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奇特的叫喊驚動了鄰居。聽到隔壁鄰居有了動靜，胡秉宸放開了手。這才發現，皮包帶和皮包體間已經開線。

她是自作自受，活該，現世報。

當胥德章要求芙蓉出面證明吳為給白帆打電話、給胡秉宸寫情書時，芙蓉說：「這些事都是我媽說的。我沒看見吳為到我家來過，也不知道我爸是不是去會過吳為。我們總不能太撒謊，搞誣陷吧。」

「不，我不去！」知道逃不脫胡秉宸的安排，又像每每被胡秉宸冤得、噎得上不來氣那樣，吳為恨不得將自己撕碎那樣號啕起來。

誰讓葉蓮子含辛茹苦把吳為拉扯大？沒有葉蓮子吳為不會有今天，更不會成為作家，成了作家就得寫小說。

吳為有什麼資格對胡秉宸的背叛不滿？她不是也該嘗嘗這個滋味？她能挖人家的丈夫，人家就不能挖她的丈夫？

「你父親身體弱，對空調也不適應。」

保姆平時就對芙蓉不滿，總覺得芙蓉沒有權利對自己吆五喝六，吳為還沒有對她吆五喝六呢！這一下有了把柄，得意起來，說是要向居委會反映。

開朗健談、不易發脾氣的丈夫，多數都能遷就妻子，讓妻子在內在外都有充分的個人自由，她們多會皮膚滑嫩，極少生暗瘡，也常常顯得容光煥發。

世界如此之大，吳為從此卻沒有一處可以落腳的地方了。她有房子，但卻沒有了家。

在這個聽憑疾病吞噬的下午，吳為希望有碗湯麵條，可是胡秉宸從食堂拿來一個饅頭，重重地蹾在她面前，說：「請吃吧。」

…………

美國一位醫學專家研究發現：妻子的容顏，與丈夫的性格和他對妻子的態度密切相關。

吳為的地位、聲譽，把已然退出舞台中央的胡秉宸又逼到了牆角。輝煌一生而又不甘沉寂的胡秉宸，失去了奮起直追的機會，只得面對傳統男女關係的顛覆。

只有從胡秉宸大張著的嘴裏噗出的鼾聲，還有，滿腳的腳癬。

胡秉宸說：「還不是因為她太騷了。」

「我不是給你存著一筆錢嗎？當初說，你出國留學就用它做路費，如果不出國就等你結婚用。」

父母幾年廝殺，損失慘重，也該知道疲倦了，連她都疲倦了。

她是太膽小、太害羞了，膽小害羞到不得不用膽大包天——包括白帆們認為的厚顏無恥，來掩蓋她的膽小、她的害羞。

她的沉默，不過是對往日諾言的一個非常不情願的信守，而非五體投地的誠服。胡秉宸感到了吳為的反叛。

如果他知道吳為是如此喜歡標新立異，凡事都要有自己的看法，甚至在某些問題上比他還略高一籌，而不像白帆那樣唯唯諾諾，惟他為是；

當初吳為還不知道，在這兩個家中，她將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也不知道這樣兩個家，是如何不同於很多人所面對的兩個家。

「我為什麼要用你的錢？！」

芙蓉與情人的關係，與胡秉宸、吳為所處的境地類似，當胡秉宸請芙蓉出面與白帆溝通時，她慷慨答應，並付諸行動。對他們最後達成離婚協議起了重要的作用。

一進家門，吳為總是負疚地問：「還沒吃飯吧？」

胡秉宸說：「你喊什麼呢？」

海是什麼樣的？

以芙蓉的身份，這樣做實在不易，她完全可以像楊白泉那樣，證明吳為給白帆打過電話，或吳為到胡家去過……甚至像胥德章或佟大雷那樣製造證據。

這樣說來，平時不這樣做？父親的日子能好過嗎？

吳為有很多遺憾，從未穿過婚紗也是其中之一。見到有些老年夫婦再著婚服、補拍婚照，她總搖頭——即便是模是樣，青春年少的心境是無論如何不可複製了。

多年來胡秉宸不能接受芙蓉的情人，為此和芙蓉的關係鬧得很僵。

胡秉宸反倒無須言語地奪過杜亞莉手裡的茶杯，為她換了一杯熱茶。

可是吳為全身的肌肉還是不肯妥協地僵硬著。

經不住胡秉宸的大鬧，只好將重病在身的葉蓮子丟給保姆，陪胡秉宸到這個海濱勝地消夏。

她是實在不忍心看著自己的女兒，被一點一滴地敲骨吸髓。

而是坐在與它隔著千萬棵樹的某棵樹陰下，滿眼比一雙瞽目還黑暗地在遠處思量它。

「這哪裡是吵架！你明明知道不是這麼回事又不出面澄清，我只好為自己說幾句，你就鬧成這個樣子。你為什麼惱羞成怒？難道我為自己解釋幾句都不行嗎？」

「雜誌上不是說了？『……性冷淡的主要原因之一是生活節奏太快，體力精神極度疲勞的結果……』我太累了。」

在一次高燒和另一次高燒的間歇中，有孤獨的口哨穿過空曠，在風雨中遊走，飄忽。無愛無恨，無所回顧也無所期望，不怕鬼也不怕人，搖頭晃腦、自滿自足、自陶其樂地跳躍著……

杜亞莉沒有回家的明確表示，胡秉宸談得好像也很投入，不知不覺他們就沿著曲曲折折的小衚衕盪了過來，又盪了過去。就像剛剛切入與吳為的關係時那樣，談的雖是工作，可是又能從那堂而皇之的話語中咂摸出模稜兩可的滋味，不多，就那麼一點點，像餐點中的調料，少了不行，多了又適得其反……

沒有啦！

媽媽以為她是誰？包打天下，無所不能的上帝？

「如果是你，事情就更複雜了。別人這樣說還情有可原，你怎麼能這樣不講事實？我是不是盡最大努力照顧了你，你沒看到我累成什麼樣子嗎？」

吳為陪胡秉宸住院期間，還將家中鑰匙交與芙蓉和她情人，為他們提供了一個絕對安全、不會曝光從而影響情人仕途的安樂窩。

葉蓮子什麼也不用問，只消看看吳為的臉，看看她脖子上那道紫痕，就知道胡秉宸幹了什麼——他真是恨死了吳為。

「李鴻章」不是早就啟示人們：中國人只善改良，不善革命，即便動了真刀真槍，接下來還是改良。

…………

當吳為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則探討性冷淡的文章時，覺得找到了為自己開脫的理論，試著與胡秉宸談談「非常」之一：「你聽，『……性冷淡的主要原因之一是生活節奏太快，體力精神極度疲勞的結果……』而不僅僅是你和杜亞莉說的那樣。」

吳為說：「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參加這個宴會呢，我們完全可以找個理由辭謝。」

就算父親常常回家，吳為有什麼理由妒忌？母親不是已經把自己的丈夫拱手相讓？誰的犧牲更大？

吳為同樣卑劣，不肯輕易說出離婚，是實在不願毀滅一個做了幾十年的老夢——她自己的老夢。與胡秉宸無關，也與愛情無關。

先不說半途而廢的李鴻章，就是改良先驅康有為、梁啟超，歸根結底不過一個洋務派。還有那些喝了幾年洋墨水，榮歸故里經營起指點江山大業的人們，本以為與當地土特產有什麼原則上的區別，最終還不是假洋鬼子一個！

只是葉蓮子這滴淚非常混濁，而墨荷的那滴淚清清亮亮。

仰卧床上，漫然地想著今天在醫院里的檢查和明天進一步的檢查。

誰讓葉蓮子只生了吳為一個？當時又沒有「只生一個好」的政策，早知會有這個矛盾，不如再生一個。

吳為信以為真地拍拍胡秉宸的手臂，那一脈溫情全在這無言的一拍之中了。

胥德章說：「這就是政治。在中國我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所以芙蓉怎樣對待吳為，都可以說是應該。

好比後來搬家，吳為將留有芙蓉情人精|液的床單、毛巾被都扔了。不扔怎麼辦？保姆不肯洗，難道讓吳為給他們洗嗎？想必芙蓉的親生母親白帆也不會給他們洗這些東西。不料胡秉宸知道后勃然大怒，酸著臉對吳為說：「為什麼扔了？好像你沒有見過男人的精|液！」

既然胡秉宸是這塊土地上土生土長的知識分子，他的理想不過是老家那幅「立德立功立言」的中堂，他的痛苦、失落、絕望，也只能在這個層面上展開。

如此不可遷就，如此孤注一擲。

胡秉宸毫不含糊地殺了一個相當厲害的回馬槍。

吳為默然。

說了許多，有點口乾，便停下喝茶。

「當初如果接受我的建議，不結婚，而是同居，該有多好。」吳為說。

吳為說：「那是芙蓉的選擇，我們沒有權利干涉她的選擇。而且這樣做會暴露芙蓉，她不就成了另一個我？」

那麼當她被一條黑暗的隧道緊緊裹挾著、推擠著，不管她願意不願意，不管她準備好還是沒有準備好，都得沒有退路地趕往這艱險、奸詐、想死也死不了、偏偏讓她熬夠該受的一切才饒她一死的地界時，她賭過的那些咒、發過的那些誓，又怎麼說呢？——不過是無能之輩，處身尷尬之境時一種自助式的鼓動。

將如此一匹心氣高傲的好馬逼得吃了回頭草的惡行，真是罄竹難書！

多少次禪月想把吳為和葉蓮子接去，可吳為說：「我還有個丈夫呢。」

吳為可以理解白帆是胡秉宸的歷史，可以理解胡秉宸對女人來者不拒的好胃口——只消看看他在進出各大商店、飯店旋轉門時對那些即便一轉而過的女人忘乎所以的一瞥——卻理解不了嘴唇上有著這兩彎不對稱弧線的胡秉宸，對杜亞莉這樣的女人，竟也大有「性」趣。如果杜亞莉比自己優越許多，吳為的心理也能得到一些平衡。

芙蓉實在不忍心看到父親被折磨得幾次瀕臨死亡。

這一夜禪月夢中還鄉，姥姥在她耳旁絮絮地說著自己，也說著媽媽的一生。朦朧中，有一帶翼的巨大黑影，盤旋在她的頭頂，姥姥的話語漸漸變為含混的囈語，又像輪迴不盡的誦經……禪月感到那翼的拂動，而後又慢慢覆蓋在她的身上，柔軟而溫暖地窒息著她。她聽見那翼的輕笑，便伸出右手到那兩翼交叉的地方，那兒有一根極硬極硬的翎。

