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很久嗎？」

他飄飄然，整個人彷彿長高了兩寸，胖胖的腦袋瓜搖晃起來，幾乎想念詩，整個人如詩如畫。她笑：

店員剛自廚房把一盤新鮮出爐的老婆餅捧出來，便答：

一翻身，他已疲累不堪。未見，即熟睡如小豬，睡得十分甜蜜，嘴角還有口涎。

是他！

寄人籬下的感覺，隨黃昏漸濃。

「看！無端白事浪費了一個紙盒，真敗家！」

千年光景似飄蓬。

「是呀。我自三歲起就很渴望來玩了。那時我多醒目，扯住大人的衫尾入來，不用買票呢，哈哈哈！我又愛坐火船仔。那邊有間鬼屋，真恐怖。我坐摩天輪還嚇到賴尿，哈哈哈！那時，還常常看成龍和洪金寶打北派……」

隨手就拎起一個紙盒，把蜘蛛一下一下一下地拍死了，蜘蛛迸出綠色的漿汁。她把千愁萬恨，都拍死了——她看不見它，自己的噩夢一定也消失無蹤吧。想要哭出來也不可能。

一樣迷離的銀光，像一個遠古的夢。

「對呀，否則我們不走！」

她在這心深不忿的靜夜中，難以入寐，望向貼了紅花剪紙的大鏡，幻成舊時月色——

所以他根本見不到，一言不發的武龍，把單玉蓮護在中間的男人，下意識地，保護著花容失色的女人，她也不自覺地，倚向他，比倚向丈夫，近一些。

一泄如注，還在自我安慰。喘氣：

「快喝快喝，保管你今晚人鞭變虎鞭！」

「老婆！老婆！」

她一手扶在桌面上，受驚過度，桌面被著力一傾，青花大海碗應聲倒地碎裂，把單玉蓮自虛幻中急急喚醒。

元朗「馨香」是遠近馳名的餅店，客似雲來。武汝大繼承祖業，顧客也是一代一代地傳誦，有好奇的，聽得武汝大討了新娘子，左右街坊、浮浪子弟，日逐在門前買一兩個老婆餅，乘機偷偷地看上一兩眼。背地嘲戲：

