閣樓上跑去,細弱的火苗瞬間就發展壯大為火焰,幾乎貼著她們的脊背追攆著她們。
那要首先問問:他有錢嗎?有地嗎?有一技之長嗎?殺過人、放過火嗎?……除了命,一樣也沒有,所以只好賣命。從一個小兵爬到現在,靠的就是替他人賣命。為人賣命可不就是他的職業?能活著就是白撿的便宜,當然不死最好。
當葉蓮子一腳懸空,身體前傾,眼看就要掉入火海的時候,好像有人在背後拽了她一把。
總結人這一生方方面面的關係,不過就是人際與異性這兩條線索,而顧秋水在這兩方面對吳為的貢獻、鋪墊,可不就顛覆了她的一生?
「我得等回信。」校工只看了顧秋水一眼,就知道葉蓮子老師為什麼老待在學校了,也知道了葉蓮子老師要是有一點辦法也不會出走柳州,險些喪命。
回到北京不久,吳為就接到顧秋水的來信。信上寫著: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三道四?你不也是一嫁再嫁、亂搞男女關係,甚至還有個私生子!讓胡秉宸的老婆告到中央,告向社會,告上法庭……

不論東、西,都可以讓吳為葬身無地。可她並沒有尿褲子,不但不恐懼,還與火焰鎮定地對視,眼睜睜地看著火焰熱烈狂放,一路掃蕩過來,所到之處是燃燒的熱情和熱情燃燒后的灰燼。或許她的靈性感知超過了肉體感知,就在這一刻,她接受了烈焰的教唆,日後她異常奔放的熱情和直至化為灰燼方才善罷甘休的做派,可能與親歷這場彌天大火有關。
葉蓮子把吳為摟進自己更為冰冷的懷抱,愧疚地想,以後再怎麼苦也不能把吳為丟了,自己一死了之。
顧秋水和阿蘇皆屬粗俗之人,他們肆無忌憚、呼天搶地、死去活來地表達著享受的快|感。那時,天下就是他們二人的天下,或者不如說,天底下就剩下了他或她那兩個性器官。
鄒太太說:「相處這麼多年,這我們還不知道?再沒有像你這樣熱誠可靠的人了。」
外面是連天戰火。即便在炮火短暫停息期間,街上也有爛仔亂搶亂殺。可葉蓮子又不能違抗顧秋水的命令,只好帶著吳為到樓頂陽台上去。
「要說你在延安時候不給我們寫信可以理解,因為我們在敵占區,通信不便。可是一九四〇年春節前後你就到了香港,無論如何算是居有定所了,為什麼不給我們寫封信?」
到天津天還沒亮,滿大街就他們兩個人,找到朋友家就是叫不開門。不過拍了一戶人家的大門,聽上去可就像是拍在天津市家家戶戶的大門上。拍門聲一傳多遠,這不明擺著告訴日本人此地非同尋常?他們真著急呀,拐了這麼大彎,費了這麼大勁,到了家門口再讓日本人抓去,多不上算。
另有一位文藝理論家,麾下麇集著幾位被男人始亂終棄,並以「身體寫作」,或以「革命加愛情」為題材寫作的女藝術家。他們著重於政治手段的應用,不但可以捧紅某個聽「招呼」的人,也可以棒殺某個不聽「招呼」的人,自然是以革命的名義。而對麇集在詩人麾下的文化人士,不是排斥就是封殺;時而指責某位是姦細,時而定性某位是國民黨特務,鬧得人心惶惶,互相猜忌,互不信任。
所以他遷怒於葉蓮子和吳為就理所當然。要不是她們母女的拖累,哪怕他從頭到尾坐滑竿,也不一定對阿蘇有這份倍數翻番的歉疚。於是就不斷找茬兒,罵葉蓮子、打吳為,打得吳為一路不斷號哭,同路逃難的人無不討厭這個愛哭的小丫頭,她使他們煩亂的心情更加煩亂了。
「有什麼用呢?人都不在了。
最後的吳為並不想放任自流、墜入瘋狂,她不是沒有做過掙扎。在明白她的至愛胡秉宸不肯舍給她一隻手后,甚至丟棄前嫌,去找過她的仇人顧秋水。
好在還有一些親朋沒有撤離大陸,常到他那個種一溜無花果和夾竹桃的小院,一同吟唱「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顧秋水當然看見了吳為傷痕纍纍的腿,但若沒有吳為,他可能更容易和葉蓮子分手——這念頭使他面對吳為那傷痕纍纍的腿時也難以內疚。
同事又說:「那也該到了。」
葉蓮子還能忍,她從幼年起就餓慣了,也凍慣了,可吳為受不了。但她不敢要求顧秋水:「給南南做件暖和的衣服吧。」不對他提什麼要求,還讓她們滾回去呢,再提什麼要求,更得讓她們滾回去了。滾回去怎麼辦?靠誰?顧秋水畢竟是她的丈夫,到了炮火連天、生命攸關的時刻,不是還惦記著她們的安全,把她們送到鄒家的地下室?
顧秋水心裏冷冷地笑著,這樣熱誠可靠才給我留一百塊錢?就不想想空前糧荒的香港,一斤米是什麼價錢?
難怪在童年的那場傷寒中,空濛中有人對她說:「回來吧!」她卻回答說:「不!」對不肯回頭的她,那高人繼續指點迷津:「……你還沒有苦到頭兒呢。下面這些話,你可要一字一句聽仔細了:再往前走,更是水深火熱、槍林彈雨、戰亂流離、貧困失所、寄人籬下、慘遭遺棄……」還拉著她向一條河走去。她卻掙脫了,留在了岸上……
炮聲提醒她,還有一個比她更無力、無助的生命被丟棄在這無情的世界上,特別是吳為被炸彈氣浪從床上震落在地的景況,什麼時候回想起來都讓葉蓮子心驚——不懂得呼救,不懂得逃亡,更不懂得再有一顆炸彈也許就不僅僅是從床上震落地下……

可是小鳥一個小時才出來叫一次,吳為哪能等那麼久?就是等來小鳥,不過叫幾聲就又回去了。
在九龍彌頓道一個東北同鄉開設的飯店落下腳,又過海到香港。在朋友的空房子里住下后,顧秋水發了愁:千辛萬苦到了香港,卻不知能否替鄒可仁取出存放在銀行里的財物,因為鄒可仁給他掛在脖子上的印章讓爛仔搶走了。他到銀行,交出鄒可仁的英文簽名信,沒想到華比銀行經理並不在乎印章,只認可鄒可仁的英文簽名,很快就把鄒可仁存放在保險箱里的財物交給了顧秋水。金條、金元寶、金項鏈、金戒指、金鎖、金片、鑽石、寶石鑲嵌的首飾以及現金若干,連同鄒可仁夫婦的四箱子衣物,顧秋水把它們一起運回了桂林。
…………
從重慶轉道陝西,顧秋水把葉蓮子母女交給了寶雞「工合」的陸先生,自己則隨鄒可仁到華北「地下抗日」去了。
顧秋水說:「這些事我怎麼都不知道?我那時候在哪兒?」
天地間除了槍子兒、炮彈和抱著吳為的葉蓮子,什麼都沒有,真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葉蓮子不知哪兒來的爆發力,三把兩把就把陽台上糟朽的欄杆拽下來,然後把吳為往下層屋頂上一扔。就像後來的武打片那樣,吳為安穩地飛身落下,又在那屋頂上不驚不慌地飄然站定。
這時吳為來找媽媽,她要上廁所,可是解不開褲帶。顧秋水腳後跟往地上一踹,說:「滾,別在我眼前晃悠,我討厭看你那副德行!」吳為就憋著尿,提著褲子趕快逃走。
阿蘇輕輕地搖搖頭說:「你坐。」顧秋水也就不再讓了。
此時葉蓮子心慌意亂的程度,並不亞於剛才往樓下逃命時碰到門上那把鎖。
「大老遠的讓你跑一趟,累了吧?」葉蓮子問。
如果不是那場火災,她們可能就這樣雖然擔驚受怕,但可不再受制於顧秋水地過下去。
回香港意味著什麼?不用說也能知道,否則人們為什麼千方百計逃離香港!
