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暖和，這裏的風小多了。「

幾天下來，許三觀和來喜兄弟相處得十分融洽，來喜兄弟告訴許三觀，他們運送這一船蠶繭，也就是十來天工夫，能賺六元錢，兄弟倆每人有三元。許三觀就對他們說：

「我來摸一摸。」

」你說你會搖櫓，你他媽的一搖就把櫓搖到河裡去了，你剛才還說會什麼？你說你會這個，又會那個我們才讓你上了船，你剛才說你會搖櫓，還會什麼來著？「

」我知道你們是為了救我；我現在也不是要把七百毫升的血都還給你們，我只要你們把別人的三百毫升血收回去，我許三觀都快五十歲了，這輩子沒拿過別人的東西……「

許三觀說著將兩個食指疊到一起，做出一個十字，繼續說：

」看不出來。「許三觀說，」六十四歲了，身體還這麼硬朗。「

那個老頭聽了許三觀這番話，連連點頭，他說：

「我這次出來，在林浦賣了一次；隔了三天，我到百里又去賣了一次；隔了四天，我在松林再去賣血時，我就暈倒了，醫生說我是休克了，就是我什麼都不知道了，醫生給我輸了七百毫升的血，再加上搶救我的錢，我兩次的血都白賣了，到頭來我是買血了。在松林，我差廠點死掉……」

許三觀點點頭，他向兩邊房屋窗口的人，還有站在石階上的人鞠了躬，他說：

許三觀在林浦的醫院實了血，又在林浦的飯店裡吃了一盤炒豬肝，喝了二兩黃酒。接下去他走在了林浦的街道上，冬天的寒風吹在他臉上，又灌到了脖子里，他開始知道寒冷了，他覺得棉襖里的身體一下子變冷了，他知道這是賣了血的緣故，他把身上的熱氣賣掉了。他感到風正從胸口滑下去，一直到腹部，使他肚子里一陣陣抽搐。他就捏緊了胸口的衣領，兩隻手都捏在那裡，那樣子就像是拉著自己在往前起。

許三觀回答：「一樂病了，病得很重，是肝炎，已經送到上海的大醫院去了……」

許三觀伸手去摸了摸一樂的肩膀，對一樂說：

許三觀說：」我沒有病，我就是賣血賣多了覺得冷，現在你們賣給了我七百毫升，差不多有四碗血，我現在一點都不覺得冷了，我倒是覺得熱，熱得難受，我要還給你們三百毫升血……「

」我知道你是這裏的血頭，你白大褂的胸前和袖管上黑乎乎的，你胸前黑是因為你經常靠在桌子上，袖管黑是你的兩條胳膊經常放在桌子上，你和我們那裡的李血頭一樣，我還知道你白大褂的屁般上也是黑乎乎的，你的屁股天天坐在凳子上……「

」我們先不進去，我們知道醫院在這裏了，我們先去河邊……「

」亡命之徒。「

他們看到他的嘴巴胡亂地動了起來，他說了些什麼，他們誰也聽不懂，他們問他們：

許三觀看到有人圍了上來，就對他們說：

許三觀說：」我不是亡命之徒，我是為了兒子……「

許三觀說到這裏停住了，他對來喜說：

那個醫生說：」我們是救你命，你都休克了，要是等著讓你知道，你就沒命了。「

他們在船頭生火做飯，做完飯，他們就藉著月光，在冬天的寒風裡將熱氣騰騰的飯吃了下去。許三觀吃完飯，覺得身上熱起來了，他說：

「你為什麼要賣血？」

來喜說：」賣，有三十五元錢呢。「

許三觀對他們點點頭，把鹽放到口袋裡，坐回到剛才的石階上，他這次舀了半碗河水，接著拿起一隻茶壺，把裏面的熱茶水倒在碗里，倒滿就一口喝了下去，他抹了抹嘴巴說：

「賣血？」他們說，「賣血為什麼要喝水？」

老頭就起身抱過去了一頭小豬，放在許三觀的腳旁。那頭小豬已經睡著了，一點聲音都沒有，許三觀把自己冰冷的腳往小豬身上放了放，剛放上去，那頭小豬就吱吱的亂叫起來，在許三觀的被窩裡抖成一團，老頭聽到了、有些過意不去，他問：

來喜兄弟都只喝了五碗水，他們說：

」身體暖和過來了吧？「

「你們都是好心人，我就告訴你們，我喝水是為了賣血……」

」來順說得也有道理，我哆嗦是連著賣血……「

他們聽了這話哈哈笑起來，笑過之後他們說：

他們中間一些人笑了起來，有人說：

許三觀點點頭說：」我怎麼會嫌棄呢？你心腸真是好你就放一頭小豬過來，一頭就夠了。「

聽到這個聲音，他馬上不哭了，他轉過身去，看到了許玉蘭，許玉蘭正扶著一樂走進來。許三觀看到他們后，就破涕為笑了，他說：

」我不擠你們了，我就在外面睡。「

然後他說：」為了我兒子，我就買你們一碗血吧，兩碗血我也買不起。我買了你們一碗血，到了長寧我就能賣出去兩碗，這樣我也掙了一碗血的錢。「

」這茶水真是香。「

許三觀拿著碗站了起來，他看到近旁的幾戶人家都在窗口邀請他，就對他們說：

許三觀看到飯店的夥計正在走過來，就壓低聲音說：

來順就對來喜說：」到了七里堡，我還要去賣掉它兩碗血，你賣不賣？「

許三觀聽了這話，點了點頭說：

許玉蘭說：「你胡說什麼，一樂好多了。」

許三觀兩隻手伸開去拍拍他們兩個人，繼續說：

醫生揮揮手說：」你出院吧。「

他們就去給他買了一碗麵條回來，又幫著他把麵條吃了下去。許三觀吃了一碗麵條，覺得身上有些暖和了，再過了一會兒，他說話也有了力氣。許三觀就說他用不著四條被子了，他說：

