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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1)

十四(1)

「那可不行!這時候到草棚里去拉人,老實是去討一頓打!」
群眾的回答是一陣叫人心抖的呼噪。然而群眾的目標轉移了!姚金鳳立即走前一步看定了屠維岳的面孔說:
忿怒的群眾像雷一樣的叫喊著。她們展開了全陣線,愈逼愈近那管理部了。這是她們的鎖鐐!她們要打斷這鎖鐐!
桂長林漲破了喉嚨似的在一旁喊,在那群眾的大隊周圍跑。歡呼的聲音從群眾堆里起來了,人的潮水又動蕩;可是轉了方向,朝廠門去了。何秀妹一邊走,一邊大喊「打倒屠夜壺!打倒桂長林!」可是只有百多個聲音跟她喊。「打倒錢葆生!」——姚金鳳也喊起來。那一片應聲就是女工們全體。陳月娥和張阿新在一處走,不住地咬牙齒。現在陳月娥想起昨晚上瑪金和蔡真的爭論來了。她恐怕「沖廠」的預定計畫也不能做到。
「你以為她們敢碰動機器,敢放火,敢暴動么?」
裕華絲廠工場內,死一般的沉寂了。工廠大門口站了兩對警察。廠內管理部卻是異常緊張。吳為成他們都攢住了屠維岳哄鬧,說他太軟弱。屠維岳不作聲,只是冷靜地微笑。
「我照三先生的意思儘力去辦去!」
屠維岳突然轉向莫干丞,態度非常嚴厲。
吳蓀甫點頭微笑。莫干丞膽大些了,就又接著說下去:
女工們像雷似的,像狂風似的,掃過了馬路,直衝到吳蓀甫的「新廠」,於是兩廠的聯合軍又沖開了一個廠又一個廠,她們的隊伍成為兩千人了,三千人了,四五千人了,不到一個鐘頭,閘北的大小絲廠總罷工下來了!全閘北形勢緊張,馬路旁加了雙崗!
「哦!干丞,你去關照他們。這件事,以後不許再提!」
「那就好了!——莫先生,請你馬上掛出牌子去,開除錢巧林,周二姐,薛寶珠!」
「放了她們!」
「我還聽說曾老二和屠維岳為一個女工吃醋爭風,昨天晚上在廠里鬧了點笑話,有沒有這件事?」
「你們想想,一雙空手,打得過有刀有槍的么?你們罵我,要打倒我,可是我同你們一樣,都靠這廠吃飯,你們想打爛這廠,你們不是砸了自己的飯碗么?你們有什麼條款,回去舉代表來跟我談判罷!你們回去罷!現在是我一個人主張和平!你們再鬧,要吃眼前虧了!」
「那個不會的!我那幾個人都是老門檻,露不了風!」
「對,對!我們這裏也這麼辦罷!屠先生,我早就想乾乾脆脆干她們一下!」
「沖廠!沖廠呀!先沖『新廠』呀!」
這時候,李麻子他們一邊退,一邊在招架;五六個女工在混戰中陷入了李麻子他們的陣線,正在苦鬥突圍。群眾的大隊已經上了游廊,管理部眼見得「守不住」了。然而恰在這時候,群眾的後路起了紛擾。十多人一隊的警察直衝進了群眾的隊伍,用刺刀開路。李麻子他們立即也轉取了攻勢,陷在他們包圍中的五六個女工完全被他們抓住了。群眾的大隊往後退了一些,警察們都站在游廊上了。
莫干丞站在一旁,垂著頭,臉是死白。
「阿祥!全班管車都到草棚那邊關照工人明天上工;老闆出了布告,有話上了工再講。你去看看,她們是不是全班都去了;有躲懶的,回來報告我!」
長工潮,本廠長惟有取斷然措置!此布。
李麻子再不能等待命令了。他和他的二十人夾在一隊群眾里亂打,他們一步一步退卻。
「我不明白三先生這話是指的哪一方面的人。」
吳蓀甫擲筆在桌上,很嚴厲地斥問,眼光直射住了吳為成那顯著幾分精明能幹的臉兒。吳為成就離那寫字桌遠遠地站住了,反手關上了那門,態度也還鎮靜,直捷地就說:
「她們路上不說話么?」
阿珍噘起了嘴唇,斜著眼睛說,永不忘記賣弄她的風騷。
吳蓀甫立刻皺了眉頭,但還忍耐著。
