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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第六章.1

喬祺又嘟噥:「不管什麼事兒,明天早上再聽我的看法也不遲。」
確實,喬祺對喬喬的愛,反倒比父親來得含蓄,不像父親那麼個人表現主義。喬喬上小學一年級下學期時,市裡最大的印刷廠發生火災,無論市裡還是農村,學生們在相當長一段日子里買不到作業本。然而喬喬卻擁有著足夠用到小學三年級的各類作業本,是喬祺親自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為她從別一座大城市買回來的。第二年夏季,雨天特別多,全村的小學生,惟喬喬有一把花雨傘,還是新產品,摺疊的。也惟有她有一雙漂亮的高腰小雨靴,紅色的。喬喬上學放學,撐著花雨傘,穿著漂亮的小雨靴,專往積水處走。走得神氣而又顯擺。引得別的孩子們,無不以羡慕的目光眼巴巴地望著她洋洋自得的樣子。雨傘和雨靴,是喬祺用他在城裡做音樂家庭教師掙來的錢給喬喬買的。老師高翔的愛情悲劇以及他的殉情慘死,反而使他死後名聲大噪,漸漸竟被說成了本市最有天才也最具伯樂慧眼的音樂人。喬祺的名字,也在自己不知不覺之中,隨著老師的名字一起具有了神話般的色彩。高翔生前最得意的弟子,高翔音樂天才惟一的承傳者,青出於藍必勝於藍,種種人云亦云的說法,使喬祺在老師死後繼續因老師的名字受益匪淺。老師的名字,也繼續對他的人生發生著重要而深遠的影響。他每覺得,自己彷彿活在老師的影子里。但並不是所謂的陰影,而是令別人談論起來稱羡不已彷彿紅光紫氣的那一種福蔭似的。全國的藝術單位藝術院校又都開始錄人招生了,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些個家長們,翹首以待之心又開始死灰復燃。此一點使掙錢這一件事,對於農民的兒子喬祺並不成其為難事。每個月他總有一二百元的收入。多時甚至三百來元。當年這對一戶農民而言,是極豐的現錢收入。家裡添置了一台新的收音機,三間土坯老屋被翻修過了,窗檯以下是磚砌的了,牆和灶台不再是黃泥抹的而是水泥抹的了。喬祺自己,也有一輛曾朝思暮想的七成新的自行車了。他將它維護得看去像九成新似的。在農村,不愁有現錢花的日子不但是令別人家羡慕的,而且是招別人家暗地裡嫉妒的。父子倆深諳農民們的心理,陳家的孩子因交不起學費輟學了,只要他們知道了,趕緊替將學費交上去。李家的老人病了,沒現錢抓藥,父子倆及時將錢送去了。有時,喬祺甚至替人家從城市裡將葯帶回來了。東家兒子結婚了,西家兒媳婦生小孩了,從前的老村長家,必有一份體面的賀禮送去。包括他的接替者在內的村人們,依然尊敬地稱他村長,依然在前邊冠以他自己並不怎麼受用也與他的年齡並不怎麼相符的「老」字,以表示對他的親和的持續性的承認。而他心裏清楚,自己所受到的比從前似乎更加真實的尊敬,乃因沾了兒子的光。
灰白的天光,透過洗薄了的窗帘,霜似的映了一炕。
「小妹妹別急,讓我單獨替你想想……」
說完,一條泥鰍似的,哧溜一下鑽入喬祺被窩裡了。
「那不行,我說完了,還得聽你的看法呢!你說完了你的看法,我才回我的被窩。」
接下來,喬守義更只能隱隱聽到喬喬嘰嘰咕咕的耳語聲了。聽著聽著,他睡著了。
而小喬喬,逐漸成為全村大人們都喜愛的一個小女孩兒。這是很自然的,她也沾盡了大哥哥喬祺的光。在農村,助人為樂慷慨大方之人,是口碑最好的一類人。因為那樣的人總是比人們所希望的數量少。大人們喜愛小喬喬實屬愛屋及烏。而他們的小兒女們喜愛她,則由於她也和她的大哥哥喬祺一樣,在小夥伴兒中每以助人為樂慷慨大方普獲好感。
「那就晚了,我這一件為難的事兒,一上學就要面對的呀!」
「你有把握?」
將來,兒子和喬喬,他們可怎麼辦呢?