對公眾、對社會扮演一個好角色不難，關鍵時刻只要一次挺住，守住真理，寬容的人們會永遠記住這個形象。而在家庭和兩性之間就不那麼容易。兩性間的表現是最赤|裸的、一點也粉飾不了的。

在這個沒有風的、乾熱的、發著高燒、咳喘得難以呼吸、聽憑疾病吞噬的下午，胡秉宸再一次說起芙蓉的情人：「他現在是局級幹部了。」

他的名字叫做契訶夫。

深夜，有了雨和風。

如果不結婚，吳為倒不一定覺得她和葉蓮子的家有什麼特別，「家」而已。現在卻覺出來了，只有葉蓮子的那個家，才是她真正的家。

吳為為芙蓉花費的精力，比對禪月多多了。禪月出國留學全憑自己努力，根本沒讓她走過一個關係。

而且一上床就著。胡秉宸說：「你怎麼像只豬一樣，倒頭就睡？」

那一次胡秉宸與杜亞莉討論性冷淡以及類似課題，讓免不了骨子裡還是一箇舊式女人的吳為覺得，他們二人在拐彎抹角地嘲諷她的床上表現。

也不明說不幹，而是想方設法將保姆擠走。這與日後不斷製造衝突，步步緊逼吳為，讓她一旦無法忍受就會先張嘴提出離婚，出的是同一手牌。

這樣的生活豈止是不快活？

那時芙蓉非常同情自己，所以也就同情了吳為，「我媽天天和我爸吵架。法院也找了我三次，我媽那個律師還對我說：你不要以為吳為對你好就不說實話。又問我誰最知情，我說胥德章……我爸去上海治療向我媽要錢，我媽不給，他只好說要是不給他錢，他就把家裡給我存的那一千塊拿走，我媽這才給他錢。我媽不論對誰都說，對保姆也說，我爸早就不和她睡覺了……」

吳為也曾設想，要是重新給她一次生命，和胡秉宸的日子會不會過好？

可是她既沒有那樣的經濟基礎，社會也沒有提供她那樣的可能。她不得不在自己的精神還沒長大、健壯，技術上更是一窮二白的情況下，就被壓在這巨大的岩石下，再也不可能冒出頭來，只好變形、扭曲，為日後的發瘋積攢條件。

芙蓉更是不辭勞苦，走家串戶，及時將吳為的敗行劣跡通報昔日「白胡婚姻保衛團」。已然解散的「白胡婚姻保衛團」重又聚集起來。

視仕途如敝屣的胡秉宸，什麼時候改弦更張了？

而吳為已下定決心，絕不讓他這個計謀得逞。反正她已經輸光了，再也沒有什麼可輸，不像胡秉宸，對未來還有打算。

葉蓮子多年不流淚了，現在卻流出一滴。儘管她已經沒有呼吸，這滴淚還應該說是她一生中的最後一滴淚。葉蓮子哭了一輩子，沒想到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還不能像那些壽終正寢的老人一樣，安安靜靜地走。臨走，臨走，還得再流一次淚。

在他人眼裡，吳為似乎膽大包天（在白帆們的眼裡，更是厚顏無恥），無所不敢言、無所不敢為，事實上吳為常常處在欲言又止的狀態中。

恍惚覺得，就是這個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不僅嫁給了年長她二十多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嫁給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一大幫親友。

於是他們的身體有意無意地時時碰撞。胡秉宸就想，難怪幾個老頭子改變初衷，現在又要舉薦九*九*藏*書杜亞莉了。即便沒有他這一票，杜亞莉也能穩操勝券，他大可不必多此一舉。

何況還是地下黨，即便吳為有十個腦袋也不行。

可一旦與吳為真過起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就顯出了這個婚姻的缺陷。不論哪個男人，恐怕都很難和吳為這樣的女人生活下去——不論什麼事都有自己的意見，不但有自己的意見還要固執己見；要命的是這些意見不是心血來潮就是異想天開，不論你幹什麼，她都會把你的動機想得更好或是更壞，這要看她當時的心緒；而又極度瑣碎敏感，包括衣服脫下來放在什麼地方，幾塊抹布哪塊用來幹什麼，都不能混為一談……

禪月就用她的「通關手」握住那翎，猛然一拔，翎子就被拔了下來。那翼也就猛然收縮而去，不再覆蓋她，也不能再用它的柔軟和溫暖窒息她。

事情過去，日子照舊，除了脖子上那條血印不肯輕易銷聲匿跡，吳為從未想到「家庭暴力」這樣的問題。胡秉宸不會像兵痞顧秋水那樣動輒以暴力代替語言，而對吳為下這樣的暗勁兒，不過是爆發了一次埋伏已久的仇恨。

後來吳為不知無意還是有意對胡秉宸說起這個插曲，他卻「顧左右而言他」：「這個情況我不知道。」

如果他知道吳為根本不可能對他交出整個兒的心，永遠不可能愛他勝於葉蓮子；

杜亞莉懂得適可而止，不像吳為，什麼事情都要弄個不歡而散。話鋒一轉，就說到胡秉宸的毛衣：「你穿上這件毛衣挺像藝術家，不像政府官員了。」

談話就是深入到這個程度，胡秉宸的那雙眉毛和眉毛下的雙眼，也穩重得無懈可擊，像深藏古剎里的一株千年老松，枝沉葉靜。

不知可否期望于未來的世紀——如果還有一個未來世紀的話，也許人類根本就不可能具備那樣的品格。

殘留在窗上的玻璃碎片，在風中鈍銼地切割著各種各樣能與人言說或不能與人言說的心底，再將它們隨意拼接出無法想象的新意。這難道不是最有意趣的遊戲？

不要說沒有桃子、沒有西瓜、沒有湯麵條、沒有熱茶，就是冷水也沒有……總之是個什麼都能有，卻什麼都沒有的下午。

胡秉宸想想說：「是有些投鼠忌器的問題。」

所以不能把吳為功成名就之後，胡秉宸才正兒八經追求她僅僅看做是虛榮，還有如此順理成章的基礎。

從前她不是這樣的，這是胡秉宸們近二十年的成果。

自己的病又好不了，只能一天比一天壞，不過在床上等死，這種活法不但她覺得累，吳為更累啊。

好比他們婚後不久，某國大使為吳為新婚特地舉辦了一個午宴。昔日的副部長胡秉宸卻受不了「隨從」的身份，更加目中無人，眼睛看著天花板，大使先生想與他攀談一番也無法攀談……

出版社卻不肯罷休，提出種種折衷方案，電話拖得很長。

如果他知道吳為是如此神經質，把不必要的事情看得那麼重要；

中國男人很少直視女人，大部分是斜視、瞟視、竊視，尤其對他們想入非非的女人，更不直視，怪不得中國人發明了那麼多關於「看」的詞彙。禪月能指望也用這種眼神看女人的胡秉宸關愛母親嗎？看看她穿的那件黑T恤、那條黑布裙，上面的每一根線條、每一條皺褶，都宣告著廉價和粗製濫造，而她那股窮酸氣又特別硬，特別橫衝直撞。

再說白帆十年來，孜孜不倦地為他吃回頭草創造條件，恨不得八抬大轎請他回頭呢。

當她發現胡秉宸這把軟刀子並不比顧秋水的硬刀子更為人道時，她知道吳為的大限到了。可憐的吳為，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

吳為只好拿錢堵她的嘴，還不好對胡秉宸說，說了他會覺得吳為故意噁心芙蓉。

胡秉宸將她攆走，她到派出所說是迷路找不到家，還反映吳為不在家的時候，胡秉宸與其他女人不正經……派出所打電話給胡秉宸，讓他到派出所接回迷途的羔羊。胡秉宸大發雷霆，「叫你們所長來聽電話！」所長接完電話，只好派警察將保姆送回。

他怒吼道：「你給我滾！」然後執拗地繼續憋在屋子裡，終於把那申請表打了出來。

所幸某基金會有了迴音，吳為親自到國際郵局為芙蓉郵寄申請表格。

真是情何以堪，心何以甘？

這個家同樣也不是胡秉宸的家。

「所有的東西都留給白帆了。」

還是無官一身輕！芙蓉的情人無論如何不能與胡秉宸類比。

吳為去拿自己大衣的時候，胡秉宸已經沖了出去。她只好放下大衣去找手電筒，對著胡秉宸的背影叫道：「手電筒，拿上手電筒……」

那是禪月送她的一隻荷蘭名牌牛皮包，想來以它的堅實程度也經不起胡秉宸的手腳。

從這番苦苦守望上來說，整個兒一個吳為當年景觀的再現。

吳為又反身奔向窗戶，不管樓高樓低，要緊的是逃出去。

芙蓉憤怒得花枝亂顫，將圍巾掉在地上，那是吳為從國外給她帶回的禮物。芙蓉看了看地上的圍巾，不但沒有撿起，離開時反倒踩了一腳，不是狠狠的一腳，就是一腳。然後看了胡秉宸一眼，便有了默契。

這些事，當時不過一樁樁記下，現在統起來一看，簡直就是顧秋水的陰魂再現。看得葉蓮子好心疼，好心疼啊！一個如此叛逆的女兒，被折磨成了什麼樣子！

知道她有過什麼樣的日子？！這能難倒她嗎？

胡秉宸這時走進卧室，對她說：「你的電話。」看見吳為懶懶地躺著，有點驚訝地問：「怎麼，你不舒服嗎？」

「不比你的『志』小。」

胡秉宸十分清楚，哪些女人吃得豆腐，哪些女人吃不得豆腐。像杜亞莉這樣的女人你若不吃，她還要送給你，讓你非吃不可呢，何況她也不是白讓你吃。

那時的吳為對自己說：那個孩子就是我。

她想起幼時那次生病高燒，明明覺得自己往深淵墜落，深淵下有巨大旋風吸吮著她，她的兩條腿已經滑下，並在旋風中悠悠懸盪著，可她的兩隻手死死摳著淵上的峭壁，手指被鋒利的岩石割破，疼得幾乎支撐不住，身體也越來越重、越來越大，兩條胳膊卻越來越細、越抻越長，馬上就要從中折斷，嚇得她大叫「姥姥！姥姥！——」可她最後還是爬了上來，覺得自己睡了一個長長的覺，在這一覺之後，燒退了。