可是吳為打住了,她能指望眼前這個癟三一樣跳來跳去的男人拯救她嗎?
她徜徉在這個冬季的、失色的香港的失色的海邊,直到香港又沉淪在黑夜中。
「沒有,我沒有跟阿蘇在一起。」
吳為從來以為,再也沒有像愛情那樣容易再生的東西,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野草,都不如愛情那樣容易再生;而且像她那樣容易陷入戀愛的人(哪怕哪個男人為她倒杯水、幫她提一件重物,都可能成為她點燃愛情的導火索),完全可以重新開始。但是,當胡秉宸結束了與她長達二十多年的糾葛之後,當她可以再次面對另一個男人的時候,她卻失去了品味男人的能力,再也不能以一種異性的眼光看待男人了。每每看到男人就像看到一張桌子或一張椅子,即便那是一張明代的桌子或椅子,頂多讚歎一聲「哦,好桌子!」可她再也不能陷入情愛。
除了常常要跑警報,似乎沒有什麼可抱怨的。
街頭賣飯的收入,僅夠她們母女二人餬口、付房租,哪有閑錢添置衣物?
返回閣樓還是沒有出路,下意識地衝上陽台,這才看見大火如一條巨龍,在整條街上斜里、橫里,恣意地蜿蜒、竄動,所到之處立刻火焰騰起,這一處火焰與那一處火焰首尾相連,十分壯觀。
鄒可仁又說:「無論時局怎樣,最後大家在桂林會齊吧。中共方面營救被困香港的民主愛國人士、文化人士,差不多也都集中到了桂林,方方面面的力量既然都撤到廣西,也就便於開展我們的工作了。」
葉蓮子就這樣鐫刻在吳為的生命里,並站在了吳為和所有的男人之間。這樣一個葉蓮子,誰能取代得了?!
阿蘇走出家門后,顧秋水就開始痛砸自己的腦袋,除此之外也就沒有別的辦法了。他一邊砸自己的腦袋一邊想,阿蘇會怎麼想?他還欠著她的錢哪,現在又讓人拿槍把她逼走了……
「沒有,沒有。」葉蓮子甚至有些埋怨起校長來,這不是給她添罪嗎?哪怕彌天大火將她和吳為困在屋頂時,她也沒有呼喚過顧秋水,沒有期望過他自天而降,神靈般顯現,救她們出火海。但凡有一點辦法、餘力,葉蓮子也不願意再招惹顧秋水。
葉蓮子終於找到空無一人的風雲雜誌社,推開一扇又一扇門,哪扇門裡也沒有顧秋水,難道顧秋水遇到了危險?一時間她甚至忘記了吳為的安全,在黑暗的街頭,東奔西突,左尋右找,任憑身旁頭頂的槍子兒、炮彈四下橫飛。
鄒太太手指上剛剛塗過蔻丹,不時翹起手指瞟上一眼,留意非留意中就知道該給葉蓮子多少笑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又看了看吳為,對顧秋水說:「這孩子真像你。」
問完這些,顧秋水還是氣哼哼地沉著臉。不過葉蓮子總是覺得,對於她們母女的遭遇,顧秋水總會生出一點惻隱之心,即便不是出於愛憐。
不但葉蓮子腳上全是血泡,連顧秋水這樣行伍出身的人,腳上也磨起了血泡。好在阿蘇生在廣東,從小赤腳走路,有關腳的考驗從來難不住她。
趁顧秋水歇手的時候,支離破碎的葉蓮子,把自己斂巴斂巴跑下了樓。
顧秋水和大多數男人一樣,有份不多不少的良心,在妻子和情人之間常常感到難以兩全:怎麼才能讓自己懷裡擁著這個的時候,不覺得欠著那個?怎樣才能讓自己和那個睡的時候,不覺得欠著這個?……
葉蓮子的頭在顧秋水如鉗子般的手裡拼力扭動著、掙扎著,死也不肯往阿蘇那邊瞧。她終於掙脫那把鉗子,把臉甩了過來,一把頭髮自然就留在了顧秋水的手裡,然後她照著顧秋水的手咬了一口。
只有面對阿蘇,顧秋水的興緻才高漲起來。
飛機當空時,不用葉蓮子說,吳為就會比葉蓮子更迅速地撲倒在路邊的草叢裡,躺倒之前還不忘記拉葉蓮子一把。她側著頭,靜靜注視著天上的飛機和探照燈交錯的光柱,看著轟炸機排成整齊的隊伍,三架一組,遊戲似的忽上忽下、時遠時近,而探照燈的光柱在夜空中忽聚忽散,交織成一組又一組網狀圖案。
即便肖斯塔科維奇為表現二次大戰蘇軍保衛列寧格勒所譜寫的英雄主義篇章《第七交響樂》,也不如葉蓮子、顧秋水和阿蘇在這支made in Japan槍炮交響樂伴奏下的演出,所蘊涵、所昭示的那樣神乎其神。
作為一個東方人,他們實在太不懂得東方人與西方人的區別。
訴苦是原諒的前奏。對如何毀了她一生的這個狗男人,吳為絕對不想再費一句話,只想再刺他一匕首:「你蹂躪了我媽一輩子,可到現在還這個態度!她是太善良了,從不記恨你,最後還讓我想辦法把你弄回北京,要不是她逼著我去為你張羅回北京的事,我才不去呢!老實告訴你,禪月根本不讓我認你這個父親,她也不會認你這個姥爺!」
他的確不曾有過這樣殘忍的念頭:大火怎麼沒有把她們燒死?但也實實在在沒有過這樣的慶幸:幸虧她們沒有被大火燒死。
「你和阿蘇在桂林啊。」到現在為止,吳為想到的還只是事實的敘述,絲毫沒有挑釁的意思。
顧秋水絕對談不上是美男子,又無權無勢,可一生都有女人呵護,不是天生吃女人的命又是什麼?
她尖厲的哭叫妨礙著顧秋水的宣洩,使他怒上加怒,於是抓住吳為兩隻小腳,一把將她懸空提溜起來,兩手一揚,吳為就被掄到門外的水泥地上,她頓時沒了聲息。
葉蓮子緊緊捂著自己的耳朵,兩個手指深深插|進耳道,可仍然擋不住從那張床上傳來的響動。
之後他們拿到了閻錫山的通行證,搭乘他向敵占區倒賣桐油的大卡車到孝義,又通過他的交通站弄到幾張假良民證,才搭火車到北平,當晚沒敢出站,就在站里等候轉去天津的火車。
人們盡量掩蓋起本來的面目,可從他們肌膚的色澤上、步履上、作派上,仍然可以看出他們在香港吃的是什麼館子,在哪家店裡買的衣著鞋帽……
吳為的感覺開始不對。這是他一時激憤之言,還是從來如此?難道他對母親也沒有認真過?
