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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二十五

庄揚說:「情況不妙,你先坐下喘口氣。」
關原說:「毛主席說過,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我們共產黨就最講認真。如果認真查,你說能不能查清楚?」
司光榮陰沉著臉點著一支香煙坐在沙發上冥思苦想,他的臉在節能燈的映照下,青白青白的,在繚繞盤旋的青煙後面活像一個幽靈。庄揚看到他這副表情突然有點害怕,身上冷嗖嗖的,感覺似乎正在被這個幽靈朝萬丈深淵勾引。庄揚開始後悔了,悔不該當初跟這麼一個人勾搭在一起成了他的殉葬品。他卻忘了,寫匿名信正是他安排給司光榮的任務。司光榮在煙灰缸里狠狠按滅了煙頭,動作和表情都像庄揚透露出了這樣一個信息:他的決心已定。
蔣衛生掙扎著說:「關部長,您再別提這件事情了,當初算我鬼迷心竅,做了這件事情。這本集郵冊我送給你就是因為知道你特別喜歡這東西,我對這東西沒興趣,如果我真的喜歡,我也不會送給你的。」
關原笑呵呵熱情洋溢地說:「別的事倒也沒什麼了,你再坐坐嘛。」
蔣衛生說:「我不坐了,日久見人心,你的擔心其實完全多餘,我啥也不說了,就說一句話:今後我老蔣再也不抱當局長的念頭了。」
由組織部、紀委、監察局組成的聯合調查組進駐公安局的頭一天晚上,關原把蔣衛生約到了自己家裡。蔣衛生非常緊張,因為他不知道在這個時候關原約他要幹什麼,所以進門之後氣喘吁吁,活像剛剛跑完馬拉松。關原見他這個樣子心裏暗暗好笑又有些憐憫,一個人只要有求於人,立刻就會變得卑微、渺小,不管怎麼說蔣衛生也是堂堂銀州市公安局的副局長,比關原僅僅低了一級,就是為了當那麼個公安局局長,有求于關原,以至於在關原面前如此低三下四戰戰兢兢。
關原說:「所以啊,我也很為難啊,不收吧,你老蔣覺得我看不起你,也駁了你的面子。收下吧,這東西終究值好幾萬塊錢,我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出那麼多錢……」
「就是官場和商場啊,這話也不是沒道理,商場上不害人怎麼能掙來錢?官場上不害人自己怎麼能上得去?」
這一回是蔣衛生打斷了關原的話:「寶劍贈英雄,紅粉送佳人嘛,關部長喜歡就留下,別多想,我也絕對不會把已經送出去的東西再拿回來的。從現在開始,公安局長誰當我都沒意見,你千萬別把這一套郵票跟提拔連起來了,還是剛才我說的話,我們都是在銀州這塊地面上幹了多年的老同事,就當我送給你一份紀念品吧。」
關原微微一笑,說:「老蔣啊,我們都是在銀州這塊地方工作多年的老同事,按說你送給我一本集郵冊也不算什麼,可是現在時機太敏感,如果讓別人知道了,肯定對你我都很不利啊。」
庄揚愣愣地看司光榮,他不能不承認,從現在起,對眼前這個人絕對應該重新認識,從職務上說,他比司光榮高半級,是他的領導,從政治經驗方面說,他只配當司光榮的學生。司光榮拎起拿進來的那包東西說:「庄局,記住了,打死也不能說你跟這件事情有關係,我還得趕緊到曾聰明家去一趟。」
放下電話,關原拿起那本裝著一套完整「文革」郵票的集郵冊用放大鏡津津有味地欣賞起來,看著郵票便想起了蔣衛生,心裏說:「這個人還真不錯,今後有機會了,該提還是得提一下的。」
庄揚說:「調查我們告彭遠大那件事情,據我了解,吳書記親自發話了,對這件事情特生氣,要一查到底,肯定查到誰誰倒霉。你也是的,寫幾封匿名信就行了,在網上搞什麼名堂?現在可好,讓人家抓住把柄了,說是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影響,事情鬧大了。」