只是，非常奇怪的是，此時從葉蓮子左眼滲出一滴又濃又沉的淚，掛在了左眼瞼下——那好像不是淚，而是從身體里滲出的最後一滴精氣，讓吳為心裏一驚。

吳為心不在焉、慌慌張張、神不守舍，老覺得有個約會在等著她。後來明白，那是她和葉蓮子的約會。只有赴了那個約，她的心才能定。

所以很難說他們誰拋棄了誰。

斂聲屏氣、逆來順受、與吳為相依為命一生，老來更加須臾不可離開對吳為依賴的葉蓮子，此時卻斬釘截鐵地說：「我絕不和胡秉宸生活在一個屋頂下。」

放心之後不能老直直地立在客廳正中，便好沒意思地回到卧室鋪床，一面鋪床一面想，往常胡秉宸上下這個樓，不要說晚上，就是白天也是謹謹慎慎，一步一個腳印。而剛才他的腳步，矯健利索且不說，甚至還有急於分明營壘的決絕。

若是以往，吳為還能耐著性兒聽下去，可在這個疾病吞噬的下午，她需要安靜，不得不提醒胡秉宸：「你早對我說過了。」

回到家裡，胡秉宸只問了一句「寄出去了嗎？」至於吳為腿上的傷，好像沒有看見。

以為有了這樣的科學根據，會得到胡秉宸的同情。可是胡秉宸一句話，就把不論是她，還是雜誌上的科學理論，都揮斥得退遁無門：「什麼生活節奏太快？什麼體力精神極度疲勞？……都是你自找的麻煩！」

還不如那些常見的朋友，見她總是蓬頭垢面的樣子，很是心疼，「你的任務是做個好作家，而不是做個賢妻良母。賢妻良母有的是，很多人都能做，好作家卻難找。再說你如此竭盡全力，未必能落一個好，何苦呢？」

想想自己真是自私，為使胡秉宸那個讓她承擔離婚責任的計謀不能得逞，死活不肯脫鉤，葉蓮子終究不知吳為的歸來，吳為只能帶著背叛她的心態一直到死了。

而這個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畢竟有能力將陀思妥耶夫斯基帶出國門，遠遠逃離那些摧殘，甚至可能毀滅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傷感、脆弱愛情的親友，讓他們的愛情足夠長大、健壯，讓她自己的精神也足夠長大、健壯，各個方面都成熟得足以應對他們之後，再回來面對那幫親友。

哪怕與吳為的關係，也無不帶著這樣的烙印。

「不行，你確有精神病，現在更要經常去看醫生了。」

想想「好馬不吃回頭草」的格言，有兩個問題讓胡秉宸頗費思量：一、像他這樣的好馬能不能吃回頭草？二、會不會再度鬧出社會醜聞？

不知是忘了還是有意迴避，此事沒和吳為打招呼，以致吳為懵懵懂懂讓保姆回家給胡秉宸熬雞湯，恰好撞見他們在床上，造成無法解釋，也越解釋越糟的誤會。芙蓉便從此與吳為結下無望打開的死結。

安排好葉蓮子的飲食起居，吳為馬不停蹄，又趕回胡秉宸那裡去。

而胡秉宸不正因為吳為成了作家，才一改初衷，從鄙夷、把玩，到愛上嗎？

也可以看出，吳為對葉蓮子無所不說。

胡秉宸遠遠張著兩臂，似乎想要攔住杜亞莉而又不便下手，只好一再說：「再坐一會兒，再坐一會兒，時間還早嘛！」

誰能算得出功名的價值？但他還是獻給了吳為。

改良又有什麼不好？非得極端嗎？

芙蓉只好求助於同病相憐的吳為：「我媽可能會把我和他的事情鬧大。」

樓道沒燈，從上到下黑咕隆咚。以胡秉宸的年齡來說，摔一跤可不得了，但是胡秉宸的腳步已經遠去。吳為側耳細聽，樓梯上並沒有滾下重物的聲響，才漸漸放下心。

如此說來，他過去對白帆的編派，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這和姦屍有什麼兩樣！

小時的事不一定都記得很牢，可這來自深淵下的風、風的旋力、她不肯墜落的意志……都成為她的老本，正是從那以後，她有了特別的力量，知道自己從此以後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果然也是，吳為與芙蓉的關係，現在完全變成了一個難度很大的演出。為讓這個惟一的觀眾滿意，吳為笑得比從前更為燦爛，動作比從前更加誇張，不說不笑的時候也儘力安靜、拘謹討好，一招一式看芙蓉的眼色、臉色行事，盡量顯出她們的關係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她也不知道自己怕芙蓉的什麼，然而就是怕。

胡秉宸就笑眯眯地反問：「你研究出來什麼了？你們這些文化人就知道胡編亂造。」笑得很是巋然不動。

可是他們各自有了兩個家。

胡秉宸以一隻流行於六十年代的人造革包，裝了幾件中山裝，來到借住的房子。

吳為說：「涼了吧，我來換點兒熱的。」

逢到關鍵時刻，不論涉及政治氣候，還是有關升遷、工作中的疑難，胡秉宸還會主動指點一番，不過隻言片語，卻是畫龍點睛之筆。新舊「官經」互補短長，豈不如虎添翼？

客觀上他們全體把吳為耍了。

保姆將胡秉宸整治她的事告訴了保姆學校的老校長，想來比事實誇張許多，鬧得那位也是不可等閑視之的老太太，要來抽胡秉宸的耳光。

「買了，你父親不用，在儲藏室里放著呢。」吳為帶著芙蓉去儲藏室，看了看那塊很大的地毯。

內向、寡言且心胸狹窄的丈夫，對妻子的事極少過問又不夠體貼，她們大多鬱鬱寡歡，皮膚粗糙，易生暗瘡。

無私奉獻，或一絲一毫也沒忘記這奉獻；

胡秉宸低垂的眼睛這時正對著杜亞莉那雙放在膝上的手。他注意到那雙手的每一處關節上，都有一個撩人的小肉窩。

「我本來就是個普通的工作人員嘛。」

如果胡秉宸知道吳為的示愛方式，與他想象的差距是如此闊大；

為了他和吳為這場驚世駭俗的婚戀，他的革命同志就以革命的名義對革命一生的他進行了裁決，被甩出曾在上面運作了幾十年的軌道。且不說這軌道的性能機制是否良好，但那上面至少有他的大部分人生，然而這部分人生，讓一個手指頭說抹就抹沒了。

杜亞莉斜斜瞥著手裡那杯茶，說：「沒關係，我不在乎。」

就算各自從各自那個家回到他們的家，有了可以面面相對的時光，他們也沒有珍惜，或是用心設計一下如何過好這段屬於他們兩人的時光，反倒不知出現什麼意料不到的險情似的，讓吳為多少天都不能進入寫作狀態——那惟一的，既是養家餬口的手段，又是逃避各種危機的安全地帶。

胡秉宸也忘了自己追求吳為時，給她寫過的那個千萬寵愛在一身的小曲《疼》了。

不像胡秉宸，與吳為離婚後竟帶走她購買的所有，並不在意與另一個女人共同享用吳為的供應。

與胡秉宸戀愛結婚，可不就是她自找的最大麻煩！

最後的吳為能不揪住葉蓮子不放嗎？

曾經有個孩子問契訶夫：海是什麼樣的？

芙蓉走後，吳為才敢問一句：「你們父女二人怎麼回事？不是你們讓我去給她聯繫出國機會嗎，怎麼現在又變成我逼她出國？」

胡秉宸說：「老啦，眼睛不行啦。」然後才不舍地將照片放回書櫥。

以致等米下鍋地預支稿費、催要稿費，成了人們的笑料或鄙夷的話題——「我就不信吳為缺這兩個錢用！」

手段也極其惡劣，知道胡秉宸對大蒜的深惡痛絕，一到就寢ｒeａｄ•９９csｗ•com之前就猛吃大蒜，讓胡秉宸無法近身。

如若沒有這段婚姻，吳為又怎能接觸胡秉宸的人生精髓？

胡秉宸不是小氣，而是沒把這個家當做家——既然不是自己的家，一分錢投入都是多餘。

男人一旦用起心來，簡直比女人還細膩，還滴水不漏。

想當初，胡秉宸與吳為也希望過白頭到老吧？可是周圍有太多的因素把他們扯開。

這些紋路交織、重疊、糾纏、撕扯在吳為那張不大的臉上，那張臉就實在擁擠得讓人窒息，也不知道胡秉宸有沒有察覺。

好像吳為把所有的錢都藏起來了。

痴心妄想。

她又跳上去在葉蓮子臉上打了一下，狂呼道：「媽，您醒醒，醒醒！」

這一次吳為比較為難，「過去為你聯繫過那麼多次，最後你又不去了，朋友白幫了忙，關係也都用盡，現在再求人家，真是張不開嘴。」

現在問自己——

為什麼海已不是她少年時契訶夫所說的那般、那樣——海大？

除非給葉蓮子另外一次生命，另外一種命運。

葉蓮子只想解脫吳為，卻不懂得這個世界上她是吳為惟一的藥物。她這撒手一走，誰還能給吳為一點點治療？誰還能給吳為一點點關愛？

胡秉宸說：「算了。」

與吳為結婚後，不要說事實上過著擁有兩個妻子的日子，毫不避諱，就是當著吳為與其他女人調情，也是常有的事。

不去倒也在意料之中，可是沒料到芙蓉會這樣質問她：「你什麼意思，非要逼我出國？」好像胡秉宸有億萬家私怕芙蓉分得。

她這輩子所流的淚，幾乎全來自她所愛的人的傷害，連最後這滴淚也不例外。

窸窸窣窣躺好之後，果然聽到吳為不均勻的呼吸。唉，女人！便把胳膊向吳為的脖子底下伸去，再把她拉進自己懷裡。

當年楊白泉還不是看她們滿門弱女子，沒有撐門立戶的男人，才敢平蹚她們的家？媽媽早該把胡秉宸寫給她的那些情書，複印一套寄給胡家，也許一封就夠了。

得知楊白泉當選優秀黨員，並得以進入中南海接受中央領導接見時，胡秉宸更是不無得意地對吳為說：「我兒子被選為優秀黨員了，中央領導人還在中南海接見了他們。」

誰讓吳為不肯離婚！

人格的面具是沉重的。胡秉宸也心裏明白，他早已不能維持。他累了，這種不能將面具卸下哪怕一會兒的日子，太累了。

白晝漸漸熄滅了。

他越來越愛發脾氣，甚至說不上是發脾氣而是找茬兒。男人一旦到了動輒對女人找茬兒的地步，虛弱也就暴露無遺。

杜亞莉剛剛參加過一個性心理討論會，國人最為隱諱的事，居然拿出來公開討論了。

然後就是這個「干饅頭」。

就像冒辟疆那個不應試、不應|召、不做官的宣言，怕也是葡萄酸吧？不然為何不能忍受子嗣不能入仕的痛苦，晚年不惜人格的墮落，為兒孫的入仕拄杖奔走，終究不能逃脫仕途的誘惑？