許三觀帶著來喜兄弟走在黃店的街上，他們先去找到醫院、然後來到河邊的石階上，許三觀拿出插在口袋裡的碗，把碗給了來喜，對他說：

許三觀點點頭，他說：

她們已經將船撐到了河的中間，許三觀又對來喜說：

「你不口渴，為什麼還要喝這麼多的水？你喝的還是河裡的冷水，你喝這麼多河水，到了晚上會肚子疼……」

「我們要去虎頭橋了。」

他們打斷他的話，「覺得冷就是發燒，你摸摸額頭。」

他們說：「你沒有發燒？那你為什麼說胡話？」

許三觀說：「八碗。」

於是許三觀剛剛賣掉的四百毫升血，又回到了他的血管里。他們又給他輸了三百毫升別人的血以後，他的血壓才回升到了一百和六十。

」你是不是病了？你蓋了兩條被子，我看到你還在哆嗦……「

這時候他又把話說清楚了，他說：

」我在這把椅子上坐了十三年了，到我這裏來賣血的人有成千上萬，可是賣血和買血的一起來，我還是第一次遇上……「

來喜說：」眼下是冬天，你在外面睡會凍死的。「

他們說：「你是不是發燒了？」

許三觀連連搖頭，」這賣血和從女人身上下來還是不一樣……「

」賣一次、兩次的；也就是覺得力氣少了一些，要是連著賣血，身上的熱氣也會跟著少起來，人就覺得冷……「

到了晚上，他們的船靠到岸邊，揭開船頭一個鐵蓋，來順和來喜從蓋口鑽進了船艙，兄弟兩人抱著被子躺了下來，他們躺了一會，看到許三觀還在外面，就對他說：

許三觀從林浦坐船到了北盪，又從北盪到了西塘，然後他來到了百里。許三觀這時離家已經有三天了，三天前他在林浦賣了血，現在他又要去百里的醫院賣血了。在百里，他走在河邊的街道上，他看到百里沒有融化的積雪在街道兩旁和泥漿一樣骯髒了，百里的寒風吹在他的臉上，使他覺得自己的臉被吹得又干又硬，像是掛在屋檐下的魚乾，他棉襖的口袋裡插著一隻喝水的碗，手裡拿著一包鹽，他吃著鹽往前走，嘴裏吃咸了，就下到河邊的石階上，舀兩碗冰冷的河水喝下去，然後回到街道上，繼續吃著鹽走

」買賣要講個公道；我把血賣給他們，他們知道，他們把血賣給我，我一點都不知道……「

許三觀拿出插在口袋裡的碗給那個血頭看，血頭說：

許三觀說：」我沒有神經病～我只是要你們把不是我的血收回去……「

他們說：」鹽吃不了你就帶上，你下次賣血時還用得上。茶水你現在就喝了九*九*藏*書，你趁熱喝下去。「

」我賣血掙了有七十元了，七十元給我兒子治病肯定不夠，我只有到上海再想別的辦法，可是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

「要喝多少？」

坐在河邊窗前吃著熱氣騰騰午飯的林浦居民，注意到了許三觀，他們打開窗戶，把身體探出來，看著這個年近五十的男人，一個人坐在石階遠下面的那一層上，一碗一碗地喝著冬天寒冷的河水，然後一次一次地在那裡哆嗦，他們就說：

許三觀舉目四望，四周一片黑暗，只有遠處有一些零星的燈火，他問他們：

許三觀說：「我沒有說胡話。」

在街上的人不知道他患了什麼病，他們問他，他的嘴巴哆嗦著說不清楚，他們就說把他往醫院里送，他們說：好在醫院就在對面，走幾步路就到了。有人把他背到了肩上，要到醫院去，這時候他口齒清楚了，他連著說：

然後他身體前仰後合地搖起了櫓，櫓槳發出吱哩吱哩的聲響，劈進河水裡，又從河水裡躍起。許三觀坐在船頭，坐在來喜的屁股後面，看著來喜手裡橫著竹篙站著，船來到橋下時，來喜用竹篙住橋墩，讓船在橋洞里順利地通過。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臉上黃得都發灰了，你說話時都要喘氣，你還要來賣血，我說你趕緊去輸血吧。「

