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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四年·冬·北平

民國十四年·冬·北平

香煙縈繞的殿上傳來答應。丹丹猛地四下一看,什麼都沒有。一定是大佛的答應。她倒沒想過,突如其來,恐懼襲上了心頭。
過了珠市口,呀,市聲漸漸便蓋過他的飢腸了。
「得了,瞧你樂鴿子似的!」祥叔笑罵。
志高走得乏了,見小罐中香煙頭也拾得差不多,先在一處茶攤坐下來,喝了一碗大碗茶。口袋裡不便,只好對賣茶的道:
「給我們算算吧?」懷玉逼切地央求,「算一算,看我們以後的日子會不會好?我不信就是這個樣子……」
「瞧我的!」
三個孩子都氣了。
丹丹費了力氣,只覺自己矮巴溜丟的,仰頭看不盡。她是不明白,這大佛有沒有靈,不知可否叫她黃哥哥再如常走一兩步——她不要他拋起水流星,騰身跳起,翻個筋斗落地揚手一接。她也不要他跟她來個對頭小頂……
丹丹見天色還亮,竟又忘了看「打鬼」,追逐貓去了。許她不知道那是頭極品的貓呢。全身漆黑,半絲雜毛也沒有,要是混了一點其他顏色,身價陡然低了。它的眼睛是銅褐色的,大而明亮。在接近黃昏的光景,不自已地發出黃昏的色彩,被它一睞,人沐在夕照里。
不是地攤子,不是天橋,飛,飛離這臭水溝。
志高掙扎,他那粗壯的滿是厚繭的手更是不肯放過。上面的污垢根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他怎麼能想象這樣的一雙手,往娘臉上身上活動著,就像狂風夾了沙子在刮。志高拚命要掙脫,用了畢生的精力來與外物抗衡,然而總是不敵。
是夜,二人蜷睡在炕上。志高還做了好些香夢:吃鴨子,老大的鴨子。夢中,這孩子倒是不虧嘴的。直到天邊發白。
「我不知道。我沒爹沒娘。不過叔叔姓黃,哥哥姓黃,我沒姓。他們管我叫丹丹。」
「哎呀!」丹丹被這殺出重圍的小小的寂寞的獸岔過,手中蓍草丟到地上去。因她一閃身,挨倒懷玉,懷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蓍草就丟到地上去。志高受到牽連,手中的蓍草也丟到地上去。
為了生活,不得不把他贏過的彩聲含斂,把他的學問零沽。今日也沒所謂升官發財,來識字又是為了什麼?時髦一點的都上教會洋學堂去了。終於他又拉了一段「楚宮恨」,悠悠迴旋地唱:「懷抱著年幼兒好不傷情……」
懷玉學他把報紙塞進衣衫內,保暖,忍不住,好玩地相視笑了。志高再抽一張,懷玉不要。志高道:
他們玩鳥,得先陪鳥玩,鳥才叫給你聽。要是犯懶,足不出戶不見世面,喂得再好,鳥也不肯好好地叫。志高走至鳥市,興頭來了。
忽聞叮咚亂響,有人嚷嚷:「來哪,大姑娘洗澡啦……」
志高趕來時,嚇傻了,忙怪嚷:
志高的回憶找上他來了。
何鐵山落荒而逃。
「算準了人家的命,沒算準自家的命,」王老公輕嘆一聲,尖而寒地,怨婦一樣,「我這一生,來得真冤枉,都是當奴才,哈腰曲背。沒辦法了,現世苦,也只好活過去,只有修來世。唉,我可是疼貓兒,看成命|根|子一樣。」
唐老大聽了,又是給懷玉一個耳雷子。
「嘎!我操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他根本沒洋火,事實上也根本沒有一買十根的顧客。都是一根一根地賣出去,換來幾個銅板。不一會,他也就有點贃頭了。
他從來沒見過爹,在志高很小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為什麼不在?也許死了,也許跑了。這是紅蓮從來沒告訴過他的真相,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不是好事。
「你怎麼只惦著吃這種哈兒嗎兒的東西?一點小志都沒有,還志高呢!」
別說老百姓,即使是紫禁城中,稍為低層的小太監,自七歲起,于地安門內方磚衚衕給小刀劉凈身了,送入宮中,終生哈腰勞碌,到暮年離開皇宮了,也沒見過老佛爺一面呢。
「哎,又一出,又是一出……」
只見街巷上點路燈的已扛著小木梯子,挨個兒給路燈添煤油點火了。一個人管好幾十個燈,有的懸挂在衚衕鐵線上,好高,要費勁攀上去。
中國是世上最早會得建橋的國家了:梁橋、浮橋、弔橋、拱橋。幾千年來,建造拱橋的材料有木、有石,也有磚、藤、竹、鐵,甚至還動用了冰和鹽。
「我姊從來也不揍我。」志高有點惆悵,「我倒希望她揍我一頓,她不會,她不敢……」
「噢——」
說著,不免自憐起來了:「我呢,大概是生不如死了,我哎,多命苦!嗚嗚嗚嗚!」
忽地,在志高已忘掉他的無心之失時,王老公不懷好意地陰陰地一笑:「志高,你娘好嗎?」
志高激奮地跑了幾步,馬上萎頓了。胭脂衚衕遠遠傳來他自小便聽了千百遍的一首窯調,伴著他凄惶的步子。
「快手公司!快手牌……爺們來呀,快手牌煙捲,買十根,送洋火!」
那是一個滿嘴金牙的怯口大個子,腮幫子也很大,臉鼓得像個「凸」字。看來才唱了一陣,嗓門不大,丹田不足,空擺出一副講演的架勢,你無法想象他是這樣唱的:
退回後台,退至上場門外一個角落,一直地退,他還是個雛兒,上不得場——他的場子只在天橋地攤。
「怎麼?別貓兒打鑔了,不聽你了。」
懷玉一誇,志高不免犯彪。
「哦,我當然想吃雞,想吃鴨子,還有炒蝦仁,哪來的錢?」
「沒啦,我去找點活計。」
「喊爹,快喊爹!」
勾起志高的饞意。
誰知忽來了個猴面人。
「回天津老家去,給黃哥哥養病。」
「我走了。」
「不了,一肚子是茶水。」
懷玉心裏明白,吃藝飯不易,父子二人雖不至飢一頓飽一頓,不過贃得的,要與地主三七分賬,要給軍警爺們「香煙錢」。要是來了些個踢場子找麻煩的混混兒,在人場中怪叫:「打得可神啦!」你也得請他「包涵」。
「咱關個東兒吧懷玉。噯,一定是她皮,她叔叔揪辮子打她屁股,越揪越長。我說的准贏。」
一個竹制的精緻上蓋抽屜式筆盒應聲倒地。一個布袋兒也被扔掉,墨盒、壓尺和無橡皮頭的木鉛筆散跌。
「不啦,給人合婚啦,批八字啦,也沒什麼。都是這般活過來的,都是註定的。活在那裡,死在那裡。唉唉,算來算去,把天機說漏兜兒,掙個大子兒花花,沒意思。以後不算啦。」
「志高,我上學堂了。待會你來找我,一塊到老地方去。」
真是另有一番景象。
「老公,她會不會再來?」志高問。懷玉沒有問。他心裏明白,志高一定會問的。但懷玉也想知道。
然後轉身朝橋西跑了。
門咿呀一開,先亮出一張臉。白里透著粉紅,半根胡楂子也沒有,布滿皺紋,一折一折,就像個顏色不變但風乾了的豬肚子。粉粉的一雙手,先接過貓,翹起了小指,缺水的花般。
「你爹根本不識字,還說要看你功課呢。」