隨著喬喬過一年長一歲,他對他們將來關九_九_藏_書係的憂慮和迷惘,也越來越結成了個死扣般的心結。
喬守義一家三口,在村裡依然很特殊。
「我跟他說,他如果還打算再逃幾天學,那我可就想幫都幫不了他了!」
天將明時,喬守義醒了。他不論睡得多晚,總是在那一鐘點醒來。一年四季,基本如此。
「那你放學后,我主動問你!」
父女倆如此這般閑聊時,喬喬問得最多的是關於「媽媽」的事。她連「媽媽」的照片也沒見過,從沒聽過「媽媽」。也許正因為是這樣,後來才經常問。
「不嘛,我也困死了……」
「喬喬,上次講的那一個故事,你還沒講完呢!」
「我叫你回自己被窩睡去!」
「喬喬,再講一個吧!」
一顆淚水也吧嗒掉在喬祺正包著的書皮上。
家裡原本是有幾張喬祺媽的照片的,鑲在一副相框里。喬喬剛開始會叫「爸」會叫「哥」時,父子倆一商議,連相框用幾層報紙包好,收藏在天棚頂上了。小傢伙太精靈了呀,他們怕她哪一天忽然指著喬祺媽的照片問是誰?更怕她哪一天指著又問我怎麼一點兒不像我媽媽呢?女兒不像父親,父親可以說她像母親。小妹妹不像大哥哥,大哥哥也可以說她長得像媽媽。但是如果她發覺她並不像媽媽,無論當父親的還是當大哥哥的,豈不是無言以對了嗎?
喬喬說:「我讓他明天一定去上學。那我就不向老師報告他是逃學。」
「如果連我都逮不著,他個小孩子,更別抱指望了。那就是天意。」
喬喬成長得無憂無慮。她活潑、快樂,性格發展極其自由,未受過任何一種壓抑,終日幸福得像坡底村愛狗的人家所養的小狗。她開心起來依然會笑得格格嘎嘎前仰後合的。能感染得別人也心花怒放。但是她若安靜下來,卻又往往如泥捏的一個好看的小人兒。那時喬守義和喬祺都不太敢輕易走到她身旁去,認為那時要干擾了她的安靜簡直是一種大錯。
「那他又怎麼說的呢?」
哥哥小時候惹他和媽媽生過氣沒有,那是由於做錯了什麼事?……
「他知道的還挺多的。水獺的洞,最多也就三處洞口。」
「再讓他多逃一天學吧。明天我跟他到那個水泡子去,後天他去上學。以後的事他自己就不用管了,由我替他將那兩隻水獺逮住,我一分錢也不分他的。」
他也只有這麼回答。話不直接對父親說,而是對不丁點兒的小妹妹說,彷彿如此一來,就可以迴避一個誠實與不誠實的問題了。
其實喬喬並不是干躺著睡不著,於是想鬧人。她真的忽然想起了一件自己明天一上學就將面對,並且必使自己左右為難的事。
她抽抽泣泣地說:「我想媽媽,真想她,想極了……」
「你媽媽她,不但相貌好,身材好,嗯,品格也好。我們從沒因為什麼家裡外頭的事吵過架。夫妻一場,那真是恩恩愛愛,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那一天喬祺乏了,一躺下便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喬喬鑽入他被窩他也未醒,喬喬的小手,就在他身上各處撓他的癢。喬祺終於癢醒了,往被窩外推她,還說:「去去去,今天晚上不許煩我!你又不是沒有自己的被窩!」
在喬喬以小孩子那種一往情深的話語一次比一次更詳細的詢問之下,在喬守義一次次不厭其煩的回答過程中,他曾有過的那一段極其糟糕的不堪回首的婚姻,逐漸被他自己修正得似乎十分幸福十分美滿了。
喬喬嘟噥著,將身子蜷縮了,背對喬祺,像只小蝦似的,頓時安靜無聲。
從前是靠了喬守義一村之長的權威。
「哥你保證嘛!」
當然,這小女孩兒自身,也有格外招人喜愛之點。她天生聰明。那一種聰明是農村孩子中少見的。體現為一種稟賦,一種基因現象。她記憶力極強,一篇課文看一遍,放下課本就背下來了。她有很豐富的想像力,善於講故事。而一個善於講故事的孩子,read.99csw.com不論是男孩還是女孩,將一大堆孩子吸引在凝聚在自己周圍,乃是一件易事。
他有時也就會對兒子這麼說:「兒子啊,如果現在別人來把咱們的喬喬領走了,我還真捨不得呢!想想,幸虧當初沒把她送掉了。那樣,今天誰帶給我這麼多高興啊……」