「你們都是好心人，你們能不能給我一點鹽？」

「太冷了，冷得我肚子里都在打抖了。」

」十天來我賣血賣了四次，就像一天里從女人身上下來四次，這時候就不只是腿軟了，這時候人會覺得一陣陣發冷……「

有人打斷他：「一樂是誰？」

他們看到許三觀已經站在了船頭，就對他說：

說到這裏他的右手拿起來搖了兩下，說：

「我喝足了，你們喝。」

」他說他冷，他是不是有冷熱病？要是冷熱病，送醫院也沒有用，就把他送到旅館去，聽他的口音是外地人……「

「是不是很燙？」

「那你就是發燒了。」他們說，「人發燒了就會覺得冷，你摸摸自己的額頭，你的額頭肯定很燙。」

」我想吃麵條。「

」你說得也對，到了我們這把年紀，做人已經做全了……「

來喜兄弟接過去鹽吃了起來，吃了一會兒，來喜說他能喝水了，就舀起一碗河水，他咕咚咕咚連喝了三口，接著冷得在那裡哆嗦了，他說：

聽了這話，他又是嘿嘿笑了一會兒，他說：

許三觀還是看著他們笑，沒有伸手去摸額頭，他們催他：

許三觀聽說他們還沒有上過女人身體，也嘿嘿地笑了，笑了一會兒，他說：

」你真能喝啊。「

許三觀說：「你們不認識，你們快喝吧，每人喝一碗，輪流著喝……」

松林的醫院收了許三觀七百毫升血的錢，再加上急診室的費用，許三觀兩次賣血掙來的錢，一次就付了出去。許三觀就會找到說他是亡命之徒的那個醫生，對他說：

來喜搖搖頭說：」不去了，才賣了一碗血，捨不得吃炒豬肝，也捨不得喝黃酒。「

許三觀嘿嘿笑了幾下，他看著來喜說：

來喜說：」我不能喝水，我把血賣給你，我就不能喝水。「

然後他看看放在石階上的三隻茶壺，對他們說：

接著那個人對他們說：」你們來試試。「

許三觀說：「我沒有口渴，我喝水不是口渴……」

來順對來喜說：「他都能喝八碗，我們還不喝他個九碗十碗的？」

」你們的船再加一個人不會覺得沉的，我上了船能替你們搖櫓，三個人換著搖櫓，總比兩個人換著輕鬆，我上了船還會交給你們伙食的錢，我和你們一起吃飯，三個人吃飯比兩個人吃省錢，也就是多吃兩碗米飯，菜還是兩個人吃的菜……「

這時候一個人笑了起來，他在牆根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他的周圍都是陽光，他覺得自己身體比剛才暖和一些了，而抓住衣領的兩隻手已經凍麻了，他就把手放下來、插到了袖管里。

「還不如賣血，賣一次血能掙三十五元……」

許三觀說著把手從被窩裡伸出去，向他伸出三根指頭說：

許三觀點點頭說：「是的。」

「賣了血以後，身體會不會敗掉？」

醫生說：」你在說什麼？「

許三觀說：」我要你們收回去三百毫升的血……「

許三觀看到來順在船尾呼哧呼哧地搖著櫓，還不時伸手擦一下臉上的汗水，那樣子十分起勁，許三觀就對他說：

這天下午，許三觀也離開了七里堡，他坐船去了長寧，在長寧他賣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後，他不再坐船了，長寧到上海有汽車，雖然汽車比輪船貴了很多錢，他還是上了汽車，他想快些見到一樂，還有許玉蘭，他數著手指算了算，許王蘭送一樂去上海已經有十五天了，不知道一樂的病是不是好多了。他坐上了汽車，汽車一啟動、他心裏就咚咚地亂跳起來。

他們問：「阿方是誰？」

這天晚上，許三觀和一個年過六十的男人住在一起，那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穿著破爛的棉襖，黝黑的臉上有幾道被冬天的寒風吹裂的口子，懷裡抱著兩頭豬崽子走進來，許三觀看著他把兩頭小豬放到床上，小豬吱吱地叫，聲音聽上去又尖又細，小豬的腳彼繩子綁著，身體就在床上抖動，他對它們說：

「爹。」

許三觀接下去又喝了三碗，他們說：

來順也是喝了一口后叫了起來：

許三觀這才想起來，還沒有給他們吃鹽，他從口袋裡掏出了鹽，遞給他們：

來喜說：」我現在身體好看呢，就是腿有點軟，像是走了很多路，歇一會兒，腿就不軟了。「

許三觀說：「這都是外國字，我不會寫，我只會寫第一種O，就是畫一個圓圈，我的血就是一個圓圈。」

他們回答：」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別管他說什麼了，快把他往醫院里送吧。「

說著他把被子蓋在了兩頭小豬的身上。自己在床的另一頭鑽到了被窩裡。他躺下后看到許三觀正看著自己，就對許三觀說：

「我兒子，」許三觀說，「他病得很重，只有上海的大醫院能治。家裡沒有錢，我就出來賣血。我一路賣過去，賣到上海時，一樂治病的錢就會有了。」

來喜也說：「你下去吧。」

許三觀站在岸上，看著他們兩兄弟將船撐了出去，他對來順說：

」他在說些什麼？「

「不能賣了，到了七里堡不能再賣了。」許三觀擺擺手。

他們聽了這話覺得很奇怪，他們問：

「賣血以前要多喝水，水喝多了身上的血就淡了，血淡了，你們想想、血是不是就多了？」

「這賣血真是一件好事，掙了錢不說，還能吃上一盤炒豬肝，喝上黃酒，平日里可不敢上飯店去吃這麼好吃的炒豬肝。到了七里堡，我們再去賣血。」

許三觀心想他說得很對，就是……他說：

一個戴著口罩的護士，在許三觀的胳膊上抽出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後，看到許三觀搖晃看站起來，他剛剛站直了就倒在了地上。護士驚叫了一陣以後，他們把他送到了急診室，急診室的醫生讓他們把他放在床上，醫生先是摸摸許三觀的額頭，又捏住許三觀手腕上的脈搏，再翻開許三觀的眼皮看了看，最後醫生給許三觀量血壓了，醫生看到許三觀的血壓只有六十和四十，就說：

許三觀說：」隔上幾天，我到了松林還要去賣血。「

許三觀搖搖頭，「我不知道，我摸不出來，我的額頭和我的手一樣冷。」

他告訴醫生，一個星期前他在林浦賣了血，四天前又在百里賣了血。醫生聽得目瞪口呆，把他看了一會兒后，嘴裏說了一句成語：

許三觀當時腦袋裡就嗡嗡亂叫起來，他馬上想到根龍，根龍死的那天早晨，他跑到醫院去，根龍的床空了，他們說根龍死了。許三觀心想一樂是不是也已經死了，這麼一想，他站在那裡就哇哇的哭了起來，他的哭聲就像喊叫那樣響亮，他的兩隻手輪流著去抹眼淚，把眼淚往兩邊甩去，都甩到了別人的病床上。這時候他聽到後面有人喊他：