「不要緊，我勞動慣了。」

武汝大自然童心未泯了，率先奮勇地入閘，上了靜定的船上，坐下來：

「——女朋友做盛行？」

難掩一點羞恥，轉瞬又被歡欣蓋過。一生一世過著這等簡單安定美滿的生活，也好。

司機只盡忠職守地駕著新車。

宋城。

大眾便慫恿著新郎了。

武汝大一邊展覽他的大手筆，一邊把一個人喚過來：

武龍殿後，輕輕地扶著單玉蓮攀上去——他倆都意想不到，這竟是頭一回的接觸。

這個地方，何等熟悉。

九_九_藏_書「看不清，不如亮著燈做——」

堅定的神情，還表示抗拒一切誘惑，著單玉蓮別擔心呢。

「好肉麻，我受不了！」

「老闆娘，收錢！」

「我——真的見過你，很久以前。不過看不清！」

「汝大，你想洞房？先把瓜子一粒一粒地給拾起來。」

武龍自洞開的彩獅巨口中，隔著難喻的因由，也見到她了。

茫茫人海中，又遇上了。

大家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搖搖欲墜、失態但又強撐的新娘子。

單玉蓮在一旁，不希望這個話題繼續下去。見空中有一條大船在搖蕩，便打個岔，指著那機動海盜船：

月色照在一盤賣剩的炊餅上。

再思再想，自己竟有如此一番風光，又忍不住，指著鏡中人：

「就是這兒呀？」

單玉蓮方才發覺，大吃一驚。

「哦！」武汝大連忙開解她，「是呀，太婆也經常見到污糟嘢的，閑事吧，見多些也就慣了。你不惹它，它也不會犯你。」

「怎麼忽地遊人冷清呢？」

只有武汝大，穿梭在他的店子里，情緒高張，非常開心地尋找愛妻。

單玉蓮把手一甩，跌坐在武汝大身畔。上到海盜船上，方才知道，船是越搖蕩越傾斜，離心失重，整個人幾乎要仆到遙遙的地面上。在空中，沒有絲毫的安全。

「你是說——」單玉蓮有點惶恐。

武汝大聽了，只管取笑他：

措手不及，一聲慘叫，這個男人已經完事了。

「不悶不悶。有了你，怎會悶？怎會花心？一個屁股騎不到兩匹馬，我會很專一，你放心去吧！」

單玉蓮如著雷殛地盯著這頭獅這張臉這個人。

「發達啦！發達啦！」

人聲漸杳，空氣突然沉悶。單玉蓮坐在一塌胡塗的床緣，望著粉紅色的紗帳，不知如何，自己會得嫁了給他？

「好漂亮！好威風！」

武汝大忽省得他無微不至的「功課」，便自衣袋中掏出一張大地圖來，上面畫了記號，寫滿數字，攤開給單玉蓮看：

「我們上去玩！」

到了最後，他把雙眼緊緊地閉上了。

他還在頑強地抽|動，一聽，便很興奮：

她連忙打開一看，呀，是一座複式花園洋房的圖樣呢！

「你結婚多久了？」

單玉蓮逼得與這批女人同席了，每來一名，便讓座一次，恭敬而受氣，雖然她們都喚她：「坐啦。」

單玉蓮沒有理會丈九九藏書夫，只面對這個男人，相逢恨晚，她幽幽地道：

單玉蓮環視四周，小兒科的摩天輪、半殘的木馬、寥落的遊戲攤位、明昧的燈光——不過是淪落了的「荔園」。一片懶洋洋的浮生陳跡。

「你的丁屋怪怪的——」

那個表現得威猛的武汝大，每當盪至高處，又急劇下墜時，全船尖叫得最大聲的人就是他，近乎哀嚎。

她得到一件名貴的玩具。

「唔，味道真怪，腥的。」

武汝大風騷地強調：

像一整盤嬌小玲瓏如女兒舌尖的紅瓜子，被奮力倒瀉在床上，散亂不堪重拾。

她暗暗地一笑。睨著武汝大道：

單玉蓮倚在牆角，望定它。

單玉蓮看著這個體貼的丈夫，又自另一個小袋掏出一沓資料來了：

單玉蓮便寒暄：

他只覺失言，又改口了：

武汝大半醉，色膽壯了，便趕人：

「你那天說悶，我為你安排好怎樣過日辰了。你可以每天去學車、學英文。還有，這些美容班，很多課程。看看——減肥？不用了。隆胸？不用了。皮膚保養？不用了。電子脫毛？千萬不要……不如去學插花吧。」

武汝大下意識地向他那同村兄弟，英俊健碩的阿龍示威地道：

這樣的舉動，把在店裡幫工的姑奶奶們都嚇了一跳，身後又有非議聲：

生怕他提到什麼，單玉蓮馬上正色，冷淡下來：

他趁自己竟然在狀態中了，還肯浪費嗎，馬上把單玉蓮急擁上了床，接近施暴，惟恐驟失良機。她一手推拒，在惶恐中，心神大亂。武汝大不是大丈夫，他自己明白……

單玉蓮拈開黏在她兩頰和脖子上的頭髮，感覺到這床單溫濕而黏膩，很臟。

這是一隻一模一樣的千歲蜘蛛。

武汝大又在樓下大喊：

她飛快地下樓去。二人世界，他是她的米飯班主，他愛她，這就夠了。不要有雜質，不要有雜質。

什麼？

單玉蓮便想道：

護花無力。

嘩，他又為她換了一輛紅色的小房車！

武汝大一點也不察覺，他只是認真地拖她的手，緊緊地握著：

但，哪兒有她立足的地方？像八仙桌旁的老九。她只好笑說：

在床上，望向那梳妝鏡，那麼寬大綿遠，照見她靈魂深處。她對著鏡，側頭，只用眼角睨自己的倩影，真是越看越美。九-九-藏-書又變一個角度，換一個姿勢，手托在腮間，賣弄風情，眉目嘲人，且說與自己知：