在桂林還遇到延安抗大的一個同學。顧秋水不便打探這個同學為何沒有緊跟延安人馬卻輾轉來到桂林,也許像他們一樣「有道則現,無道則隱」?也許另有任務打入國民黨或民主黨派?經這同學介紹,他認識了蔣介石桂林某空軍航空大隊的幾個駕駛員。小夥子們都很精神,很帥氣,一律美式皮夾克,又是東北同鄉,顧秋水就把他們介紹給了鄒可仁,成為鄒家的座上賓。於是鄒可仁就有了策動他們駕機起義、營救張學良將軍的想法。因為看守張學良將軍的衛隊,除副官一人是特務之外,那一連多人都可以做工作。他們還真的和張學良將軍聯繫上了,但是張學良將軍說:「不,我這個人一輩子光明磊落,死也要死得光明正大。」
淪陷后的香港水、電、糧奇缺,他們趁著日本人以趕走難民來解決香港水、電、糧荒的辦法,於一九四二年二月初逃出了香港。
「你得等回信?」顧秋水不高興了,「該怎麼做我還不知道,還勞你們校長指點?」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你還是再找間房子住下吧,」顧秋水從皮夾里拿出一些錢,想想,又添了一些,「一時找不到還得住幾天旅館。」他既沒問問葉蓮子一個人帶著孩子是怎麼逃出來的,也沒問問你們餓不餓、渴不渴、冷不冷,更沒對她們大白天身上還穿著一身睡覺的衣服感到奇怪。
再看看周圍,多少男人不是同時擁有幾個女人且合法合理?她本應逆來順受,只是她的身心卻不聽從她的理智。
胡秉宸又怎能懂得誰也不能從葉蓮子那裡把吳為奪走的緣由!
半夜十二點左右她們走到廣西銀行,像是歡迎葉蓮子凱旋,一顆炮彈擊中銀行大門。一粒玻璃碎屑飛濺到葉蓮子臉上,在她臉上留下一道整齊的划痕。一粒粒血珠從划痕上滲出,像是京劇藝人貼在臉上的一條亮片,又像化了一個鑽石妝。
這一番非同尋常的經歷,似乎是為孤零人生進行的一次洗禮。經過這樣的洗禮之後,吳為的人生是註定孤零了。
除了怕傷著吳為,頂著槍子兒的葉蓮子反倒自在起來。此時她誰也不必依附,只須依靠自己就行。
顧秋水說:「不行,我不能讓阿蘇走。」
果然不出顧秋水所料,見他來到,葉蓮子又把他的人道精神錯當夫妻情愛。在這生命攸關的時刻,誰能想到她們母女的安危?還不是自己至親至愛的丈夫!
吳為無聲無息,雙目緊閉,這時葉蓮子才對顧秋水喊道:「顧秋水,你還是人嗎?你把孩子摔死啦!」
倒不是顧秋水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他對付葉蓮子的策略像所有想要離婚而又不能馬上如願以償的男人一樣,為製造離婚的口實,不惜以殘酷的手段折磨對方,以為這樣一來,就能把死不改悔的對方,逼迫得自行解除與他們共舞的幻想。
誰能說吳為的功成名就不是韓木林日後不再詛咒她,而是情意綿綿地向人聲明「吳為是我的前妻,直到現在我還愛她」的緣由?……
整個過程之從容不迫,之循序漸進,之狂烈酣暢,似乎只能用法國作曲家拉維爾(Ravel Maurice)一九二八年完成的管弦舞曲波萊爾(Bo九-九-藏-書lero)來表述。難怪後世許多花樣滑冰運動員在表演雙人滑時,都不明不白地採用這支樂曲伴奏。
想來日本人對自身並不十分了解,如果他們非常了解自己,也就不會以美國太平洋艦隊的覆滅為藍本,對中國人照方抓藥。
吳為幾乎一天來一次鬼哭狼嚎,這讓葉蓮子反省到,孩子沒有義務為這個婚姻承受她不應承受的暴力。再說桂林終究不是香港,語言不再是她工作的障礙,便懇請金奉如幫她在柳州找了一份小學教員的工作,帶著吳為出外謀生。
葉蓮子就輕輕哀求道:「讓孩子吃口消停飯吧!」
她又說:「聽著,媽媽給你講故事。從前,有個老道啊……」
兵荒馬亂的年月,仗是不能不打的,什麼事情都能發生的,什麼困難都得克服的,愛是不能不做的,於是「只好這樣了」。
就像家鄉人說的那樣,葉蓮子真是命大,密密麻麻的炸彈,有些即便緊擦橋身而下,卻竟沒有一個扔在橋上。
不值得而受的苦是真苦。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她趕緊往陽台上撤。剛跑上陽台,閣樓的四牆和通向樓梯的走廊,就塌進了樓下的大火之中……
五歲左右的吳為沒有死守在那屋頂上,而是隨意走動起來,是尋求一條活路,還是好奇,還是對危險的不解?
這時葉蓮子就帶著吳為離開飯桌,到樓頂陽台上去躲一躲。顧秋水對著她們的背影繼續追殺,「到陽台上去算什麼本事?有臉就滾出這個家!」然後和阿蘇繼續吃他們的飯。
也許她最後還要出場。
吳為還在家裡丟著,但是她記不得了……
槍炮更激烈地響起來了,葉蓮子又冒著炮火快步往家跑,遠遠就看見樓柱下有團小黑影,走近一看是吳為——像被人丟棄的一隻小貓小狗,蜷縮在槍炮的呼嘯和爆炸中,除了早上給她穿的那件小毛衣,身上再沒有其他禦寒的衣服了。
葉蓮子擁著吳為呆坐閣樓,傾聽著連天炮火在周遭轟鳴,像不意間被風雨隔阻在荒郊野外中的旅人,心神邈遠而又一心一意傾聽著風雨在天地間的掃蕩。
日本人是敗定了!
胡秉宸並不知道,吳為從他這種行為中得到是什麼信息。她認為這種行為暴露了胡秉宸隱蔽得極深的自私——不論在有人或沒人的情況下,時刻有備無患地將責任推卸得一乾二淨;即便吳為已是他的太太,也別打算享受優惠待遇;至於那個倒地的女人如何應對尷尬,則與他無關。
失敗的結局並未挽救吳為于執迷不悟,也沒有引起她的反思或反省。當她心目中那男人的最高典範胡秉宸讓她感到不過爾爾之後,她竟以此報廢了所有的男人。試想,如果男人的最高典範不過爾爾,還有哪個男人值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由此認為是胡秉宸徹底毀滅了她對男人的嚮往,這不但是對胡秉宸的冤枉,更是對自己的姑息。
簡短的對話里是無比的默契,不用摟、不用抱,就足以分出親疏。
從另一方面來說,將來葉蓮子的遭際是好是壞,都是她咎由自取。
特別在晚上,顧秋水和阿蘇在窗下那張床上操練得天昏地暗,從那裡傳來的動靜也讓人驚恐萬分。葉蓮子和吳為棲身的那棟小樓,雖然沒有被made in Japan的炸彈炸垮,卻幾乎被顧秋水和阿蘇製造的動靜震垮。
閣樓上只住著葉蓮子和吳為。到了夏天,柳州的閣樓就是一個烤箱,但凡有一點錢的人誰願意把自己放進烤箱?