和司光榮分手以後,庄揚心裏輕鬆了很多,踏實了許多,他知道,司光榮是個明白人,說的都是明白話,這方面肯定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回家的路上,他驀然想通了過去一直困擾他的課題:為什麼那麼多上級領導會跟司光榮這樣一個小小的副處級幹部打得火熱?因為司光榮是一個極會來事又非常可靠的人。
關原說:「如果查清了這件事情真的是無中生有、誣衊誹謗,我斷定吳書記這一回不會輕饒了這封信的作者,處理肯定會很重,說不定還會通過新聞媒體曝光,那樣一來,這封信的作者在銀州市就再沒有立足之地了。」
蔣衛生長長舒了一口氣說:「沒事兒,關部長,你有什麼事就直接說,我能接受得了。」
關原只好說:「那我就直說了,有說得不對或者過頭的地方,你千萬不要在意,或者你乾脆直接給我提出來。」
司光榮嘆了口氣說:「唉,也怪我當時太自信了,也有點太急於求成,就怕彭遠大佔了你的先。現在仔細想一想,如果他們真的認真查下去,用不著核對筆跡,從網上IP地址還有市委文件交換站可能都能查出蛛絲馬跡來。九-九-藏-書」想了想又問,「對了,庄局,你知不知道,市委文件交換站有沒有監控錄像?」
蔣衛生說:「沒事,你放心說,不就是公安局長人選確定了嗎?我能接受得了。」
司光榮大大咧咧地說:「能有什麼不妙的?我剛剛還跟劉哥通過電話,他還問你的事情定下來沒有呢,如果他沒有打招呼說話,他不會這麼問的。」說著,揚起手裡拎的東西給庄揚照了照面說:「我正要到曾主任那裡去一趟,東西都準備好了,保證能讓他動心高興。過去你跟他小舅子有那麼一次,雖然上面有人打了招呼,我們也去過了,可是我想現在是關鍵時候,還得再往實里夯一夯。」
庄揚有點感動了,也有點為剛才的想法感到羞愧,便真心實意地對司光榮說:「老司啊,這件事情你是按照我的意圖辦的,到時候我一定會挺身而出,就說這是我們共同的看法,你不會獨自面對的,該攬的責任我一定會攬。」
庄揚說:「比我說得還嚴重,我找你來就是商量一下這件事情該怎麼辦。」
關原心裏說:今天叫你來就是要跟你算算價錢的。嘴上卻說:「我當然不會跟你老蔣講什麼價錢,可是如果這件事情讓別人知道了,就會有人算價錢的,到時候對你我真的都很不好,我們倆誰也說不清。所以啊……」
關原看到他忽然間慘容撲面,精神萎頓,連忙問他:「老蔣,你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司光榮也緊張了:「不會吧?真有那麼嚴重?」
蔣衛生嘆息了一聲說:「不管這件事情是庄揚乾的還是姚開放乾的,都太蠢了,真是利令智昏,這就叫偷雞不成還蝕一把米,我現在更相信那句話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關原沒有吭聲,他仔細回憶著那天吳修治給他布置任務時的每一個細節,包括吳修治當時說話的表情和語氣,他實在感覺不到吳修治還有什麼別的目的在裡頭,再說了,作為市委常委,組織部長,如果市委真的掌握了在這次選拔任命公安局局長的過程中有什麼嚴重違法亂紀問題的證據,也不會不上會,吳修治更不會把他這個組織部長蒙在鼓裡。退一萬步說,如果確實有什麼問題牽涉到了關原,吳修治也不會讓他負責這次調查活動。市裡可以出面牽頭辦這件事情的領導多得是,紀委書記、監察局長、分管政法工作的市委副書記等等,都可以,絕對不會讓他主持這次調查工作。關原到底比蔣衛生老到得多,思維也要縝密得多,很快他就得出了結論:「你想得多了,吳書記我比你了解,他特別討厭這種寫匿名信告黑狀的事情,加上這一次事情鬧得太過了,上網了,影響很大,所以他肯定非常生氣,除了這個原因沒有別的因素。至於如果在調查中真的發現了其他問題,那肯定也是不會放過的,只不過這次調查的根本出發點還是要查清楚這封匿名信的背景和真實性。」