最初,娘還沒改名兒喚「紅蓮」呢。當時她是當縫窮的,自成衣鋪中求來一些裁衣服剩下的下腳料,給光棍漢縫破爛。地上鋪塊包袱皮,手拿剪子針線,什麼也得補。有一天,志高見到娘拎住一雙苦力的臭襪子在補,那襪子剛脫下,臭氣薰天,還是濕濡濡的,娘後來捺不住,噁心了,倚在牆角嘔吐狼藉,晚上也難受得吃不下飯,再吐一次。
故,每個撂地作藝的攤子,總有他們的絕活兒,也不時變著新花樣。
「吃得苦又怎樣,我真是苦命兒,過一天算一天,日後多半會苦死。」
「打架,真丟人!你還有顏面到丁老師那兒聽書?還是丁老師給你改的一個好名字!嗄,在學堂打架?」
「它會回來的。」丹丹安慰老人。
「說吧?」
皇朝覆滅,大小太監都失去了依憑。有的從沒邁出過宮門一步,不知道外頭的世界。
懷玉知機地便退過一旁。
「別動我頭髮!」丹丹寶貝她的長辮子,馬上給盤起,纏在頸項,一圈兩圈。乖乖,可真長,懷玉也很奇怪。
江湖賣藝,要的是仗義錢,行規是不能伸手,所以等得差不多了,懷玉方用柳條盤子給撿起來。
「唉!我到什麼地方遛彎兒好?」
志高朝懷玉眼睛:
王老公顛危危邁過來:「什麼事直哼哼?噯?」
他一下轉身左掛馬步劈刀,一下左右剪腕叉步帶刀,縱跳仆步,那刀裹腦纏頭,又挾刀凌空旋風飛腿,一招一式,都在顯示他早早流露的英姿。
「說吧?」懷玉一直沒開腔,原來他一直都沒跟她來過三言兩語呢。這下一問,丹丹竟不再扭捏了,馬上回話。
「這是誰的貓?」
「唔。」唐老大淡淡應一下,只顧吩咐懷玉,「拿幾枚點心錢,快上學堂去。別到處野啦,讀書練字為要。去去去!」
那一回,他曾無意中給起了個卦,只道不出三年清要亡了。
悉悉的穿褲子聲,真的完了。
連黑貓也側頭定神,不知所措。
志高漸漸地曉得娘在「賣」了。
志高頓覺他對王老公有點過分了:
唐老大怒不可遏:
練烏龍絞柱,腦袋瓜在地上頂著轉圓圈,正正反反,時間長了,只怕會磨破。
「姊?老大的姊?你還裝孫子!以後別跟他一塊,兩個人溜兒湫兒的,不學好。」
經過一個大雜院,也是往火房順路的,不想聽得唐九*九*藏*書老大在教訓懷玉了:
——懷玉不是這樣想。
這苦惱的邋遢的老粗,身上棉襖不知經了多少風霜雨露,竟變得硬了。如同各人的命,走得坎坷,漸漸命也硬了。因為命硬,身子更硬了。
「請大佛保佑我黃哥哥!」丹丹磕了三下頭,「如果你靈了我再來拜你。你要是不靈,莫說你有三層樓高,我也不怕,我攀得上,給你臉抹黑鍋!我們後天回鄉下去了,你得快點把身邊的鬼給打跑。」
大個子站在一個長方形的木箱子旁邊,箱子兩頭各拴了繩子,他便一邊響起小鑼小鼓小鑔,一邊拉繩子,箱子裡頭的一片片的畫片,便隨著他的唱詞拉上拉下。
馬上饞了。賣切糕的都推一部切糕車子,案子四周鑲著銅板,擦得光光,可以照得見人。案子中央就是一大塊切糕,用黃米面做的,下面是一層黃豌豆,上面放小棗、青絲、桂花、各式各樣的小甜點。然後由大鍋來蒸,蒸好后扣在案子上,用刀一塊一塊地切下來,蘸白糖,用竹籤揣著吃,又黏又軟又甜……
一團黑影自她腳下掠過。
「哎呀,你真笨。要磨爪子就到這來磨,」王老公心疼地罵,「來這,記住了。真是的,告訴你們,貓的爪子絕對要磨,如果不磨,爪子太長了,彎曲反插到腳底心,就疼,無法行走。」
為什麼呢?
「你跟懷玉親,你跟他!」志高嬉皮笑臉道。
「眼瞼上有個痣?真邪門。丹丹,你眼淚是不是黑色的?」
大個子心底也有不是味兒的愧怍,好似虎落平陽——誰知他是不是虎?也許只錯在個頭太大,累得他幹什麼都不對勁,尤其是這樣地販賣一個女人的淫|盪,才換幾個大子兒。但他支撐著他的興緻,努力地吆喝:
他是丹丹那此生也無法再走一兩步的黃哥哥。
丹丹應聲躍起至門前,不忘回過頭來:「黃叔叔找來了!我要走了!」
說起來也是本事。什麼畫眉、百靈、紅藍靛頦、字字紅、字字黑、黃雀等,叫起來千鳴百囀,各有千秋。志高聽多了,也會了,模仿得叫玩鳥的人都樂開了,有時也賞他幾枚點心錢。
胭脂衚衕,這是一條短短窄窄的小衚衕。它跟石頭衚衕、百順衚衕、韓家潭、紗帽衚衕、陝西巷、皮條營、王寡婦斜街一般齊名。
丹丹遠去了,三步一蹦,五步一跳,辮子晃蕩在傍晚太陽的紅霞中。少年的心也晃蕩在同一時空內。
「一更鼓來天唉,大蓮淚汪汪,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一夜唉夫妻唉,百呀百夜恩……」——一直地唱到五更。
丹丹只見兩個大男孩跟一個老太太似的公公在談,中途竟唉聲嘆氣,一點都不好玩。懷中的貓又睡著了,所以她輕輕把它放到床上去,正待要走。呀,不知看「打鬼」的人散了沒有,不知叔叔要怎樣慌亂地到處找她。一躍而起:
「唔。」李盛天應了,兀自養神入戲,不再搭理。
「記得,我們三個是——」
末了又謙謙對王老公說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蹦蹦跳的,話兒又村。您別見怪。丹丹,跟公公和哥們說再見。」
「不要怕,你爹光有個頭,說不定他是個膿包啊——」
「這有多少卦?」志高問。
只有在兒子的身上,她方才記得自己當年的男人,曾經的男人,他姓宋。志高的爹稱讚過她的一雙手。
「牡丹。」
正逗弄貓,聽後進有悶悶呼吸聲。
「睡這吧?」
她有一雙修長但有點嶙峋的白手,手指尖而瘦,像龜裂泥土中裂生出來的一束白蘆葦:從前倒是白花,不知名的。不過得過稱讚。男人送過她一隻手鐲。
虛榮的小懷玉,也許他惟一的心愿是:老大的一張戲報,大紅紙,灑上碎金點兒,上面寫著「唐懷玉」三個字。
黃哥哥是癱子了。要說得不中聽,是全身都不能再動了。就為了「上刀山」摔下硬地來。
三人牽牽扯扯,搖搖曳曳,王老公笑起來。撒嬌的人,跟撒嬌的貓都一樣。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這些無主的生命。現世他們來了,好歹來一趟,誰知命中注定什麼呢?
「人家都說您准呢。」
「老公騙人,老公說話不算數!」
渴睡的志高忙不迭慫恿:「進去進去!」又朝懷玉眼睛,懷玉不看他,也不看爹。
王老公著他們每人抓一支。
人在情在,人去樓空,這便是命。
懷玉拍去泥塵,只道:
「快點吧——好了好了,完了。」
無論何時,總想得起那雙摸上去溫濕的臭襪子,就像半溶的屍,冒血膿污的前景。
老佛爺查不出什麼來,便把三十六個精明善道、看上去心竅機靈的太監給「氣斃」了。用七層白棉紙,沾水后全蒙在受刑人的口鼻耳上,封閉了,再以杖刑責打……
志高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終把身上襖內塞的一沓報紙給抽出兩張來,遞給懷玉:
「才不,我是人小志大。」
「噯?」志高留神一看,「你還有一個小黑點,我幫你吹掉它!」
他愛憐著眼前這沒爹沒娘的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呀,改一個這樣擔待不起的名字?
