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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第二章(1)

她跪在離軍營大門幾步遠的圍牆陰影里,披裹著一件比自己身量要大不少的外套,一頂皮帽底朝天地擱在她跟前的地上。她有兩道筆直漆黑的眉毛,野蠻人特有的光滑的黑髮。一個蠻族女人在鎮上能乞討到什麼呢?那帽子里只有寥寥幾個小錢。
「就你自己一個人嗎?你說呀。」
「讓我瞧瞧。」我說。
「這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說。我說這話有點勉強。我真的能原諒我自己嗎?她的嘴唇閉得緊緊的,她的耳朵想必也這樣,她根本就不需要老年男人和他們的微弱的良知,我在她旁邊輕手輕腳地走動,告訴她有關不準流浪的治安條令,感到自己很噁心。她的皮膚在門窗緊閉的溫暖房間里慢慢泛出亮光。她用力扯開外套,把脖子對著爐火。我意識到,其實自己跟那些折磨她的人之間沒有多大差別;我陡然起顫。「讓我看看你的腳,」我換了副沉厚的聽起來像我自己的嗓音和她說話。「我瞧瞧他們把你的腳弄成什麼樣了。」
「是的。」她低聲呢喃。又九九藏書清了清喉嚨。「是的。」
「我知道你是誰,」我說。「你坐下好嗎?」我拿著她的拐杖,幫她坐到一張凳子上。她外套下面穿著一條寬大的粗麻布襯褲,襯褲塞在笨重的靴筒里。身上有一股煙草味、臟衣服的霉味和魚腥氣。她兩隻手粗硬起繭。
幾天後,我看見她正穿過廣場,拄著雙拐,走得很慢,羊皮外套拖曳在身後的塵土中。我叫人把她帶進我的房間里。她支著拐杖站在我面前。「脫下帽子,」我說。帶她進來的士兵給她摘下了帽子。就是那個乞討的姑娘,同樣覆蓋在前額的黑髮劉海,同樣寬大的嘴巴,黑色的眼睛穿過我的目光。
「現在沒什麼了。已經好了。也許天冷還會複發。」
「你不明白。你們不會要我這樣的。」她倚著拐杖。我知道她看不見。「我是……」——她伸出一根食指,另一隻手握緊它扭動著。我不明白這手勢意味著什麼。「我能走了嗎?」她徑自就朝樓梯口走去,然後站在那裡等我扶她下樓。
「看著我read•99csw•com。」我說。
她聳聳肩。「我會洗衣服。」
你住在哪兒?」
「他們告訴我你是個盲人。」
「我剛才問你靠什麼過日子。」
第二天她不在那兒。我向看門人打聽:「有個女人昨天一整天坐在那兒乞討。她從什麼地方來的?」那女人是個瞎子,他回答。她是上校帶回來的野蠻人當中的一個。別人遣返時,她被拉在這裏了。
我們不準流浪者在鎮上出沒。冬天就要來了。你必須要有個住的地方。否則你就得回你自己人那兒去。」
「我給了你這樣一份差事,你不能再上街乞討了。我不准許這樣。說來你在這兒必須要有個住處。你要是在這兒幹活,可以跟廚娘合用一個房間。」
「你從哪裡來?」我下意識地往自己肩后瞅去:她瞪眼看的是空無一物的牆壁。可她的凝視卻堅執滯重。雖說早已知道答案,我還是重複了我的問題。她以沉默作答。
「我就在看你。這就是我看人的樣子。」
她明白了我是要給她一份差事。她僵直地坐著,兩九-九-藏-書手擺在膝蓋上。
我發現了那女孩,站在她面前。她背靠著老胡桃樹林中的一個樹樁坐在那裡:很難看出她是醒著還是睡著。「喂,」我說,碰碰她的肩。她搖了搖頭。「喂,」我說,「別人都在屋子裡呢。」我拿過她的帽子撣了撣灰又遞給了她,幫她站起來,陪她一起慢慢穿過廣場,廣場上空空蕩蕩,只有守門人站在那兒,他用手護著眼睛朝我們看。
她伸出一根手指摸到腳踝外側。「這裏斷了。另一隻也是。」她撐著兩手身子向後仰,兩腿伸展開來。
「我有住處。」
我在她眼前揮了揮手。她眨了眨眼睛。我把臉湊得更近些,看進她的眼睛里去。她把凝視的雙眼從牆那裡轉向我。黑色的瞳仁襯著牛奶似的眼白,像是孩童的眼睛。我用手觸了一下她的面頰,她驚跳起來。
過了一天,我眺望廣場,風兒在那邊戲逐著一陣陣揚塵。兩個小男孩在那裡玩滾圓環的遊戲。他們在風裡滾動著圓環。圓環一會兒向前,一會兒慢下來,一會兒晃晃悠悠,一會兒向後滾https://read.99csw.com動,終於倒了。兩個男孩仰面朝圓環跑去,頭髮在風中向後掠去,露出清亮的額頭。
「你得坐著。」我說。我幫她脫去外套,開始為她洗腳。一開始,她的腳有點僵硬,慢慢的就放鬆了。
我慢慢地洗著,從上到下,緊握著她肌肉緊實的一雙小腿肚子;揉搓著她腳上的骨骼和肌腱;在她的腳趾縫間搓揉著。我變換著跪著的位置,轉到她身側,把她的腳夾在我的肘彎和腰際,這樣可以用兩隻手一起來搓洗。
「你靠乞討過日子嗎?」我問。「你知不知道你不能呆在這鎮上。我們隨時都可以把你趕走,把你送回你們自己人那裡。」
我一天里兩次經過她的身邊。每次她都像看陌生人似的看我,直瞪瞪地看著前方直到我走近她,才慢慢地把頭從我這個方向轉開去。第二次經過時,我在她的帽子里扔了一個硬幣。「天晚了,呆在外面太冷,」我說。她點點頭。太陽隱到一片烏雲後面去了;北面刮來的風預示著要下雪;廣場上空空如也;我走過那裡。
火點上了。我拉上九*九*藏*書了帘子,點亮了燈。她不願坐那個板凳,放下了拐杖,跪坐在地毯當中。
她既不推辭也不配合。我動手撥弄她外套上的系帶和扣眼,接著脫下她的靴子。她穿的是男人的靴子。比她的腳大得多。脫出來的腳包裹在長布條里,都沒有腳的形狀了。
她執拗地坐在那裡。我明白自己是在旁敲側擊探詢她的事情。
「我能看得見,」她說。她的眼睛從我臉上挪開,直瞪瞪地看著我腦後右邊的某個地方。
我打發走士兵。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
她開始還不肯解開骯髒的裹腳布。我離開了房間,到樓下廚房裡去,帶回來一盆水,還有一把盛著熱水的帶嘴壺。她在沙發上坐著等我,光著腳,腳又腫又脹,十個腳趾又短又粗,趾甲里滿是污垢。
「這裏受傷了嗎?」我說。我伸出手指沿著她說的那個部位觸摸一圈,沒感到什麼異樣。
她坐在那裡,兩眼令人迷惑地朝上凝視。
「我可以給你一份工作。我需要一個人來清理房間,同時做些洗洗涮涮的活兒。現在幹活的一個女工總叫人不大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