而且鄒可仁只給他帶了很少的錢,連回程車票都買不起,只好讓鄒可仁再寄。他不得不在一個小城等了半個月,才收到回程旅費。
葉蓮子把被子往下拉了拉,蓋上了吳為那滿是傷痕的小腳。
窮則思變。他讓顧秋水設法再回香港一趟,因為有一部分黨的經費和他個人的財產還存在華比銀行的保險庫里,不論從組織的活動還是個人生活來說,都需要這些錢。
「我們這一輩子是白過了,說什麼理想、追求,到頭還不是兩手空空?想起來真是荒唐。就是有錢也不知道怎麼花。東北軍里的那些人,不過就是打打麻將,還有什麼?不像現在的年輕人,又是卡拉OK,又是出國,花樣多了……不過你老在你媽生活過的地方跑來跑去,又能有什麼收穫?什麼都找不見啦。」
她那身青色棉布大褂,絕對不能混淆于旗袍,雖然看上去僅僅是質地、做工、款式的區別。這好比同屬鳥類的各種飛禽,各自身價千差萬別,而這種差別並沒有明確的界限,只能心領神會。那麼葉蓮子的青色棉布大褂在這一服裝大系中,其地位可能僅相當於鳥類中的麻雀。
「誰沒讓她吃飯了?!」顧秋水筷子一摔,扭頭又對吳為說,「你再瞪,再瞪我就摔死你!」
顧秋水反倒對她呵斥起來:「你瞪著我幹什麼?我還沒揍你呢!」
葉蓮子是不是太過分?戰亂時期還不肯將就湊合,把毫無實際意義的自尊看得比人身安全還重。
葉蓮子快速跳下陽台,看了看樓下那口被火焰包圍的天井,不論死活,現在只有這一條活路了。好在柳州的樓房都不算高,趕緊把被子扔下去,此時才覺得她沒有搶救錢而是先搶救這條被子真是上蒼的指引。然後她順著房檐,將吳為滑到被子上去。這時火焰的包圍圈越來越小,她反過身去趴下,撐住房檐,伸出兩腿蹭著房檐滑了下去,居然平安著地,又趕緊用被子裹住吳為,衝出了那口「黑井」。
可是日本一投降,綏靖主任漢奸胡玉昆就被蔣介石抓起槍斃,鮑文岳也沒得好死,一切都沒來得及辦。
沒過多久,香港總督向日本人掛出了白旗,趾高氣揚的日本人到處搜查抗日人士,在抵抗運動中小有名氣的顧秋水處境危險,他必須離開香港,可是路費如何籌劃?
當她在自身條件如此惡劣的情況下,靠著比他人不知付出多少倍的努力和奮鬥,終於成為一名作家的同時,也有了許多想象不到的收穫——
鄒家本是鄉下小門小戶的人家,有位親戚卻是一股「鬍子」的老大,沾黑道的光,花錢買了稅務局的一個小官。這個肥缺讓鄒老太爺很快撈足了錢,之後又買通省里,當了被服廠廠長。
顧秋水白了她一眼,說:「走吧。」
吳為說:「對我是個安慰,了我一個願。其實是在找我媽。明明知道找不著她了,但能找到一種心境也好。佛家不是說『從來世事由心造』嗎?就是這麼回事。」
小城離車站很遠,吳為行走在沒有燈光也沒有月光和星光的冬夜中,像行走在茫茫的荒原上。她邊走邊想,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在這個世界上她是再也找不到一根可以拽住她的線了。
一九四三年六月,作為李濟深的特使,顧秋水還曾到北平、天津敵占區活動。中心工作是爭取華北、東北的偽軍,認清前途,脫離偽政權,不要投靠蔣介石,策動他們先搞地方獨立,然後以李濟深為盟主,聯合各方實力,組織新的抗日集團,進一步組織抗日民主政府。因為當時李濟深的實力很強,想取蔣而代,所以極力聯絡東北軍,而鄒可仁他們當時的策略也是「倒蔣擁李」,可以說一拍即合。說起來大家都是反蔣,其實各有各的算盤,所以顧秋水出生入死的華北之行,什麼問題也沒解決。
鄒可仁是空有野心而無能力啊。而共產黨里會聚了多少優秀人才!共產黨註定要成為執政黨了。
但吳為很快就會接替孱弱的葉蓮子,漸漸為葉蓮子撐起一個沒有男人的家。
這時她才不得不放下顧秋水,有點驚訝還有點惋惜,為什麼要從一而終?
儘管火苗從樓下而來,可她們只有衝到樓下這一條活路,這真有點像她在生活里的位置。沒有辦法,只有抱起吳為,迎著火苗往下沖。
顧秋水從前不是這樣的,是香港這個花花世界改變了他——事到如今,葉蓮子還這樣體諒地想,不明白這其實就是顧秋水。從前只是沒有一張合適的床,或像顧秋水對她說的那樣:「我和你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這樣說來,他和阿蘇自然就是酒逢知己、將遇良才了。
鄒可仁給顧秋水留了一百塊錢,臨上船的時候,又把公私兩方面的事託付一遍:「我想了想,你留下短期照顧一下也好,而且再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了。」
他無法兩全。既然不能兩全心裏就有些愧怍。因為是在路上,又沒有一個機會、場合讓他來安撫阿蘇,這愧怍就更沒有辦法化解。

顧秋水倒也慌了起來,抱過吳為,探探她的鼻息,說:「還有氣兒呢,不過昏了過去。」
「請問太太,火怎麼燒起來的?」
「他愛過我,我也愛過他。」
吳為說:「……淡了,也淡了……朋友算是不少,可母親去世后,我痛苦得無以自持,翻遍電話號碼本,卻沒有一個可以打個電話訴訴衷腸的人。」
葉蓮子並不知道,她無言的忍受使顧秋水更加惱怒。其實她的忍受或不忍受,都可以成為顧秋水肆虐的理由。在顧秋水看來,她的無言不但不意味著心悅誠服,甚至是反抗的另外一種,於是就別出心裁地非要葉蓮子開口,哪怕是拳腳下的呻|吟、抵擋、流血也好——大白天的,竟讓葉蓮子看著他與阿蘇做|愛。
最後只好在一個角落的椅子上坐下,再次落入多餘者無以自處的境地。
她的悲觀主義也可能始自烈焰與灰燼的反差,烈焰斷裂后的掙扎、慘淡、冷寂,如逆風中一支搖曳的燭,以生命之無定又讓她心生悱惻……
…………
街上似乎有人在逃,但是她看不見了;
葉蓮子和阿蘇既不過話也不吵架,也從未訴說過這種生活帶給她的痛苦,即便常常作為顧秋水練拳練腳的靶子,照舊一個不出聲音,整天半合著眼睛,似乎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像是一心一意想著什麼而又什麼都沒想的樣子,很難得見眼珠靈活一轉之間的閃光了。
他說:「有時候夢見。是過去的日子,可又不是熟悉的舊時場景;在一個說是生活過的地方,可又不是。話也說不出,影影綽綽,似是而非,像是那麼回事又不是那麼回事。夢也是錯落的,這個人連著那個人,有時候電影里的人物竟接上了夢裡的人,電影里的人生也接上了自己的人生。醒來感嘆,一生就這麼過去了,有些事想彌補也彌補不了了,想幹什麼都幹不成了。元稹寫過很多悼亡詩,我都忘了,就記得一首——
誰能改變這個天生由你一手製造的缺陷?回答我呀,上帝!