「那你就快說,說完之後,滾回自己被窩去!」
喬喬那雙黑圍棋子般的大眼睛定定地望著喬守義,頃刻湧出淚水。她的黑眼珠還是那麼黑,眼白的部分卻明顯地增多了,將黑眼珠托得更圓,完全符合事實的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當父親的似乎要強調,他對兒子的和顏悅色,其實意味著是一種報答。
「那你快說,快說!哎呀你,我打你屁股了啊!」
喬祺來硬的不行,只得來軟的,央求地嘟噥:「好喬喬,好小妹,我嫌你身上熱!哥困死了,好妹妹是不煩人的!」
「一定逮著,兩隻!」
喬喬的語調聽來又飽含著同情了。
「為什麼?」
「那……他聽了你的話怎麼表示的呢?」
喬喬說的是這樣一件事兒——班上有名男生三天沒上學了,老師猜他是病了,讓喬喬到他家裡去看看實情。喬喬一出現在他家裡,那男生就立刻神色慌張起來,暗中向喬喬直擺手。喬喬心裏也就明白,他肯定是背著家長逃了三天學。她怕他挨打,對他爸媽撒謊,只說自己是要找那男生說說班裡衛生值日的事兒。騙過了對方家長,那男生送她走出院子后,她逼問他三天沒上學,都幹什麼去了?那男生只得從實招來——他在小泡子邊上撈蝌蚪給小弟弟玩兒時,竟發現了一對兒大水獺!說一隻水獺最少也能賣一百多元,要是一對兒都逮著了,那就等於自己給家裡添了二百幾十元錢啊!
父親在和兒子談到喬喬時,總喜歡說「咱們」兩個字,彷彿要一次次在兒子頭腦之中加深這麼一種印象——別以為你當初撿了她,她就只能由你一個人現在愛著她了!她叫你什麼?不是叫你哥嗎?那麼我當然就是她的父親!我也當然有一份愛她的權力!而且我的權力按父親的權力那合情合理地得排在你的權力的前邊!……
喬喬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翻轉過身,乖乖順順地說:「睡就睡。」
他不由得在心裏對他的高翔老師說:「老師,老師,親愛的老師呀,您如果有靈在天,那麼您應當看到了,我已經儘力照您的囑託來愛您的女兒了!還有我的父親,難道您沒看見,他也是多麼寶貝小喬喬嗎?……」
當爸的插言道:「喬喬,乖女兒,要懂事兒,啊?跟你哥說完事兒,就快回到自己被窩睡吧!」
「那不一樣,那不一樣。我不嫌麻煩!你怎麼能跟喬喬比?就你,哼!你現在不惹我生氣了,那還不是因為受到了咱們喬喬的好影響?……」
喬喬卻將被邊壓在自己身下,雙手揪著被角,賴在他被窩裡。
「那老師以後知道了,可會嚴厲地批評你的啊。也許,還會影響你評『三好生』。」
還能從哪兒來的呢?再天生聰明的一個孩子,上帝也不會在其出生之前就將無窮無盡的故事像印書一樣印在她頭腦里了。或是喬守義講給她聽的,或是大哥哥喬祺講給她聽的,或是從小人書上看來的。到她小學二年級時,她的喬祺大哥哥已經為她買了幾十本小人書了。而那對於一般農村的孩子太是精神上的奢侈了。她不久便在喬守義和喬祺的點說之下懂得了一個道理——在農村顯擺是招人討厭的。於是她將那些小人書全分給了村裡的孩子們。並且,以後也知道在下雨天去上學時,應該順路接上一個沒有雨具的同學,兩人共撐一把傘了;也不|穿著漂亮的小雨靴偏在赤腳的同學面前去蹚水了。
喬祺嫌熱,幾乎想將她推出被窩去,卻又不忍……
喬祺問:「那你可對老師怎麼說呢?」
有次父親還扭頭看著他問:「喬祺,我說得對嗎?」
「心甘情願?」九_九_藏_書
他說:「噢,寶貝!噢,心肝!噢,乖女兒!別哭,別哭,你哭得爸爸心裏邊難受,像有把刀在亂割……」
喬守義伸出雙手,一下子將喬喬扯過去緊緊摟抱在懷裡,自己褶皺的眼角也流下了淚水。
喬喬得逞后,復趴下,嘴貼喬守義的耳朵小聲說:「我想起件事兒,要跟哥哥商量商量!」
結果他困意全消。
「他說我愛怎麼怎麼!說他又沒求我非替他撒謊。還說他才不在乎我怎麼告訴老師呢!」
「啊,喬喬,爸爸說的話句句屬實。我們的媽媽,就是爸爸說的那樣……」