吳為一出家門，葉蓮子就讓小保姆攙扶著她來到廚房，從米罐下掏出吳為結婚登記那天自己買的筆記本。拿著它回到卧室，擦去面上的麩粉，一頁頁從頭翻起。

就在這時，吳為的眼睛成了海，或海進入了她的眼睛，並顯出墨黑而絕非蔚藍的顏色。

胡秉宸說：「是嗎，我怎麼沒認出來呢？」聲音里軟軟、暖暖地融著捉弄與撩逗吳為的愛意和笑意。

回手將翎折成幾段，那翎發出了痛苦的尖叫……在這叫聲里，她聽到一個億萬年前的回聲，穿過蒼茫歲月、潮漲潮落的起伏，以及荒漠上的風、碎裂的太陽……

這談話有些像盪鞦韆，起初不過輕搖輕盪，後來越盪越高，盪高之後心意就有些飄搖，飄搖之後就讓人生出一種欲罷不能的歡愉。

沒結婚以前吳為可不是這個樣子，始終像個好糊弄的、羞怯的小姑娘。現在呢，卻像鬧更年期的老處|女。她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可是，「每天到你媽那裡去上班」實在難聽，如果僅僅指責她也罷了，怎麼能夠這樣說到葉蓮子！只好忘恩負義了，「你並不每天和我們生活在一起，怎麼知道我老是回家照顧我母親，不照顧你父親？」

「我在唱。你沒聽過這首歌嗎？蘇聯電影《心兒在歌唱》的插曲，『聽……心兒在歌唱，歌唱我的愛情，歌唱我的幸福……歌唱親愛的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

一旁的胡秉宸又是一言不發。就像當年白帆在醫院對她大打出手時那般那樣。

與杜亞莉何止是「弔膀子」「吃豆腐」？

胡秉宸是太原始了，「我」「我」「我」，連舊社會的闊少爺都不會如此。再看看那些貓兒，母貓生小貓時，公貓還急得圍著母貓團團轉，舔了這個舔那個，到底是個「大老爺們兒」啊！

罪有應得或掉進陷阱；

當媽媽什麼都說不出的時候，她頭上的白髮就替她說出無盡的苦楚和辛酸。在這樣一個環境里，媽媽能不縮水嗎？

…………

她那些稿費哪兒去了，用得著這樣表白嗎？

可是沒有。

兩天後，葉蓮子讓小保姆將她攙進廚房，點上火，靠在小保姆身上，將那「變天賬」一頁頁撕下，一頁頁點燃，一頁頁化作灰煙。

杜亞莉卻頭也不回，噔噔噔下樓去了。吳為立刻放下電話，說：「等一等，等一等，讓我送送你。」

吳為也不明白，「情調」也好，「調情」也好，都是性|愛大餐前面的開胃菜，上床才是後面的主菜。開胃菜再精緻，如果主菜不夠精彩，也意味著性|愛大餐的徹底失敗。

鏡子里的她有些模糊，好像一張年代久遠的照片，恐怕也是因為廁所光線較暗的緣故，臉龐就顯得比平時姣好。但她還是對著這張有些模糊的臉，陶醉了一小會兒。

原來葉蓮子有意如此！

受盡欺凌的人每每恨世，每每冷酷，「我本以為我是這個世界最糟糕的人了，沒想到有人比我還糟糕。你要是條漢子，就該有勇氣承認自己的變異，而不必用找茬兒的辦法製造離婚口實。有『種』的男人可以變心，但不會用找茬兒這種伎倆來迫使對方放棄這個婚姻。」吳為是徹底看不起胡秉宸了。一旦看不起那個男人，也就不再愛了。

吳為哭了起來。

胡秉宸一面摩挲著吳為一面想：吳為啊吳為，儘管不為始料所及，你卻是我一生中愛得最多、最深的女人了，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這是一個沒有風的、乾熱的、發著高燒、咳喘得難以呼吸、聽憑疾病吞噬的下午。

真是雞飛狗跳！

禪月早就說過：「對精精瘦瘦的小男人我比較戒備，總覺得他們心裏可能也沒有太大的空間容納他人。一個男人應該有度量、寬容，還有點馬馬虎虎才好。」

別管吳為過去如何，到了這個份兒上也就身價百倍了。

她衝上去搖撼著無知無覺的葉蓮子：「媽，您醒醒，您醒醒！」

不能怪那個「干饅頭」冷硬。

禪月的呼吸暢快起來。雖然那翼還在頭頂盤旋，但已越縮越小，禪月覺得那正是它該有的模樣。

不能怪胡秉宸無情，他不但還在氣頭上，近日以來積攢在心裏的怒氣也沒發泄出來。

「哭什麼？要你去醫院又不是殺你！」

從精神病醫院回來，沒等脫掉大衣、卸下身上的皮包，吳為就怯怯地對胡秉宸說：「我再也不到這種醫院去了。」

上嘴唇從人中那裡分為兩彎不對稱的弧線，其中一半，不屑地，也或許多情地向上微翹。當和女人談話時，而那女人又恰巧富於想象的話，這片嘴唇就會引起女人的幻覺。

使吳為震驚的，不是胡秉宸說不清是不是自己兒子的楊白泉，一旦得到中央領導的接見突然又成了他的兒子；

芙蓉這才沒得好說，但不等於心裏滿意。

她的兩腿因為在馬桶上坐得過久有些發麻，扶著洗臉池站了一會兒，然後慢吞吞地洗了手，洗完手又照了一會兒鏡子。

他為什麼不往地板上扔而是往牆角上扔？吳為的思維遊離出線，思考起胡秉宸為什麼把梨砸向牆角而不是砸向地板。

見胡秉宸不好回答，芙蓉說：「算我造謠吧。」

日後胡秉宸到底還能以與吳為離婚、與白帆復婚而向芙蓉、白帆交待，葉蓮子卻沒能看到這一天。儘管與胡秉宸辦完離婚手續回來，吳為在葉蓮子骨灰前灑了一杯酒，上了三炷香，仰頭對著她的遺像說：「媽，我對不起您，沒能讓您看到這一天。但您現在可以放心了。」

「情調」和「調情」，哪裡僅僅是兩個字的顛倒？絕對是性質迥然不同的兩回事。

毫無敵情觀念的吳為，結婚以後馬上解甲歸田，以為到了終點，便傾囊而盡，不留後手，好像那些到了家的人，還留什麼行軍糧！而不了解面前的胡秉宸，是早已脫胎換骨后的胡秉宸。儘管不時扮演一下紳士，讀讀原版英文報紙，知道如何使用刀叉……豈不知就像一旦學會游泳或騎車，是一生不會丟棄的技術。

胡秉宸在一旁插話道：「是我告訴她的。」

「媽，您就這樣把我腳下最後的、惟一的，讓我不致沉淪的那塊木板抽走了。您為何如此狠心？如此決絕？」

鬧事的女人並不可怕，不論什麼樣的女人鬧事，只要耐心摩挲她們，都可以化險為夷。特別對吳為這種情緒說來就來、說去就去，說敏感或說神經質的女人更是如此。

國民黨厲害不厲害？還是干不過共產黨。

胡秉宸何嘗不知何為性冷淡，以至性冷淡的表現，以至其他！

每當打錯一次，胡秉宸就發出虎嘯一般的長吼。

芙蓉想了想說：「我自己想出來的。」

不是芙蓉刁鑽。誰讓芙蓉生長在那樣一個家庭，如果她像一個平民女孩那樣，守望的僅僅是一個愛情，而不是情人的「少年得志」；如果情人對仕途沒有那麼多的奢望，芙蓉也不會在望不到頭的守望中毀了她那少女如詩的情懷。

杜亞莉就覺得吳為左推右擋的答話，她的眉眼、微笑、手勢，甚至她的頭髮絲，都流露出高屋建瓴的氣勢。僅這一個電話，就把她遠遠甩到後頭去了，繼續坐在這裏襯托吳的高屋建瓴？不是太蠢了嗎？

她實在太渾蛋了。

世上的事，絕對有因有果。

她懶懶地看著遠處的海，說：海在樹上。

如此說來，胡秉宸與「那些王八蛋宗派主義分子」的矛盾，到底是出於公心還是私人成見？

思量再三，覺得社會醜聞無論如何不會落到自己頭上，畢竟沾了年齡的光，他與吳為的婚變，世人只能理解為一個年老體衰之人，被有不良「歷史」、輕浮放蕩的女人所拋棄。

也不是胡秉宸對芙蓉的情人忽而編派、忽而認可的無常；

吳為簡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不是你讓我做的嗎？」可吳為還是沒臉沒皮，這種情況下還不願看著機會輕易流失，繼續勸說道，「你看事情已經辦成這個樣子，還是去吧，就算是去旅遊一次。」

可以說胡秉宸帶吳為去精神病醫院是對她的關心，也可以說是受了白帆的影響，當年他每每發作心絞痛，白帆就說是裝的。

「好吧，既然你說芙蓉不需要，我就捐獻給『希望工程』。」

不過杜亞莉也不著急，相信胡秉宸總有一天會越過河界。好比這種談話，就是熱身運動。

只是吳為太把胡秉宸當神，分配給他的責任太大了，並且把他固定在那個位置上，逼著他把那個角色永遠扮演下去，不但對公眾、對社會，甚至在家裡都得維持那個高大、純潔、輝煌、紳士的形象，這樣的負擔，世上沒有一個男人擔得起。

吳為給她的印象是聰明不多，愚鈍有餘。就連胡秉宸拿著她那張十二英寸的大彩照左看右看、遠看近看、不忍釋手地發出「這是哪位老兄，這麼漂亮！」的驚嘆時，吳為還品不出裏面的味道，居然傻頭傻腦地指點胡秉宸，「這不是杜亞莉嘛！」

如果小保姆讀過《紅樓夢》，就會知道大事不好。可是小保姆哪裡讀過？

反覆掂量之後，以為到了可以回客廳的時刻。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因為胡秉宸對「那些王八蛋宗派主義分子，都是大地主出身的官僚和職業官僚」的一通臭罵，就把胡秉宸當做「大地主出身的官僚和職業官僚」里的另類！