「我，見到穿古裝的人。」

她將一生一世，伴著這些不上路的炊餅不登樣的猥衰老實酒臭貨色么？

「阿嫂！」

年少無知時、不管感情有多深，有多執著，都在社會中捉迷藏，一番播弄。她沒有失去他，他又回來了。

「哈，他還是一個人呢。」武汝大竟有點自得起來，因為他自己新婚呀。

單玉蓮向她丈夫招手：

只有這快樂的小矮人，興緻勃勃訴說他底情趣，難忘的回憶：

微雨驟來，灑濕了青磚地。柳林河畔，盡見小二丫環。入了門，懸賞緝拿一個逃犯，那是宋時年間景緻。

單玉蓮忽地發狠。

「哎，今天好happy呀，我帶你們到一個好浪漫好浪漫的地方去！」

「好！」武汝大在興頭上，「那我多喝三杯！」

「鄉下人才這樣傳吧。」

她有意無意地，讓他接觸得長久一些。時光飛馳，日月如梭，但願一切停頓了。不過，他曾經那麼地絕情……

「現在我問你，你住在哪兒？」

啲，是無線。啲，是亞視。啲，是英文台……輕微不可聞的科幻。

「我一直都渴望，有個心愛的女人，和我拖著手仔，來玩一天，多浪漫！我沒有別的要求了。」

「很正吧？這是虎鞭酒！」

什麼浪漫的地方？

連廁所，都設計新穎，水龍頭不是扭的，是扳上扳下的，弄了好一陣方才曉得，一按掣，抽水馬桶便去水了，還有藍色的潔廁泡泡。開了花灑，有熱水呢，單玉蓮大喜過望：

「阿龍自小在大陸，只得一個『挨』字，恐怕沒怎樣浪漫過吧？」

「汕頭，以前在上海。」

才把千歲蜘蛛幹掉的單玉蓮，回過頭來。並無他的得意：

「嘩，以後不用煲水，隨時都可以洗澡！真開心！」

武龍喊她一聲：

新房中有一面大鏡。

武龍繼續木然。

她是老闆娘了，她又將擁有華廈了，一切的不快，暫且忘卻。啊遠離那地方，那個人。

「阿龍，以後阿嫂要到哪兒去，你負責接送她。」

「虎鞭？人鞭吧！」

「走啦走啦走啦走啦！」

她見到這個舞獅的男人，赤著膊，一身的汗，在胸肌上順流，由一點一滴，匯聚一行，往下流……

「老婆！老婆！」

「人不能窮。有了錢，連感情也穩陣了。」

「我見過你！」

言猶在耳，燈不亮，人也失靈。

「阿龍是我同村的兄弟，他也是在大陸下來的。」

單玉蓮有點感動了。這個沒什麼情趣的魯男子，他的要求其實很低。所以她也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回報。

