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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第十節

單玉蓮也記不起來了。
「你與Simon合謀?我去找你姦夫算賬!」
「一會兒非大振夫綱大展鴻圖不可。」
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的。
「不是呀,我沒有呀,你們信我啦!」
……
武松撞到樓上,把那被包打開一抖,拔出尖刀。西門慶吃了一驚,叫道:「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隻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卻用力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蓋碟兒都踢下來。西門慶見來得凶了,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武龍只顧奔前,見他腳起,略閃一閃,恰好被踢中右手,那口刀踢將起來,直落下街心裏去。
武大是個好人呀,他前世被鴆殺,死得不明不白,今生應該得到補償,給他一些「獎品」,世道方才公平。
「這是『國寶』,日本一個和尚給我的。你知道么?有牛黃、人蔘、蛤蚧、蝮蛇,還有淫羊藿。」
單玉蓮但見人去樓空。這「翰文閣」寂寥空曠。她坐下來,任性地哭一場。好,你去娶另一個女人吧。你看不起我,我就長命百歲,看看你們憑什麼緣分可以白頭偕老——我不相信你們可以!
「阿龍,我老婆呢?」
一邊哭喊,一邊使盡蠻力,死命把武龍給拖出來。血污染了一身,頭髮散亂,形同瘋婦。
她正看到著緊處,便被他破壞了:
……
寒夜,樹梢有颯颯風聲,如湘裙悉索。氣氛近乎恐怖,片段卻陰險地潛入她的心底。
武汝大沒有死,他的體能竟變得很強勁。
「風風流流,從帘子下丟與奴個眼色兒。」
「阿龍!阿龍!阿龍!」
武龍也是送客,阿桂來了香港幾個月,今天央著來看熱鬧。元朗的同村親友,約莫也知道這個人,當初是武龍在汕頭的舊相識,此番使點法子,輾轉來了香港,目迷五色。她對他亦有幾分投靠,正直的一表人才,人雖窮,不過也肯墊了一萬元給她買個假身份證,心下便多方籠絡,以博取他及四下人們的好感。
呀,竟還有兩個目瞪口呆的陌生白衣人?
單玉蓮不依:
他想把手伸出來,但已找不到自己的手了。在某一個夜裡,他竟然這樣地死去了?這是一個萬丈深淵,他站在危殆的邊緣上,正向後退卻,一不小心,他就說不出心裏的話來。
「哪一個?什麼時候?什麼原因?誰最先發現?他有沒有病?……」
他只好告訴他:
「啋!啋!啋!」
單玉蓮聽了,只覺這話自她一邊的耳朵,穿過她的腦袋,又自另一邊耳朵沖走了,抓不住了。像一顆子彈,她中彈了,腦袋驀地爆裂,血肉模糊。
她想撕扯車子,想咬人。
她也曾有過無憂無慮的天真美好的日子呀。一切都懵懂,笑得很純,很甜,很清秀。十四歲?還是十五歲?被賣在張大戶家,不通人事,只與另一個女孩同時進門,在家學習彈唱,一個學琵琶,一個學箏,白白凈凈的兩個女娃兒。大人調|教著,唱些前人寫就的詞兒,似是而非,輕張檀口,艷艷的小紅唇兒,人家的惆悵,還帶著孩子氣。呀,頭一個會唱的小曲兒,喚作「折桂令」呢:
眾人都很愕然。
「嘻嘻。」武汝大很高興家有賢妻。所以他覺得一眾美女不正派。他笑:
西門慶驕奢淫逸,沉迷酒色,享盡人間美女,專一嫖風戲月,粉頭都歸他手上?妒煞天下男兒!所以他今生只受用到三十歲,武功也就廢了。當然此人並無殺人之心,罪不致死,命也就留下來。
——假如大家相信因果報應呢,才會恍然頓悟:
西門慶。
果然,Simon在美女卸妝、外景收隊之後,在他車上取過一包東西給武汝大。
「哦,看淫|書!」
進了祠堂,方知節日似的熱鬧。除了他大婚那回,就數這次是盛況。
Simon只是饒有深意地一笑。不語。
元朗祠堂畔,這幾天都有警方人員來調查,落口供。問的不外是武龍生前的瑣事,死因還待研究。而肇事現場的生還者,尚未清醒,所以她說不上來自己干過什麼。此中的蘭因絮果,世上沒有任何人知道。就像密封的私函。
《金瓶梅》
「叔叔萬福。」
鐮形的新月正放出奇特的光,如一把彎刀。冷伺著停下來的機器。
她的腦袋忽地空洞洞的,好似用來盛載一些意外。
為什麼她要遇上他們呢?
