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鄉長的臉板得鐵青，「有病得找替工，出錢。沒有替工，一塊錢一天。大家都推諉有病，公事就不用辦了！」「上回勞動服務，怎麼陳甲長的兒子人也沒去，錢也沒花？

「秀生真有病。一清早我就去打葯（拿手裡的藥包在鄉長臉前一晃），派工么也不能派到病人身上。」

財喜一手將秀生按下到被窩裡去，嘴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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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動這大的肝火幹麼？你大娘勸你是好心呵！」

財喜轉身對鄉長說：

三天是三塊！」

財喜看明白了，心頭一松，然而也糊塗起來了。

「我不要活了。錢，沒有；命，——有一條！」

「財喜，」那邊的秀生又厲聲叫了起來了，「我去！錢，沒有；命，有一條！死在路上，總得給口棺材我睡！」

秀生老婆和兩位鄰人也已經把秀生拉住。鄉長在門外破口大罵，恫嚇著說要報「局」去。財喜走九-九-藏-書到秀生面前，抱一個小孩子似的將秀生放在床上。

秀生老婆鬆了手，站起來摸著揪亂的頭髮，慌張地雜亂地回答道：

秀生還是倔強，但說話的聲音沒有力量。

「少說廢話！趕快回答：寫上了名字呢，還是出錢，——

「唉，財喜，報了局，來抓你，可怎麼辦呢？」

１９３６年２月２６日作畢。

財喜遠遠看見有三五個同村人在秀生家門口探頭探腦，他就吃了一驚：「難道是秀生的病變了么？」——他這樣想著就三步並作兩步的奔過去。

那小子連病也沒告。這不是你手裡的事么？」

稻場上還有些殘雪，斑斑剝剝的像一塊大網油。人們正在搬運小船上的薀草。

他們笑著，嚷著，工作著，他們也唱著沒有意義的隨口編成的歌句，而在這一切音聲中，財喜的長嘯時時破空而起，悲壯而雄健，像是申訴，也像是read.99csw.com示威。

太陽的光線成了垂直，把溫暖給予這小小的村子。

聽得秀生老婆喊「救命」，財喜心跳了。因為驟然從陽光輝煌的地方跑進屋裡去，財喜的眼睛失了作用，只靠著耳朵的本能，覺出屋角里——而且是秀生他們卧床的所在，有人在揪撲掙扎。

「隨它去。天塌下來，有我財喜！」

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似的，秀生掀掉蓋被，顫巍巍地跳起來了。

「他媽的，連釘耙都被咬住了么？——喂，財喜！」

人們中之一，是財喜。他只穿一身單衣，藍布腰帶依然緊緊地捆在腰際，袖管卷得高高的，他使一把大釘耙，「五丁開山」似的築鬆了半凍的薀草和泥漿，裝到木桶里。田裡有預先開好的方塘，薀草和泥漿倒在這塘里，再加上早就收集得來的「垃圾①」，層層相間。

然而財喜的雄偉的身形並沒出現在稻場上。

「一個銅子也沒九_九_藏_書有！」財喜丟了藥包，兩隻臂膊像一對鋼鉗，叉住了那鄉長的胸膊，「你這狗，給我滾出去！」

「媽的，手倒震麻了。除了財喜，誰也弄不動它罷？」

那一天的雪，到黃昏時候就停止了。這小小的村莊，卻已變成了一個白銀世界。雪覆蓋在矮屋的瓦上，修葺得不好的地方，就掛下手指樣的冰箸，人們瑟縮在這樣的屋頂下，宛如凍藏在冰箱。人們在半夜裡凍醒來，聽得老北風在頭頂上虎虎地叫。

秀生老婆將藥包解開，把四五味的草藥抖到瓦罐里去。末了，她拿起那包石膏，用手指捻了一下，似乎決不定該怎麼辦，但終於也放進了瓦罐去。

門外看的人們有一二個進來了，圍住了財喜七嘴八舌講。

「他一定要去築路！他說，活厭了，錢沒有，拿性命去拚！你想，昨天回來就發燒，哼了一夜，怎麼能去築什麼路？我勸他等你回來再商量，鄉長不hｔtｐｓ://ｒeaｄ.９9ｃｓｗ•ｃoｍ依，他也不肯。我不讓他起來，他像發了瘋，說大家死了乾淨，叉住了我的喉嚨，沒頭沒臉打起來了。」

是鎮定的堅決的回答。

這時財喜方始看見屋裡還有一個人，卻正是秀生老婆說的鄉長。這位「大人物」的光降，便是人們煩惱的原因。事情是征工築路，三天，誰也不準躲卸。

秀生氣喘喘地說，臉上燙的跟火燒似的。

太陽有一竹竿高的時候，財喜從城裡回來了。他是去贖葯的。城裡有些能給窮人設法的小小的中藥鋪子，你把病人的情形告訴了藥鋪里唯一的夥計，他就會賣給你二三百文錢的不去病也不致命的草藥。財喜說秀生的病是發熱，藥鋪的夥計就給了退熱的葯，其中有石膏。

六

「什麼事？你又打她么？」財喜抑住了怒氣說。

太陽蒸發著泥土氣，也蒸發著人們身上的汗氣。烏桕樹上有些麻雀在啾啾唧唧啼。

鄰人的船上有人這樣叫著。九-九-藏-書另外一條船上又有人說：「啊，財喜！我們這一擔你給帶了去罷？反正你是順路呢。」

人們加緊他們的工作，盼望在太陽落山以前把薀草都安置好，並且盼望明天仍是個好晴天，以便駕了船到更遠的有薀草的去處。

財喜滿臉油汗的跳過來了，貢獻了他的援手。

翌日清早，太陽的黃金光芒惠臨這苦寒的小村了。稻場上有一兩條狗在打滾。河邊有一兩個女人敲開了冰在汲水；三條載薀草的小船擠得緊緊的，好像是凍結成一塊了。也有人打算和嚴寒宣戰，把小船里的薀草搬運到預先開在田裡的方塘，然而帶泥帶水的薀草凍得比鐵還硬，人們用釘耙築了幾下，就搓搓手說：

①垃圾——稻草灰和殘餘腐爛食物的混合品。這是農民到市鎮上去收集得來的。——作者原注。

秀生坐起在床上，而秀生老婆則半跪半伏地死按住了秀生的兩手和下半身。

這時村裡的人們正被一件事煩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