起始鄒可仁未必當真,可是這位遠親的女兒竟為他生出一個兒子,這是鄒太太一直不能滿足他的。
由此她思索起胡秉宸對待女人的總體態度。按照胡秉宸的表白,吳為該是他的至愛,如果對他的至愛都像狎妓,那麼他和其他女人的關係也就不必那麼計較了,是不是?
對黑暗的閱讀著實累著了她,嘆息之後罷手似的,不再深究也深究不了地頭一歪,睡著了。就像合上了一本未曾讀完、暫時也不打算再讀的書。
如果一個已被男人厭倦的女人,仍然對這個男人想入非非的話,那男人除了膩煩、起雞皮疙瘩,還能有什麼別的感覺?
葉蓮子脫下自己的外衣裹在吳為身上,緊摟著她相互取暖,但吳為還是凍得瑟瑟發抖。她們就這樣在陽台上堅持著,估計顧秋水和阿蘇的事情已經辦好,才回到屋子裡去。
直到葉蓮子將她一把摟進懷抱,吳為才潦草、不舍地轉過神色恍惚執拗的臉,好像知道葉蓮子會回來,默契地朝葉蓮子輕輕一笑。這笑里有點未老先衰的愴然、豁然、逆來順受。接著那輕笑又被歉疚打住,好像不是這個世界而是她對葉蓮子不公正,她為這個不公正而負疚;然後發出一聲有點凄然的輕嘆,這聲嘆息使四歲多的吳為在某些方面有了成熟的意味。
已經改換門庭的顧秋水,見到包天劍更是一副傲然,他仍然記恨包天劍將他丟棄香港不顧的那檔子事。要不是他在戰場上忠義救主,包天劍恐怕早就成了炮下鬼。
人們徒步而行。那真是一條混濁的人流,與歌舞昇平的香港是大不同了。
整個談判阿蘇都在場,顧秋水卻沒往阿蘇那邊看過一眼。
吳為站住,折回來又往西走。西面的火坑如盛開的血色玫瑰,暗色的花蕊中央,應許了多少在她那不長的生命里不曾見識過的、曖昧的歡快。在這關鍵時刻,葉蓮子又啟動了那個制動閘。
吳為睡著了,眼圈青青的,眼睫毛服服帖帖地粘在下眼瞼上。除了那條裹著吳為的被子和身上單薄的睡衣,她們連鞋也沒有,好在柳州的冬天並不很冷。葉蓮子將被子對摺起來裹著吳為,吳為的小腳就露在了被子的外面,上面全是瓦礫劃出的血痕。那雙又小又嫩的腳還沒磨出膙子來呢,就這般赴湯蹈火,過早地經了風雨見了世面,過早地開始了如此血糊拉拉的旅程——它們實在應該得到一點關愛,真正一點就夠了,從這樣一條路上走過來的人很容易知足。
不知道世上還有多少女人有過這樣的經歷?不知道世上還有多少女人在與異性做|愛之前,必須先克服這樣一個巨大的障礙?
葉蓮子就說:「南南,看,看牆上的那個掛鐘,等一會兒就有小鳥出來叫呢。」
葉蓮子現在大大地明白了,顧秋水為什麼不容分說逼她回到父親那裡去的原因。
葉蓮子僵在了門檻上。波萊爾舞曲一個節奏一個節奏,從容不迫、循序漸進地向她的五臟六腑漸次深入。隨著力度越來越強的節奏,她的五臟六腑也就像是滾動在絞肉機內並在最後那個狂烈酣暢、戛然而止的音符上化作碎末。
她倒不是十分悲傷,誰說這不是一種恩惠!可是吳為呢?!
但他並沒有死心,直到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前,還留在北京靜觀局勢,期待奇迹的發生。
「這兩床被褥,只能暫時對付一下,等你丈夫來了再一一補齊吧。」
和別人一起編派自己的丈夫?不,葉蓮子不能讓人覺得顧秋水不好,更不能讓人覺得丈夫對她不好。
顧秋水坐在滑竿上想,阿蘇出路費,他和葉蓮子卻輪流坐滑竿,阿蘇會怎麼想呢?可他又不能不坐,他的腳太疼了,疼得他真想把兩隻腳扔了。
阿蘇也時起煩惱,知道顧秋水現出這樣的獸相是為了她,心裏便漸漸有了負擔,可又下不了決心一走了之,她捨不得顧秋水。再說她又孤注一擲地把一切押給了他,只好昧著良心混下去。
「你丈夫呢?」顧秋水瞥了一眼在廚房裡忙碌的現任妻子。
好在可以一味低頭照顧吳為,對面前走來走去那些看不見她們的人,也只好是一個看不見。可又並非堅決徹底,忽而就突兀地抬起頭來,努出一個微笑或張張嘴巴,好像很多合體的應酬話要說卻始終沒有說出來,而彼時並沒有人從她面前經過。
從此葉蓮子將不斷地「打起行李就出發」,輾轉于各個臨時的棲身之所。
鄒可仁不是吳為,一碗小豆大米乾飯就能交代。
即便到了老年,不論走向何方,到了終於需要哪只手來幫一把的時候,她仍然獨自一人連蹬帶踹、手腳並用,用牙齒咬著繩子這一頭,用手拽著繩子另一頭,打出一個早被淘汰、再也沒人欣賞的樣板行李。只是事後會力不從心地叉著腿在地板上坐很久,才能顫顫悠悠地起立,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不行了。可她就是不想獨自經營她的行李,又有誰會為她搭把手呢?只有四顧茫然。
顧秋水剛一邁進門檻,吳為就把眼睛藏到葉蓮子的腋窩裡去了。
他的老廚子還在,市場上還能買到與逝去不久的時日不差分毫的作料,做出他一日不可離的佳肴。鄒可仁儲存的好酒也還有,即便喝光了,也可乘往返香港之機帶進一些,好在那時進出還算自由。
顧秋水帶著家人與鄒可仁一家逃出桂林,向大後方重慶轉移。
而現在,該吳為上場了。
顧秋水哪怕有一點反省,吳為也絕不會舊事重提。正像顧秋水是在槍子兒、炮火中長大的那樣,吳為是和著葉蓮子的苦難一起長大的,葉蓮子的每一分苦難都嵌在了她的生命里。自尊自愛的葉蓮子,卻從來沒對這些苦難的製造者顧秋水訴說過它們的功效。可現在,她要是不為葉蓮子向它們的製造者顧秋水說一說它們的功效,她要是不在顧秋水這副無賴的嘴臉上來一拳,就太對不起葉蓮子了。
舊日關係中,有位遠親的女兒,一九四九年之前,家庭狀況是玉器多得用簸箕撮。一九四九年後父母雙雙亡故,無法像其他親戚那樣或走香港、或去美國,偏偏又在一九四九年後升了大學,校中再也沒有類似美國大學富家子弟「同學會」式的party,不要說組織家庭舞會,連經濟來源也成了問題,哪裡還有尋找門當戶對乘龍快婿的機會?所幸眼前還有這個可以讓她恢復舊日享受的男人,而且不算很老,自己父親比四姨太還年長三十多歲呢。