直到有一天芙蓉說：「他現在是局長了。」胡秉宸才啞然住口，然後心事滿腹地在房間里踱步。

「怎麼會憑空想出這些？」

有了結果，芙蓉又不去了。

失去葉蓮子的哀痛，充盈著吳為剩下的人生空間，要是有人愛她一點、呵護她一點，也許她會走出憂鬱，最後不致發瘋。

反過來說，胡秉宸不僅和吳為結了婚，同樣也和吳為全家結了婚。

又想起與白帆粗茶淡飯的日子。儘管白帆也偷人，但說到底與吳為不同，應該說還是個安分的女人——正因為安分過了頭，男人反倒不愛了。

「東西並不重要。」

看看吳為累成什麼樣子了——披頭散髮，面色晦暗，滿腿是血，還笑嘻嘻地對葉蓮子說：「那個警察真好，我以為他非罵我一頓不可。」

胡秉宸有過多少美好的、不曾兌現的許諾？

而是在樹上？

吳為拒絕了一個服務。

他還常常對吳為說：「白帆一定覺得我是個厚道的人，房子她佔了兩年，工資我給她一半，傢具財產全歸她，最後又為她和楊白泉搞到房子，她會想我這個人不錯。」

芙蓉有天居然和吳為開誠布公地說：「你一天到晚出國、應酬、寫小說，還要到你媽那裡去上班兒，這個家管不管了？」

有時還為胡秉宸送鮮花或條子給吳為。

這是從同一個人嘴裏說出來的話嗎？

但芙蓉無怨無悔。她和吳為不一樣，到底出身官宦之家，懂得這些「再說」的意義，似乎還在期待一個「再說」——提升副部長。

想想在胡秉宸離婚案中，為胡秉宸衝鋒陷陣、遮風擋雨的艱難歲月，真是沒有白練。練成一個無賴和痞子有什麼不好？

媽媽說過：「你的手那麼小，可是真有勁兒，這叫『通關手』。」

但是對於胡家，吳為是太忠誠了。

不能怪胡秉宸冷硬，吳為剛剛拒絕了一個服務。

吳為向胡秉宸轉過頭去，希望他能說句公道話。他不但當時在場，現在也在場，親歷親見芙蓉吩咐吳為為她聯繫出國的是他，如今眼看著芙蓉指責吳為將她弄出國目的不純的也是他，可他胡秉宸又是一言不發。

叫她「吳為」她也不在意，西方人對長輩也是直呼其名的。只是芙蓉讓胡秉宸的孫子叫吳為阿姨，輩分上有點不倫不類。如果吳為是胡秉宸孫子的阿姨，吳為又是胡秉宸的什麼人呢？吳為該叫胡秉宸叔叔還是伯伯？

不是胡秉宸說的嗎，沒有哪一個女人能有吳為的情調？……

瀟洒如杜亞莉，也不好對著這樣一張臉無拘無束、為所欲為，兩隻流光溢彩的大眼睛也有些滯重起來，想說的話就留下了一些，即使要說的話也盡量說得乾癟一些：「關於性冷淡，我調查過一些婦女，一般來說她們在做|愛的時候，不論男人怎樣親吻、撫摩她們的耳朵、乳|房，甚至她們大腿內側……都不能引起她們性的衝動。」

…………

針對這個很實際的男人的考慮，吳為亮出了對付男人的、幾近無賴的法寶，極其惡毒地不給胡秉宸上那道大菜了。

為的是到國際郵局為芙蓉郵寄一份國外某基金會的申請表，險些出了車禍。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恐怕還是有人說了什麼吧？」

聲音之媚婉，讓吳為張大了嘴，睜大了眼。

就拿眼前來說，還不是為了利用他那點餘威，薦她那個小小的職位？

「不去，就是不去。我沒那個閑錢花在這趟旅遊上。」

還有，為什麼她不再天塌地陷也在所不辭地奔向它，雖然只有舉步之遙？

吳為回芙蓉說：「聽說空調用電量很大，電費很高。」

保姆也不是白痴，胡秉宸不愛吃咸，她偏使勁放鹽；胡秉宸不吃醬油，她偏放醬油。

胡秉宸回答說：「哎，芙蓉還是個小孩子嘛，何必和一個小孩子計較呢！」

吳為衝上去，用拳頭猛砸葉蓮子的臀部，葉蓮子還是不能醒來。

吳為轉開她的眼睛，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陡生羞澀，不好意思地瞧著正在交談的兩個人，又覺出自己的多餘且有些心虛，好像她坐在這裏，不過是為了監視他們的談話，而不是為了接待客人，便起身離開客廳。

這時胡秉宸淡淡地回說：「沒有。」

葉蓮子與胡秉宸的對壘，至此以一敗塗地告終。吳為徹底背叛了在苦難中掙扎一生、含辛茹苦把她拉巴大的葉蓮子。

明知埋下了一個定時炸彈，也不敢馬上讓這保姆下崗。等了很久，吳為才找個借口將保姆辭了。保姆臨走時還暗示事情沒完，真是請佛容易送佛難。

對峙幾年，不但胡秉宸等不及，連他周邊那些人也等不及了，只好再次承擔起離婚的責任，雖然廣為製造反咬一口的輿論，可是律師那裡有記錄。有了平復「安史之亂」的經驗，無賴加痞子的吳為對「宋明理學」說：「你再這樣顛倒是非，我就公布你要求離婚的文字記錄。」

現在呢？儘管極盡阿諛奉承，可是一百個勉強、一百個不是打心眼兒里出來的。以為芙蓉看不出來？！

更不懂得，她這一走，不但不能解脫吳為，甚至把吳為推向絕路，吳為跟著死定了。她的肉體也許還在運行，可是從「活」的真實意義上說，吳為死了。

知道吳為不會睡著，還是小心翼翼地鑽進了被窩。只有小心翼翼，才是現時情況下的最佳表現。從前和吳為幽會回來，不也是這樣表現給白帆？

她很累也很困，在醫院的這一天不太好過，何況還要疑神疑鬼自己是否得了癌。

死了好哇，死了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知道啦……

她不明白，不趕快抽身，會輸得更慘。

這滴淚，不也是聲討吳為不孝的檄文？

這種局面，當然也有「非常」的道理，可是她從來沒有和胡秉宸談一談這個「非常」，總是欲言又止。

一旦與父親結婚，吳為就變了。哪兒像沒結婚之前對她那樣肝腦塗地，那樣忠誠，那樣不敢對水？

吳為只能回到葉蓮子那裡哭訴委屈。葉蓮子說：「這就是我當初為什麼堅持不搬到一起住的原因，這樣我們還能有個退路。如果我也跟你一起搬過去，他兒子來了，又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們到哪兒去呢？只能坐到公園裡去。夏天還好說，冬天怎麼辦？只好坐在大街上喝西北風吧！」

她震驚的是如此區區小事，竟使她心目中那個處變不驚、總是站在時代潮流之巔的胡秉宸，忘乎所以！

不但改弦更張，還不經意地流露出對權貴一份不薄的渴慕。

胡秉宸起訴離婚期間，白帆發現自己的女兒也是一個第三者。那時，對第三者的仇恨，使白帆不分內外地鬧了起來。

如果他知道吳為竟然可以用那樣穿透的目光審視他（雖然不說什麼）……

也許人類的另一個名字就是「大俗」。這真讓人悲哀，可也別無他法。

「對不起，這些天都在醫院陪你父親，家裡的事沒有顧上……」

吳為嘗到了報應的滋味。

由於芙蓉自己不肯填寫申請表，只好由胡秉宸代勞。

當芙蓉通知吳為「我哥哥要來看我父親」的時候，她甚至慶幸終於有機會補一補楊白泉「春節造訪」的窟窿了。結果如何？不得而知，但楊白泉肯來做客，總比永不上門好。

有誰嫁人之後還把母親放在與丈夫的小家之上？吳為是不是帶著她媽一起嫁過來了？

到目前為止，頂多順著她肚子上的那個刀疤，摸向恥骨。

胡秉宸愕然地看著吳為，好像她說錯了什麼。

「沒有多少電費。」

在他們長達二十多年的關係中，這是吳為惟一的勝利。

會長癌嗎？

原來他是以貨主身份出現，難怪一副奇貨可居的樣子。

可是杜亞莉執意要走，胡秉宸只好一件件拿起杜亞莉的圍巾、大衣、手套，並一一地遞了上去。

「你要是捐獻給『希望工程』，我就都把它花了。」

胡秉宸和吳為結婚不幾天，就急不可待地帶著吳為來看她。

自己也是過來人，完全能夠體會芙蓉被情人耍弄的痛苦，見她那樣急迫，想要逃離這個長達十多年的情劫，吳為答應再想辦法。

「那些醫生只是好奇而已。我能對他們說什麼呢？」她兩眼望著空中，心想，她能把這個被黃鼠狼偷襲的雞窩，對人一一道來嗎？

難道胡秉宸沒有看出吳為在床上做出過何等的努力？

美國、加拿大是不行了，只好轉求歐洲的朋友。

不是胡秉宸自己說的？當時吳為問他：「既然杜亞莉那麼有能力，你們為什麼不給她安排那個職務？」

風，把不知什麼東西吹得發出精怪的唿哨，又在窗上拍出劈劈啪啪的聲響。她憂心起來，胡秉宸只穿了一件毛衣，沒穿大衣，也沒戴口罩圍巾就跑了出去，讓風一灌，不病才怪！平時捂著蓋著還要生病，更何況這樣毫無防範地扎進無孔不入的風裡，惟有盼著胡秉宸能僥倖逃過這一次。

比起結婚初期，吳為覺得自己長進了很多，常常對胡秉宸說：「別忘了，你老婆是研究人的。」

他們只好借親戚兩間房，找個窩兒，湊合著。

芙蓉無論如何不肯做第N個。

好比第一次看到胡秉宸穿著一條褲衩砸核桃吃，讓吳為著實吃了一驚。那麼她想沒想過，她躺著刷牙、用手抓吃的、嘬手指頭、滿嘴大蒜味，胡秉宸的感覺又該如何？

從此葉蓮子變做吳為淚眼裡的幻影，總是搖動著兩臂，走在她的左左右右、前前後後；葉蓮子那一攏只有吳為才能嗅得著的氣息，也總是散漫在她的四周……

當笑容還在吳為臉上燦爛著的時候，芙蓉說：「不過有一個條件，就是你不能在這個家裡待著。」

反過來說，胡秉宸又錯在哪裡？

既然吳為的阿諛奉承不是打心裏流出來的，芙蓉又為什麼領情？聽聽她那個保姆說的：「吳阿姨每天都留很多菜錢給我，說你回來時多給你做些好吃的。」這不是在她面前作秀，不是虛情假意，又是什麼！

那時吳為顯得多麼年輕，臉上是任何化妝品也造就不出來的好皮膚，不僅細膩，還有一種難見的、耀人的光澤。不過幾年時間，那少見的光澤不但喪失殆盡，還添上一種氣血枯竭的灰暗、痴獃、麻木，而胡秉宸卻炫亮起來，特別他們二人並排坐在一起的時候，這種對比尤為醒目。