「哎——」
單玉蓮永遠保持一個純真無邪的微笑。
他目露精光。二人恐怖地,隔著一道透視的玻璃對望著,他只在拍打叫喊……
「給我!」
心愛的男人!
單玉蓮追出來。
「淫|婦!我丟與你罷。」
「誰高興侍候你?別諸多作態。」
哭聲把半失聰的太婆也吵醒了,邁著小腳碎步入來丁屋,被威猛的武龍一撞,四腳朝天,幾乎也魂歸天國。
做人真是難!
單玉蓮氣他胡言,便把剩餘的「七喜」,也灌喂他喝下,然後白眼相加:
「不怕,他是我親信。」
就像https://read.99csw•com一個將要打開的啞謎,一個惡毒的咒語,解放群魔的已撕裂一角的符。
她的記憶回來了。她的前世,一直期待她明白,到處地找她,歷盡了千年的焦慮,終於找到她了,她是它的主人。它很慶幸,等了那麼久,經了土埋火葬,它還是輾轉流傳著,她沒有把它荒棄在深山村野。她見到它,兩個靈魂重逢了,合在一起。她的命書。
如今武大死了,若西門慶死了,下一個必輪到自己。自己來世上一趟,所為何事?——對了,是為了「報仇」。報仇呀!不讓他再殺她一次,她要殺他,才遂心愿。自己蒙冤受屈,近一百萬字的故事,到了結局,竟是一首詩:「閑閱遺書思惘然,誰知天道有循環!可憐金蓮遭惡報,遺臭千年作話傳!」
心疼得四分五裂。
那批村婦馬上張羅急救,一個姐姐灌他冷水,一個姐姐搓之撼之,有兩個,便以萬金油白花油亂塗。慈母以為他中邪,還奮力捏他中指,加速他的昏迷。
「乖乖的,先吃飯再看。太婆會罵的。乖!」
武汝大忙收藏在身後:
武汝大隻一送客,便問其他人:
「先給我!」
武汝大在混亂當中,閉氣瞑目,全無反應——他死了!
「嘩,發達啦,今晚一定很浪漫了。」
她以為它不會再來了。
八歲的時候,她就見過了。不過還沒走近,紅衛兵們一手毀掉了。那書被火舌一卷,瞬即化為灰燼,從此下落不明。
——是借口嗎?
「……那婦人將那葯抖在盞子里,把頭上銀簪兒只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便把葯來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葯好難吃!』婦人道:『只要他醫治病好,管什麼難吃易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一灌,一盞葯都灌下喉嚨去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葯去,肚裏倒痛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后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哪裡肯放些鬆寬。正似油煎肺腑,火燎肝腸。心窩裡如雪刃相侵,滿腹中似鋼刀亂攪……」
一切都與死亡掛了鉤。不,她不想死!