「好,好!只要明天能開工,能開工!」
「打倒屠夜壺!」
「人放還了!人放還了!大家回去罷!有話派出代表來再講!」
吳蓀甫的話里有刺了,又冷冷地射了屠維岳一眼。屠維岳挺直了身體微笑。
「聽說我們扣住了幾個人——『暴動有證』的幾個人;想來你已經送了公安局罷?」
「工錢照舊發!禮拜日升工!米貼!」
李麻子也好像有點不耐煩了,用手背到嘴唇上去抹一下,睜大了眼睛看著屠維岳。
本廠此次減薪,事在必行;一俟絲價稍有起色,自當仍照原定工薪發付,望全體工人即日安心上工,切勿誤聽奸言,自干未便。須知本廠長對於工會中派別糾紛read.99csw.com,容忍已久,若再傾軋不已,助
屠維岳挺直了胸脯,走到吳蓀甫跟前,很冷靜很坦白地微笑著。
群眾的隊伍里有一部分怒吼著,仍舊堅定地向前移動。可是大部分卻站住了。
「到底她們那什麼總同盟罷工,背後是哪些人在那裡攪?」
「是,是!」
「剛才工會裡的錢葆生告訴我,昨晚上工人開過會,在一個女工的家裡。那女工叫做姚金鳳。今天工人暴動,要打爛賬房間的時候,這姚金鳳也在內。對工人說要是我們不放那六個人,她們就要拚命的,也是這姚金鳳!一個月前,廠里起風潮,暗中領頭的,也是這姚金鳳。聽說後來屠維岳收買了她,可是昨天晚上工人開會就在她家裡!她很激烈,她仍舊在暗中領頭!」
屠維岳很不耐煩地說,聲色俱厲了,阿珍漲紅了臉,還想分辯,可是王金貞在旁邊拉她的衣角,叫她不要響。屠維岳也不再理她們兩個,轉臉就向桂長林問道:
吳蓀甫尖利地看著吳為成的臉兒,只淡淡地笑了一笑,不說什麼。昨晚上工人開會,有姚金鳳,這一點點事,屠維岳也已經報告過了;吳蓀甫並不能從吳為成那話里得到什麼新的東西。可是姚金鳳那名字,暫時在吳蓀甫思想上停留了一下。他記起來了:瘦長條子,小圓臉兒,幾點細白麻子,三十多歲;屠維岳收買了后曾經出過一點小岔子,一個姓薛的管車,九號管車,泄漏了那秘密,可是以後仍舊挽救過來了。
「什麼!隨隨便便就放了么?光景你放這幾個人就為的要保全我這廠?呵!」
「沒有。跟她們兩個來來往往的,全是廠里的人;我們也釘梢,可是她們走來走去只在草棚那一帶!」
吳蓀甫說著,就擺一擺手,叫莫干丞退去。他側著頭想了一想,提起筆來就打算下一個條子:把吳為成他們三個調出廠去,分調到益中公司那八個廠里。「親戚故舊塞滿了一個廠,那廠斷乎辦不好的!」——吳蓀甫心裏這麼想,就落筆寫條子。可是正在這時候,一個人不召自來,恰就是吳為成。
黑大衫或是黑拷綢短衫褲的「白相人」也是三三兩兩地在這草棚區域女工堆里穿來穿去,像些黑殼的甲蟲。他們都是李麻子的手下人,他們故意撞進了嚷鬧的女工堆里,故意在女工們汗濕的綳得緊緊的胸口摸一把。這裏,那裡,他們和女工們起了衝突了。一片聲喊打!可是一下子又平靜下去了。女工們竭力忍耐,避免和這些人打架;而這些人呢,也沒接到命令真真出手打。
「包在我身上,辦的四平八穩!」
屠維岳現在看準了那黑里俏的朱桂英一定也有「花頭」,決定親自去探險了。
一個人影在那邊牆角一晃。屠維岳眼快,立刻跑前幾步看時,卻是阿祥。這一個新收用來的人,此番屠維岳還沒派他重要的工作。他看見屠維岳就站住了。屠維岳皺一下眉頭,就吩咐道:
女工群里一片聲叫罵。可是現在連那一小隊也站住了。同時那大隊里騰起了一片聽不清楚的喧鬧。這顯然不復是攻勢的呼噪,而是她們自己在那裡亂烘烘地商量第二步辦法了。俄而大隊里一個人站了出來,正是姚金鳳。她先向群眾喊道:
並且吳蓀甫這一回自始就主意不定,也早已被屠維岳看在眼裡。像吳蓀甫那樣剛愎狠辣的人,一旦碰到了他拿不定主意,就很難伺候;這又是屠維岳看得非常明白的!