從此,吳為就將對手無寸鐵、毫無反抗能力的弱者施暴,視為人性中卑鄙無恥的極端、極致,甚至是男人卑賤懦弱的極端、極致——當他們無法直面人生的時候。
誰也沒有料到,一九四一年這個十二月,離開香港竟成為一個難題,就像若干年後返回香港竟成為難題一樣。
從天津帶來的那隻皮箱里,倒是珍藏著幾件與顧秋水共同生活時的衣衫,到香港后從未派上用場,那箱子也就不必整理,提起就走,剩下的就是為每日賣飯備下的、突然變做無價之米的大米。
葉蓮子像被烙貼在烈焰的底版上,與烈焰一起,自火的深淵中升騰,而後又被烈焰從底版上剝離並拋擲騰空。她瘦小的身軀佝僂著,她的頭髮和衣衫被烈焰肆無忌憚地戲弄著、掀動著、撕扯著,露出她那孱弱且因過分孱弱而不堪入目的、談不上一點美感的胴體。
不知什麼東西燃燒起來,一樁樁火柱突然豎立在橋的四周,火焰和火星在橋旁、在江中,如暗紅的菊花,一朵朵絢麗綻開。
葉蓮子不敢回答說錢不在她的手裡,但天天吃空心菜的錯卻是她的。
到達桂林之後,金奉如也比在香港多出許多煩惱,很簡單的事情變得複雜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和顧秋水的關係反倒比在香港時和諧。
在這一籌莫展九_九_藏_書的時刻,阿蘇拿出兩隻金手鐲、幾個金戒指,說:「這是我多年在香港當女傭的積蓄,咱們還是買船票到內地去吧,這裏不能待下去了。」
下到最後一級樓梯,發現進出一樓與閣樓之間的門被房東鎖死,她和吳為是無望從大門逃生,只好燒死在閣樓上了。
到了這個時候,葉蓮子有點明白了,她的日子大概再也不能和顧秋水交叉了。想起往事似午夜夢回,有那麼點悵惘,有那麼點迷茫,有那麼點傷痛,有那麼點錐心,也有那麼點依依,但已不再多想。
其實,人是具有強烈自欺性的動物。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即便知道自己配偶有了另外的組合,也不會如此受傷。這就是視覺形象的衝擊力,親見親歷的殺傷力。
難道吳為自己沒有千條萬條理由,來仇恨這個自打她出生就把她毀滅了的顧秋水嗎?
一九四四年八月底,衡陽失守,桂林告急,所有文化精英以及桂林百姓,都急往貴陽撤退逃離。
其實警報第一次拉響她們就動身了,可日本飛機總是不等她們通過那座橋就飛臨上空,有時她們甚至還在橋的這一方。
原來顧秋水把她們送到了跑馬地鄒可仁家,鄒家有自用的相當於防空洞的地下室。
所謂進步文化人士,不過就是在桃園的七星岩茶館、湖南飯店,或在美麗川菜館那些地方空談一番。大都穿一套白帆布西服,戴一頂法國便帽,拿一根手杖,連顧秋水也到寄賣店買了一套白帆布西裝穿上。這套帆布西服葉蓮子一直隨身帶著,哪怕失業挨餓也沒有送入當鋪,倒是一九四九年後,被吳為改製為一個書包,上面還用毛線頭綉了幾朵紅花。
禪月讀大學時,有個男同學追求未果,便寫了封與顧秋水大同小異的信,「……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以為你是個公主?誰不知道你媽是個著名的破鞋、婊子,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又能好到哪兒去?」云云。
葉蓮子木然地看著整整一條街漸漸化為灰燼。
華服美食又見識過哈佛的鄒可仁,不像顧秋水那樣從來是顛簸之路上的過客,乘騾車、路難行可以等閑,經壺口過浮橋、跨黃河時卻等閑不得了。他們明明走在浮橋上,卻像走在水急浪高、奔騰叫囂的濁浪之中,藐小得連浪花上拍出的兩粒水珠都不如。
子彈在頭頂嗖嗖地飛著,顆顆像是擦著葉蓮子的頭皮而過。她把吳為橫抱於懷,佝僂下身子遮擋著吳為,如疾風下的衰草,低頭緊行在香港的大街小巷。
讓葉蓮子撞見也好,這樣藏著掖著和阿蘇的關係,顧秋水實在很累。
「什麼也沒說。」不是分辯,而是如實招來。
顧秋水只好雇個滑竿,讓抱著吳為的葉蓮子坐,他和阿蘇步行。
走著,走著,就走不動了。吳為太小,老讓葉蓮子抱著,葉蓮子本來身體就弱,又不敢讓顧秋水代勞,只好抱著吳為一步一步奮力往前挨,看著就落在了眾人的身後。
幾天後顧秋水從報紙上得知,特派員乘公共汽車前往哈爾濱尋找共產黨的關係時,被國民黨摩托車隊追上捕獲,並押往南京,於是與會者大多被捕被殺……甚至有人通知顧秋水儘快逃匿……
謝公最小偏憐女,嫁與黔婁百事乖。
葉蓮子血管里那本就不多的、褪色的、蒼紅的血,或順她的臉,或順她的嘴角,或順她的額頭,縱橫蜿蜒而下。她的臉卻像一張死面那樣慘淡,紋絲不動。
顧秋水大包大攬地說:「有我在,你儘管放心。」
「還有什麼事?」
進而她更是鐵了心地想,禪月永遠別回中國才好。
二十世紀初,中國人像世界人一樣,好像對打仗有著特殊的嗜好。回想一下二十世紀初中國軍閥混戰的局面,真像回到兩千五百多年前的春秋戰國,狼煙四起,遍地開花,戰事一茬接一茬。和八國聯軍打、和俄國人打、和日本人打,「鬍子」和「鬍子」打、這個軍閥和那個軍閥打、這些人和那些人打……打仗需要兵,當兵的人也真多,是個男人差不多就是個兵。戰爭興隆,被服廠自然興隆,生意興隆就意味著鄒老太爺財源茂盛。
顧秋水能拒絕嗎?
不是嗎?
她下斜的目光掃視著這個在她身旁跳來跳去的小男人,淡淡地說:「一邊兒待著去,少往我身上靠。別說我不是來討賬的,就是來討賬、來報仇,又有什麼不可?而且這個賬算得過來,你又賠償得起嗎?我告訴你,你毀了我的一生!」
阿蘇沒有慌張,既然她的男人不慌張,她也就沒有什麼可慌張的。有男人在,要女人出頭幹什麼?她從容穿好衣服,下床坐到一旁,倒讓名正言順的女主人葉蓮子張口結舌,不知所措。
反過來說,窮困潦倒的包家,如今就是向鄒可仁借一分錢也借不出來。而當初鄒可仁去美國留學,還是包老太爺出資兩萬贊助呢……到了現在,鄒可仁還想利用包老太爺的餘熱去實現他那東北王的美夢嗎?真是做夢去吧!