「又見武松舊心不改。」
單玉蓮站在一旁,手足抖顫。武汝大的娘親一壁狂喊:「仔呀仔呀!」一壁用常人想象不到的仇恨目光來刺殺這不祥的美得過分的新媳婦:「一定都是你害死他!汝大他以前冬天沖凍水涼也沒事的。現在虧成這樣,嗚嗚嗚!」
她被拋出來,滾撞至不知什麼地方去,書又被一把烈火,焚毀了。那男人,末了死在她手上。
有人撥了「九九九」,十字車馬上駛來了。
「不!」
大家當然知道阿桂,不過她只是阿龍的朋友吧,事發時她有不在場證據——但,來調查的人,到底把她帶走了。因為他們收到一封告密信。
「都是歷史上的名女人呢。」
「常言婦女心痴,惟有情人意不周。」
他其實很開心。但遊戲一番——小孩子才有這般玩法吧:
正問著,忽聞一聲長嘆,是很難聽的,沒禮貌的長嘆。
前景如一團黑霧。
因在黑夜,這血痕顏色更加深沉。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得到她嗎?有我在的一天,你不用妄想!殺人要填命!我要為大哥報仇!」
車門關上,她半句也聽不見,只埋首軑盤上,拚命求生。她的「大限」到了。
她抱著他,不敢用力,只是肝腸寸斷地哭喊。他曾像個巨人一樣,遮天蔽日地立在她面前。
難怪黃泉路上有孟婆亭醧忘湯了,難怪亡魂喝過三杯,前事渾忘,好再世投胎,重新做人,不知有多快樂。
揭發者的筆跡,是女性筆跡;但其意圖,並不清楚。
武汝大也很快樂。
她伸手出來,左右上下地狂撥開去,不要,不要,不要!
她想:武龍必撞上獅子樓,逮著西門慶,拳打腳踢,一意尋仇,以祭武大遭毒害之靈。終而把他送往窗外,墜樓慘死。好了,然後回歸,一手揪了自己,一邊道:「哥,你陰魂不遠,今日武二與你報仇雪恨。」便揪她頭髮,快刀直插入心窩,一剜,剜了個血窟窿,鮮血直冒,他必把自己胸脯剁開,扯出心肝五臟,供在靈前,血淋淋的,又在後方一刀,割下頭來……
輕輕推開書房的門,只見單玉蓮坐在地上,一手疊好散亂的書冊,剛聚精會神看至開篇:「……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啰蘇。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箇勾搭我?』西門慶便雙膝跪下道:『娘子,作成小人則個!』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當下兩個就在王婆房裡脫衣解帶,共枕同歡。一個朱唇緊貼,一個粉臉斜偎。羅襪高挑,肩膊上露兩彎新月;金錢斜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雲怯雨,揉搓得萬種妖嬈……」
阿桂很傷感地隨他們去了。歷盡了艱https://read.99csw.com辛,惟初來甫到,香港是怎樣,她還沒看真,不明不白地,便被解回大陸去了,好不甘心!走的時候,她淌著冤枉的淚。是誰那麼毒辣?
「你說得一點也不好聽,我自己看!」
天氣開始熱了,她額上滲出一點細汗。武汝大用紙巾印了又印,生怕傷害她白|嫩的皮膚。他天天來,陪著她。捧著半個西瓜,一匙一匙地喂她吃,不斷提醒她今生的事,刺|激她,快點恢復記憶。他娓娓地道:
「是呀是呀。」武汝大隻得如此答,「不過——」
「睡吧。」
「我什麼都不要記得!」
「自幼生得有些顏色。」
舉家一齊痛哭,幾代單傳的武汝大,成籮神主牌都倚靠他,還沒添上一兒半女,使嗚呼哀哉,魂歸天國去了。
一闖進門,二話不說,即與那不知就裡的Simon惡鬥。
他也不打算揭發她。寧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如果武汝大根本不知情,庸人是幸福的,何必戳破他的好夢?
妙年婦女,紅燈里獨坐,翡翠衾寒芙蓉帳冷。她也一無所有,她在字裡行間,微微地笑著,伸手相牽。
這個好心腸的男人,終於可以完全擁有她了。
過了一陣,她還不來。他再催:
他從來都沒這般地快樂過。是一種奇特的快樂。耳朵嗡嗡地響,聽著她喚他:
武汝大一手搶過,會心微笑:
假如沒有因果報應的話,便只是一些過程和片段。世上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有的只是民生小節。
他們來調查一個喚阿桂的女人。
「很夜了,大家早抖吧。」
「老婆!老婆!燈光很刺眼呀,關燈明天才看吧?」
他聽見了。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魂已經遠颺至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不,一定得費力把自己招回來。那麼接近——他在她懷抱之中。她的氣息,她的眼淚,避無可避。
以後發生的事,單玉蓮完全不知道。
周遭變得一片死寂,大家被這聲音嚇呆了。
可憐金蓮遭惡報?