桂長林並不立刻回答。他看看屠維岳,又看看莫干丞,就搖著頭嘆一口氣道:
屠維岳第二次聽出吳蓀甫很挖苦他,也就回敬了一個橡皮釘子。他挺出了胸脯,擺出「士可殺而不可辱」的神氣來。
「不管你怎麼辦,明天我要開工!明天!」
「那是三先生的恩典,不關我們的事!我們這裏仍得掛牌子開除!」
一個姓朱的女工來問她女工裡頭哪幾個跟共產黨有來往,——就是在這間房裡問的,王金貞也在場。後來那姓朱的女工出去,到繭子間旁邊,就被曾家二少爺攔住了胡調。那時候有雷有雨,我們都沒聽得。可是屠先生和王金貞卻撞見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屠維岳忽然冷冷地微笑了。小圓臉兒,水汪汪一對眼睛,黑皮膚,中等身材:他知道這是誰。
「對你說過她們只走了不多幾步,就分開了。她們出來的時候,三個人臂膊挽臂膊,像煞很要好的樣子。」
「她們發瘋了似的,她們會幹出來!不過發瘋是不能長久的,而且人散開了,火性也就過去了。」
吳蓀甫皺read•99csw.com著眉頭不作聲,心裏是看得雪亮了。他知道吳為成的報告完全是一面之詞。他猛然想起了把曾家駒,馬景山兩個親戚,吳為成一個本家,放在廠里,不很妥當;將來的嚕嗦多著呢!
他眼珠一轉,又問道:
他知道用這法門可以折服那剛愎狠辣的吳蓀甫。
「怕什麼!打就打!難道你們也要保鏢的么?好,老李,你招呼你的手下人用心保護!」
「那兩個是不是廠里人?叫什麼?」
李麻子聽得要動武,就趕快插嘴說,兩隻大手掌在腿上拍一下。李麻子是粗人,從今天早上起,他就猜不透為什麼屠維岳不肯用武力,如果不是他對於屠維岳還有「忠心」,他也要在背後說屠維岳的壞話了。現在他是再也耐不住,就表示了自己的意思,卻仍舊很忠順地望著屠維岳的臉色。
「三先生吩咐,明天一定要上工;現在只剩半天一夜了,局促得很!早半天我們找工人代表談話,沒有找到。她們不承認本來的工會,她們現在組織了一個罷工委員會。剛才我派長林和她們的罷工委員會辦交涉,她們又說要聽絲廠總同盟罷工委員會的命令。這是太刁難了!我們不管她們什麼『總』不『總』,我們廠我們單獨解決!現在第一件事,明天一定得開工!哪怕是開一半工,我們也好交代三先生!長林,你看明天能不能開工?她們現在到底有什麼要求?」
「放還我們的人!」
「看見面生的人么?」
「哦!昨晚上么?何秀妹同陸小寶一路回去,兩個人一路吵。張阿新另外同兩個人一路走,不多幾步,她們就分開了,走了三條路。」
「那,那!——我也不很清楚。」
「總罷工呀!我們要自己的工會呀!」
「我是灰心了!從昨晚上到今朝,兩條賤腿沒有停過,但求太平無事,大家麵皮上都有光;哪裡知道還有人到老闆面前拆壁腳!現在屠先生叫我來商量,我不出主意呢,人家要罵我白拿錢偷懶,我出了主意呢,人家又要說我存私心,同誰過不去。莫先生,你看我不是很為難么?」
屠維岳仍舊冷冷地微笑,堅決地對李麻子發命令:
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他到底聽到了一些「新的」了!然而一轉念后,他又驀地把臉色一沉,故意拍一下桌子喝道:
「三叔,依我看來,這次風潮,是屠維岳縱容出來的;昨天他很有工夫去預先防止,可是他不做!今天他又專做好人!