」黃酒要不要溫一溫？「

醫生指指自己的腦rｅａｄ.９９ｃｓｗ.cｏm袋說：」我是說你有神經病。「

「一樂，你好多了，你的臉色也不發灰了，你說話聲音也響了，你看上去有精神了，你的肩膀還是這麼瘦。一樂，我剛才進來看到你的床空了，我就以為你死了……」

這一天下午，許三現在百里的醫院賣了血以後，剛剛走到街上，還沒有走到醫院對面那家飯店，還沒有吃下去一盤炒豬肝，喝下去二兩黃酒，他就走不動了。他雙手抱住自己，在街道中間抖成一團，他的兩枝折斷似的，他的兩條腿一彎，他的身體倒在了地上。

他們說：」你病了，你病得很重，我們這輩子都沒見過像你這麼亂抖的人，我們要把你送到醫院去……「

」你蓋了四條被子還冷，就肯定是冷熱病了，這種病一發作，別說是四條被子，就是十條都沒用，這不是外面冷了，是你身體裏面在冷，這時候你要是吃點東西，就會覺得暖和一些。「

」我眼睛很好，耳朵也聽得清楚，身體沒有毛病，就是力氣比年輕時少了一些，我天天下到田裡幹活，我乾的活和我三個兒子一樣多，就是力氣不如他們，累了腰會疼……「

他們三個人躺到了船艙里，許三觀還是睡在中間，蓋著他們兩個人的被子，他們的身體緊貼著他的身體，三個人擠在一起，來喜兄弟很高興，白天賣血讓他們掙了三十五元錢，他們突然覺得掙錢其實很容易，他們告訴許三觀，他們以後不搖船了，以後把田地里的活幹完后，不再去搖船掙錢了，搖船太苦太累，要掙錢他們就去賣血。來喜說：

」你這樣能睡好嗎？「

他們說：」你就走吧，茶壺我們自己會拿的。「

來喜說：」沒事的，不就是從女人身上下來嗎？要是每次從女人身上下來都要去吃炒豬肝，誰吃得起？「

許三觀說：」兩碗。「

血頭說：」你走到走廊那一頭去，到注射室去，讓注射室的護士給你抽血……「

這時候那兩頭小豬吱吱地叫上了，那個老頭對許三觀說：

許三觀說著揭開船頭的艙蓋，鑽進了船艙，蓋上被子躺在了那裡，沒有多久，他就睡著了。等他一覺醒來時，天已經黑了，船停靠在了岸邊。他從船艙里出來，看到來喜兄弟站在一棵樹旁，通過月光，他看到他們兩個人正嗨唷嗨唷地叫喚著，他們將一根手臂那麼粗的樹枝從樹上折斷下來，折斷後他們覺得樹枝過長，就把它踩到腳下，再折斷它一半，然後拿起粗的那一截，走到船邊，來喜將樹枝插在地上，握住了，來順搬來了一塊大石頭，舉起來打下去，打了有五下，將樹枝打進了地里，只露出手掌那麼長的一截，來喜從船上拉過去纜繩，綁在了樹枝上。

「我就不喝你們的茶水了，你們給我一點鹽，我已經喝了四碗水了，這水太冷，我有點喝不下去了，你們給我一點鹽，我吃了鹽就會又想喝水了。」

夥計走開后，許三觀低聲對他們說：

「這是什麼地方？」

在黃店的醫院賣了血以後，許三觀把他們帶到了一家在河邊的飯店，許三觀在靠窗的座位坐下，來喜兄弟坐在他的兩邊，許三觀對他們說：

」我的腳剛才碰著它們了……「

」你瘦得皮包骨頭，刮大風時你要是走在街上，被風吹倒的，可是你臉色不錯，黑紅黑紅的，你想賣多少血？「

來順說：」這話是你說的。「

」來順說得對，不是船艙地方小，是我老了，我年輕的時候，別說是船艙了，牆縫裡我都能睡。「

來喜點著頭接過許三觀手裡的碗，問許三觀：

許三觀抬起頭對他們笑道：

」你們對我這麼好，我也沒什麼能報答你們的，我只有給你們鞠躬了。「

他們都點起了頭，過了一會兒，有幾個人給他送來了鹽，都是用紙包著的，還有人給他送來了三壺熱茶。許三觀看著鹽和熱茶，對他們說：

許三觀把當初阿方和根龍對他說的話，全說給他們聽了，來喜兄弟聽完了他的話，問他：

他們說著話，來到了停在河邊的船旁，來順先跳上船，來喜解開了綁在木樁上的纜繩后也跳了上會，來喜站在船頭對許三觀說：

「我連著賣血是沒有辦法，我兒子在上海的醫院里，病得很重，我要籌足了錢給他送去，要是沒錢，醫生就舍不給我兒子打針吃藥。我這麼連著賣血，身上的血是越來越淡，不像你們、你們現在身上的血，一碗就能頂我兩碗的用途，本來我還想在七里堡，在長寧再賣它兩次血，現在我不敢賣了，我要是再賣血，我的命真會賣掉了……

」這兩碗放足了能有一斤米飯，能放多少血我就不知道了。「

兄弟倆聽了許三觀的話，都嘿嘿笑了幾聲，然後兩個人的鼾聲同時響了起來。許三觀被他們擠在中間，他們兩個人的肩膀都壓著他的肩膀，過了一會兒他們的腿也架到了他的腿上，再過一會兒他們的胳膊放到他胸口了。許三觀就這樣躺著，被兩個人壓著，他聽到河水在船外流動。聲音極其清晰，連水珠濺起的聲音都能聽到，許三觀覺得自己就像是睡在河水中間。河水在他的耳旁刷刷地流過去，使他很長時間睡不著，於是他就去想一樂，一樂在上海的醫院里不知道怎麼樣了？他還去想了許玉蘭，想了躺在家裡的二樂，和守護著二樂的三樂。