一家團團圍坐吃晚飯,挨過坐立不安光景,二人便留在武汝大丁屋過一夜。
——突然地,電光石火地,一聲慘叫自高空如旱天雷般轟響。一個可怖的人影,在樓上急劇地墜落,霹靂一下,撞在她車頂,順勢落在地面上。車子和人一齊震慄。
「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
如同得病似的發冷發抖,半窒息地見到那倒在血泊中的Simon。
單玉蓮用渴望的眼神望著他:
她用力把杯子擱在床頭。逕自出到廳中,繼續看書去。因為她剛見的回目是:「淫|婦葯鴆武大郎」。
根本不知道,他是好心人,好人有好報。命不該絕,死裡逃生,鬼門關一轉,從此功力大增,英雄到處找尋用武之地。只追問:
她的命運重複了?
兩個白衣白褲的人,扛著擔架下車,見慣生死,只木然地問:
「他知婦人第一好品蕭。」
單玉蓮只在車頭的玻璃上,見到自己焦灼的頹敗的影兒。
終於,
她在黃泉路,孟婆亭,講過什麼?她自己講過什麼?——
——制止他殺他,把故事切斷,就在這裏中止吧。只要Simon不死,她就可以不必死。若他死了呢……
但它出現了。
她認定這是她惟一生路。因為,武大死了——
「請人吃頓飯嘛,死牛一邊頸!」
太婆眼見如此羞家,便轉面揮手,罵:
武龍早看他是對頭,又見他交了一包東西給武汝大。他看來非常地感激,一言不發把東西收好,目光流露謝意,像目送一位恩同再造的莫逆之交離去。幾乎沒鞠一個躬。武龍半怒半疑。
單玉蓮後來在書房待了一陣才走。
武龍恨透了這個淫|魔!
「睡吧,老婆。不要看書啦,又不是要考試。你隨便挑幾頁正的看就算了。」
單玉蓮即回頭開了自己的紅車,也尾隨不舍。她要比他快,通知Simon,他的剋星來了!她急抄小路,直鏟下坡。
白紙黑字是這樣寫道:
「不是不掂。」武汝大道,「不過間中不太受控制。我們一場老友才說呀,她真是很攞命的。」說完便四下一看,不讓風聲泄漏。
一片黑。不見天,不見地,不見人。
如今這二人竟還合謀,把她丈夫謀殺,好明目張胆地尋歡。
她被驅使去看自己的故事……
是這可怕的鐵鑄的怪物把他播弄成這樣子么?本來好好的一個人,像遭千軍萬馬踩踏過,白膩膩的膏狀的物體,斷指斷肢,血腥,「呼」一下撲面襲來,味道奇詭,漸成屍臭。她想伸手去遮擋一下。
一個急轉,欲把他拋跌。他一時失手,正待倒地,明知車子會得輾過,武龍一手抓著車門。太快了,亂闖的車子閃進一條窄巷,失去控制。車身一側,武龍被夾在石牆和車子中間,「吱——呀——」的一聲響,人成了肉醬……
又淫|書,又春|葯,他的好日子來了。
……
其實是為了自己嗎?
單玉蓮被前生的記憶苦苦纏著,無法擺脫。它們似女人的指爪,要抓住她!
九-九-藏-書就是那個妙人與他的扇子。」
車子只變得桀騖不馴,又不停咳嗽,單玉蓮惶急得很。他來了!他走近了!