「你問我思念不思念她嗎?嗯,當然啰,經常思念起她來,不止一次夢見過她……」
他的目光又變得憂鬱了。
「破壞了就破壞了唄,那我也沒法子呀。」
「他家太窮了,一件像點兒樣的東西都沒有。我覺得他逃學也是為了他的家,和貪玩逃的學生不一樣。」
喬喬又撓他癢,聽話聲喬守義感到兒子是真的有點兒生氣了。
喬喬也又說:「明天早上我要是著急忙慌地去上學,忘了講給你聽是件什麼事兒呢?」
看著聽著喬村長和喬喬這一老一小在閑聊,那情形是非常使人感到溫馨的。閑聊這一件事,體現在父女倆身上是特鄭重也特莊重的一件事。他們手裡並不輕鬆散漫地做著什麼無關緊要的活兒,比如搓包米啦,剝豆莢啦,選菜籽啦,不,他們不那樣,而彷彿是將閑聊本身當成一樁極須認真對待的「活計」來做。情形常是這樣——喬村長坐在小凳上,面前擺著盛煙葉的紙盒子,一會兒抓起一撮聞聞;不吸,只聞。聞一下便放回紙盒裡去。喬喬小小的年紀,已經知道吸煙對人的身體有害,是導致父親咳嗽不止的原因。由於她每態度嚴肅地進行批評和禁止,喬村長只有背著她才偷吸一支煙了。與她面對面閑聊時,他無論多麼想吸,也能克制著煙癮不吸。不只是怕受到批評,還怕嗆著了她。而喬喬,則趴在父親面前,兩肘著席,雙手捧頤,支著頭,一句接一句向父親提問。問他小時候的生活怎樣,問他的父母也就是她想像之中的爺爺奶奶是怎樣的人,愛他是不是像他愛她一樣?還問他是怎麼與她想像之中的媽媽戀愛的,他和她的媽媽吵過架沒有,為什麼?
是的,喬村長早已接受「小妖精」是自己家的一口人這一現實了。最初接受得很勉強,後來漸漸變得情願了。隨著「小妖精」的年齡一歲歲增長,他反而特別擔心某一天會失去這一個可愛又精靈的「女兒」了。對於村民們,他或者囑咐,或者警告,所以許多人都向村長指天咒地發過重誓,保證不從自己口中泄露他的「女兒」的身世真相。而幾乎每一戶的家長,也都對自己的孩子們進行過不厭其煩的囑咐和嚴厲的警告。所以「小妖精」長到七歲以來,從沒因自己的身世真相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感到過困擾。也從沒懷疑過「村長爸爸」是不是自己的親爸爸。而喬祺哥哥,當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了。那一年喬祺二十二歲了。從他二十歲那一年開始,坡底村也實行分田到戶了。家裡承包了五畝地,兩畝種菜,三畝種糧。那時的喬守義已當了三十來年村長,有著廣泛的好人緣。農忙時,每有念舊情的人主動前來幫幾天。秋季的餘糧,順利賣了也不成問題。而夏季里,喬村長還沒檢查出病時,他就會擔著時令菜蔬走過江橋去賣給城裡人。不必進城太遠,就在江邊那條街上,一上午或一下午也就賣完了,隨便買回些油鹽醬醋什麼的。由農村少年而成為青年農民的喬祺,對音樂的酷愛依然未變,甚而迷戀有加。為了給家裡掙點兒零花錢,也為了供妹妹喬喬無憂無慮地上學,他一有空兒也走過江橋去,在沿江街一處報亭旁「賣藝」。
於是喬祺感到,小妹妹明天將面對之事,實在是太難為她了。
一盤火炕,以前是喬守義因為風濕病腰腿疼睡炕頭,喬喬怕熱睡炕尾,喬祺睡炕中。火炕九*九*藏*書夏天也是要燒的。總之只要開火做飯,煙走炕洞,就實際上等於也燒炕了。自從喬喬大到七歲,喬守義不睡炕頭了,要睡炕中間了。他說總感到心裏有股內火,睡炕頭也覺燥熱了。自然,那是借口。從而,睡在炕中間的這一位父親,每晚就將兒子和喬喬的褥位隔開了。
由於身體不好,卸去了村長和支部書記之職以後的喬守義變得嘮叨了。精神分明也經常陷於鬱悶、迷惘和空虛中了。彷彿,只有兩件事能算是他的「精神寄託」了。一件事是寫詩詞,古體的。七言、五言、「西江月」、「虞美人」等等,隔幾天就會寫出一首。三十幾年不曾之乎者也了。建國初期城市重點高中里當年那一位惹得不少女生芳心大動的校園詩人,雖才五十來歲年紀,卻已變成了雙手厚繭,滿臉褶皺的「老」農。另一件算是他「精神寄託」的事,便是與寶貝女兒喬喬閑聊。是的,喬喬之對於喬村長,已經是寶貝是心肝了。以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來形容,未免過分誇張。但喬喬如果患了什麼嚴重的病,必須得換肝、換腎、換脾,哪怕是換心臟,只要醫生認為換上他的可以,沒問題,那麼他會毫不猶豫地說:「別等了呀,我身上現成的,趕快給我女兒換上吧!」