「不準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買個柳條籠子全給關起來?您習慣貓可不習慣。」志高看不過。
「那是什麼意思?」丹丹繞弄著她長辮梢上的紅頭繩,等著這大她一個甲子的公公來細說她命里的可能性。
外頭傳來一陣喊聲。
大夥提起「八大胡同」,心裡有數,全都撇嘴掛個掛不住的笑,一直往下溜,墮落塵泥。胭脂衚衕,儘是掛牌的窯子。
「你看你看,連字也沒練好!」
懷玉道:「多少錢?」
「媽的!你……你以為是挑水哥們呀,進門就倒,沒完!」嘿兒嘍的,有痰鳴。
「什麼事?」
前因後果也不提,便示意志高走了。志高顛著屁股追問。不得要領。
「他娘是個暗門子,你道人家不曉得嗎?」
院內有接放學的,也有娘給送加餐來了。孩子一壁吃點心,一壁眉飛色舞地敘述唐懷玉跟何鐵山的事。家長也乘機教訓他們要孝義。
妖戲完了,志高忘形地鼓掌,忽地發覺懷玉不在身邊。志高自散場的觀眾間逆向鑽回後台去。
「嘿,什麼『弟』?好,不玩了,改天再來,紅蓮,我一定來,我還捨不得不操你呢!小子,操你娘!」
「我習慣了呢。我是百毒不侵,硬硬朗朗。」
初春的夕陽不暖,只帶來一片喧囂的紅光,像一雙大手,把北平安定門東整座雍和宮都攏上了,絕不放過。祖師殿、額不齊殿、永佑殿、鬼神殿、法輪殿、照佛樓、萬福閣……坐坐立立的像,來來去去的人,黑黑白白的貓,全都逃不出它的掌心。
懷玉掄拳飛腿,要教訓志高。二人一追一逃,打將起來。既掩飾了這一個的心事,也掩飾了那一個的心事。
懷玉笑:「再見。」
王老公意猶未了,以手拍著床鋪,道:
貓在他手裡,直如一團濃濃黑髮,陷入白白枯骨中,永不超生。貓「咪噢——」一叫便住嘴,聽天由命。說不出來反常地溫馴,再也不敢野了。彷彿剛才逃出生天是個夢。
「別亂敲!你這豁牙子!」王老公止住,不許志高亂動他的木箱子,保不定有些什麼秘密在裡頭,或是貴人送給他的、價值不菲的首飾,他和貓的生計便倚仗這一切,直到最後一口氣。
「往裡瞧啦往裡瞧,『大姑娘洗澡』!喏,她左手拿著桃紅的花毛巾,右手掇弄著澡盆邊……咚咚咚嗆,咚咚咚嗆……」
「哦?老公原來自家也不懂!」丹丹頑皮地推打他,「您也不懂,是吧?」
懷玉先叩門。
「好久沒見您上天橋去了。過年了,明兒您上不上?」
「不會的。」
唉聲嘆氣,唉,誰跟誰都不留情面。誰知道呢?每個人都有他的故事,說起來,還不是一樣:短短的五更,已是滄桑聚散,假的,灰心的,連親情都不免朝生暮死。志高不相信他如此地恨著娘,卻又一壁用著她的錢——他稍有一點生計,也就不回來。每一回來都是可恥的。
唐老大多年前,一百八十斤的大刀,一天可舞四五回,滿場的彩聲。舞了這些年了,孩子也有十二歲。眼看年歲大了,今天還可拉弓舞刀,明天呢?後天呢?……
方說著,志高氣餒了,他馬上又自顧自:
唐懷玉搖搖頭。
志高鑽進一個場子去,左推右撞地才鑽出個空兒,只見懷玉正在耍大刀。
志高目睹這群滿嘴饞液的男人,天真而又灼灼的眼神,他想起……呸!他沒來由地生氣了,他覺得這樣的獸無處不在,彷彿是他的影子,總是提醒他,即使光天白日,人還是這樣的。志高充滿憎厭和仇恨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怪叫:
懷玉與志高走了。
叔叔背了他來廟裡求神,他念著有鬼了,只要迎祥驅祟,大概會好起來。所以在喇嘛手揮彩棒法器,沿途撒散白粉的時候,叔叔就像大夥一樣,伸手去撮拾,小心放進口袋中,回去沖給身子殘廢了的病人喝。
這些人都是他的對頭人。今天這個是掏大糞的,身上老有惡歹子怪味,嗆鼻的,臭得惡拉扒心。
遠遠近近的老百姓,都全神觀戲,直至黑白二鬼跳得足了,便脫除鬼服,九-九-藏-書用兩個灰面造的人像作替身,拿刀砍掉,才算完了「打鬼」日。明天還有,喚作「轉寺」日。這便是正月廿九至二月初一的雍和宮廟會盛事了。
有個大男孩,在這麼的初春時分,只穿一件薄襖,束了布腰帶,綁了綁腿,自個兒在院子中練功。踢腿、飛腿、旋子、掃堂腿、烏龍絞柱……全是腿功,練正反兩種,正的很順溜,反的不容易走好。
「懷玉,怎的叫你來聽故事你也不常來?——」正說著,已吆喝,「志高你這小子,你跟囡兒糊弄什麼?——」
「完了沒有?完了吧?走啦,不能歇啦。完了吧?哎——」
——一直挨至清終於亡掉。
「爹,志高是好人。他娘不好不關他的事,你們別瞧不起他!」
他伸手掏掏,袋中早已空了。懷玉的幾枚點心錢,又給買了豆汁、爆肚。懷玉見志高一臉的無奈,便道:
好,先來一副芝麻醬燒餅油條,然後來點鹵小腸炒肝,呼嚕呼嚕灌一碗豆腐腦,很滿足,末了便來至一個黏食攤子前。賣的是驢打滾。只見一家三口在分工,將和好的黃豆面,擀成薄餅,撒上紅糖,然後一卷,外面沾上干黃米面,用刀切成一截一截,蘸上糖水,用竹籤挑起吃。
不識字的人,但凡見到一筆一劃寫在紙上的字,都認為是「學問」。懷玉的功課還沒寫,不由得火上加油。真的,打上丟人的一架,明天該如何向丁老師賠禮呢?丁老師要不收他了,懷玉的前景也就黯然。
「那——我買——呀,我把丹丹提來祭你。」
「不告訴你。」丹丹一邊吃冰糖葫蘆一邊擺弄著長辮子,等他再問。
天橋如同中國一般,在還沒有淪落之前,它也是一座很高很高的石橋,人們的視線總是被它擋住了,從南往北望,看不見正陽門;從北向南瞧,也瞧不著永定門。它雖說不上精雕細琢,材料倒是漢白玉的。
黑貓掙扎一下,縱身逃出他手心。
少年心事。當他十二歲,當他也是十二歲。
「不要緊,您都一起說了,我們估量一下是誰的命。」
「別動,它困了。」
「說真的,還不知道有沒有見面的日子呢。要是她比我哥兒倆早死,是沒法知道的。」
「叫你別過線!老師,唐懷玉的大仿紙推過來,我推回去,他就動粗!」
懷玉呢?他還喊李盛天師父的——這是他的小秘密。
三嬸子見是志高:「沒錢也敞開了喝吧,來吧,再喝。」
「幹麼?」懷玉把東西往他袋中一塞,馬上飛跑遠去。
「我回去拿錢。」
「這幾天又到什麼地方野去?」
唐老大不樂意懷玉繼承他的作藝生涯。在他剛送走懷玉的時候,便有官們派來的人,逐個攤子派帖子,打秋風來了,什麼「三節兩壽」,還不是要錢?