心腸肺腑都化成氣體,隨鼻息呼嚕而出。只有一隻無知的置身世外的由甲,在黑暗中,視若無睹地爬過去,指爪似乎有嘶嘶微響,格外分明。她連自己眨眼的聲音也聽得見呢。
「老婆,給我倒杯水?」
及時制止,把命運全盤扭轉。
——這真是她的末日?
他還不知自己剛才死了一陣。春情勃發,不可收拾。眼中看不清四下皆是人,只一直喊著:
「這段因緣,還落在他家手裡。」
像他大哥一生忠直,把錢和人都毫無保留地交予她,討她歡心。愛她,換來這樣的下場!她一定也提出過離婚,他一定不肯,所以二人才幹出這勾當。要不在如此文明先進的社會,怎的牽涉到生死大關?
「攪不掂,不如別做男人了。」
他失去常性地對付他:
「我老婆呢?」
一見單玉蓮,即大聲叫住。
Simon沒有死,他半身不遂,再也不能人道,享受不到人生最大的歡娛。
是遲了?抑或還早?
才是,
在方正嚴謹的經史子集後頭,原來偷偷地藏著《金瓶梅》
說畢朝他一眼睛,便見武龍領同一個女人也正出門來。
單玉蓮的車子,左邊車頭燈已經撞毀,便是剛才直鏟下坡時,一時煞掣不住。但又無法檢視,只顛簸著,也急馳至此。
不!
「報仇」二字,忽地金光燦燦,成為她照路的強燈。她追出去。
在這急難關頭,她驚懼得馬上要上車逃生,不想地上這物體絆著她。顧不得一夜夫妻百夜恩了,她只知飛奔上車。用劇烈抖顫的手開動機器。
武汝大看傻了眼。
這四個男人——
武汝大焉敢不從,只念:
「你快點好過來。你好了,我帶你去坐海盜船,搖搖晃晃的,你就會記起我了!我是你老公呀!……」
武汝大心中一盪,暗思暗笑:
武龍衝進來,忙問:
天長地久!
火花在心中一閃,照亮某些隱秘的角落。她開始看清楚——
咦?
武汝大別有心事。
武汝大恍然,色喜。引為知己:
她夢斷魂縈,半生已過,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不要武大一文錢。」
他不肯走。
她的影兒。
「汽水?」
「嘻,《金瓶梅》,阿爺及阿爹都不准我們看的呀。越不準,越是要偷看,不過字很深,鹹得來又不明,大家都費事查字典。終於沒心機看。」
「枕上言猶在,於今恩愛淪。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只要他活著,什麼也不計較,只要他活著!
武龍在車子急駛之際,強橫地攔截,伸張兩手,攀上車頭。
「喂,老婆那麼正,你好艷福啦。」Simon戲弄他。
「我不要報仇!你別死!我要救活你!從頭來過!」
她恍然大悟。是的,今生她又遇上了。誰是誰?為什麼?若不是一種夙世的因緣,又怎會一一互相糾纏著?無論如何地逃避,都迫不得已走到一處。
他幾乎已是肉醬。
她奮力把這堆尚存一息的血肉,塞進車廂中。二人一身狼藉,車子只向醫院飛馳。
單玉蓮什麼也不管,用力一踩油門,車子全速前進——她也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只知要脫離眼前兇手的魔掌。
「在書房。」
這,
「我要報仇!」
單玉蓮霍然而起,狂呼:
然而,這裏面有什麼奧妙呢?可不可以逃避呢?
「達達!你不知使了什麼行子,進去又罷了,可憐見饒了吧。」
武大不忿遇害,他要報仇。西門慶不忿遇害,他要報仇。武松不忿遇害,他要報仇。冤冤相報何時了?
「不識羞恥。」
那時,她連一個男人也未曾有過——那真是一段天真美好的日子呀!
誰知道?