他和工會裡一個叫做桂長林的串通,想收買人心!」
「昨晚上她們兩個從姚金鳳家裡出來和什麼人同路?」
最後,吳蓀甫到他的辦公室內坐定,聽屠維岳的報告。
「打工賊呀!打走狗呀!」
「那麼今天我們只損失了幾塊玻璃便算是了不起的好運道?便算是我們得勝了,可不是?」
金黃色的太陽光在窗口探視。金黃色的小電扇在吳蓀甫背後搖頭。窗外移過幾個黑影,有人在外邊徘徊,偷聽他們的談話。屠維岳一邊說話,一邊都看明白了,心裏冷笑。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知道這一番「過門」已經很夠,再拖長也是多事,就要按照預定計畫來發命令。他陡然臉色一沉,舉起左手來,在空中虛按一下,叫大家注意,就嚴厲地說道:
「管她們還有幾個人呢!不過是何秀妹,張阿新那一夥!
群眾雜亂地喊著,比第一次的口號稍稍見得不整齊。她們的大隊已經涌到了管理部那一排房子的游廊前,她們已經包圍了這管理部了。在她們前面是李麻子和他那二十個人,拿著自來水管的鉛棒,在喝罵,在威嚇。阿祥也在一處,頻頻用眼光探詢李麻子。可是李麻子也沒接到命令應該怎麼辦,他們只是監視著,準備著。
到了那管理部一帶房屋的游廊的盡頭,屠維岳就站住了。李麻子趕快搶前一步,站在屠維岳對面,嘻開了嘴巴,露出一口大牙齒。屠維岳的半個臉曬著太陽,亮晶晶地放油光;另一半卻微現蒼白。他側著頭想了一想,就把他那尖利的眼光射到李麻子臉上,輕聲兒問道:
「哎!你慢點開口。你總知道,我不喜歡人家在我耳朵邊說這個,說那個。我自有主意,不要聽人家的閑話!誰有本事,都在我的眼睛里;到我面前來誇口,是白說的!你明白了么?你去告訴他們!」
雷雨的一夜過去了后,就是軟軟的曉風,幾片彩霞,和一輪血紅的剛升起來的太陽。
「我有幾句話對三叔講。」
吳蓀甫射了屠維岳一眼,也沒說話,做一個手勢,叫屠維岳和莫干丞跟著他走九_九_藏_書。他先去看了管理部那一對打破的玻璃窗,然後又巡視了空蕩蕩的絲車間,又巡視了全廠的各部分,漸漸臉色好看些了。
「三先生!那實在是曾家二少爺忒胡鬧了一些。——」
「各位都知道,昨天下午是薛寶珠她們三個先在車間里鬨動工人們來反對工錢打八折!她們做不著吳老闆的廠,專想利用工人報私仇,反對桂長林!可是她們平常日子做人太壞,她們儘管想討好工人,工人們還是恨死了她們三個!現在我們要開除她們,一點私心也沒有,就為的一則她們三個是搗亂分子,二則也要戳破幾個出氣洞,工人們這才明天肯上工!三先生不准我辭職,一定要我幹下去,我只好做難人!要是靠大家幫忙,今晚上弄好,明天太平無事開工,我的辭職還是要請三先生照準!」
跟金鳳要好的有兩個:徐阿姨,陸小寶。」
「聽說有人同你不對勁兒,當真么?」
明天不能解決罷工,屠維岳就只有一條路!滾!