「這個人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你愛？！」

到了現在，吳為已經知道永遠不會得到芙蓉的善待，但她一直不清楚當年欠芙蓉的「債務」已償還了多少。只要芙蓉開出賬單，總能得到意想的償還，還巴不得芙蓉給她這個償還的機會。

如果他知道一旦進入吳為的領域，他就如魚「失」水，沒有人再把他看做一個至高無上的權威；

想當初，本以為和吳為吃吃豆腐，就像和杜亞莉吃吃豆腐一樣，不過是紙上談兵、逢場作戲，調劑調劑生活，說完就完，各自回家照舊過各自的日子，何曾想要丟掉糟糠之妻？萬萬沒想到吳為這種不安分的女人卻認了真，而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越來越愛、越來越離不開吳為，鬧得白帆只好拿出官太太的殺手鐧，上告「陳世美」，逼得他毫無退路，只好離婚。

想想二十多年的付出，想想無賴和痞子是怎樣煉成的，實在太冤！

杜亞莉一眼就看出胡秉宸的用意，既是來炫耀他的成功，也是委婉的補償。畢竟他們說上下級不是上下級，說朋友不是朋友，始終差個火候地交往過一場。而他的成功，也是他魅力的證明。她曾經想要越過胡秉宸劃下的界河，嘗一嘗與這個不苟言笑的男人尋歡作樂的滋味。可是胡秉宸是個太好的廚子了，穩穩地掌握著火候，就讓它那麼文文地燉著。

一個副部長，哪裡干過這樣瑣碎的文字工作？又不會用打字機，用一個手指在打字機的鍵盤上戳來戳去。打字機不像電腦，錯就錯了，沒有修改餘地，胡秉宸不得不一次一次重來，滿地扔的都是廢紙。

每當吳為覺得面子上下不來，他就哂笑道：「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哪有男人不『吃豆腐』、不『弔膀子』的？」

也許胡秉宸對女人並不十分了解，或不想了解。當他周旋在女人中間的時候，很少想到女人是一種非常容易傷心的動物。

吳為一會兒看看表，一會兒看看表，又慢又快地熬著十一點、十二點、一點……隨著時間過去，漸漸覺得自己好沒意思。

既然不能解救吳為，又怎能忍心讓水深火熱的吳為繼續背著自己？如果沒有她，吳為肩上的擔子，就會從雙份變做一份，那不就是對吳為的解放？

葉蓮子找到了時機，住進醫院搶救的一天，她拔掉了身上所有支持生命的管子。

這本就是一個起始於雪天雪地的故事，對一個美麗的銀色世界，原不該抱有不能融化的奢望。

沒想到這一壯舉，幾年後就失去轟動效應，陷入沉寂。

自吳為從情人變為妻子，胡秉宸再也不覺得與吳為談話、交心像他說過的那樣，「一睜開眼睛，滿眼滿腦子都是你，一天十幾個小時就這樣無所事事地過去了」。

這可能也是吳為無法鼓起勇氣，與胡秉宸談一談「非常」的原因。

她日夜不安，誠惶誠恐，精神緊張，全部節奏混亂。

醫院說是往家裡打了電話，但是沒有人接聽。也許那時吳為剛剛受過胡秉宸的呵斥，正躲在公園裡痛哭。

所以杜亞莉覺得與胡秉宸的交往，還有別樣的滿足。這是一種超越，一種較量，一種證明，一種勝利，一種報復，一種發泄……

「我得讓那些洋人知道，他們尊敬的這個女人是我老婆！」

想來芙蓉從來也沒設想過，無所事事的胡秉宸，整天看報、找茬兒、打發日子，為什麼就不能將九*九*藏*書閑置的時間，用來照顧一下吳為？

他那由衷的、不是故作的驚訝，簡直比故作驚訝還讓吳為沮喪。

第二天一早，吳為對胡秉宸說：「我病得越來越重了，必須回北京看醫生。現在是旅遊旺季，怕是買不到車票，你的司機能不能送我回去？」

情況一旦有了轉機，也許情人一句甜言蜜語，芙蓉就會反悔，就像胡秉宸一句甜言蜜語就讓吳為無數決心化為烏有一樣。出身政治家庭的芙蓉，面對男人的無情，與一般女人一樣，完全沒有了自己。

只知道下死力、下拙勁愛，卻不懂得男人更看重女人的「功夫」，不太計較四兩撥千斤那個交換是否等價。胡秉宸不得不提醒她：「你怎麼就不能像別的女人那樣，時不時地對我說句『給我洗洗腳嘛！』要不就是讓我給你揉揉肚子？」

使胡秉宸閉嘴的原因當然不是吳為的威脅，真正的原因很快就會暴露出來。

如果他知道吳為並不重視那證明他價值的爵位；

對男人，對婚姻，吳為是過於苛刻了。她若不打破「完美主義」的夢魘，不但自己無法生存，她的男人也無法生存。

沒有她夾在他們中間，胡秉宸也許能對吳為好一點，吳為的日子就會容易一點。

終於佔有一切，或什麼也沒佔有，也根本佔有不了；

所不同的是，葉蓮子在木已成舟后，便不希望那隻船漏水、下沉，無論如何得航行下去；而胡秉宸周圍的人，無一不希望這隻船觸礁下沉。

胡秉宸始終沒有看見。等到他們結婚時，吳為的兩頰再也找不到一絲紅潤，就連她那總像閃著一抹陽光似的頭髮都開始白了。

不過誰能說出什麼？只能說這是胡秉宸對吳為的關愛。

吳為哪裡是嫁給了胡秉宸？她是嫁給了胡秉宸那個城堡啊。

關於這筆錢，胡秉宸常常提起，老是說：「我們把那筆錢還給你吧。」

不幸或幸福撐得太飽，消磨得未老先衰；

他最後的投降可以理解。

等吳為稍稍清醒過來，才發現葉蓮子拔去了身上所有救生的管子！

真是得寸進尺，吳為有什麼道理不滿意這個小妾的地位？

杜亞莉與男人的關係不完全出於功利，有點像集郵愛好者收集郵票，是可以集功利和審美於一身的。

他們的關係已是質的粉碎，而不是裂為幾塊，連補綴的希望都沒有了。

杜亞莉嫌煩又不嫌煩、得意又不值得得意地擰了擰脖子。

吳為全身的肌肉僵硬著，於是胡秉宸就一如既往地開始摩挲她的肩膀、手臂、腰身……

發著高燒的吳為什麼也沒說，鄭重地點了點頭，裝好她的行囊，掙扎著走到車站，買了一張站票，上車了。

胡秉宸鞭長莫及，離婚美夢難以儘快實現，只好將一個又一個離婚圈套，一封又一封花言巧語求離的信，源源不斷寄向國外。

「性冷淡都有哪些表現呢？」胡秉宸問道，眉毛專註地蹙著。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到過革命聖地、參加過革命的胡秉宸等同革命呀！

胡秉宸是不甘沉寂的，說到底還是一個政治人，難免對潮流有著特別的癖好。退出政治舞台後，進入與吳為的情愛。這一愛情，不但對他那個階層是「新生事物」，由於他和吳為的背景，也成為當時社會一個小小的「新浪潮」。胡秉宸自然將這場戀愛上升到政治高度，將單純的男歡女愛對進許多社會內涵，在不知日後還有機會做紅色資本家的情況下，把它看做是「成就此生」的最後一招棋，多次表示要以此驚世駭俗，再度領導一次新潮流。

搭著半個屁股，在火車上晃蕩了幾個小時的吳為，回到北京后變了一個樣。

很難說嫁了胡秉宸的吳為已經勝利在握。

就像一部小說，如果開篇就勉為其難，以後的文字再努力也不會有根本的改觀，讀者翻了三頁就不會再翻。胡秉宸和吳為的婚姻，正是讀者翻了三頁就不想再翻的小說。

吳為甚至不在乎他們說了些什麼——這隻企圖遮擋的左手，不比說了什麼更背信棄義？

吳為不能勸說母親放棄，一句也不能，葉蓮子有充分理由做這樣的決定。

聽見熟悉不過的笑聲，胡秉宸鬆快了。連他自己也沒覺察到為什麼把杜亞莉的高興或不高興看得那麼重要，不禁湊著趣說：「你看，你看，說到哪兒去了。」

從來不做虧本買賣的胡秉宸，照舊操練不誤。但在做|愛過程中，吳為竟睡著了。

不，不可能。這不是她自己能決定的事，她的命，是從葉蓮子開始並延續下來的命。即便葉蓮子已經不在了，也得由她來負責完成。

那時常掛在嘴上的宣言：「我永遠是個最有活力的人，只要活著，就會利用各種機會、各種方式，為真理、為原則而奮鬥。決心在我那本書中，對共產主義、對黨的領導方式提出我的看法，這是沒人敢碰的題目。」不過是大而空的回聲。

畢竟胡秉宸生長於小橋流水的細膩精緻，吳為生長於塬的大象混沌，如此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怎麼可能融會在一起？能在一個點上交叉已是幾世緣分，又何必試圖將這兩條線合併為一條？

為什麼偏偏她回來的時候才這樣做？

幾十年來，為什麼獨自承擔著所有的侮辱和欺凌？為什麼不能對世人說「找那個男人說三道四去」？

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無非看著吳為在胡秉宸的折磨下一點點耗盡她的生命，而自己又無能為力。她老了，如果不老，還可以為吳為一拼。

對此，胡秉宸從不公開說出自己的怨懟，知道吳為是個具有深重原罪感的人，只需製作使吳為感到瀆職的慚愧就是。比如從不讓保姆張羅飯食，不論吳為從葉蓮子那裡回來多晚，胡秉宸也坐在客廳里，不吃不喝地等著。

吳為望了望他，起身到浴室，嘴對著水龍頭，喝了一個夠。

這張臉讓她想起從前的等待。有時半夜醒來上廁所，偶爾往鏡子里一瞧，便會看見一個睡眼惺忪、讓瞌睡滋養得有些嫵媚的自己。那時她總是自愛自憐地嘆口氣，什麼時候胡秉宸才能看見自己這副模樣？

於是背門而坐，並不知道吳為已經回到客廳的杜亞莉，就明白吳為已經站在她的身後，立即打住了一串佻㒓的淺笑和一句話的另一半。儘管只有半句，但是加上那一串佻㒓的淺笑，也就夠了。

一個「再說」，接著一個「再說」。先對芙蓉說等入了黨「再說」，入黨之後「再說」轉正，轉正之後「再說」提升副局長，提升副局長之後「再說」提升正局長，一直「再說」到芙蓉年近五十……