兩位霸主比拼的結果,以詩人出逃而告終。一位出身學生的桂系軍閥姨太太,在一次文化活動中聽到詩人朗誦,那首愛情詩讓姨太太淚流滿面,在她看來那首愛情詩已與高大魁梧、玩世不恭的詩人融為一體。他們的愛情就像桂林泛濫一時的流行小說,更似張恨水早就寫過的《啼笑因緣》,鬧得滿城風雨,姨太太被軍閥一槍斃了之後,詩人聞風而逃。
「這還要感謝你,如果不是你的殘酷蹂躪把她逼出家門,她還不能自學成才呢。解放以後她年年都被評選為模範教師……
乾脆說,她被胡秉宸騸了。
胡秉宸憑什麼認為她對顧秋水的仇恨是由於顧秋水對葉蓮子的情變?這個認識是何等的淺薄,何等的淺薄!吳為是白白地期望于胡秉宸,也白白地以他為知己了!
她回答說:「不是孤獨,而是孤零。以前沒有,母親去世后才有的,總覺得我在世上沒有根兒了,沒有了骨血相通的人。我倒不怕孤獨,這該算是母親留給我的一筆遺產,我們多年過著孤苦伶仃的日子,對生活本沒有更高的期望,一旦這種局面出現,很能應對。」
到達桂林后,顧秋水一家終於可以分房而居。葉蓮子也有了一方之地,可以像耗子躲貓那樣躲著顧秋水,除了操持家務,整天躲在房間里不敢露面,一言一行全看顧秋水的臉色行事。顧秋水自然也再聽不到她的夢魘,一時沒有了尋釁的理由,反倒讓他有些失落。
她真正的敵人其實是顧秋水。
桂林雖屬桂系軍閥李宗仁、白崇禧的勢力範圍,李濟深當時也在桂林,但因與蔣介石有一定的矛盾,抗戰的態度比較積極,政治空氣比較寬鬆。
吳為揚著下巴說:「幾十年過去了,想不到你還是個兵痞。你打她幹什麼?你有什麼本事?這一輩子就會欺負女人。算你運氣,居然有那麼多女人甘願為你貢獻自己、犧牲自己。瞧這把銹跡斑斑的菜刀,虧你拿得出手,也不嫌寒磣,還算征戰沙場的軍人呢。我為什麼要打你、殺你?我看不起你就夠你受著去了。你當我是我媽?你當我還是那個任你提溜著兩條小腿兒,扔到門外去的那個小女孩兒?!」
其間請他們吃了一頓西餐,可能是知道鄒可仁的哈佛背景。主菜是每人半隻雞,飯後甜點是一個大梨,對惜金如鑽石的閻錫山來說,就算很不錯了。
防空洞的天地那麼窄小,鄒家人在那頭吃點什麼,喝點什麼,對吳為都是難以抵制的誘惑。可是沒人想到這個尚未學會扼制慾望的孩子旁觀他人享用美食的痛苦。顧秋水是誰?他的孩子又是誰?
吳為幽幽問道:「你夢見過我媽嗎?」
吳為慘然一笑,無言以對。
終於到了桂林。
再往樓下一看,天井像一口被包圍在火焰中的「黑井」,可這也是她們逃離閣樓的惟一通道。
想來胡秉宸也是用這副嘴臉對待葉蓮子的。吳為還埋怨母親不能與他相處,她是錯怪母親了。可是她已無法對葉蓮子說一聲「對不起」了。
顧秋水沒有對葉蓮子說到阿蘇的慷慨解囊,他不好意思,堂堂一個東北男人,花女人的錢是太丟臉了。
與剛才談論「孤獨」的時候比起來,顧秋水像是變了一個人:「我上哪兒找你們去!」
看著吳為穿一雙不合腳的舊鞋,一顛一跛落荒而逃的背影,葉蓮子接著又是一句:「這是海水吧?」
葉蓮子是辛苦的。鄒家人從早吃到晚,早餐、午餐、下午茶、晚餐、消夜,還有水果、點心穿插其間。她講的故事也好,報時的小鳥也好,怎抵得一波又一波的輪番誘惑?
吳為一生可圈可點之處不多,但卻是一把出苦力的好手,包括她對愛情也像出苦力那樣勇往直前,大幹、快乾、多干,像個獨輪車把勢,腦袋往下一紮,不看前後左右,只看腳下和車軲轆前方三尺之處,小車不倒只管推。而她不明白,愛情需要的不是苦力,而是錦上添花。
比起某些男人,顧秋水畢竟還有些文明度,事先還能與葉蓮子進行談判,勿謂言之不預地讓葉蓮子「想好了」,換了另外一些男人,還可能扔下她們就走呢。
沒想到打人還會這麼累,顧秋水點上一支煙,停下歇口氣。
海大,無干無系地遼闊著。面對這樣的遼闊,葉蓮子更覺得自己的走投無路。不大的碎浪飛濺著,拍打、細數著葉蓮子不算太長的一生。
除當地一批文化人士,桂林還雲集了從香港逃出以及從上海或重慶轉移過來的進步文化人士,且色彩紛呈,各有各的小圈子。共產黨的勢力範圍內混有國民黨,國民黨的勢力範圍內混有共產黨,只有民主黨派不往共產黨的勢力範圍或國民黨的勢力範圍里混。但民主黨派的花色更為齊全,不但共產黨對它有興趣,國民黨也對它興趣有加。
並非她起始就如此歹毒。在很長一個人生階段,她都沒有放棄尋找一個男子漢的夢想,妄圖依靠那個男子漢戰勝她對男人的恐懼,結束她對男人的審判,推翻她對男人的成見——完全是一箇舊式女人或正常女人的夢想,而非人們通常理解的戀父情結,卻一次又一次陷入絕境,最後只好落入與男人勢不兩立、孤走天涯的下場。
問題都出在後面那個「可是」上。
既然找不到顧秋水,留在此地也無用,只好先回山上那個窩再說。
從人性的角度說,顧秋水和阿蘇的享樂完全正當,對葉蓮子可就慘無人道。雖然顧秋水那時還沒有對葉蓮子大開打戒,卻率先用這個辦法抽打了她的感情、神經、尊嚴……且不是一般的抽打,而是把她的神經一根根從血肉的包裹中剝離出來,讓它們沒有一點掩護地暴露在鞭子底下,再細細品味那一根根神經在抽打中如何痙攣、伸縮。
這個閱讀要等若干年後才能在黃土高原上得到延續。應該說她對閱讀塬的酷愛早在此時做了鋪墊,也就難怪她對那閱讀駕輕就熟。
來人竟還不走,陰沉地站在門外,像一塊堵在門口要下雨的烏雲。
這倒沒有什麼不妥,畢竟阿蘇是他的新寵,問題是當著吳為,他們就肆無忌憚地調笑,而且色情等級相當高。
天上雖有飛機掃射轟炸,外面雖有炮火震天,鄒家的日子卻不可省略。地下室里按時按晌送來咖啡、下午茶、點心等等,吳為卻不能像葉蓮子那樣低頭迴避,而是盯著傭人們端著食物,一趟趟在她面前來回穿梭。
她不能不再次想起,幼年在老家得傷寒症時空冥中傳來的讖言。
當炮聲猛烈響起時,顧秋水不能不想到葉蓮子母女的安危。不管他對葉蓮子厭惡到了什麼地步,第二天只好上山。
本來可以為吳為塌癟的小肚子填充一點食物的就餐時刻,因顧秋水的在座變成了苦役。吳為盡量縮在葉蓮子身後,可是顧秋水眼睛里的兩團邪火像雷達那樣咬住吳為不放。她那營養不良、本應在吃飯時變得稍有顏色的小臉,也就更加蒼白了。
吳為冷冷地叼了他一眼:老顧,你裝什麼糊塗啊!「你不是把我們託付給了包家和包家的司機董貴了嗎?給董貴寫封信,准能知道我們的下落。再說我媽無依無靠、無親無故,能上哪兒去?」
顧秋水並不需要葉蓮子的回答,她能說什麼?她反正是弔死在他的脖子上了,給她什麼她都得全盤接受。真不知道誰那樣多事,把他在香港的地址轉給了她,現在只好這樣混下去了。
顧秋水就想,日本人是真看不出來,還是給他們一條生路?