志高努力地揮手:「再見再見。喂喂喂,什麼時候再見?我請你吃切糕。真的,什麼時候?會不會再來?搖頭不算點頭算。」
志高惟有把紅果的遞與丹丹,把海棠的又往懷玉手裡送,自己倒似無所謂地悵悵落空。
「噯,切糕沒有,這倒有。」忙把兩串冰糖葫蘆出示。
「紅蓮!」
誰知是什麼因緣,叫不相干的人都碰在一起。今天四個人碰在一起了,也是夙世的緣分吧。
人齊了,懷玉才到學堂最後一條二人長桌前坐定。一見桌上,竟有小刀刻了中間線。他一瞥身畔那學長,是班上最大的,十五歲,家裡有點權勢,一直瞧不起賣藝人。
丹丹一怔,是啥?
王老公道:「由它吧。」
李盛天已然換上水衣,又用細棉布勒住前額,白粉打了底。只見他在眼眶、鼻下人中處抹黑灰,再把眉定位,高登畫的是刀螂眉。
有時是拉洋車的,有時是倒泔水的、採煤的、倒臟土的、當挑夫的……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去的讓它去,要留的自會留。」
「走啦!」叔叔喚丹丹。
果然,在兩年另十個月後,清室保不住了,他算準了。
「——一個是,生不如死。一個是,死不如生。」王老公老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曖昧的表情。是你們逼我的,我不想泄漏的,「還有一個,是先死後生。」
王老公仿似報了一箭之仇,嘻嘻地抿了抿,像頭出其不意抓了你一痕的貓,得些好意,逃逸到一旁看你生氣。
日戲時幾個小花旦為要踏踏台毯,都得到機會出場,妖魔化身為金蓮,一變變了三個,是謂「四五花洞」,一真三假的玩笑戲,好不風騷熱鬧——這幾個未成角兒的小花旦,全是十幾歲的男孩,也有剛倒嗆過來,嗓子甜潤嘹亮。
丹丹忙著掇拾,志高和懷玉也過來,手忙腳亂地,放回竹筒中去。
他裝作聽不見,只對懷玉道:「懷玉你別跟人到處野,要定心,長本事,出人頭地。常來我這,教你道理。」
演過一場,看客們也紛紛散去。
——孩子不懂了,這不是竹,這是「蓍」。它是一種草,高二三尺,老人家取其下半莖來作筮卜用。它最早最早,是生在孔子墓前的。子曰……所以十分靈驗。王老公就靠這六十四卦,道盡悲歡離合,哀樂興衰。直到他自己也生厭了,不願把這些過眼煙雲從頭說起。以後不算啦。
懷玉望著門縫外面的,堂堂的世界: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後生……」懷玉皺著他橫冷的一字眉。
這竹筒是煙黃的,也許讓把持多了,隱隱有手指的凹痕。這也是一個老去的竹筒,快變成鬼了,所以站不穩。
一看,原來是十來顆酥皮鐵蠶豆,想是在廣和樓後台,人家隨便抓一把給他吃的。懷玉沒吃,一直帶著,到了要緊關頭,才塞給志高解饞來了。懷玉這小子,不愧是把子。志高走在夜路上,把鐵蠶豆咬開了殼兒,豆兒入口,又香又酥又脆,吃著喜慶,心裏痛快。慢慢地嚼,慢慢地吞咽,殼兒也捨不得吐掉。他心裏又想:咦,要是有錢,就天天吃酥皮鐵蠶豆、香酥果仁、怪味瓜子、炒松子……天天地吃。
從前他給大太監暖被窩、端尿盆子、洗襪子……這樣過了一生。如今貓來陪伴他,先來暖被窩,然後他便悠悠躺下,縷述他的生平,那不為人知的前塵。多保險,它們絕對不會漏泄。
初春的新月特別顯得凍黃,市聲漸冉,人語朦朧。來至前門外,大柵欄以南,珠市口以北,虎坊橋以東——這是志高最不願意回來的地方。非等到不得已,他也不回來了。不得已,只因為錢。
「哼!誰也別過線!」
何鐵山又怎是對手?懷玉不消幾下功夫,就把他打個臉蹭地,哪兒凸哪兒破,嘴唇和下巴頦上頭也流血了。
「不告訴你。」
「那你要到哪裡去?睡小七的黃包車去?」
「嘴硬!」
「他早說過啦。」用辮梢指點志高。
「我也有個痣,是在胳肢窩裡的,誰都沒見過,就比你大。你才那麼一點,一眨眼,滴答就掉下地來。」志高說著,趁勢做個險險撿著了痣的姿態,還用蘭花手給拈起,硬塞回丹丹眼眶中去。丹丹咭咭地笑,避開。
「對,我人高志不高,就是志在吃切糕。切糕,唔,不錯呀。」
他喜歡彩聲。
「唔,這王老公,我一見他跟他那堆命|根|子,就肝兒顫。」志高撇撇嘴,「他老像奶孩子似的,摸著貓,咪噢咪噢,嘿,娘娘腔!」
「老師——」
「誰呀?」一把慢吞吞的、陰陽怪氣的聲音在問。像不甘心的女人。
「一天到晚都說『死』!怪道王老公喚你豁牙子!」
「咦?丹丹是誰呢?嚇?誰?」志高調侃著,懷玉反應不及:「就是那天那個嘛。」
「竹籤多怪,尖的。」
原來心也疼了,一直在等懷玉悔改。
沿街又有小販在叫賣了。賣蘿蔔的,吆喝得清脆嫵媚:「賽梨,蘿蔔賽梨,辣了換!」賣烤白薯的,又沉鬱慘淡:「鍋底來!——栗子——味!」
「祥叔,往後我不喚志高,我改了名兒,喚『切糕』。哈哈哈!」
那漢子順著女聲回過頭去:
丹丹記得此行雍和宮,原是為了她黃哥哥來的。心中一緊,又念到他們那天的雜耍,表演「上刀山」。平地豎起一根粗木杆,兩邊拉有長繩,桿頂綁著桌子。念到軟梯、橫樑、明晃晃向上的刀口,光著腳踩上刀口的黃哥哥、攀到桿頂、爬上桌子、拿頂——他摔下來了,地面上炸開一個血煙火……
「回來我要看功課。」
「給。加件衣服!」
「對,我死都要當一個飽死鬼!要是我有錢,就天天吃烤白薯,把他一攤子的白薯全給吃光了。」
「我是志高,你志大,您老我給您請安!」話沒了,便動手扯她辮子。
十歲的丹丹,知道走錯路,她也不害怕,只是剎時間無措了。待要回頭覓路,抬頭見著踞坐的彌勒佛,像滿面堆笑歡迎遠方來客。它身畔還有四大天王:一個持鞭,一個拿傘,一個戲蛇,一個懷抱琵琶,非常威武。
「哦,你還我報紙,看你冷『死』!還我!好心得不著好報!」
院子里出現一個矮個子的四十來歲的壯漢,久經熬練,雙腿內彎成弓形,步履沉沉穩穩,一身江湖架子。背上是個臉色蒼白中帶微黃的、穿得臃腫的十來歲少年,兩隻手軟垂著,眼睛中有無限期望,機靈地轉動。嘴一直咧著,不知道是不read.99csw.com是笑意。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種「賠笑」的習慣,面對兒子也是一樣。
懷玉搶先咬一口,黏的糖又香又脆,個兒大,一口吃不掉,肉軟味酸。冰糖碎裂了,海棠上余了橫橫豎豎正正斜斜紋。懷玉又把那串冰糖葫蘆送到志高嘴邊:「吃吃吃!」
大大小小的攤棚貨架,青紅皂白的故衣雜物……推車的、擔擔的,各就各位了。那鍋里炸的、屜里蒸的、鐺里烙的……吃食全都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您不是不准它們出去嗎?」志高忙問。