「干丞!你是有了一把年紀的。他們小夥子鬧意見,你應該從中解勸解勸才是!」
「李麻子!打呀!打這些賤貨!抓人呀!」
王金貞也介面說,眼卻看著莫干丞。這老頭兒也有點覺得了。屠維岳慢慢地點著頭,看了李麻子一眼,又轉臉朝著桂長林。
群眾大隊立刻來了回答。她們的陣線動了,向前移動了,呼噪把人們的耳朵都震聾了!警察們機械地舉起了槍。突然,屠維岳挺身出來,對警察們搖手,一面用盡了力氣喊道:「不要開槍!——你們放心!我們不開槍,聽我幾句話!」
「我們也到草棚里去找一個人。你叫五六個人跟我們一道走!」
屠維岳依然冷冷地微笑,和李麻子他們走進了那草棚區域。可是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他覺得四面八方有千百條毒眼光射到他身上。「夜壺!」「打倒夜壺呀!」最初不很響,也不很多;後來卻一點一點多起來了,也響起來了。屠維岳偷偷地看了李麻子一眼,李麻子鐵青著臉,咬緊了牙齒。
莫干丞的眼睛睜大了發怔。他一時決不定,還是順著吳蓀甫的口氣說好呢,還是告訴了真情。最後他決定了告訴真情,他知道屠維岳現在還很得吳蓀甫的信任。
房間里沉靜了。屠維岳皺著眉頭咬嘴唇。莫干丞滿臉的慌張。坐在牆角的阿珍卻掩著嘴暗笑。她推了推旁邊的王金貞,又斜過眼去瞟著屠維岳。她們全知道桂長林為什麼發牢騷。李麻子卻耐不住了:
可是群眾並沒退走,她們站住了,她們狂怒地呼噪,她們在準備第二次的攻擊。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著,瞥了眾人一眼,就先說話:
暫時兩邊都不出聲。窗外又一個黑影閃過。這一回,連吳蓀甫也看見了。他皺一下眉頭。他知道那黑影是什麼意思。他向來就不喜歡這等鬼鬼祟祟的勾當。他忽然獰笑著,故意大聲說:
「屠先生的話句句是好話!大家回去罷!工會來辦交涉,一定不叫大家吃虧!」
「不要聽你的狗屁!滾開!」
「什麼!你也不很清楚!正經問你,你倒不說了。我知道你們賬房間里那一伙人全是『好事不惹眼,壞事直關心』!廠里一有了吃醋爭風那樣的事,你們的耳朵就會通靈!我聽說這件事是屠維岳理虧,是他自己先做得不正,可是不是?」
裕華絲廠車間里全速力轉動的幾百部絲車突然一下里都關住了。被壓迫者的雷聲發動了!女工們像潮水一般湧出車間來,像疾風一般掃到那管理部門前的揭示處,衝散了在那裡探頭張望的幾個職員,就把那剛剛貼出來的扣減工錢的布告撕成粉碎了。
「那麼,維岳,這裏一切事我全權交付你!可是我明天就要開工!明天!」
「那麼,我說幾句良心話。老闆虧本,工人也曉得。老闆掛的牌子說得明明白白,工錢打八折,為的絲價太小,將來還好商量。工人罷工,一半為錢,一半也為了幾個人;薛寶珠強橫霸道,工人恨死了她,還有錢巧林,周二姐,也是大眾眼裡的釘!明天要開工不難,這三個人總得躲開幾天才好!」
吳蓀甫又冷冷地問。但是屠維岳立刻猜透了那是故意這麼問,他猜來早就有人報告吳蓀甫那幾個女工放走了,而且還有許多挑撥的話。他正色回答道:
李麻子也在一旁喊,張大了嘴巴笑。屠維岳也笑了一笑,隨即滿臉嚴肅地對李麻子說:
午後一點鐘了。屠維岳在自己房裡來回踱著,時時冷笑,又時時皺著眉頭。他這樣焦躁不安,正因為他是在可勝可敗的交點上。早晨工潮發動read.99csw.com的時候,他雖然聽得了許多「打倒屠夜壺」的呼聲,可是他看得准,他有勝利的把握。自從吳蓀甫親自來了后,這把握就成疑問。儘管吳蓀甫再三說「全權交給屠先生」,然而屠維岳的機警的眼光看得出吳蓀甫這句話的真實意義卻就是「全權交給你,到明天為止!」
「今晚上太遲了!我們今天下午就要打聽明白!可是,長林,眼前另外有要緊的事派你去做。工人們仗著人多,膽子就大;要是我們鄰近的幾家廠不開工,我們這裏的工人也就不肯爽爽快快聽我們的好話。長林,你要趕快去同那幾家廠里說好,明天大家一定開工。用武力強迫上工!請公安局多派幾個警察,有人敢在廠門口『攔』,就抓!」