白帆也不肯搬出胡秉宸的房子。誰讓吳為搶走了她的丈夫！對任何女人來說，這都是刻骨銘心、不是不報而是時候未到的仇恨。

這個從大張著的嘴裏噗出鼾聲、滿腳腳癬的人是誰？叫什麼名字？

胡秉宸雖然革命一生，官居要位，可是從心底里並不希望人們把他和那些工農出身的幹部混為一談。

「隨你便。」這筆錢帶來的麻煩實在太多了，可有關這筆錢的討論，最後總是不了了之。

芙蓉說：「我愛他少年得志。」

吳為在床上的表現不夠完美、不能全然投入，與這種心境不無關係。

醫生的懷疑，並不妨礙胡秉宸在吳為排除癌變之前且需要一點鼓勵的時候如此忘乎所以，如此細緻深入地和杜亞莉談性，談做|愛的技巧，如此用他的左手擋著他的右手。

既然他們的關係不會因胡秉宸與吳為的結婚而改變，杜亞莉的心，也就難得地熱了一下。

胡秉宸的戰友、白帆、兒女，能這樣肆無忌憚地對待吳為，根本問題在胡秉宸。如果胡秉宸能夠站出來為吳為說幾句話，他們怎敢這樣對待她？包括他那個杜亞莉。

白帆卻沒有一天放棄過對胡秉宸的爭奪戰。畢竟同生共死幾十年，要比半路之妻吳為更知道如何對症下藥。胡秉宸早已脫胎換骨，再不是胡家少爺，而是一名「老共」。白帆才不屑用胡秉宸當年請君入甕的手段，從狄更斯、哈代、老舍……一步步向吳為切入，而是治根治本、對症下藥——在胡吳二人共同生活的十年裡，白帆讓胡秉宸喝下的這湯藥怕也有幾噸了。

只好由吳為去郵局協調。

電話是一家出版社打來的，希望出版她的一本新書，「不，不行，我已經答應了別的出版社，不好中途變卦。」

吳為怎能對芙蓉說，自結婚後，胡秉宸從來沒有拿出過一分錢。稿費標準又低，僅憑她那點稿費和工資，支撐這樣生活水準的兩個家，該有多麼難。

晶瑩透明或是機關算盡；

她需要揪住一點東西，藉助一些外力，可她現在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了。

「為什麼不給我爸買空調？」

「芙蓉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就和她吵架！」

葉蓮子去了，她的苦難和她本人，再也不會站在吳為和所有男人中間了。可是吳為卻走出了男人的迷宮，她對這個人世的希望以及有關男人的一切神話，也一閃而滅。

「給他請個保姆，我出錢。」

但芙蓉一清二白。

到了此時，他們所有的矛盾，彙集為最本質的鬥爭：讓操還是不讓操。

哪裡是捨不得床單和毛巾被！

粗暴、脾氣壞、不體貼人、極易吃醋，動不動就責罵妻子的丈夫，他們妻子的皮膚就容易滋長黃褐斑，且暗無光澤，頭髮變白，容易衰老。

可是芙蓉並不避諱，「為什麼不買地毯？」

「你以為女人僅僅在床上讓男人操，就夠了嗎？」

只要吳為還想到自己是一個有文化、有知識的婦女時，她就喜歡做一個寬宏大度的妻子，尤其避免像胡秉宸的前妻白帆。

既然能夠從中得到如許歡愉，既然並不在乎人們如何看待她在這方面的知識淵博，既然還有求于胡秉宸，既然不會因此損失什麼，那又何必計較、戳穿胡秉宸這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老謀深算呢？

…………

胡秉宸無話可說了，何況他們果然不清不楚。

她該怎麼辦？

於是這個被黃鼠狼偷襲的雞窩，為崗位上下來的老戰友，提供了發揮餘熱的可能。

為此吳為請過兩個保姆。可是胡秉宸不幹，因為那樣一來，明顯地又為他開銷一筆，現在還可以說保姆這筆的開銷是為了葉蓮子，與他無關。

是這個原因嗎？即便吳為不說「你早對我說過了」，胡秉宸就能體貼她一點嗎？

何止是製造離婚口實？胡秉宸是不願承擔再次離婚的責任，只好日以繼夜地找茬兒。一旦吳為的忍受到了極限，自然就會先開口提出離婚。

也這樣相信著，一直地。

保姆說，每次芙蓉一進家門就開始數落吳為的不是，連她都不迴避。因為保姆本對芙蓉不滿，難免有挑撥之嫌，吳為聽聽也就罷了。

如果不是她勸說父母雙方讓步，父親能輕易離婚嗎？如今吳為能夠擁有父親，難道不該對她感恩戴德？

貪得無厭，或一無所求；

如果不是看到家裡發生這樣的不幸，白帆和楊白泉的關係又不好，他們表面鎮靜，內心卻非常苦惱、孤獨、寂寞，芙蓉早就離開這個家了。

說到出國，像吳為這樣的俗人，怎能拒絕對方出資的免費旅行？所以對這個指責，吳為認為自己應該承擔。她的缺席就不像照顧葉蓮子和寫作那樣正當。

吳為趕緊捂著話筒說：「別走，別走，這就完了，這就完……」

如果吳為不是半路變為女兒身，日後也就不會愛上英雄胡秉宸；即便變為女兒身，如果不走出她的塬，不過混沌一世，最後嫁個江洋大盜也未可知。

吳為再次陷入孤軍奮戰的境地。在胡秉宸保衛戰中，雖然也是一枚孤軍奮戰的過河卒子，後面畢竟還有胡秉宸的愛在支撐，現在卻是背水一戰，而且這些對象與佟大雷又不同。

很久、很久以來，吳為都沒有聽到這樣一句簡簡單單的話了。疼痛沒有讓她流淚，危險也沒有讓她流淚，這一句陌生人的關愛，卻讓她掉下淚來。

橫的、豎的，大的、小的，高高低低，錯落有致，看得出花過一番工夫。不知道是吳為的工夫，還是胡秉宸的工夫？反正是展覽著吳為如今的光輝，也展覽著胡秉宸的某種財富。

胡秉宸雖然「從組織上」打敗了葉蓮子，得到了吳為，卻沒有從葉蓮子那裡奪來吳為的心。

要不要吃回頭草的問題，順理成章提到日程上來。

…………

真的假的？

不，不能，媽您不能把我一個人丟下！您回來，您給我回來！

這哪兒還是家？簡直是個被黃鼠狼偷襲的雞窩。

一切都是前生欠下的。

不談那位情人的政治品質到底怎麼回事，吳為覺得他和自己在胡家的地位，有某種可比的卑微。

其實葉蓮子久已不再記錄吳為的痛苦，因為每一筆記錄，都是她親眼所見或吳為親口所講，都是刻在她心上的一刀……

沒有葉蓮子的未來，將是怎樣的恐怖？她將不得不單槍匹馬面對胡秉宸們的折磨、欺凌而無處傾訴，那些苦水馬上會把她淹沒。

吳為自以為瞭然地繼續指點胡秉宸，「這麼大的照片你還看不出來！」

她果然越來越怪兮兮的。

他還會衝破重重阻力，和吳為結婚嗎？

即將邁進客廳時，吳為覺得胡秉宸在沙發上的坐姿有點怪，雖然他的背極力顯出正常的樣子，挺挺地靠在沙發上，左手卻繞過雙腿費力地遮擋著什麼。那是什麼呢，竟使他流露出一時恨短的急迫？吳為順著他的左手下瞧，原來他想擋著的是藏在右腿底下，以極小的幅度、極快搖動著的右手。

應該說芙蓉對吳為相當寬大，和吳為還有過一段不咸不淡的關係。有些私事，對吳為的信任甚至超過白帆。九_九_藏_書

看一看結婚後的吳為的臉，就會知道胡秉宸是怎樣對待她的了——

只是想起胡秉宸當年的幽默有些悵然，「結婚時我要祝酒。第一杯，祝所有的女人幸福；第二杯，大家別再罵我三心二意、有負吳為；第三杯，給所有的男人，別再勾引我老婆……」

這一次芙蓉千保證、萬保證：「你再想想辦法，這次我一定認真對待。」非常真誠。

很快就到國際郵局，吳為再闖紅燈，一輛拐彎大卡車呼嘯著向她衝來，眼看就要撞上，來不及躲避，只好拐了個硬彎，從車座拔得很高的二八車上結結實實摔下，摔在了那個十字路口。因為穿著短褲，立時滿腿流血，疼得她不顧十字路口那個眼看她違規的警察，抱著腦袋捂著臉，坐在十字路口不能起身。沒想到警察見她摔得可憐，不但沒有罰她，還把滾得遠遠的草帽為她撿回，問了一句：「你沒事兒吧？」

不等吳為接完電話，杜亞莉一蹬腳就站了起來，「既然你這麼忙，我就不打攪了。」好像杜亞莉是吳為請來的客人，而她又有意怠慢了她。

這是一個永遠不可能愈合的、長在吳為生命上的傷口，直至她生命的終結才可能結束，也許還會帶到下一世也未可知。

骯髒的窗帘在頭顱上方，如不祥的黑鳥，在夜的黑暗中翻飛張揚。

整個晚上胡秉宸一直提問，卻沒有發表過一次個人的見解，好像他對這些問題一竅不通。杜亞莉暗暗嘆道，胡秉宸果然無懈可擊，果然老謀深算。

芙蓉聽了之後，悠悠地放出「你又何必自作多情」的一笑。這笑容絕對不是白帆的DNA，而是胡秉宸的。

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向人展示她終於得到了這份三生之緣，她很幸福，是被丈夫終日呵護備至的優雅女人，而不是蓬頭垢面、全方位的奴才。