志高用眼角掃他一下:「還什麼貓?你不練字?你爹讓你練字,你倒躲起來練功!現在又不練功,練還貓給王老公。」
「王老公,懷玉哥,切糕哥,我們再見!」
神神魂魂都凝住。
正說著,忽念本來是拿來給懷玉的,一見了小姑娘,就忘了兄弟?手僵在二人中央。
「你提不動的,她蠻凶的。」
「那天?那個?我一點都記不起了。哦,好像是個穿紅襖的小姑娘呢,對了,她回天津去了,對吧?噯,你怎麼了?」
「媽的!兔崽子,小野雞,看你不得好死,長大了也得賣!」
「要是我比你早死呢?」
「王老公?」
懷玉的教書先生今年五六十。他穿長袍馬褂,戴圓頭帽。學堂其實在絨線衚衕的大廟裡,這是間私塾,只有十個學生,全是男孩,從五歲到十五歲都有。
她要回到人群中,告訴叔叔去。
三人認不清。
「哈,誰生不如死?誰又死不如生?噯,看來最好的就是先死後生。」志高在數算著,「說不定那是我——不不,多半是懷玉,懷玉比我高明。」
……後來娘開始「賣」了。
「還他貓去吧。」懷玉道。
一頓劈劈啪啪的,懷玉准挨揍了。志高停下來,附耳院外。唐老大罵得興起:
刀耍畢,掌聲起了,看客們把錢扔進場子里。懷玉的爹唐老大,馬上又趕上場來。
「唐懷玉,你別過線!」
「我,懷玉。」懷玉示意丹丹把貓抱過來,「王老公您的命|根|子野出去了。」
「喂,你爹揍你,你還他呀,你飛腿呀,不敢?對不對?怕拋拖!」志高逗他。見懷玉揉著痛楚,志高又道:
「還不滾回屋裡去?」
志高寂寂地出了院子。袋裡有錢了,彷彿也暖和了。今兒個晚上到哪兒去好呢?也許到火房去過一夜吧,雖然火房裡沒有床鋪,地上只鋪上一層二尺多厚的雞毛,四壁用泥和紙密密糊住縫隙,不讓寒風吹進,但總是有來自城鄉的苦瓠子擠在一起睡,也有乞丐小販。聲氣相聞的人間。說到底,總比這裏來得心安,一覺睡到天亮,又是一天。
「宋什麼高?切糕?」
不知如何傳了出去……
「你不冷?」
「切糕!」懷玉學著丹丹喚他,「切糕,你別盡欺負人家。」
丹丹笑著,揮手:
王老公沒答。在人人告別後,院子屋裡,緩緩傳來算卦人吹笛子的怪異悶哼,似一個不見天日的囚徒,不忿地徹查他卑微而又凄愴的下獄因由。青天白日是非分的夢。
「你怎的溜到這裏來,叨擾人家啦,回去吧。『打鬼』完了,人都散了。」
丹丹怎服氣?擰了。馬上心存報復,放貓下地,不甘示弱,來一招夠嗆的。
老公沒有再回答。他不答。
「我是宋志高,他叫唐懷玉。」
志高猛地怔住,手中與貓共玩的小皮球便咚咚咚地溜過一旁,他飛快看了丹丹一眼。丹丹沒注意,只管逗弄其他的貓。
板凳旁坐了志高,笑嘻嘻地,把一塊切糕遞給懷玉。
「哼!」
「唉,懷玉,你收拾一下,罰到外頭給我站著。」丁老師無法維護這個不交學費的學生。同學們只見懷玉側影,腮邊牙關一緊,冷冷地,出去了。
「還逃學去聽戲!老跟志高野,沒出息!」志高緩緩地垂下頭來。
最後,再到大衣箱給穿上褶子,拿大摺扇。
便與陌生小姑娘特投緣地在「咪——噢——」地招引。
爹也說過:
「你閉上眼睛。」
「不是他娘——是他姊。」懷玉維護著志高的身世。
懷玉也不大瞭然,他只道:「爹說,他來頭大得很,從前是專門侍候老佛爺的。」
志高丹丹湊上一嘴:「說,快說呀。」
志高甫進門,見客人正挑起布帘子,裡頭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還沒撮嘴一吹,懷玉旁觀者清,朗朗便道:「是個痣。」
——這一身,終於大功告成了。
各自掛上羞怯的曖昧的鬼鬼祟祟的笑,唱的和看的,都是但求兩頓粗茶淡飯的窮漢,都是在共同守秘似的交換著眼色。
當著小姑娘,怎麼抹下臉來?志高打個哈哈:「怎麼就連拉青屎的事兒都抖出來啦。嚇?你要不要,不要還我。」
志高寒著臉:「我沒娘!」
原來無端到了這萬福閣,樓高三層,大佛的頭便一直地伸展,到三層樓上去。據說它身長七丈五,地下還埋著二丈四,總計九丈九。
蜷縮坐了一陣,二人開始不寧了。冷風把更夫梆鑼的震顫音調拖長了。街上堆子的三人一班,正看街巡邏報時,一個敲梆子,一個打鑼,一個扛著鉤竿子,如發現有賊,就用鉤竿子鉤,鉤著了想跑也跑不了。
說著把一個竹筒給碰跌了。
娘應聲去了。
竹籤撒了一地,布成橫豎斑駁的圖畫,脫離常軌的編織,一個不像樣的、寫壞了的字。
丹丹道:「它哭呢。」
他把麻貓領到一塊木板處:「認得嗎?別到外面去磨,免得被什麼柱子木條給刺上了。以後都不準出去!」
然後誇張造作地號啕大哭,一壁怪叫一壁捶打著身畔的紅木箱子。
正琅琅讀著這些困澀難懂似是而非的文字時,班上傳來拌嘴口角。
「來,老公,給我們說說,我們本事有多大?」懷玉澄澄的眸子,滿是熱切期望,彷彿他是好命,他的日子光明,他覺得自己有權早日知道。目下還未到開顏處,綢繆一下,也就高陞了。他心中也有願呀。
「沒事,走吧。」
先來一下朝天蹬,右腿蹬至耳朵處,置了一塊石頭,然後緩緩下腰,額上再置一塊。整個人,雙腿掰成一直線,身體控成一橫線,也耗了好久。
「又一篇吶又一篇,『潘金蓮思春』在裡邊,她恨大郎,想武松,想得淚顛連……咚嗆,咚嗆,咚咚咚嗆……」
老佛爺是誰,目下這三個小孩都不會知道。畢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兒了。
志高正想答話,門外又來個客人,風吹在紙糊窗上,啞悶地響,就著燈火,志高見娘脖子上太陽穴上都捏了痧,晃晃蕩盪的紅。
他最害怕這種能耐給識破了,一直都裝笨,以免在宮中,容不下。當然又不能太笨。
小臉滿是挑釁,拾來兩塊石頭,朝男孩下頷一抬,便說:
他曾經哭喊憤恨:
「我沒瞧不起誰,我倒是別讓人瞧不起咱。管教你就是要你有出息。憑力氣掙口飯,一顆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呢!你還去跟戲子?嘿!什麼戲子、飯館子、窯子、澡堂子、挑擔子……都是下九流。你不說我還忘了教訓你,要你識字,將來當個文職,抄寫呀,當賬房先生也好——你,你真是一泡猴兒尿,不爭氣!」
夜場上「艷陽樓」,又稱「拿高登」,李盛天貼高登,他是班上的武生,年紀有四十多五十,但武功底子數他穩厚,扮相極有派頭。戲中所持兵器乃七星大刀。那刀懷玉自是扛不動,他想,總有扛得動的一天。
「不告訴你。」丹丹存心作弄這小猴兒。雖然口中吃著的是人家的東西,不過她愛理不理,眼珠故意骨溜轉,想:再問,也不說。
顴骨奇特地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聳在慘淡白凈的尖盤兒臉上。
「您說吧,我們都聽您的。」懷玉道。
丹丹抱起貓兒,看看裡頭是誰?