把字條交給了莫干丞去公布,吳蓀甫也就要走了。臨了上汽車的時候,他又嚴厲地吩咐屠維岳道:
然而群眾的潮水將到了廠門的時候,張阿新高喊著「沖廠」,群眾的應聲又震動了四方。
「打呀!——叫警察!開槍!」
「老李不要心急。你的拳頭總要發一次利市!會打的人,不肯先出手;可不是?——還有,我們廠里不比別家,疙瘩大多,不看清楚了就動手,也許反倒弄僵了事情!吳老闆向來是寬厚的,我們也得順著他的意思。長林,你明白了罷?讓別人家殺雞,嚇我們這裏的猴子!」
莫干丞也出意外,看著屠維岳那冷氣逼人的臉,作不得聲。過一會兒,他遲疑地摸著面頰骨說道: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再上前一步,站在那游廊的石階上了,大聲喊道:
「還不是共產黨乘機會搗亂罷了!虹口,閘北,總共大大小小百多家廠,現在都罷下來了。她們有一個總機關,聽說是做在什麼旅館里,——今晚上可以打聽到。」
忽然窗外閃過了人影。屠維岳立刻站住了,探頭去窗外一看,就趕快跑出房外。外面那個人是桂長林,他們兩個對看了一眼,並沒說話,就一同走到莫干丞的房裡,那已經是整整齊齊坐著三四個人,莫干丞也在內。
屠維岳異常冷靜地慢慢地說,心裏卻打一個結。他很大方地呵一呵腰,就走了出去。
群眾出了意外的一怔。潮水停住了。這「夜壺」!好大胆呀!然而只一剎那,這群眾的潮水用了加倍的勇氣再向前逼進,她們和李麻子一夥二十人就要接觸了,呼噪的聲音比雷還響,狂怒的她們現在是意識地要對敵人作一次正面的攻擊,一次肉搏!第一個火星爆發了!群眾的一隊已經湧上了管理部另一端的游廊。豁浪!玻璃窗打碎了!這是開始了!群眾展開全陣線進攻,大混亂就在目前了!
「管理部方面,你的同事。」
「薛寶珠給她一點面子,請三先生調她到『新』廠里去罷?」
桂長林一邊慢吞吞地說,一邊不轉眼地看著莫干丞那驚愕的面孔,屠維岳也是一眼一眼地往莫干丞臉上溜。大家的眼光都射住了莫干丞了。莫干丞心慌,卻也明白了;他是中間人,犯不著吃隔壁賬,就趕快附和道:
「沒有。跟何秀妹,張阿新來往的,全是廠里人!」
王金貞和阿珍齊聲叫了起來。
他們一路上看見警察雙崗,保衛團巡行,三三兩兩的絲廠女工在路旁吵鬧。太陽光好像把她們全身的油都曬到臉上來了,可是她們不怕,很興奮地到處跑,到處嚷。靠近草棚一帶,那空氣就更加緊張了。女工們就好像黃昏時候的蚊子,成堆起鬨。她們都在議論廠里開除了三個人。「工錢打八折就不講了么?騙人呀!」——這樣的叫聲從亂烘烘里跳出來。
「要是鬧了事,你不要客氣;招呼一聲就行了!草棚一帶,我們有人!」
屠維岳威風凜凜地下了最後的命令,對李麻子做一個手勢,就先走了。李麻子朝阿珍她們扮鬼臉,笑了一笑,也就趕快跟了出去。
「你辦事太馬虎!阿珍!罷工委員會是哪幾個人,一定要打聽明白!我派王金貞幫你的忙。你們先叫姚金鳳拉住了姓徐的和姓陸的。告訴她們得小心!何秀妹一淘壞胚子是共產黨,公安局要捉!明天不上工,吳老闆要不客氣了,有話上了工再說。你們召齊了各管車,大家分頭到草棚里挨家挨戶告訴她們,不要上人家的當!」
「桂長林滾蛋!王金貞滾蛋!」
「人家的閑話管不了那麼多!我們有法子叫工人明天上工,我們就公事公辦!阿珍,你和姚金鳳碰過頭么?什麼罷工委員會裡,除了姚金鳳,還有些什麼人?哪幾個和姚金鳳要好?」
吳為成他們也擠出來厲聲吆喝。李麻子看著屠維岳的臉。
「誰叫九-九-藏-書你進來的?是不是莫干丞?」
「不錯呀!屠先生吩咐下來吧!不過,長林,你有主意說說也不要緊,大家來商量。」
「三先生——」
「我自己可是不知道。我想來那也是不會有的事。大家都是替三先生辦事。在三先生面前,我同他們是一樣的。三先生把權柄交給我,那我也不過是奉行三先生的吩咐!」