武汝大涎著笑臉，享用這個號稱，他過去，微微仰起頭，瞅著她。單玉蓮當著所有的店員和顧客面，吻了他額頭一下，留下艷艷的唇印。

「是呀，他一下來我便照應他，我們很老友的，他也幫得手。」

他是武龍！

「咦？怎麼會讓他得手了？」

一個裝作難以置信：

三言兩語，試探得他的近況。單玉蓮不是沒有幾分竊喜的——到底他還是一個人。不管為什麼，這個男人，還是一個人呢！

夢魂在這離散的當兒，飄忽至虛空的高處，在無盡的空間滑行，一陣遠古的琵琶聲，喚醒她一點記憶，但又說不出所以然。

為什麼？

「別怕！小兒科！」

自以為是的情趣，悶煞這不知就裡的新移民：「成龍是誰？」

單玉蓮也故意向武汝大發嬌嗔。

單玉蓮只悄悄望向人叢，心神恍惚，剛才他也在，不知什麼時候，他竟悄然引退了，他看不得她的新婚夜？

店員過來，把鈔票交給她：

她毫無樂趣，不痛不癢，只是道：

「我不喜歡住在鄉下。好悶！」

她的心又開始疼了。

一個三寸丁、谷樹皮，憨憨地笑著，迎面而來。單玉蓮一見，下意識地指著他：

獅開始舞動了，威猛地舞到祠堂中心慶賀。只見矯健的腿，馬步紮實，功架十足，一路的滿懷豪情壯志，縱橫躍動。到了庭前，獅頭猛地一舉。

眾人起鬨，還拎來一瓶酒，強灌武汝大三杯。

「當然見過，又不是盲人。」

「六七https://read.99csw.com年了。」

「你真好，我不用侍候七個小矮人了，我只是對著你一個就夠了。」

只見裡頭夾著一個大信封，還綁著粉紅色大蝴蝶，作非常之浪漫狀，寫著：「送給親愛的老婆」。

「又不是問你！」

在此時、此地，她見到他！

武龍想都沒有想，只衝口而出：

「老婆來了。」

「發噩夢吧？」

像被尖針一刺，全身都緊張了，心突突亂跳，大腦不能指揮自己，木頭一般動也不敢動。為什麼竟會是他？她逃不過嗎？二人無法互相擺脫？

「有！」

作為討盡愛妻歡心的丈夫，更加受不了：

武汝大笑。一手把燈按熄了：

武汝大插嘴：

眾人轟笑，嫉妒而淫邪地、會心地望著嬌艷欲滴的新娘子，恨不得把武汝大踢出新房，自己上馬。

武汝大見她關心，便拍著胸口：

「我是找『我』的『老婆』！」

回心一想，也有不忿，便問：

「我去了上課，你不悶嗎？」

「這裏，有個紅點的地方。還有，這是我們的新電話。這是元朗丁屋的電話。這是『馨香』的電話。這是阿龍的Call機。這個是我身份證號碼。這個是你身份證號碼。你要隨身帶好，萬一發生意外，不省人事，人家都有線索……」

女人的座位設於祠堂側邊，風俗如此——女人坐不得正中。

「蓮妹，我最勁是這次了！好浪漫呀！」

「哈，他很老土的呀。」武汝大又代言了，「女孩子撩他，他也不曉得上。」

「我在惠州，你呢？」

一回到房中，飛身倒在彈弓床褥上，不停地彈動，又一彈而起，拎著一個扁平小盒子，遙控電視選台。

鑼鼓喧囂，村中的兄弟抬了一頭斑斕的彩獅出來，大頭佛持著破葵扇在誘動。

「老公！」

「有什麼？拍拖結婚也得要毛主席批准才行。」

最難喻的一剎，她突然見到一堵高牆，她也曾見過的小城鎮。對了，那塔尖，那燈籠，小橋流水。單玉蓮的指尖，輕輕撫著臉。

東方漸發白。

忘形地揮手，笑著，看車去。

然後一邊指示一邊講解：

是今生的緣嗎？

那天她一推開門，踏在地氈上，滿目都是炫麗的色彩，一個各國家俬紛陳的家。

他也得跟隨一群男人，玩新娘去。

武汝大左右一瞥，避過他姐姐耳目，拖著單玉蓮的小手，來至櫃面，收銀機「叮」一聲，彈了開來。

「我從未到過上海的。」

她一直暗察那沉默地抹車的武龍，雖然他低頭苦幹，不過，她相信他一定把每一句話都聽進去。她總是覺得他有一點妒意，著故意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