司光榮說:「我已經跟他約好了,不去不行。再說了,不管是將來還是眼前,這個人都是能夠借上勁的人。我勸你一句,這件事過去之後,你一定要千方百計跟曾聰明搞好關係,現在這個基礎建立起來不容易,不能放了。」
送走了蔣衛生,關原徹底放心了,調查工作可以放手去幹了,他拿起了電話撥通了組織部王處長,王處長被抽調出來參加了調查組,明天就要正式開始工作。電話接通了,關原對王處長吩咐道:「這一次的調查工作市委非常重視,你們一定要一查到底,認真細緻,不管查到誰的頭上都不能手軟,有問題隨時向我報告。」
蔣衛生在公安局幹了這麼多年,啥樣人沒見過,啥樣事情沒經過?關原一說這話他就明白了,馬上說:「關部長,雖然咱們沒在一個單位工作過,但是都是在銀州這塊地面上工作多年的老同志了,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今天就給你說一句明白話:我老蔣確實想當公安局局長,誰不願意當一把手呢?但是,我老蔣絕對不會幹那種為了自己上台,造謠誣衊、惡意誹謗別人的事情,我不敢自誇是好人,但我敢說我老蔣還不是小人,這方面你盡可以放心。」
關原準備跟他說的事情不適合這種緊張兮兮的氣氛,按照關原的設計,這件事情應該在輕鬆、和諧中順理成章的圓滿解決。關原企圖把氣氛搞得輕鬆一些,說:「今天請你過來沒什麼重要的事情,就是閑暇時間請你品嘗一下朋友剛剛給我帶過來的一級毛尖,我不太懂得茶葉,你嘗嘗是不是正宗的。」
蔣衛生說:「那當然,我的意思說我絕對不再為這件事情勞心耗神了,當上了,算我的運氣,也是關部長對我的幫助,當不上我也無所謂,工作該咋干照樣咋干,好了,我該回家了,謝謝您的茶葉啊。」
「會不會是別的方面的問題讓市委察覺了?拿查匿名信做文章,目的是read.99csw.com查別的問題?」
蔣衛生傻傻地問:「關部長,你說嘛,所以什麼啊?」
司光榮說:「庄局啊,我有時候都想不通你這個人怎麼能當上副局長的,當官最忌諱的就是清高,要想清高就別走仕途,你跟曾聰明不就是那麼點事嗎?再怎麼說得罪的也不過就是他小舅子,又不是把他家孩子扔到井裡了,我敢保證,曾聰明現在還巴不得你跟他搞好關係呢。這對他更有好處,一來,你年輕,他也幹不了兩年了,你一直跟他抗著,他退下來別的不說,今後見面了你對他不理不睬就夠他受的。二來跟你搞好關係,也能顯得出他有水平,免得人家說他因為小舅子的事兒給你穿小鞋。你這方面呢?既然要從政,就要多栽花少栽刺,只要能用得著的人,就要千方百計地去搞好關係,哪怕暫時用不著的人,也絕對不要得罪,誰知到啥時候就用得著了。好了,你是局長,我是你的部下,跟你這麼說話你千萬別見怪,我這真的是為了你好,再說句私心話,你好我不也就好了嗎?」
蔣衛生說:「怎麼可能?那是對你們這些集郵愛好者說的,也許是有人專門炒起來的,對於我這樣不喜歡集郵的人,別說幾萬塊,就是幾百塊我也不會買。關部長,我送你的東西難道你還要跟我算算價錢嗎?」
關原說:「我倒聽說了一個這句話的新版本:老百姓過日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在兩場上,卻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必須有。」