「活咬死錢葆生!活咬死薛寶珠!」
「釘了半天的梢,還是沒有線索么?」
「不能放!」
「二號管車王金貞親眼看見這一回事。屠先生沒有漏過半個字,都是王金貞告訴我的。昨天晚上,屠先生派王金貞找
屠維岳冷冷地回答,掉過臉去對桂長林他們四個人瞥了一眼,就又厲聲接著說下去:
莫干丞他們都面面相覷,不作聲。
「不是!一點也不是!『捉是捉不完的』,前天三先生親口對我說過。況且只不過五六個盲從的人,捉在這裏更加沒有意思。」
「是廠里人。也是姚金鳳家裡一同出來的。我沒有看見她們。聽我的夥計說,一個是圓臉兒,不長不短,水汪汪的一對眼睛,皮肉黑一點兒。那一個是什麼模樣兒就記不清;人是高一些。」
屠維岳也故意大聲回答,明白了自己的「政權」暫時又復穩定。吳蓀甫笑了一笑揮著手,屠維岳站起來就要走了,可是吳蓀甫突然又喚住了他:
屠維岳也退一步。從他身後忽然跳出一個人來,那是吳為成,厲聲喝道:
揮走了吳為成以後,吳蓀甫拿起剛剛寫好的字條看了一眼,就慢慢地團皺了,滿臉是遲疑不決的神氣。俄而他蹶然躍起,把那團皺的字條又展開來看一下,搖了搖頭,就嗤的一聲,撕得粉碎,丟在痰盂里。他到底又自己取消了「親戚故舊不放在廠里」的決定。他抓起筆來,再寫一個字條:
「早就放走了!」
吳蓀甫皺了眉頭,嘴唇閉得緊緊地,尖利的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忽然不耐煩地截斷了屠維岳的說話:
屠維岳又尖利地看了李麻子一眼,然後側著頭,閉了一隻眼睛。他心裏忖量起來一定是李麻子的手下人太蠢,露了形跡。他自己是早已看準了何秀妹,張阿新兩個有「花頭」。
「小姊妹!他們捉了我們五六個人!他們不放還,我們拚性命!」
又是兩個人頭從窗里伸出來厲聲大叫,這是馬景山和曾家駒。
「阿成,你這些什麼話!現在我全權交給屠維岳辦理,你在廠里,不要多嘴!——剛才你那些話,只能在我面前說,外邊不準提起半個字!明白了么?去罷!」
李麻子和王金貞她們也輕輕一怔。想不到剛才說的是「躲開幾天」,現在變做了乾乾脆脆的「開除」。然而她們看見屠維岳那堅決的眼光,就明白這件事無可挽回;錢葆生他們一派,這次一定要倒霉!
「時間不早了。大家趕快拚命去干,五點鐘再給我迴音!——老李,另外有一件事派你!」
「難道她們知道了有人釘梢么?」
吳為成,馬景山,曾家駒,他們三個,一齊都跳出來了,跺著腳大喊:
莫干丞慌慌張張回答,他那臉上的神氣非常可笑。實在他很明白這一件事,可是剛才給吳蓀甫那一番堂而皇之的話語當頭一罩,就不敢多嘴。這個情形,卻瞞不過吳蓀甫的眼睛。他忍不住笑了一笑說:
「不要你們的狗工會!我們要自己的工會!」
「屠先生,你吩咐下來,我們去辦,不是就結了么?」
接著吳蓀甫就傳見了莫干丞。這老頭兒進來的時候,腿有點兒發抖,吳蓀甫一眼看見就不高興。他故意不看這可憐相的老頭兒,也沒說話,只旋起了眼睛瞧那邊玻璃窗上一閃一閃的花白的光影。他心裏在忖度:難道那小夥子屠維岳當真不曉得管理部這方面很有些人不滿意他今天的措置?不!他一定曉得。可是他為什麼不肯說呢?怕丟臉么?好勝!這個年青人是好勝的。且看他今天辦的怎樣!——吳蓀甫忽然煩躁起來,用勁地搖一搖頭,就轉眼看著莫干丞,嚴厲地說道:
突然,屠維岳那瘦削的身形出現在管理部門前了!他挺直了身體,依舊冷冷地微笑。
屠維岳突然生氣了。
桂長林忽然也在旁邊閃出來,直貼近那站住了而且靜了下去的大隊群眾旁邊,高聲叫道:
屠維岳看著李麻子的臉孔,微微一笑,像是撫慰,又像是讚許。同時他又半解釋半命令似的說:
「開槍!剿除這些混蛋!」
汽車的喇叭聲發狂似的從廠門口叫進來了。屠維岳很鎮靜地跑出管理部去看時,吳蓀甫已經下車,臉上是鐵青的殺氣,獰起眼睛,簡直不把眾人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