每每接到胡秉宸扔過來的套圈，吳為就偷著樂，也是了一個「我是流氓我怕誰」。

「不能。」

胡秉宸一看情形不對，一把拽住吳為挎在身上的皮包帶，並且下了暗力。

好像屋子裡有人在審視，生怕那人看出她不過和白帆一樣通俗、狹隘……便勉力為自己製造出一份若無其事的心情。

杜亞莉一面喝茶，一面瀏覽著吳為滿牆的照片，巴黎、倫敦、日內瓦、紐約、羅馬……簡直是個「世界各地」。

連胡秉宸說起來也是談虎色變，「胥德章這些人排斥一切不是這個圈子裡的人，孤立搞臭叛逆者，比如我，所以特立獨行的人很少。」

不過婚紗也好，祝酒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兩情相悅。

其實以社會標準來說，不論在哪個社會，胡秉宸都是數一數二的優秀男人。

吳為就停止腳步，不再進入客廳，而是折身進了卧室。

忘恩負義的東西！

何況杜亞莉不完全是恭維。他從杜亞莉的語氣里聽出女人對男人的鑒賞。雖然吳為也這樣鑒賞過他，可那像早已存入銀行的定期存款，如果可以不斷充實，多多益善又有什麼不好？

都是她自己把男人慣成了這個樣子，瞧她為胡秉宸下過多少次地獄！

越哭越覺得窒息，她得趕快離開這屋子，不然就憋死了。腦袋一撞就向街上奔去——胡秉宸反應非常之快，喀噠一下，鎖上了門。

很快，請芙蓉的情人到家裡吃了一頓飯，作為門戶大開的起點和對這個關係的認可。

沒有，當然什麼也沒有，不要說祝酒，更不要說吳為嚮往的婚紗。

胡秉宸這才閉了嘴。

「他需要的不只是保姆。」

像這樣一個夜半三更吹著口哨，在雨地里穿行的人，還會不會問契訶夫或問自己：海是什麼？

所幸有位旅客見她燒得紅頭漲臉，讓她擠坐身旁。

險些死在車輪底下的吳為，讓葉蓮子開始盤算什麼。

禪月去國，葉蓮子又上了年紀，吳為能把她丟在一邊，只照顧胡秉宸不照顧她嗎？

胡秉宸怫然調頭而去，時過境遷，現在還想算那筆舊賬！

已經有了實戰經驗的第三者吳為說：「一、立刻把你們之間的信件、日記、照片轉移；二、死不認賬；三、千方百計阻止你母親鬧到他的機關去。」

瞬間神志不清的吳為，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原因是他去國際郵局郵寄芙蓉的申請表格時，對工作人員很不客氣，又發生了口角，對方就說接收城市不明，無法投遞。

胡秉宸抄起缽里的梨，一個個摔向牆角，梨汁濺了一牆一地。

燦爛的笑臉只好凝固起來，但還是說：「可以，只要你父親高興，我什麼都可以為他做。不過時間是不是放在我去德國訪問的時候，因為那樣不會引起你父親的懷疑。如果我在國內，又不在家裡迎候你哥哥，你父親是不是會不高興？如果他知道真相，會不會對你哥哥提出的這個條件有意見？如果我不在國內，那麼不在現場就是順理成章的事……過不了幾天我就走了。」

不知這滴淚，是不是對墨荷離世時那一滴獨淚的呼應？

胡秉宸不是把一生的功名都搭進去了？

而他的笑聲里還有一種難以察覺的、撩人的、不勝情濃的輕顫。

對胡秉宸來說，吳為到底還是一隻花瓶，只不過是一隻上檔次的花瓶。孤注一擲地娶了吳為，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紅羅帳里的銷魂夢。

聽她這樣說，吳為也不勉強，又坐了下來。

葉蓮子還是不能醒來。

有次出差，飛機故障，不得不在某地停留一夜，機場要求滯留旅客登記，上有級別一欄。胡秉宸質問工作人員：「為什麼在機場過夜還填寫級別？」又穿了一件千人一面的中山裝，對這個問題工作人員未予理睬。恃才傲物的胡秉宸一怒之下填寫了個二十八級，工作人員更不答理他了，將別的乘客做了安排，向他翻翻眼珠，拜拜了。他只好把隨身攜帶的機密文件包塞進褲腰，將帶子往脖子上一套，上街看了一場電影，下了一個小館，然後在候機室的長椅上睡了一夜。

一般來說，胡秉宸不喜歡讓人知道「我是誰」，可也不喜歡人家一點也不知道「我是誰」。好比在老宅子的時候，不願意人叫他少爺，可也不願意人不知道他是少爺，有時還像某部電視劇里的康熙皇帝，偶爾來一下微服私訪。

那一天風平浪靜無戰事，吳為卻無緣無故高唱起來，唱得像大學時代在大學生合唱團那樣賣力：「啊，親愛的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啊，親愛的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

「從他對你的態度，我看不出什麼本質性的區別。你就是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姥姥想想。」

杜亞莉白了他一眼，「不是你自己打電話告訴我，讓我在吳為面前說話注意，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嗎？」

為趕時間，吳為把自行車蹬得飛快，連闖紅燈。她也知道，即便如此這般，也擠不出多少時間，不過幾分鐘而已。

噢，可憐的媽，您只好受著去了。只要您這種「俯首甘為男人牛」的原則不改，您的苦役就沒個完。

皮包帶深深勒進吳為的脖子，她更覺喘不上氣，發出了非常奇特的叫喊，脖子上也勒出一條血印——從這條血印的色澤，可以想見胡秉宸的手腳有多麼厲害！

這還是她心目中的那個胡秉宸嗎？

此後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傾聽她，知道她，支撐她了。

先到廁所，沒有必要地坐上馬桶，左思右想，到底在廁所里停留多長時間為好，既不顯得冷落客人，也不顯得有意留給他們一段空白？

同樣，胡秉宸的老根兒也還在白帆那裡，吳為也沒有得到胡秉宸的心。

街燈很暗，風大，路面似乎也高低不平，他們的腳步就有些歪斜。

吳為坐在那裡十分尷尬，又不能走開，擔心胡秉宸說她不願接待芙蓉，回頭又為此和她吵鬧不已。

傻不傻！永遠一個沒頭沒腦的傻小子。

尤其在胡秉宸提出離婚起訴后，芙蓉對胡秉宸的幫助，可與茹風對吳為的幫助等量齊觀。

「為什麼？」他尖著嗓子問。

是啊，保姆能和胡秉宸上床嗎？所以此保姆非彼保姆。

吳為趴在葉蓮子的臉上，將那一滴混濁的淚，吮吸進自己的肺腑，希望將葉蓮子的這滴淚，永存心田。

如果真生起病來，可就麻煩了。誰來照顧她呢，胡秉宸嗎？

這哪裡是筆記，這是一本「變天賬」啊。

吳為實在不該為了一個夭折的英雄、一個夭折的愛情哭泣，而應該為他們並不具備的品格哭泣。

如願以償，了卻前緣或悔恨當初……

「說說就露餡兒了，這不是官話又是什麼話？普普通通的工作人員可不這麼說話。」

芙蓉又和情人鬧翻了，每與情人鬧翻，就讓吳為再給她找一個出國的機會，以為這樣一激，情人就會有所悔悟。也不親自填寫表格，一律由禪月或胡秉宸代勞。需要芙蓉補充什麼資料，她也不肯用心。不能說芙蓉使喚人太狠，只能說她的出國之說，不過是對情人的冷戰。

等吳為換好睡衣，躺進被窩的時候，胡秉宸還沒有回來。就是把杜亞莉送進家門，也不過二百米的距離。

要不是那天情況特殊，芙蓉的挑剔一般不那麼直白，而是帶著訓練有素的政治家庭子女的特徵。

懷著這樣一顆暴怒的心，能對郵局的工作人員態度好嗎？連對自己的妻子吳為都是一個「滾！」

這位專家的研究，可真不是無的放矢。

直到兩點多鍾，胡秉宸才躡手躡腳回到家裡。

提起芙蓉的情人，胡秉宸總是鄙夷地說：「他是什麼東西！不過江青寫作班子里一個搖唇鼓舌的小丑，還不是靠著『文化大革命』那時候寫批判柳宗元的《封建論》起家，才得了『四人幫』的賞識？居然也爬上了四屆人大代表的席位。我就看不得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樣！瞧他那張臉，簡直就像個戲子。要不是『四人幫』垮台，說不定就是另一個劉××！打倒『四人幫』之後，各個嘍啰都得說清楚，這個利祿之徒，搖身一變，倒成了無產階級革命派，人們好像也忘了他和『四人幫』的關係，他還有個絕活兒，一有風吹草動就立功，最後還入了黨，你說本事大不大？這麼多年不辦理離婚手續，一手摟著他老婆，一手睡我的女兒，我女兒豈不讓他白睡了！吳為，發動一下你文壇那些朋友，揭露揭露這種人，治治他……」

在對二十世紀的最終裁判中，胡秉宸也好，吳為也好，根本談不上什麼先知先覺，不過都是大俗一個。

「什麼樣的『志』！」

情人倒是行情看漲，可軛上的繩子隨之也越拉越緊，就像當年還在崗位上的胡秉宸，在愛情與前程的取捨上別無選擇，再也不提與妻子離婚與芙蓉結婚的事。而芙蓉也韶華漸逝，他們的前景越來越渺茫，讓芙蓉怎麼安恬得了？

哪怕胡秉宸急得上房揭瓦，吳為也不吵不鬧，穩坐釣魚台，最後像心中的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那樣逃避國外。

四十多歲的芙蓉，什麼時候才算長大成人？吳為實在羡慕芙蓉，要是胡秉宸對自己也能這樣寬大為懷就好了。

如果胡秉宸不為她說什麼，她自己就不能對芙蓉說一句：「你跟我說得著嗎？」

源起芙蓉的情人。

一聲厲吼，把吳為拉回現場。

從葉蓮子手裡接過戶口本，準備前去登記結婚那一瞬間，吳為就進入了這種心態。

不要說這樣兩句老台詞，哪怕比它更精彩的台詞，只要說上三遍，再耐心的觀眾也會膩煩，而這兩位演員卻樂此不疲。

馬上跑到醫院找茬兒，一時找不到特別銳利的刺針，只好掏出錢包對胡秉宸說：「這裡有鄰居還你們的四十塊錢。」

如果他知道和吳為在一起的生活，如此之累、如此不得放鬆，回到家裡也要扮演紳士、英雄，二十四小時都得在崗位上，沒有下班的時限；

儘管葉蓮子得了不治之症，但也不一定那樣早就棄世。

還有哪個女人能像吳為這樣冷酷？

吳為怕怕地說：「我用電腦替你打好嗎？」

葉蓮子再也不能醒來了。

再看到有關女人如何啟發男人性興奮的文章時，就解嘲地一笑，將那報刊扔下，想，太累了，無論如何她不能這樣勞累自己。

即便胡秉宸帶些東西過來，像吳為這種神經質的人，還不肯使用他人使用過的東西呢。

一出門杜亞莉就膩膩地笑了，「不怕回去進不了家門？」

吳為便眼睜睜地轉勝為敗，生出無以支應的技窮之恨——何況胡秉宸的笑仍舊迷人，簡直就是醉人。

他們彼此再不把對方放在天字第一號的地位。

吳為接著扭了扭身子，好像在椅子上坐得不夠舒服。

契訶夫說：海大。

悔恨已將神智咬噬得稀爛，或被人打掉牙也閉緊嘴巴咽進肚子；

更沒有估計到他已經下車而吳為還在車上，他跑不動了而吳為還在飛跑，吳為不正常而他很正常這個差距。

「那不行，我得還你，省得你老說沒錢。」轉過臉來，惡聲惡氣地問吳為，「吳為，油瓶子里怎麼沒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