只要他平平常常地走一兩步,從那個門邁進這個門。
「丹丹!丹丹!」
丹丹壯了壯膽子,追逐那團黑影去。
「喂,」丹丹喊,「你累不?」
李盛天開始扮戲了,雖然他自鏡中也瞧見了這身手機靈、心比天高而又沉默苦幹的大男孩,不過他從來沒把感覺外露,他調|教他,基於看他是料子,但總要讓他明白,世上並無一蹴登天的先例。
只是歷了幾度興衰,燈市如花凋零……後來,它那高高的橋身被拆掉,改為一座磚石橋,石欄杆倒還保存著,不過就淪為沼澤地、污水溝。每當下雨,南城的積水全都匯積於此,加上兩壇外面的水渠,東西龍鬚溝的流水匯合,漲漫發臭,成了蚊子蒼蠅臭蟲老鼠的天堂。大家似乎不再憶起了,在多久以前?天橋曾是京師的繁華地,燈市中還放煙火,詩人道:「十萬金虯半天紫,初疑脫卻大火輪。」
志高於此又流連了一陣。
「一串紅果,一串海棠。你……你要什麼?」
紅蓮在志高跟前,有點抽搐痙攣地把她一雙手纏了又結,手指扣著手指,一個字兒也不懂,手指卻兀自寫著一些心事。十分地畏怯,怪不好意思地。
男孩忽聽有人招呼,順聲瞧過去,一個小姑娘,土紅碎花兒胖棉襖,胖棉褲,穿的是絆帶紅布鞋,納得頂結實,著地無聲地來了。最奇怪的是辮子長,辮梢直長到屁股眼,尾巴似的散開,又為一束紅繩給縛住。深深淺淺明明暗暗的紅孩兒。
老佛爺聽說了,要九_九_藏_書徹查「不規」的來源。她刑罰之殘酷,駭人聽聞。
唐老大是個粗漢,身穿一件汗衫,橫腰系根大板帶,青布褲,寬肩如扇面展開。在這剛透著一絲春意,卻仍料峭的辰光,穿得多,露得少,他手裡拎著一把大弓,扎了馬步,在場中滿滿地拉開,青筋盡往他脖子和胳膊繞。看客自他咬牙賣力的表演中滿足了,也滿意了,扔進場子里的錢更多,有幾張是花花的紙幣,更多的是銅板,撒了一地。
自此,王老公更笨,也更沉默了。
在天橋討生活的行當很多,文的有落子館、說書場。武的就數不盡了,什麼摔跤、杠子、車技、雙石、高蹺、空竹、硬氣功、打把式、神彈弓、翻筋斗……天橋是一個「擂台」,沒能耐甭想在這混飯吃,這塊方圓不過幾里的地方,聚集著成百口子吃開口飯的人。雖雲「平地摳餅」,到底也是不容易的。
宋志高趿拉著一雙破布鞋,曳跟兒都踩扁了,傻傻笑起來。
好,到火房去吧。快步出門了,走了沒多遠,見那掏大糞的背了糞桶糞勺,推了糞車,正挨門挨戶地走。
志高蹲到茶攤後面旯旮兒,小心地把煙頭剝開,把煙絲一丁點一丁點地給拆散,再掏出一沓煙紙,一根一根卷好,未幾,一眾無主的殘黃,便借屍還魂,翻新過來。志高把它們排好在一個鐵盒上,一躍而起,干他的買賣去。
「喂,吃呀。」志高記得還不知道丹丹是誰,忙問:「你叫什麼名字?」
王老公馬上被得罪了。
罵聲越來越喧囂了,劃破了寂夜,大雜院的十來家子,都被吵醒了,翻身再睡。院子里哪家不打孩子?窮人家的孩子都是打大的,不光是孩子,連媳婦兒姑娘們也挨揍。自是因為生活逼人,心裏不好過。
志高發覺丹丹左下眼瞼睫毛間有個小小的痣。
只聽得那簡陋的屋子裡,隱隱傳來女人在問:
算卦的老太監閉上眼睛。啊,黃昏籠罩下來了,疲倦又籠罩了他,他有點蔫不唧的,萎靡了。只管把玩手中的卦,十分不耐煩。
今天日場上「四五花洞」。志高最喜歡看這種「妖戲」了。
姑娘上場了。
「會!噯噯懷玉,你記得我們算的卦嗎?」
「你叫什麼名字?」
「什麼玩意?懷玉,她是誰?」
懷玉過來,二話不說,給拔|出|來。
丁老師,他知道也好,也許聽不見。只在大廟后他的小房子里,寂寂地拉著胡琴。當年,他也是個好琴師,一段反二簧,竹腔似斷非斷,一弓子連拉五個音……
叔叔背著人,一轉身,才瞥到丹丹那特長的辮子尾巴一颼。
何鐵山還沒走出絨線衚衕口,橫地來一記飛腿,他中了招,馬上還擊,仗著個頭大,拳來腳往,好不熱鬧。
「洗澡!洗澡!媽的,看你們老娘洗澡!」
「喂,王老公是誰?」丹丹扯住志高,非要追問,「是誰?」
「你呢,你叫什麼名字?」丹丹反問。
「我比你吃得苦!」志高道。
老師今天仍然教《千字文》:
所以他有個小小的秘密,除了志高之外,爹是不知道的。
客人把錢放在桌上茶盤上,正欲離去,一見這個混小子,馬上得意了。一手叉住志高的脖子,一邊喝令:
「不還!指頭兒都僵了。」
正想掏個銅板買驢打滾,又見旁邊是切糕車子,一念,自己便是丹丹口中的「切糕」啦,馬上變了卦,把銅板轉移,換了兩塊黏軟的甜切糕,還對那人道:
一時間,三人的命運便仿似混沌了。
雖然天橋外儘是舊瓦房、破木樓,光膊赤腳、衣衫襤褸的老百姓,在這裏過一天是一天,不過一進天橋就熱鬧了。
「我不喊。老烏龜!大糞干!」
出了陰暗的佛殿,才踏足台階,豁然只見那黑黝黝的東西,不過是頭貓。
才一上,那空位有人佔先,只好站到一旁觀看便是。廣和樓樓下靠牆有一排木板,高凳兒,二人一先一后,踮起腳尖兒,站了上去。
「老公,我幫你追回來。」丹丹認定了這是與她親的,忘了自己的卦。
丹丹嘻嘻地拍掌,抱著黑貓,逗它:「我只跟你親。」說著,把冰糖葫蘆往它嘴邊來回糾纏。
「哪兒都不去了,見您老無家可歸,我將就陪你一夜。」
一瞥,不對呀,多了個伴兒,還是個女娃兒,身手挺俊的。
志高過來,二人相依為命。懷玉不語。
因為是日場,不必角色上場,一般都是熱鬧胡鬧的戲。「四五花洞」演的是武大郎與潘金蓮因家鄉久旱成災,同赴陽谷縣投奔武松去,途經五花洞,洞內妖魔金眼鼠和鐵眼鼠變化為假武大假金蓮,與真武大真金蓮糾纏不清,官司鬧到矮子縣官胡大炮那裡,反而越攪越胡塗,其時正逢包拯過境,便下轎察看,也難辨真假,無法判斷。後來江西龍虎山的張天師到來,便用「掌心雷」的法寶,兩妖才現出原形,真相大白。
「噯,你辮子怎的這樣長?」志高問。
「好了好了,還給他。說不定他找這黑臭屎蛋找不著,哭個唏里花拉。」
志高不可一世:「不要錢,撿來的。」
夜戲散了,懷玉跟志高嘞嘞絮叨他師父的那份戲報:
他跟娘活在窯調的凄迷故事裡頭:
「撿?偷!你別又讓人家逮住,打你個狗吃屎。我不要。」
「天快黑了,還在耗呀?」
——房門瞅巴冷子豁然一開,兇巴巴的唐老大吆喝一聲:
「是紅牡丹、綠牡丹?還是白牡丹、黑牡丹?」
觀眾們就坐在一條長板凳上,通過箱子的小圓玻璃眼往裡瞧。聚精會神的,脖子伸得長長的,急色的。拉洋片的大個子,不免在拉上拉下的當兒,故弄玄虛,待要拉不拉,叫那些各種歲數的貧寒男人,心癢難熬,在悶聲怪叫:「往下拉!往下拉!」
他喜歡站在一個睥睨同群的位置,去贏得滿堂彩聲。
她走近它,輕輕撫摸一把,它就靠過來了。這樣好的一頭貓,好似乏人憐愛。
「我還要幫爹撂地攤呢。」懷玉問:
女人又催:
隱隱又傳來男人在答:
然後兩個孩兒就在上場門邊打了個招呼。台上的戲依舊在唱,小花旦又裝作若無其事。
她自茶盤上取過一點錢,隨意地,又賠罪似的塞給志高了:
「老佛爺是誰?」
「凈身」是他一輩子最慘痛的酷刑,他從來不跟人家提起過。而他的慧眼先機,也從來不跟人家提起過。
志高努嘴,丹丹往裡一瞧。嘩,一屋子都是貓,大大小小的貓,在黯室中眼眸森森。
「八八六十四。」
「唐叔叔。」志高忙親熱招呼。
懷玉領志高來到了「老地方」,這是肉市廣和樓。自後台門進出,也沒人攔阻,因為二人常來看蹭兒戲,小孩子家,由他們吧。志高很會做人,經常幫忙跑腿,遞茶壺飲場,收拾切末。
懷玉不算「學生」,因為他沒交學費,只因唐老大與丁老師有點鄉親關係,求他,管懷玉來聽書和幹活。
只見左面跳出一隻黑鬼,右面跳出一隻白鬼,在焚焚的誦經聲中,撲動揮舞。黑鬼和白鬼的身後,便是戴著獸面具的喇嘛,他們的職分是「打鬼」,又曰「跳步扎」,鬼是不祥物,要是追逐哄打驅趕出門,保了一年平安。黃教樂器吹打,鑼鼓喧囂帶出了持缽念咒的大喇嘛,不問情由不動聲色的一張黃臉,一身黃錦衣,主持大局。
「這一陣倒是不大樂意見人、見光。」
「王老公,這貓好像不對啦。」
丹丹以為抄小路繞圈子,可以截到鬼跡,誰知跨進第一重門戶,轉過殿堂,一切混聲漸漸地被封住了似的,悶悶地不再鬧響。
「老大的一張戲報,大紅紙,灑上碎金點兒,上面寫著『李盛天』、『艷陽樓』這樣的字兒。其他的名兒都比不上我師父,縮得小小地給擱在旁邊。你看見沒有?真紅!噯,你識字的呀,你認得那個『天』字的呀……」
年過了,大小鋪子才下板,街面上也沒多少行人。
懷玉不管他,自行往學堂上路去。
「別再誆哄了,誰要你陪,我過不了嗎?我不怕冷。」
懷玉冷眼旁觀這一老一少,不免要出來支開話題,也是為了兄弟,在這樣一個陌生小姑娘跟前,他義氣地:
紅蓮,先是一股悶濃的香味兒直衝志高的小腦門。
志高聽著那人唱:「不由得潘金蓮怒上眉梢,自幼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
「王老公,您不放貓去遛遛,一天到晚捧著,它們會悶死的。」
狠狠地罵了一頓,唐老大也顧不得自己手重,把懷玉也狠狠地打了一頓。
「你這小子,豁牙子!」
懷玉嘟著嘴,擰了,不肯進去。
看不利落,乾脆把面具摘下,露出原形,是個頭颳得光光的大男孩,一雙小猴兒眼珠兒精溜亂轉。見勢色不對,無人理睬,遂一手一顆石彈子打將出去,耗著的兩人腿一麻,馬上萎頓下來。
王老公出紫禁城那年,捐出一些貴人給他的值錢首飾,故得以待在雍和宮養老。廟內的大喇嘛,因有曾指定當皇帝的「替身」的,每當皇帝有災病時,由他們代替承當,故地位尊貴,大喇嘛收容他了,王老公一待二十年。
老人鬧不過,推了兩三回,終妥協了:
更夫並沒發現大雜院北房外頭的牆角,這時正蹲著兩個冷得半癱兒似的患難之交。
「好好好。我說,我說。不過也許要不準的——九-九-藏-書
「什麼『什麼』牡丹?」
「三嬸子,待會給您茶錢。」
才一開市,滿是人聲、市聲、蒸汽,連香煙頭也盈街都是。志高喜形於色。
等到課上完了,不見有人敲鐘,老師出來一瞧,懷玉不知什麼時候,一走了之了。老師只得吩咐放學。
他用肘撞撞懷玉:「懷玉你瞧,金寶哥給咱們飛眼。」
叔叔在她耳畔罵:「看,到處找你,累得滋歪滋歪的!」
懷玉省得他們的卦。拈起三枝蓍草,遞向王老公。
天橋最熱鬧的,便是這邊的雜耍場。他扒開人群,鑽進一個又一個的場子找人去。
志高百無聊賴,只得信步至鳥市。前清遺老遺少,每天早晨提籠架鳥,也來遛彎兒。
王老公搖首,只道:「看,都弄胡塗了,這卦,誰是誰的?來認一認。」
丹丹閉上眼,屏息先抓了一支。然後是志高,然後是懷玉。正欲遞與王老公時,橫里有頭貓如箭在弦,颼地覷個空子,奔竄而出……
「柳葉兒尖上尖唉,柳葉兒遮滿了天。在位的明公細聽我來言唉。此事唉,出在咱們京西的藍靛廠唉——」
「不算了。年紀輕輕的,算什麼卦?」王老公說。
懷玉來了,算對了時間,便徑往大廟院內的樹下敲鐘,噹噹當,學生陸續也到了。一般自己走來,也有有錢的,穿黑色的無翻領的中山裝,銅鈕扣兒,皮鞋,坐洋包車來了。腳踩銅鈴響著——懷玉看在眼內,不無艷羡之情,好,我也要這一身。
「我不告訴你。」志高捏著嗓子學丹丹。
唐老大說著,便自攤子後頭的雜物架上取過布袋子,扔給懷玉,叮囑:
懷玉不會逗,一跟他鬧著玩兒,急得不得了。先從腮幫子紅起來,漫上耳朵去,最後情非得已,難以自控,一張臉紅上了,久久不再退。
「什麼事什麼事?」
「上兩個月剛死了一頭,聽說給埋在後山呢。」志高逮到機會反擊,「多麼可憐。」
「鬼來了!鬼來了!」
丹丹才第一次看「打鬼」,兩顆眼珠子如濃墨頓點,捨不得眨眨。眼看黑白二鬼又繞到寺的另一方,馬上自人叢中鼠竄出去。
「對,由它闖一闖。要是它找不到吃的,總會回來。找得到吃的,也綁不住它吧。」
這個人,總有令自己過癮的方法。
「——滾回去!」做爹的劈頭一記,乘勢揪了二人進去。冷啊,真的,也熬了好些時了。
一男一女,便如此地耗著。彼此誰也不肯先鳴金收兵。
丹丹生氣了,臉蛋漲紅,兇巴巴地瞪著志高,說不出話來,什麼打屁股?