庄揚問他:「你還去幹嗎?」
司光榮一聽這話就急了:「庄局,你怎麼犯傻啊?難怪你稀里糊塗就把曾聰明給得罪了,你要是真的挺身而出替我攬責任,你就真的白在官場上混這麼多年了。你好好的,我即便受點委屈今後還有希望,你要是跟我一塊兒栽了,今後我們就永無出頭之日了。你冷靜地想一想,即便我承認了,能受多大個處分?大不了給個行政警告、黨內記過之類的處分,如果你出面,那就成了小幫派、小集團,那可是犯大忌的問題,你跟我都得倒大霉。你千萬不能出面應承這件事情,在別人面前你還得罵我兩句,顯得你跟這件事情根本沒有任何關係才行。」
如果放在半個小時之前,蔣衛生絕對不會這樣對關原說話,一心一意想當公安局局長這個願望讓他患得患失,人也變得猶如伸手向人乞討的乞丐那般低聲下氣。當他把當局長的願望像一個沉重的包袱扔到地上之後,終於從精神上拿回了話語權,從心理上取到了和關原平起平坐的人格力量。但是,他這變化來得有些突兀,精神上心理上的變化關原又看不見,關原一時有些驚訝,想不通自己除了請他喝茶,也沒供應別的食物,他怎麼突然間好像吃了大力丸,氣壯起來了。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關原一時還難以適應蔣衛生這突如其來的心理生理大轉變,更沒心思浪費時間跟他討論害人之心不可有還是害人之心必須有的倫理問題,馬上著手辦他今天晚上準備辦的最重要的事情。他在蔣衛生肩頭輕拍一下:「你稍坐一下。」然後回到卧室把蔣衛生送給他的那本「文革」郵票拿出來擺到了茶几上。
庄揚說:「你不是都用的打字稿嗎?這種事情又核對不了筆跡,到時候硬扛,沒有證據誰也沒辦法。」
蔣衛生說:「你估計能查清嗎?」
蔣衛生說:「應該不是難題,現在的科學技術手段有些你都想象不出來,彭遠大又掌控著刑偵那一攤,查這件事情態度肯定非常積極,我估計查清應該沒什麼問題。」
關原反倒感到驚愕,奇怪地問:「老蔣,你緊張什麼?這不過就是一本集郵冊嘛,你不是行賄,我也不是受賄,你這是怎麼了?」
關原說:「我本來就沒當你送郵票是為了什麼,可是,郵票終究是有價值的啊,這一套票怎麼也得兩三萬塊啊。」
庄揚說:「你估計他們能查到你我頭上嗎?」
關原說:「那怎麼能行?該想還要想,不想當元帥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嘛,人選還沒定,你可不能退縮啊,該努力的還要努力。」出了門,蔣衛生心裏想,這本郵票遠不止兩三萬啊,不知他關原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
司光榮說:「要查也只能查到我頭上,肯定查不到你頭上。」
蔣衛生拚命地喝著茶水,剛剛沏的茶水溫度很高,可是蔣衛生好像失去了對溫度的感覺,吞咽茶水的架勢根本和品茶掛不上鉤,活像剛剛從大沙漠里逃生出來得到飲水的難民。喝下一杯茶,蔣衛生心情平靜了一些,居然有了一些釋然、豁然的心情。關原連忙又把他的茶杯沏滿,追問道:「老蔣,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到醫院看看?」
「庄局,」司光榮坐直身軀,鄭重其事甚至有點慷慨激昂地說,「這件事情你根本用不著緊張,即便查到我頭上了,跟你也沒關係九_九_藏_書。我剛才仔細想了一下,我說的那些問題裏面,如果單就事實來說,沒有什麼偽造的,都是客觀存在的,關鍵的問題是對事實的認定和看法。如果調查組真的進來了,我就主動找他們承認這是我乾的,但是我不會承認這是有意造謠毀謗,我會一口咬定這就是我個人的看法,充其量也就是我的方式方法有點瑕疵。」