「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
車子轟然一撞,眼前一黑。
忽然,天地澄明起來。
孤寂地,跌坐在一個陌生的書房中,一切都是散亂的書。
單玉蓮一聽,只覺悶不可當。忽見武汝大手上的紙張,有「淫|婦」二字,一怔。便道:
信中揭發這個女人,循不正當途徑,非法購買假身份證,企圖留在香港。
看了一天,十分愜意,武龍送她離開——如無意外,也是有發展之可能。
武汝大神秘而又喜悅地接過了。
「西瓜甜不甜?明天還吃不吃?
單玉蓮抓著那書,百口莫辯:
武大。
武松雖一介武夫,亦一條好漢,但前世連殺二人,出手狠辣,今生也應賠上一命了吧。
不醒猶自可,一醒之下,登時藥性大發,那躲在褲襠里的東西,暴怒起來,露棱跳腦,凸眼圓睜,橫筋暗見,色若紫肝,約有六七寸長,比尋常粗大一倍有多。熱不可耐。
「喂,我老婆呢?」
她從未見過這麼多的文字和學問。
她不由自主地略一止步。
為什麼她要長大?
車子不知不覺,把武龍挾帶著,便在石牆上拖過,肌肉筋骨嘎嘎地一塌胡塗。
武龍死了,他是死於意外。
他恭維道九_九_藏_書
他看武汝大:
「不怕他見到?」
「什麼事?」
武龍像一頭蠻牛似的,來到這他永遠不能忘記的地方。那兒是姦夫淫|婦幽會的陽台,他認得——他還半裸上身,在窗口目送過她離去。
武汝大惟有弓起肥胖的身子,尷尬地笑:
終於在牆上劃了一道很粗的血痕。
但其他人的故事還在繼續著。
元朗,夜色昏暗,像提早舉行了喪禮,丁屋內一片愁雲慘霧。武汝大的娘親和六位姐姐,加上太婆,這陰盛陽衰的小天地,如今連惟一的男丁也不在了。一眾女人心亂如麻心如刀割,哭得稀里花啦,涕泗交流。
單玉蓮有種骨血連心的感動,她把自己的手交給她,如同做夢一般,坐了過去。拈起紙來,是渺茫的一個故事。
武汝大急了:
狂喊:
不是我亡,而是你死!
這就是她心中的男人么?這個世界偏生容不下他了——如何開始,如何動手,先搬抬哪一部分?
武汝大無休止地怪叫:
她沒工夫想下去了。
「掂?」
一如電影跳接至下一組鏡頭。
她甚至可以預知將會發生什麼事。因為這些都曾經發生過。
這真相越來越清晰,她越來越不願意麵對。不祥的事件,將會陸續發生么?
武龍一直緊攀著車頭。
武龍眼裡閃爍著無以名之的怒火,只有孤注一擲的賭徒,才可以如此地憤怒。他彷彿聽見自己的心狂跳,蓄銳待發。
「討厭!我只肯倒杯水給你,其他不要想!」
「你賠一個仔給我!賠一個仔給我!」
Simon見他欲言又止,便微笑地套他的難題:
如今因著這一番的風月,它宛如出岫的雲。書頁被掀得多,紙張昏黃,殘線已斷,一頁一頁的,四面八方,潰不成軍。
武汝大見阿桂走後,怪責他:
單玉蓮正看到此處,忽聞武汝大痛苦怪叫。她一驚,呻|吟與白紙黑字重疊著。她彈跳起來,下意識地瞪著自己的手,手上的書。四下大大變樣,腦海中有一個詭異而又不肯相信的念頭翻騰著。
「好好的一個女人,好人好姐,為什麼要扮得像妖孽?」
她渾身哆嗦,不知所措。
單玉蓮只道車子前進得甚艱澀,往外一瞧,登時魂搖魄盪——
武龍一躍而起,狂打了單玉蓮兩記耳光,怒罵:
「樂極情濃無限趣。」
她的故事完了。
「婦人眼裡火極多。」
「打扮油樣,沾風惹草。」
一個赫赫盛世中,某個女人的半生惆悵,讓她知道了。
她車子停下來,有點驚詫這意外的如死般的凄寂,好似希望和光明都滅絕了。烏雲已躡足過來,把新月一手捏碎吞噬。
單玉蓮也根本不知道,冥冥中今生的情節急轉直下,悲劇竟變成荒謬的喜劇。武汝大沒有死,那麼下一個死的會是誰?