喬祺說:「小妹,這孩子我認識。他家的日子我了解,過得很困難的。二百幾十元,對於任何一戶農民人家,都是不小的一筆錢啊。你想怎麼辦呢小妹?」
喬喬的一隻小手握成了拳,在大哥哥的胸膛上使勁兒擂了一下,彷彿喬祺便是那男生。
他看到的情形是——他的兒子喬祺背對著喬喬,將一床舊被子團得像個大球,摟抱在自己懷裡。一腿直伸,一腿彎曲,正睡得酣然如泥。而腰身纖纖的喬喬,緊貼著兒子那寬闊的後背,一條削了皮的嫩筍般白的手臂,半搭半摟地橫在兒子身上,也睡得香著呢、甜著呢。腮那兒現著淺淺的梨窩,似乎在夢中微笑。兒子只穿短褲;喬喬除了短褲,前胸還罩件繡花的小紅兜兜,是他給買的。二十二歲的兒子在父親眼裡也仍是孩子一個啊!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的睡相,使喬守義聯想到一顆小水蘿蔔和一條還沒長籽的西葫蘆擺在一起。
喬喬說:「我只能替他再對老師撒謊,說他確實病了呀!」
喬喬就轉過身,也將嘴貼著喬祺耳朵,小聲說:「哥,我有事兒聽你的看法,你不是囑咐我遇到什麼難事兒要虛心聽聽你的看法嗎?」
「好好好,我保證兩隻全替他逮著,有十分把握行了吧?……現在,你給我乖乖地睡覺!」
「嗯。心甘情願。」
喬祺則成心不以為然地說:「我覺得沒有喬喬,咱們父子倆的日子一定過得很省心。多了一個她,麻煩死了。沒有她,我也會想方設法使你天天高興的,你是我的父親嘛!……」
「看來,他為那二百多元,有點兒豁出去了……既然他自己都不在乎,那你還替他隱瞞個什麼勁兒呢?如實向老師彙報就是了!」
人和犬馬一樣,有時候我們真的不得不承認血統論多多少少是有一點兒道理的。高翔的父母以及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是那類藝術和人生糅合得難解難分的人。兩代父母雙方面的藝術基因,在她身上形成著一種原始的未經開發後來也一直未經開發自然而然的稟賦。它雖未體現於藝術,卻體現在她後來的人性質量和成分之中了。而她的人性之中,亦具有她的母親,那個安徽農村女孩人性之中特別純情質樸的一面。以及她母親的母親,一個忠心耿耿地為她父親一家做了二十幾年女傭的農村女人那種以善為本,寧天下人負我,我不負任何人的可貴品質。而喬守義父子之對於她,除了給予她充分的飽滿的父愛和兄愛,還告訴了她諸多做人的一般的道理。在喬祺這一方面,為的是對得起老師。在喬守義這一方面,為的是維護「農民」兩個字的名譽。那是他這一個當了三十來年村長的特殊農民的意識本能。他九九藏書的閱世經驗告訴他,總有一天,不定什麼人,會以什麼樣的一種血緣關係來認喬喬。他希望那時對方們感慨萬千地承認——想不到,一戶農民,將一個當年被拋棄的城市裡的女嬰,變成了一個如此有教養的女人。而不願情況反過來,對方們抱著喬喬哭,邊哭邊說你怎麼被變成了這樣!罪孽呀,這戶農民將鳳種變成了烏鴉!……
這一天三口人熄燈就寢不一會兒,喬守義發覺喬喬悄沒聲地爬了起來,打算從他身上邁過去。他知道她要怎樣,以批評的語氣說:「嗯!不許再調皮了。都熄燈了,就該好好睡覺嘛!」——一邊說,一邊伸出只手去捉喬喬的手,意欲扯住她,將她拖倒下去,迫使她老老實實地睡。卻沒捉住她的手。黑暗中但聽她格格笑著,已然從自己身上邁過去了。
「這……」
「可我……可我還是不忍心。他以前也逃過學的。老師通知他家長一次,他就挨一頓狠揍!……」
「喬喬,你的故事都是從哪兒來的呀?"