司光榮顯然很受用他這句話,嘿嘿一笑說:「我這個朋友還用交嗎?我本來就是你的鐵杆兒朋友。好了,我該忙去了,記住,即便調查組找你,說我已經承認了是受你指示,你也要堅決否認,讓他們跟我對質啊,千萬不能承認,你一承認就把我毀了。我該走了,你別送我,現在是非常時期,讓別人看見不好。」說完,匆匆忙忙跑去拜會人大主任曾聰明去了。
司光榮說:「當然是我親自去的,這種事情哪能委託別人?什麼人也信不著。」
關原聽到他這麼說,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但是仍然要往磁實砸一砸:「老蔣啊,今天晚上我找你來,是把你當成朋友、老同事,所以你一定要跟我說實話,即便做錯了什麼,我們現在抓緊彌補還來得及,如果你對我還不說實話,真的出了事情我們就都不好做人了。」
關原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他剛才是對自己找他的目的誤解了,便故作輕鬆地一笑說:「哪有那麼快,麻煩事還多著呢,一時半會兒還確定不下來,你老蔣仍然還是候選人。我今天找你跟那件事情沒關係,我是想問問你,最近關於彭遠大你聽到什麼沒有?」
蔣衛生一看到這本集郵冊,馬上老臉通紅,手足無措起來:「關部長,您這是什麼意思?」說實話,蔣衛生本質上並不是一個善於在官場上經營的人,但是他卻也跟所有在仕途上求生存謀發展的人一樣渴望不斷獲得提升。一旦有了提升的機會,慾望就如一瓢沸油澆進了他的大腦,所有腦細胞都開始沸騰起來,這種極度的狂熱讓他喪失了理智和尊嚴,他很自然地把組織部長關原當成了第一個活動對象,絞盡了腦汁才想到了投其所好送集郵冊的高招。集郵冊送得倒還順利,給跟黨走送卡卻被臭罵一通趕出了門,從那以後他就經常陷入難以自拔的懊悔和羞慚中,盡量不去想那件事情,也不敢再繼續找別的領導活動了。關原今天晚上又把這本集郵冊擺到了他面前,既像是抽他的耳光,又像是讓他重溫噩夢,蔣衛生狼狽到家了,有那麼一會兒,他恨不得拔腿就跑:「關、關、關部長,您、您、這是要幹什麼……」蔣衛生狼狽不堪,再次回到了乞丐的層次,可憐巴巴語無倫次地說不出囫圇話來。
司光榮急匆匆地來了,手裡拎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庄揚關上門之前鬼頭鬼腦地朝走廊里窺測了一陣,司光榮驚奇地問:「怎麼了,庄局?」
關原盯著蔣衛生的眼睛,他從蔣衛生的眼睛里什麼也沒有看到,但是他卻從蔣衛生那斬釘截鐵的話語中斷定蔣衛生跟匿名信和網上那篇文章確實沒有任何關係。關原此刻就像官司八成要輸的被告突然得知原告撤訴,精神徹底放鬆下來。有些人的情緒一旦從緊繃中鬆弛下來,就有點像喝多了白乾的醉漢,話特別多,關原就屬於這種人,知道了蔣衛生肯定不會有什麼風險,自己當然也就肯定不會有什麼風險,便開始給蔣衛生述說衷情:「老蔣啊,你剛才說我們都是在銀州這塊土地上長期共事的同志,我深有同感,所以今天我得給你事先打個招呼。你們公安局這一段時間可能會不太安穩,剛才我說的那封匿名信鬧到了網上,吳書記非常惱火,明天我們和紀委、監察局的聯合調查組就要進駐你們公安局,專門調查此事,我原來還真有點擔心你跟這件事情有什麼牽連,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在調查組開始工作以後,你一是要積極配合調查,我們初步分析,這件事情跑不了你們三個人,彭遠大自己不可能給自己腦袋上扣屎尿盆子,你又肯定沒有參与,剩下的就肯定是那兩個人了。二是要事事低調一些,這個階段千萬不要招惹任何麻煩,平平安安度過這段非常時期,你還是很有希望的。」