下面該說什麼，來順一下子想不起來了，他去看許三觀，許三觀扭過頭去，看著來喜，這時夥計去問來喜了，宋喜倒是用手指在敲著桌子，可是他回答時的聲音和來順一樣響亮：

」一盤炒豬肝。二兩黃河……「

許三觀說到這裏休息了一會兒，然後又說：

他說：「這身上的血就是井裡的水，不會有用完的時候……」

」我三個月賣了三次，每次都賣掉兩碗，用他們醫院里的話說是四百毫升，我就把身上的力氣賣光了，只剩下熱氣了，前天我在林浦賣了兩碗，今天我又賣了兩碗，就把剩下的熱氣也賣掉了……「

……「

「你睡醒了。」

」船艙里地方小，你晚上睡不好。「

「不行，」許三觀說，「最多只能喝八碗，再一多，你們的尿肚子就會破掉就會和阿方一樣……」

來喜兄弟嘿嘿地笑，看到他們笑，許三觀說：

許三觀和來客兄弟與七里堡的血頭說了有一個多小時，那個血頭才讓來喜去賣血，又讓許三觀去買了來喜的血。然後，他們三個人從醫院里出來，許三觀對來喜說：

那時候已是傍晚，許三觀在松林的街上走了很長時間，一直走到河邊，欄杆擋住了他的去路后，他才站住腳。他看到河水被晚霞映得通紅，有一行拖船長長地駛了過來、柴油機突突地響著，從他眼前駛了過去，拖船掀起的浪花一層一層地沖向了河岸，在石頭砌出來的河岸上響亮地拍打過去。

許三觀說到這裏，發現那個醫生已經走了，他看到旁邊的人聽了他的話都哈哈笑，許三觀知道他們都是在笑話他，他就不說話了，他在那裡站了一會兒，然後他轉身走出了松林的醫院。

「許三觀，你怎麼又哭了？」

許三觀對那個老頭說：」我兒子得了肝炎，在上海的醫院里，我得趕緊把錢籌夠了送去，我要是歇上幾個月再賣血，我兒女就沒錢治病了……「

許三觀說到這裏時，他們的船已經搖過去了，於是許三觀在岸上一邊追著一邊說：

七里堡的血頭聽了他們的話，不由點了點頭，他說：

「你們先吃鹽，先把嘴吃咸了，嘴裏一咸，就什麼水都能喝了。」

來喜說：「不知道是什麼地方，還沒到虎頭橋。」

」百里的價格好，能多賣錢。「

」這裏就像是你們家的窗戶，你們家的窗戶到了冬天都關上了吧，冬天要是開著客戶，在家裡的人會凍壞的。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了，陽光照在身上不再發燙，他們的船搖離黃店時，開始颳風了，風將岸邊的蘆葦吹得嘩啦嘩啦響。許三觀坐在船頭，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冷，他雙手裹住棉襖，在船頭縮成一團。搖櫓的來順就對他說：

」是啊，「許三觀接著說，」九*九*藏*書這種事別的醫院也沒有過，我和來喜不是一個地方的人，我們碰遇上了，碰巧他要賣血，我要買血，這麼碰巧的事又讓你碰巧遇上了，你今年肯定要走運了……「

他們就一個一個走過來，一個挨著一個貼了貼許三觀的額頭，最後他們同意許三觀的話，他們對他說：

老頭說：」怎麼說豬也是畜生，不是人，要是人就好了。「

醫生說：」你有病……「

「你下到船艙里去吧，你在上面也幫不了我們，你還不如下到船艙里去睡覺。」

「你為什麼要吃鹽？你要是喝不下去了，你就不會口渴。」

「八碗？」來喜嚇了一跳，他說，「八碗喝下去，還不把肚子撐破了。」

夥計說一聲知道了，又去問來順要什麼，來順用拳頭敲著桌子，把桌子敲得都搖晃起來，來順響亮地說：

那個老頭說：」你先是把力氣賣掉，又把熱氣也賣掉，剩下的只有命了，你要是再賣血，你就是賣命了。「

來喜問他：「這幾個字怎麼寫？」

」你就替我們做飯吧。「

」最多只能一次賣兩碗。「

許三觀對他們說：」你們到底是年輕，我不行了，我老了，我坐在這裏渾身發冷，我要下到船艙里去了。

」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

「我們都還沒上過女人身體，我們就不知道下來是怎麼回事。」

松林醫院的血頭看到站在面前的許三觀，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揮揮手要他出去，這個血頭說：

許三觀是站在河邊的石階上看到他們的，當時來喜拿著竹篙站在船頭，來順在船尾搖著櫓，許三觀在岸上向他們招手，問他們去什麼地方，他們說去七里堡，七里堡有一家絲廠，他們要把蠶繭賣到那裡去。

然後，許三觀來到了林浦的醫院，醫院的供血窒是在門診部走廊的盡頭，一個和李血頭差不多年紀的男人坐在一張桌子旁，他的一條胳膊放在桌子上，眼睛看著對面沒有門的廁所。許三觀看到他穿著的白大褂和李血頭的一樣臟，許三觀就對他說：