當時喬祺正替喬喬包書皮。被問得猝不及防。
從旁親耳聽著父親如此這般談起自己的母親時,喬祺暗自訝然。作為父親和母親之婚姻的最有發言權的見證人,他也開始明智地修正起自己關於父母關係的記憶來。出於對小不點兒妹妹的感受好壞的考慮,出於對父親的高度同情和憐憫,也出於對自己作為惟一兒子的一種理性要求。
喬守義只有輕輕嘆道:「唉,你呀,你呀,喬喬,都七歲了嘛,得習慣自己睡了嘛!」
村長喬守義五十一歲那一年死在家裡。他因肺癌而死。一個當村長的人,在從前,不生病是一位村長;一生病,也就與一個普通農民沒什麼區別了。住不起醫院,一檢查出是肺癌就已經是晚期了。既然已是晚期了,他認為治也白治。為了自己多活幾年,而在自己死後讓兒子背上一筆給自己治病欠下的債務,這樣的做法根本不符合他作為父親的決策原則。他都捨不得花錢抓服中藥吃。中藥倘能治癌,還會有那麼多死於癌症的人嗎?他這麼想。一服被說成是治癌的中藥,再便宜也得幾十元。而喬喬一個學期的學費加書本費,便是那麼多錢。
「要是……破壞了你一直給老師留下的好印象呢?」
由於喬喬的存在,原先僅僅父子二人組成的一個氣氛單調的家,於是時常氤氳著情感交織的氛圍了。喬守義對待兒子的態度,也越來越和顏悅色親密無間了。他心裏一番番產生對兒子的感激……
「你媽媽嘛,嗯,那是坡南村當年出了名的美人啊,哪一個未婚男人都夢想娶她為妻的一朵女人花。在方圓百里的男人中,她惟獨相中了坡底村的我,愛上了我。你爸爸我,當年那也是一表人才呀,是全公社最年輕的黨員,也是全公社文化程度最高的小夥子。我和你媽媽結為夫妻,那在當年是太般配的一對兒了,人人羡慕人人誇……」
「那我就不當了唄。」
後來是靠了兒子喬祺的助人為樂。
那一年那個小女孩七歲了,爸爸和哥哥給她取名喬喬,上小學二年級了。她說話晚,但一開始說話,張口就是一句句的大人話,一套套的大道理。家裡有台舊收音機,那是她學話的「課本」。從兩歲起,她就愛將手臂平放在桌子邊上,下頦壓在手臂上;或手捧下頦,守著收音機沒夠地聽。幾乎一切廣播節目都吸引她,包括政治新聞。到她五歲時,語彙總量反而是同齡兒童的幾倍了。因為有喬祺這樣一位家庭教師,她已經能夠在喬村長的生日那一天,給「村長爸爸」寫一封洋洋三四百字感情充沛的祝賀信了。喬村長盤腿坐在炕上,優哉游哉地吸著捲煙,看著他的「女兒」肅立於面前,以童聲朗讀寫給自己的生日祝賀信,內心裡幸福得難以形容。
「他卻說,至少得逃三天學。說明天就去上學,也許逮不著那一對水獺了。還說他已經編了套子下在兩處洞口,如果發現了第三處洞口,就萬無一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