她聽到好多聲音:悲涼的琵琶和箏,彈奏起來。嬌嬈的女人唱著小曲。渺遠的木魚。更漏。滴答地。房檐上鐵馬兒動了。是他人來了。門環兒也叩響。銀燈高點新剔。不,是風起雪落,冰花片片的微聲。心上戳了幾把刀子。聲音混作一堆。
武汝大催她。催了又催:
「阿龍!你不要去殺他!」
聽得一個「淫」字,武汝大非常感激。
單玉蓮但覺她惟一心愿,是救他。
待得武汝大完全清醒了,方見一屋子都是人影綽綽,紅腫著眼,一眾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自己又為什麼來呢?他已喪失理智了。這是愚蠢的行徑,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驅使他在半瘋狂狀態下,與這對頭人算賬。
她一直都沒見過它。
與此同時,人民入境事務處也派員上門來了。
她眼前有千百顆火星閃著奪命的光芒。遲了!遲了!她凄厲地喊:
孟婆說得真對!
「我老婆招呼得周到么?」
「你今晚不可以推我,說什麼很累呀、頭疼呀、不方便呀、想睡覺呀……總之不可以推。我要掂一次給你看。這是『活力M』,知道嗎?『活力M』——是Simon送給我的國寶!」
閉氣瞑目的武汝大幽幽嘆口氣,便醒轉過來。
單玉蓮一拎暖水壺,沒開水。雪櫃中也沒冰水,只有「可樂」和「七喜」,便倒了一杯「七喜」,回房遞與他。
「唉,好老土的。」武汝大給嬌妻從頭說起了,「說一個很姣的女人,嫁了給一個很矮的男人,後來聯同一個很鹹的男人,毒死了他。誰知那個很矮的男人,有個兄弟,是一個好勁的男人,殺了那對姦夫淫|婦——故事便是這樣了。」
他很無辜地,一直弓著身。
他前所未有地愛著她。斷續地,用盡全身每一分力量,勇敢地向她說出來:
「你不要死!」
張大戶。
她很快樂。
「太好了。沒話說。」
看不見前景。
她咬緊牙關,發狂地想把他砌回原形。
便開了車門,伸腳出去,探首外望,人在街中心。
「那我出廳看!」單玉蓮不知如何,一定要得知來龍去脈似的。
「淫|婦葯鴆。」
「——我是——真心地——喜歡你!如果——可以從頭——」
《金瓶梅》是明歷丁巳年的本read.99csw.com子。蘭陵笑笑生所作。這本子,由一群一群起棱起角的方塊木刻字體組成。字很深奧,單玉蓮看不懂。只是,一定有什麼東西激蕩地流過紙面。
武汝大在地上痛苦打滾,渾身冰冷,牙關緊咬,喉管枯乾,雙手掩住下腹,只斷續地道:「我——中毒呀,死了死了——是『活力M』呀——阿龍,Simon給我——的葯——呀!哎——汽水——」
Simon笑:
「阿龍!阿龍!阿龍!」
說畢,把紫色的小丸,一把塞進口中,大口地喝水,一衝順喉而下。喝過之後,方表情古怪地問:
這些木刻的字,一如古代的符語,越舞越亂,一頁一頁,封懸在四周的玻璃上。
她的大姑奶一見杯中是「七喜」,便過來扯她頭髮,乘勢發難:
她在車廂中,凄楚地向著黑沉沉的天地慘呼:
武汝大得悉今天Simon率領群鶯來拍照,一關了店門,使拎了幾大盒新鮮出爐的老婆餅,自「馨香」趕回老家了。
一頁、一頁、一頁……
然後得意洋洋,步履歡快地尋妻去了。
她全部都記得了。
黑夜變得猙獰,她的疑懼擴張,接近吞噬了整個人。
Simon跟他笑道:
她也得面對。
武汝大小眼珠一轉,道:
「實指望買住漢子心。」
然而今生過了,來世又將如何?