讓他這麼一問關原也有些疑惑了:「那你說還會有什麼目的?」
蔣衛生問:「什麼兩場?」
庄揚說:「算了吧,現在這一套全部暫停吧,明天調查組就到局裡來了,你還想夯實什麼?沒用了。」
庄揚說:「我估計再跟他怎麼著,也是面上的事情,他小舅子那件事情我把他得罪狠了。這一次我對他也沒抱太大希望,只求他看在省人大張副主任的面子上別給我使太大的絆子就行了。」
司光榮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痴痴的活像剛剛死了爹又死了娘。
蔣衛生吐吐吞吞地問:「關部長,你覺得吳書記真的就是為了那封匿名信大動干戈嗎?我覺得問題好像不那麼簡單。」
蔣衛生聽他九*九*藏*書的意思是要把集郵冊退回來,更是難為情了,他不敢想象,今天晚上如果關原真的把集郵冊退還給自己,自己將怎麼從關原家的大門裡走出去,今後自己還將怎麼面對關原。他連忙推辭:「關部長,你這是幹什麼?東西已經拿來了,而且你也接受了,現在你要再讓我拿回去,我怎麼出你家的門啊?你讓我這張臉……」
庄揚起身拍拍司光榮的後背說:「謝謝你老兄,我聽你的。不管怎麼說,我還是相信感情的,你跟我就是兄弟,你是哥我是弟,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蔣衛生細細品味著他這話,覺得好像有道理,又好像說得不對,尋思了一陣終於找到了例證:「這話不對,真正有大成就的商家還是要靠信譽、誠信來獲得顧客的認可,騙人害人也許一時一事能佔便宜,最終還是自己倒霉。從政就更不能害人了,林彪、『四人幫』害了那麼多人,當初多麼風光,最終還不都折戟沉沙、成了千古罪人。我還是相信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俗話說害人如害己,害了別人害自己。」
關原做作地哈哈大笑起來:「老蔣啊老蔣,你倒真識貨啊,這筒茶葉朋友給我拿來的時候,上面標著價格,真的是兩萬多塊啊。」
庄揚理智上明白他說得有道理,但是一時半會兒面子上又下不來,還要做出一副講義氣、夠哥們兒的樣子:「老司啊,你也別替我擔心,你剛才不是分析過了嗎,大不了給個小小的警告記過處分,按年齡你比我大,我今天就說一句話,今後你跟我就是哥們兒兄弟,這件事情我絕對不能讓你一個人承擔。明明是我讓你辦的,出了問題我當縮頭烏龜,我還是個人嗎?」
庄揚說:「應該沒有吧,不過市委大院門口可是有監控的,去送信的時候是不是你親自去的?」
庄揚頓足嘆息:「那就完了,人家用不著抓住你的手,只要看看監控錄像,你剛好在那個時段出入市委大院了,人家不追究你還能追究誰?」
蔣衛生聽到關原說吳修治對這件事情非常重視,要派組織部、市紀委和監察局的聯合調查組進駐公安局,頓時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僅僅為了一封匿名信派駐調查組,在公安局甚至銀州市都是極為罕見的事情,說明這件事情的背後,肯定不單單是一封匿名信的問題,也許市委領導在這次公安局局長的選拔任命過程中掌握了其他問題,只不過是拿這件事情做一個由頭,以便徹底清查在這次幹部選拔任命中出現的種種違法亂紀行為。據他所知,這一次爭局長的過程,有些事情鬧得確實太張揚了,姚開放的老丈人出面替他跑官要官已經成了銀州市官場上的熱門話題。庄揚在司光榮的陪同下跑了省城跑市裡,也鬧得沸沸揚揚。