他說：」那張床上還有一條被子，要不要我替你蓋上？「

他這麼站了一會，覺得寒冷起來了，就蹲下去靠著一棵樹坐了下來。坐了一會兒，他從胸口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他數了數，只有三十六元四角錢，他賣了三次血，到頭來只有一次的錢，然後他將錢疊好了，放回到胸前的口袋裡。這時他覺得委屈了，淚水就流出了眼眶，寒風吹過來，把他的眼淚吹落在地，所以當他伸手去擦眼睛時，沒有擦到淚水。他坐了一會兒以後，站起來繼續在前走。他想到去上海還有很多路，還要經過大橋，安昌門，黃店，虎頭橋，三環洞，七里堡，黃灣，柳村，長寧和新鎮。

他們說：「你肯定發燒了，你是不是覺得很冷？」

」你下來吧。「來喜又說，」都在一條船上了，就要有福同享。「

他說：「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想，我覺得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搖錢樹，沒錢了，缺錢了，搖一搖，錢就來了。其實不是這樣，當初帶著我去賣血的有兩個人，一個叫阿方，一個叫根龍，如今阿方身體敗掉了，根龍賣血賣死了。你們往後不要常去賣血，賣一次要歇上三個月，除非急著要用錢，才能多賣幾次，連著去賣血，身體就會敗掉。你們要記住我的話，我是過來人……」

來順接過去說：」賣給別人，還不如賣給你，怎麼說我們也是朋友了。「

」求你們拿掉兩條，我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許三觀覺得外面確實是冷，想到自己到了黃店還要賣血，不能凍病了，他就鑽進了船艙，在他們兩人中間躺了下來，來喜將被子的一個角拉過去給他，來順也將被子往他那裡扯了扯，許三觀就蓋著他們兩個人的被子，睡在了船艙里。許三觀對他們說：

」我賣給你們四百毫升血，你們又賣給我七百毫升血，我自己的血收回來，我也就算了，別人那三百毫升的血我不要，我還給你們．你們收回去去。「

許三觀搖了搖頭，他上面蓋了四條棉被，他們覺得他的頭像是隔得很遠似的，他們看到他搖頭，就說：

」這事確實很難遇上，我遇上了說不定還真是要走運了……「

他對來喜說：」來喜，你還沒有喝水呢。「

許三觀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他說：

來喜說：」我不能喝水，換成你，你也不會喝水。「

「我剛才哭是以為一樂死了，現在哭是看到一樂還活著……」

「許一樂住在哪裡？」

「不行，不行，太冷了，冷得我受不了。」

」現在半夜裡太冷，會把小豬凍壞的，它們就和我睡一個被窩。「

來順說：」一樣。「

許三觀說到這裏嘆了一口氣，他說；

夥計來到他們面前，向他們要什麼，許三觀這時候不哆嗦了，他兩隻手的手指敲著桌子說：

這一次他們也聽清楚了，他們說：

我們要把這一船蠶繭送到絲廠去，我們不能再送你了，我們家在通元鄉下的八隊，你以後要是有事到通元，別忘了來我們家做客，我們算是朋友了。」

許三觀擦了擦眼淚對她說：

許三觀說：」你們還要搖船，你們要給自已留著點力氣。「

許三觀就來到船頭，船頭有一個磚砌的小爐灶上面放著一隻鍋，旁邊是一捆木柴，許三觀就在船頭做起了飯。

搖船的兄弟而人覺得許三觀說很有道理，就將船靠到了岸上，讓他上了船。

」其實我是逼著自己喝下去的。「

他接著又喝了幾口，將碗里的水喝乾凈后，把碗交給了來順，自己抱著肩膀坐在一旁打抖。來順一下子喝了四口，張著嘴叫喚了一陣子冷什麼的，才把碗里剩下的水喝了下去。許三觀拿過他手裡的碗，對他們說：

」我怎麼能收你們的血。「

來喜搖搖頭：來順說：

許三觀就來到醫院外面，他在一個沒有風、陽光充足的角落裡坐了有兩個小時，讓陽光在他臉上，在他身上照耀著。當他覺得自己的臉被陽光曬燙了，他起身又來到了醫院的供血室，剛才的血頭看到他進來，沒有把他認出來，對他說：

許觀說：」來喜，這錢不能省，你賣掉的是血，不是汗珠子，要是汗珠子，喝兩碗水下去就補回來了，這血一定要靠炒豬肝才能補回來，你要去吃，聽我的話，我是過來人……「

許三觀說：」我的腳太冷了，都把它凍醒了。「

看到許三觀點了點頭，他嘿嘿地笑了。他告訴許三觀，他家在北盪的鄉下，他有兩個女兒，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嫁了男人，三個兒子還沒有娶女人，他還有兩個孫子。他到百里來，是來把這兩頭小豬賣掉，他說：

他再去指許三觀，」我再把你豹血賣給他？「

「你們賣一次血就知道了。」

「不麻煩你們了，你們都是好心人，我不麻煩你們，我要喝的水太多，我就喝這河裡的水……」

」我快活到五十歲了，做人是什麼滋味，我也全知道了，我就是死了也可以說是賺了。我兒子才只有二十一歲，他還沒有好好做人呢，他連個女人都沒有娶，他還沒有做過人，他要是死了，那就太吃虧了……「