志高鬼鬼祟祟拾了小石子,狠狠扔過去,扔中他的脖子。靜夜裡傳來凄厲的喝罵:
懷玉看傻了眼,每一回,一張模糊的臉,于彩匣子前,大鏡子外,給了一勾一抹一揉,紅黑黃藍白金銀……漸漸地它變了,像圖畫一般,臉上全是故事,色彩斑斕,眼花繚亂,定了型,最後在腦門上再勾一長條油紅,師父便是千百年前的一個古人。他是奸臣高俅之子,他倚仗父勢魚肉鄉民……後來,他死在艷陽樓上。
麻貓惟有敷衍他,好生動一下,王老公滿意了。
騰騰的節氣鬧過了,空餘一點生死未卜,恍惚的迴響。懷玉和志高已離廟回家去。
「把我弟放下來!」平板淡漠地。
「您老也是好人。」
懷玉磨在他「師父」李盛天身後,看他勾臉,看得神魂迷醉似的。
丹丹雖小,可不是養尊處優的小囡兒。自天津到北平,隨了黃叔叔一家,風來亂,雨來散,跑江湖討生活。逢年過節的廟會,擺了攤子,聽叔叔來頓開場白:「初到貴寶地,應當到中府拜望三老四少,達官貴人。只惜人生地生,請多多諒解。現借貴寶地賣點藝,求個便飯,有錢的幫錢場,沒錢的幫人場,咱小姑娘先露一手吧……」她是這樣給拉扯長大過來。
王老公是寂寞的。
懷玉點點頭:「我姓唐。」
「又想吃的呀?」
「給我滾出去!滾!」
懷玉待臉色還原,才好收了手腳,止住丹丹:「這貓不吃甜的。」
「甭提了,我肯定是『生不如死』,要是我比你早死,你得買只鴨子來祭我。」
一腳把懷玉踢出去,懷玉踉蹌一下,迎面是深深而又凄寂的黑夜,黑夜像頭蓄銳待發的獸。懷玉咬緊牙關,抹不幹急淚,天下之大,他不知要到哪裡是好?爹是頭一回把他趕出來。他只好抽搐著蹲在院里牆角,瑟縮著。便見到志高。
「……交友投分,切磨箴規。仁慈隱惻,造次弗離。節義廉退,顛沛匪虧。性靜情逸,心動神疲。守真志滿,逐物意移……」
「沒事。」
志高覷不到空檔兒接碴兒。
「我不知道呀。」
志高忙問:「到哪兒去?」
它認命了,無奈地只好跳上床。王老公一手緊扣貓,一手掀開被窩,裡頭已有兩頭,都是白的,矜貴的,給他暖被窩。
「還有誰的?」志高拍拍身上灰塵,「王老公的。」
二人一瞥前台稍空,便偷偷自後台走到前台去。
——他回來的,他要活著。
丹丹乍見滿屋壓壓插插都是貓的影兒、貓的氣味,不免吃了一驚。還聽王老公像個老太太似的,教訓著:「你到處亂竄,不行的,老公要不高興了,往哪裡找你好?以後都不準出去!」
「什麼牡丹?」
「老公老公,我問呢,明兒您上不上天橋去?」懷玉忙道。
在北平,也有一道橋,它在正陽門和永定門之間,東邊是天壇,西邊是先農壇。從前的皇帝,每年到天壇祭祀,都必經此橋。橋的北面是凡間人世,橋的南面,算是天界。這橋是人間、天上的一道關口,加上它又是「天子」走過的,因而喚作「天橋」。
懷玉吸溜著,由衷對志高道:「要真的出來立個萬兒,看你倒比我高明。」
「來來來。」
布帘子呼地一聲給挑起了。
「又是它。」丹丹眼尖,認得那是在萬福閣大佛殿上竄過的黑貓——真是頭千方百計的貓。
「我不回來睡,我永遠也不回來!」
「喂,挨揍了?」
「師父!」懷玉此時才敢恭敬地喊一聲。
然後見一雙眼睛,很黑很亮,雖然浮腫,那點黑,就更深。
男孩不大搭理——多半因為害羞。身手是硬的,但短髮卻是軟的。男孩依舊耗著,老鷹展翅,左腳滿腳抓地,左腿徐徐彎曲成半蹲,右腿別放於左膝蓋以上部分,雙手劍指伸張,一動不動。
「他會的,他會看字練得好不好,要看到蹊蹊兒蹺的,就讓我『吃栗子』。他專門看豎筆,一定得直直的,不直了,就罵:『你看你看,這羅圈腿兒!』可厲害著呢。」
「爹老早走了,」懷玉得意,「叫我掌燈前回去,看完『打鬼』才練字。今兒個晚上有得勤快。」
人與獸,生生世世都相依為命。他習慣了禁錮,與被禁錮。
「去你的,」懷玉不哭了,「還直個勁兒跟人家苦膩。我爹怎麼還呀?你姊揍你你還不還?」
男孩看傻了眼,像個二愣子。
看熱鬧的人聲轟轟炸炸,只巴望一個目標。
兩隻穿著破布鞋的腳正往天橋走去。左腳的腳趾在外頭露著,凍得像個小小的紅蘿蔔頭兒。志高手持一個鐵罐子,低頭一路撿拾地上長長短短的香煙頭,那些被遺棄了的不再被人連連親嘴的半截乾屍。拾一個,扔進罐子裡頭,無聲地。只有肚子咕咕響。
小孩們驚心動魄地等。忘了把嘴巴闔上,呵呵地漏出一團白氣。
丹丹繞到樹后,罵志高:「臭切糕,你一身腌剌巴臢的,我不跟你親。」
志高向來便活潑,又愛耍嘴皮子,懷玉由他演獨腳戲。只一見他又動手了,便護住小姑娘。懷玉話不多,一開口,往往志高便聽了。他一句,抵得過他一百七十句。
沒有人知道王老公這專門侍候老佛爺膳食的太監會算卦,他只管設計晚餐,埋首精研燕窩造法:燕窩「萬」字金銀鴨子、燕窩「壽」字五柳雞絲、燕窩「無」字白鴿絲、燕窩「疆」字口蘑肥雞湯……在夏天,一天送三百五十個西瓜給慈禧消暑降溫。此人並不起眼。
橋,總是橫跨在山水之間,丰姿妙曼,如一道不散長虹。地老天荒。
原來那麻布袋似的小貓,腳底心傷了,有刺。王老公眯著眼,找不到那刺。
李盛天換衫褲,系腰帶,穿上厚底靴,紮緊褲腿,搭上胖襖襯裡,再搭上厚護領。二衣箱給他穿箭衣,系大帶。盔頭箱處勒上網子及千斤條,插耳毛,戴扎巾,戴髯口。
「老公,您給我們算?最後一次?」志高示意丹丹,「來求老公算卦,來。」
「剛才你不是回去嗎?」
「咱兩代作藝,沒什麼好下場,懷玉非讀書不可!窮了一輩子,指望骨血兒中出個識字的,將來有出息,不當睜眼瞎,不吃江湖飯,老子就心滿意足了。」
大夥都被這俊朗的男孩所吸引。他凝神斂氣,開展了一身玩意,刀柄綁上紅綢帶,隨著刀影翻飛。刀在懷玉手中,忽藏忽露,左撩右劈,不管是點、掃、推、扎……都贏得彩聲叫好。
月亮升上來了。
王老公來自河北省河間府,三代都是貧寒算卦人,自小生得慧根,可是謀不到飽飯,父母把心一橫,送進宮去。
怪的是這男孩,十一二歲光景,冷冷地練,狠狠地練。一雙大眼睛像鷹。一身像鷹。末了還來招老鷹展翅,耗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