而他自己,儘管事情做得更加隱秘一些,更加低調一些,也保不齊什麼地方不周到讓人家采了風聲。想到這裏,他不由身上出了冷汗,聯想到了自己給跟黨走送卡讓跟黨走趕出來和給關原送集郵冊的事情。跟黨走那邊雖然東西沒送出去,但是卻不敢保證他不把這件事情捅出去。而給關原送集郵冊,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關原當然不會自己把自己揭發出去,他也更不會自己給自己曝光。好在當時跟黨走沒有收,如果收下以後再拿著卡去告狀,那他蔣衛生就慘了。想到這些,他心裏就像讓誰塞進去一把茅草,難抓難撓坐卧不寧,此時此刻他真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個大耳光,暗罵自己:就他媽的那麼一個局長職務值得這樣沒人格沒德行地做人嗎?他在這裏心神不定地瞎琢磨,關原坐在對面察言觀色,看到他臉上陰晴不定,似有難言之隱,馬上追問:「老蔣,你緊張什麼?到底有什麼事情你擺明了說,我今天晚上請你過來就是要跟你把這些事情理清楚的。」
蔣衛生總算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又想要這一套郵票,又不願意落下把柄,於是從兜里掏出筆記本說:「這好辦。」說著在筆記本上寫了:「轉讓郵票收據:今收到關原同志購買『文革』郵票一套付款兩萬五千元。」下面落款是蔣衛生,在填寫日期的時候,蔣衛生猶豫了片刻,把日期往前寫了半年,然後從筆記本上撕下這張收條,交給了關原:「關部長,這回你放心了吧?沒問題,我是真心實意送給你的,你要是實在不好意思,這筒茶葉我拿走,我嘗了,茶葉是貨真價實的一級毛尖,價格也抵得上這套郵票了。」
就在關原找蔣衛生善後的時候,庄揚也沒有回家,他在辦公室等司光榮。庄揚在銀州市工作多年,方方面面的關係、熟人也不少,市委將要派聯合調查組調查在網上發表文章、給市委市政府各委領導投遞匿名信的事情很快就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極度緊張,驚恐不安,他相信,如果市裡認真查辦此事,他那副小肩膀是承擔不起後果的。匿名信上說的那些事情只要大腦read.99csw.com沒有缺弦進水,誰都知道純屬造謠誣衊,市裡說調查,其實就是要查匿名信的炮製者,在現代科技手段的支持下,查一封匿名信,尤其是在網路上公開發表的匿名信並不是難事。活是司光榮乾的,司光榮又是受他的指使,根據他對司光榮的了解,那是一個可以共富貴的利益關係人,絕對不是一個可以共患難的哥們兒。如果調查組追到司光榮頭上,他估計司光榮八成會把他抬出去擋槍子。想到這些,他開始追悔自己當時為什麼昏了頭做那種事情,現在用理智想想,單憑那麼一封靠想象和謊話編造出來的匿名信對彭遠大不會有任何傷害,反而會讓他再一次成為各級領導關注的焦點。愚蠢,愚蠢,這就是典型的利令智昏。庄揚拍打著自己的腦袋,實在想象不出自己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過去,他一向自詡品格正直、為人光明磊落,認為憑著自己的正直、努力就可以贏得在政治上立足和發展的機會,然而,在追究人大主任曾聰明的小舅子貪贓枉法以後,隨即遭遇的官場博弈搞得他焦頭爛額。痛定思痛,他對自己過去所保持的人生態度和政治理念產生了深深的懷疑,並由此陷入消沉中。范局長突然死亡,在司光榮的煽動忽悠下,他在陰暗的泥潭中又看到了曙光,突然醒悟到,仕途的生存發展並不僅僅只需要辛勤的努力和突出的成績。在和司光榮的積極活動過程中,他所得到的清楚或者含糊的承諾,讓他看到了在仕途上取得新突破實現跨越式發展的現實可能,他就像喝了迷魂湯又吃了搖|頭|丸,在瘋狂慾望的鼓舞下做著那些過去連想都不會去想的蠢事。他忽略了一個殘酷的遊戲規則:官場和商場一樣,承諾不管是明確的還是含糊其辭的,在沒有實現以前都是只有響聲沒有味道的水屁。