來順對來喜說：「我們去賣一次血吧，把錢掙了，還知道從女人身上下來是怎麼回事，這一舉兩得的好事為什麼不做？」

許三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站起來說：

」來喜，我們陪你去飯店吃一盤炒豬肝，喝二兩黃酒。「

他們三個人來到醫院的供血室，七里堡醫院的血頭聽他們說完話，伸出手指著來喜說：

許三觀說話時身體有些哆嗦，來順對他說：你在哆嗦、你從女人身上下來時除了腿軟，是不是還要哆嗦？「

許三觀說：」聽我的活，你要吃炒豬肝……「

這時來喜說：」你說我們身上的應比你的濃？我們的血一碗能頂你兩碗？我們三個人都是圓圈血，到了七里堡，你就買我們的血，我們賣給你一碗，你不就能賣給醫院兩碗了嗎？「

「許三觀，許三觀你總算來啦……」

」他說他沒有病，沒有病怎麼還這樣亂抖？「

許三觀說：「我剛才也敝開著衣ｒeａｄ•９９csｗ.cｏｍ領，我剛才還坐在河邊喝了八碗河裡的冷水……」

「我們三個人都是圓圈血。」

」給他輸血。「

許三觀看到他們在點頭，「從女人身上下來時就是這樣，兩條腿軟了，這時候要吃一盤炒豬肝，喝二碗黃酒，豬肝是補血黃酒是活血……」

」我看你的樣子是城裡人。你們城裡人都愛乾淨，我們鄉下人就沒有那麼講究，我是說……「

許三觀說著舉起手裡的碗拍了拍，然後他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堆到了一起。他們又問：

許三觀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呼呼地喘起了氣，來自北盪鄉下的那個老頭對他說：

在船頭的來喜哈哈地笑起來，他對許三觀說：

他們吃了炒豬肝，喝了黃河以後，回到了船上，來喜解開纜繩，又用竹篙將船撐離河岸，來順在船尾搖著櫓，將船搖到河的中間，來順說了聲：

許三觀在窄小的船艙里睡了幾個晚上，就覺得渾身的骨頭又酸又疼，白天他就坐在船頭，捶著自己的腰，捏著自己的肩膀，還把兩條胳膊甩來甩去的，來喜看到他的樣子，就對他說：

你賣了兩碗血，力氣還這麼多，一點部看本出你賣過血了。「

許三觀說：」是我說的，我是瞎說……「

來喜兄弟都會看許三觀，許三觀就再次把右手舉起來搖了搖，他神氣十足地替這兄弟倆回答：

他還是說：」不、不、不……「

他們點了點頭，他們看到許三觀縮成一團的靠在牆上，兩隻手還緊緊抓住衣領，他們互相之間輕聲說：

下面是什麼話，他也忘了，夥計就問他們：

「我現在暖和了，我的手也熱了。」

他看到許三觀蓋了兩條被子，就對許三觀說：

看到許三觀他們都在點頭，他嘿嘿笑了，他指著自己的椅子說：

許三觀早晨離開長寧，到了下午，他來到了上海，他我到給一樂治病的醫院時，天快黑了，他來到一樂住的病房、看到裏面有六張病床，其中五張床上都有人躺著，只有一張床空著，許三觀就向他們：

「嘴裏一咸是能多喝水。」

許三觀對來順說：」你知道什麼？「

」你快下來睡覺。「

他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我是說，如果你不嫌棄，我就把這兩頭小豬放到你被窩裡來，給你暖暖被窩。「

在以後的旅程里，許三觀沒有去坐客輪，他計算了一下，從松林到上海還要花掉三元六角的船錢，他兩次的血白賣了，所以他不能再亂花錢了，他就搭上了一條裝滿蠶繭的水泥船，搖船的是兄弟兩人，一個叫來喜，另一個叫來順。

許三觀讓二樂躺在家裡的床上，讓三樂守在二樂的身旁，然後他背上一個藍底白花的包裹，胸前的口袋裡放著兩元三角錢，出門去了輪船碼頭。

許三觀話音未落，他們兩個鼾聲就響了起來，他們的腿又架到了他的身上，他們使他腰酸背疼，使他被壓著喘氣都費勁，可是他覺得非常暖和，兩個年輕人身上熱氣騰騰，他就這麼躺著，風在船艙外呼嘯著，將船頭的塵土從蓋口吹落進來，散在他的臉上和身上。他的目光從蓋口望出去，看到天空里有幾顆很淡的星星，他看不到月亮，但是他看到了月光，月光使天空顯得十分寒冷，他那麼看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他聽到河水敲打著船舷，就像是在敲打著他的耳朵。過了一會，他也睡著了。

來順說：」這怎麼叫佔便宜？「

」我沒讓你們喊叫，我只是要你們聲音響亮一些，你們喊什麼？這又不是吵架。來順，你以後要用手指敲桌子，你用拳頭敲，桌子都快被你敲壞了。還有，最後那句話千萬不能忘，黃酒一定要溫一溫，說了這句話，別人一聽就知道你們是經常進出飯店的，這句話是最重要的。

」不、不、不，不去……「

「不會。」許三觀說，「就是兩條腿有點發軟、就像是剛從女人身上下來似的。」

許三觀心想也是，要是換成他，他確實也不會去喝水，他對來喜說：

」就是把命賣掉了，我也要去賣血。「

許三觀說：」四百毫升。「

四天以後，許三觀來到了松林、這時候的許三觀面黃肌瘦，四肢無力，頭暈腦脹，眼睛發昏，耳朵里始終有著嗡嗡的聲響，身上的骨頭又酸又疼，兩條腿邁出去時似乎是在飄動。

來喜說：」說不定你今年要走運了，這樣難得的事讓你遇上了。「

最後他說：」我今年六十四歲了。「

」你還是去喝幾碗水吧，俗話說親兄弟明算帳，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許三觀說：」我覺得被窩裡有熱氣了，被窩裡暖和多了。「

許三觀說著騰出一隻手指了指自己的衣領，繼續說：

許三觀心想一口吃不成個大胖子，他們第一次就能喝下去五碗冰冷的河水已經不錯了，他就站起來，帶著他們去醫院，到了醫院，來喜和來順先是臉血，他們兄弟倆也是O型血，和許三觀一樣，這使許三觀很高興，他說：