驀然回首,不知何時,她們就靠在了那亘古至今支撐著天又支撐著地的塬上。她們驚心動魄地仰視著那矜持得近乎冷漠、蒼涼得近乎死滅、拒人千里得近乎無情、線條隨意得近乎粗陋卻威儀凜然的黃土高原。
這段內情葉蓮子一概不知,還以為顧秋水對阿蘇是萬般寵愛在一身,越發覺得自己是豬狗不如的了。
越是在不該鬧的時候偏偏鬧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讓葉蓮子覺得沒有指望的吳為,在該哭、該鬧的非常情況下反倒安靜起來,甚至比有些成年人還冷靜,讓葉蓮子十分意外。這可能得益於她在「家亂」中的歷練,那真是一種全方位的訓練。比之顧秋水製造的「家亂」,戰亂又有什麼可怕的?
一九四九年後鄒太太無論如何不肯回內地定居,她忍受不了滑向簡陋,寧可放任鄒可仁獨守北京,自己長住香港。
葉蓮子有什麼可收拾?一到香港她就一身青色棉布大褂站在街頭賣了飯。
顧秋水什麼也沒說,只橫了她一眼,就像大刀片嗖地一砍,她的痴心妄想就攔腰而斷,只好「耬」起再次被丟棄的恐懼,無奈地看著顧秋水走了。
…………
葉蓮子又是一陣心酸,顧秋水現在不但不再用這種聲調和她說話,甚至連話都不跟她說了。葉蓮子走在滑竿這邊,咬牙切齒仇恨著自己不能扭頭就走,遠離這種屈辱。
還有顧秋水提溜著吳為的小腿,兩手一掄就把吳為摔沒了氣息的險情。自己在一旁守著顧秋水還這樣對待孩子,如果她死了顧秋水又會怎樣對待她呢?
臨走前,顧秋水振振有詞地說:「別人都不帶家眷,我也不能帶。」
吳為的小臉被烈火烤得通紅,那樣一張小臉,居然冒出顆粒大得極不真實的汗珠;即便那樣大的汗珠,也沒等流下面頰,即刻就被熱浪炙干。柔軟的頭髮根根被即流即乾的汗水粘在了額頭,一隻小小的拳頭緊握著貼在胸口,不驚不詫地看著自己剛剛逃離的火海……
那個赤身裸體,襠里懸著一根說紅不紅、說紫不紫的雞|巴,隨著他的拳打腳踢蕩來蕩去的癟三男人,重又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甚至又有了尿褲子的感覺;還有那個兩歲時的樓梯,也同時在眼前閃回……但她畢竟不是那個手無寸鐵的小女孩了。
葉蓮子漸漸從過往淡出。此後的葉蓮子,對風吹雨打、花開花落、無情無常有了一份大度、通達和默認。正是在黃土高原上,葉蓮子才到達了天人會心的境界,上帝與她講了和,她的心也漸漸歸於恬淡平和。
過了壺口就是閻錫山駐地——少將比驢多的「克難坡」。
吳為說:「我不聽,我不聽,我要吃那個——」她指著傭人端過去的蛋糕說,「那個。」
顧秋水連忙回信:「請儘快與共產黨聯繫,否則我們沒有後盾力量。」
難怪她那些兄弟姐妹對這個花花世界只匆匆瞥了一眼,就心甘情願地放棄這個已經一腳踏入的世界,連忙轉身離去;
周媽脆生地應了一聲。一聽就是當家多年的老傭人,聲音里有種與主人在年深日久的配合中調製出來的默契。
顧秋水大手一撒,葉蓮子和吳為就像兩顆被他啃剩下的酸棗核,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撒在了層疊起伏、深博不可探知的黃土高原上。她們能不能在哪個崖畔上抓住一把黃土,生出她們的根來,就看她們求生的本事了。
也就難怪後來吳為把與男人的性|愛看得那樣隆重,必須先將這個銘刻在心、其丑無比的形象遮蓋起來,而後才能與男人進入做|愛的程序。
顧秋水對鄒太太介紹說:「這是我太太。」
只有一個念頭,找個能夠安安靜靜死去的地方。她不要活了,她真的活夠了。
吳為哭了起來,葉蓮子越是著急,她哭得越響。鄒可仁雖不說什麼,卻皺著眉頭不停地翻眼睛。
葉蓮子可以天天面壁,吳為卻不能,她既沒有玩具汽車也沒有洋娃娃,只好依在葉蓮子肩頭,日復一日觀察室內的景象。
吃苦受難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落空,這時才覺得那苦是雙倍的了,不值得了。
經營過被服廠的鄒老太爺接受了資本的教育,把鄒家的錢財以及為鄒家錢上生錢的重任,托靠給有了美國學位的鄒可仁。
雖然顧秋水看不起那些教員,一個個窮兮兮的小家子相,可又感到了這些小人物的沉默暗含著的譴責,便問葉蓮子:「你對校長說了些什麼?」
無獨有偶,吳為非常鍾愛的一位三十年代女作家,當她在世時,她的情感、青春、肉體、才情、錢財無一不被男人盤剝,卻沒有得到過一個男人真正的疼愛。而在她寂寞凋零又文名鵲起之後,這些男人卻突然冒了出來,爭相說是她的丈夫、情人、她的版權繼承人,併為此打得頭破血流。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難道她們家的女人,都是火命嗎?
說話間,金奉如的秘書就從后腰掏出一把槍,一邊瞅著顧秋水,一邊往桌子上戳了戳,顧秋水就不敢再說什麼了。這個在葉蓮子身上施盡男人手段的男人,就在一把槍膛里指不定有沒有子彈的手槍面前,丟盡了男人本色。
即便幾十年後,打行李這種手藝業已失勢,吳為時不時還想向人們顯露一手打行李的技藝,那難道不是她笑傲江湖的一個把勢?
先坐小船到廣州灣,在小旅館里住了幾天,因沿途常有強盜出沒很不平安,逃難的人群總是湊多了再走,也能有個聲勢壯壯膽子。
顧秋水有時也思量這三個人的日子,認為自己並沒有安心坑害這兩個女人,眼下的情況是環境造成的。說了歸齊,他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嗎?頂多是娶個小,或安兩個家,或三個人一起過,如此而已。葉蓮子為什麼想不開?瞧她那個哭喪臉!也許這本來就是逢場作戲,都是臨時的事,所謂「亂世男女,聚散如水」,將來給阿蘇找個工作送她走就完了,時間一長,什麼都會過去。
顧秋水就對葉蓮子吼道:「滾,把她帶到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