司光榮真的急了:「庄局,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裝傻?如果你承認了,處分就絕對不會是警告、記過,你跟我都得從公安局滾出去,你好不容易保住的這個副局長職務肯定得白瞎了。吳書記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辦起這種事情絕對是下得了狠手的。我求求你在政治上成熟一些行不行?我再把話說得透一些,辦這些事情我並不完全是幫你,我也是為了我自己,你上去了對我有好處,歸根到底只有利益,沒有感情,這是我的實話。過去我幫你,現在該你幫我了,你幫我的最好方式就是對這件事情你啥也不知道,該罵我就罵,該批評就批評,徹底把自己擇乾淨。」
司光榮問:「調查組?什麼意思?調查什麼?」
蔣衛生拿了那筒茶葉起身說:「關部長,您找我沒別的事了吧?」
關原打斷了他的話:「老蔣你別誤會啊,我可沒有說要把集郵冊退還給你,這本集郵冊我真的很喜歡,你能送我這一套郵票我真的非常高興、非常感謝……」
蔣衛生聽到公安局局長人選並沒有確定,他仍然是候選人,心裏並沒有誕生出喜悅和新的企望。由失落、悲涼的心情轉換成釋然、豁然的心境,讓他經歷了一次由谷底攀上坦途般的心理歷程,靈魂在這瞬間經歷的震蕩讓他感覺很好。想想也是,人這一輩子所經所歷之事中,十之八九不能如意,真正能夠實現的希望只是極少部分。況且,即便舊的希望實現了,新的希望又會產生,人這一生如果對希望太過於執著,那就是跟自己過不去。銀州市公安局長不過就是一個副局級幹部而已,當上了,算是運氣,當不上自己也沒損失什麼,因為那本來就不是自己的東西。蔣衛生想通了這些,便也不再緊張、拘謹,開始能夠跟關原像正常的同事一樣談話了:「彭遠大的案子破得確實挺精彩,不過我也聽說了,好像最近一段時間背地裡有人在告狀,還在網上發表文章臭他,這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過去是人怕出名豬怕壯,現在是人最需要出名豬照樣最怕壯,不過,出頭的椽子先爛這句話照樣有效。可能也是彭遠大最近在媒體上曝光度太高了,又有選拔任命公安局局長這件事情,所以有人在背後搞點名堂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我聽說了,但是沒有太在意,具體告的什麼內容我也沒有打聽,對那種事情我現在沒興趣。」
蔣衛生仍然是那副樣子,屁股尖挨著沙發的邊沿,坐得端端正正:「我也不太懂,我喝茶不講究。」其實他心裏根本不相信關原有閒情逸緻請他到家裡喝茶,關原賣關子不直話直說,這就更讓他緊張。按照常理,一般人如果報告好消息都是迫不及待、直言不諱,而傳遞壞消息則必然會吞吞吐吐盡量做得委婉。想到這一層,蔣衛生心裏涼了,他斷定公安局局長的人選已經底定,他出局了。想到局長那個位置跟自己擦肩而過,蔣衛生不由感到一陣失落,甚至有些悲涼,因為他明白,如果這一次不能扶成正職,根據他的條件和現在的幹部人事布局,他就再也不會有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