武松。
「一會兒散band了,你跟我來車上,我送你一點禮物。」
單玉蓮撥開他亂摸的手,一躍而起:
寂靜主宰了這個城市的某一角落。
它「藏」身在它們之後,散發著不屬於書香的,女人的香——古往今來,詩禮傳家,一定有不少道貌岸然的讀書人,夜半燃起紅燭,偷偷地翻過它吧。到了白天,它又給藏起來了,它見不得光。它是淫|書。
——終於開動了。
武汝大胸有成竹地向著她演說:
「運了到日本,改名『活力M』,才再外流。」Simon叮囑,「不可以吃柿、羊肉、汽水。睡前服。如不信,拌飯給貓吃,勁得貓乸也怕了它。」
……
車廂中忽起一陣陰涼的風,不知原由,風乍起,車上那《金瓶梅》,一頁一頁一頁,開始漫舞紛飛。
武汝大爬起來,扯住她。她被回目吸引,一手撥開這痴心的男人。
「你還給他喝汽水?」
她無意識地喚他:
Simon聳聳肩,天下無一處是凈土。這村野風氣也很開放呀,原來大家都是「襟兄弟」!當下又朝武龍一眼睛,駕車去了。
一見Simon,便親切招呼:
武汝大見是兄弟,便道:
啪啪啪地,各間屋子的燈火通明,所有家人飛奔而至。
一到門外,黑夜如銀幕,豁然大開,她見到了——
「大戶每要收她。」
在幽冥之中求生。
武龍此時也飛奔下樓了。
像急飲了一瓶汽水之後,「噯——」的吁氣聲。豬叫一般。
武龍截了一輛的士,如箭在弦,絕塵而去。
那麼多女人,奼紫嫣紅開遍,蕩漾一村好顏色。水銀燈打在迴廊上、楹柱旁、女人身上,美麗動人。目不暇給。
「我見他戴花枝,笑捻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兒,未見情兒。欲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未是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他只涎著臉,諂媚地道:
武汝大見無人知悉單玉蓮身在何方,好生奇怪,便追問:
「故事說的什麼?」
「記得嗎?那時你穿著桃紅色的裙子呢,捧著半個西瓜吃。我一看見你,就知道我是走不掉的了——這就是緣分。為什麼你今生會同我一起呢?這是不能解釋的,沒得解釋呀。
她躺在病床上,保持著微笑。
「哦,好呀好呀!」
「我什麼都不要記得!你們放過我!」
「大家一場老友,你怎麼說?」
糾纏間,把屋子裡的屏風傢具都推撞,那個百子櫃,應聲倒塌,一格一格,盛載東方的春|葯、淫器,膏丹丸散油,來自中國、日本、印度……的,正人君子聖賢們「不可說」的淫樂之源,五色紛紜,都如天女散花,迎頭而下。
「就快了,我起了就喚你。」
「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珍珠紅。」
人車又匆促地上路。車頭燈已經壞了,車子也潰不成軍,但她勉強地開動。香港那麼熱鬧,何以此刻闃無人聲?是人人都躲著,不願意牽涉他人的恩怨愛恨之中么?
不不不!她不要贏得世人可憐,她也不要遭惡報。今生,她是單玉蓮,一個經歷過波折,練就了心志,可以保護自己的女人。她是一個現代人,怎可讓悲劇重現?
「誤了我青春年少。」
「老婆!老婆!我起了,快來!」
「給你這般多的名女人,你應付得了嗎?你掂嗎?」
Simon念著,就算是「造福人群」吧,會心地俯首在他耳畔:
「哎——」
西門慶見踢去了刀,心裏便不怕他,左手虛照一照,右手一拳,照著武松心窩裡打來,卻被武松略躲個過。就勢里從脅下鑽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