」一盆炒豬肝，二兩黃酒……「

他們說完這話，看到許三觀身上的被子一動一動的，過了一會，許三觀的一隻手從被子里伸了出來，手上捏著一張一角錢的鈔票，許三觀對他們說：

許三觀說：」我還說和你們一起吃飯，我說三個人吃比兩個人省錢……「

許三觀不會搖櫓，他接過來順手中的櫓，才搖了幾下，就將櫓掉進了河裡，在船頭的來喜急忙用竹篙將船撐住，來順撲在船尾，等櫓漂過來，伸手抓住它把櫓拿上來以後，來順指著許三觀就罵：

」這樣吧，「來喜說，」我們少賣掉一些力氣，我們每人賣給你一碗血。你買了我們兩碗血，到了長寧你就能賣出去四碗了。「

他要去的地方是上海，路上要經過林浦、北盪、西塘、百里、通元、松林、大橋、安昌門、靖安、黃店、虎頭橋、三環洞、七里堡、黃灣、柳村、長寧、新鎮。其中林浦、百里、松林、黃店、七里堡、長寧是縣城，他要在這六個地方上岸賣血，他要一路賣著血去上海。

說著許三觀的眼淚又流了下來，許玉蘭推推他：

來順說：「知道啦。」

「還是我先喝吧，你們看著點，看我是怎麼喝的。」

」我沒病。「

許三觀說：」我沒病，我就是覺得冷。「

來喜兄弟坐在石階上、看著許三觀先把鹽倒在手掌上，然後手掌往張開的嘴裏一拍，把鹽全拍進了嘴裏，他的嘴巴一動一動的，嘴裏吃咸了，他就舀起一碗水，一口喝了下去，緊接著又舀起一碗水，也是一口喝乾凈。他連喝了兩碗河水以後，放下碗，又把鹽倒在手掌上，然後拍進嘴裏。就這樣，許三觀吃一次鹽，喝兩碗水，中間都沒有哆嗦一下，也不去抹掉掛在嘴邊的水珠。當他將第八碗水喝下去后，他才伸手去抹了抹嘴，然後雙手抱住自己的肩膀，身體猛烈地抖了幾下，接著他連著打了幾個嗝，打完嗝，他又連著打了三個噴嚏，打完噴嚏，他轉過身來對來喜兄弟說：

「你們明白了吧。」

」我是怕冷風從這裏進去。「

許三觀就對他們說：」你們和我同路，我要去上海，你們能不能把我捎到七里堡……「

「你是誰？你是從哪裡來的？沒見過像你這麼口渴的人，你為什麼要喝河裡的冷水，現在是冬天，你會把自己的身體喝壞的。你上來吧，到我們家裡來喝，我們有燒開的熱水，我們還有茶葉，我們給你沏上一壺茶水……」

許三觀的在那裡，抬著頭對他們說：

他說：」我冷。「

來順說：「冬天里的河水肯定很冷，把碗給我，我先喝。」

」你們都把手放到桌子上面來，不要放在桌子下面，像是從來沒有進過飯店似的，要裝出經常經飯店喝酒的樣子，都把頭抬起來，胸膛也挺起來，要做出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點菜時手還要敲著桌子，聲音要響亮，這樣他們就不敢欺負我們，菜的分量就不會少，河裡面也不會摻水，伙什來了，你們就學著我說話。「

五天以後，他們到了七里堡，七里堡的絲廠不在城裡，是在離城三里路的地方，所以他們先去了七里堡的醫院。來到了醫院門口，來九_九_藏_書喜兄弟就要進去，許三觀說：

「人的血有四種，第一種是O，第二種是AB，第三種是A，第四種是B……」

來順說：」他老了，他身上的骨頭都硬了「。

」看到他的手了嗎？把自己的衣領抓得這麼緊，但是有人要用繩子勒死他、他拚命抓住繩子似的，是不是？「

「別的時候可以省錢，這時候就不能省錢了，你們剛剛賣了血，兩條腿是不是發軟了？」

許三觀聽說他們要把他送到旅館，他就不再說么了，讓他們把他背到了最近的一家旅館。他們把他放在了一張床上，那間房裡有四張床位，他們就把四條棉被全蓋在他的身上。

有一個人說著走過來，把手放在了許三觀的額頭上，他對他們說：

」當然。「

」他媽的。「來順罵了一聲，他說，」吃飯你倒真會吃。「

」黃酒給我溫一溫。「

另一個人說：」你的手剛從抽管里拿出來，你的手熱乎乎的，你用你自己的額頭去試試。「

他們都聽到了這三個字，他們說：

許三觀看看下面的船艙，比一張床還小，就說：

許三觀覺得自己是老了，不能和年輕的時候比了，他說：

來喜說：」我們的血不賣給你，也要賣給別人

他的額頭是很冷。「

許三觀看著他們笑，他說：「我沒有發燒，我就是覺得冷，我覺得冷是因為我賣……」

」你這麼連著去賣血，會不會把命賣掉了？「

許三觀聽到了他們的話，就笑著對他們說：

這一天中午的時候，許三觀來到了林浦，他沿著那條穿過城鎮的小河走過去，他看到林浦的房屋從河兩岸伸出來，一直伸到河水裡。這時的許三觀解開棉襖的紐扣，讓冬天溫暖的陽光照在胸前，於是他被歲月晒黑的胸口，又被寒風吹得通紅。他看到一處石階以後，就走了下去，在河水邊坐下，河的兩邊泊滿了船隻，只有他坐著的石階這裏沒有停泊。不久前林浦也下了一場大雪，許三觀看到身旁的石縫裡鑲著沒有融化的積雪，在陽光里閃閃發亮。從河邊的窗戶看進去，他看到林浦的居民都在吃著午飯，蒸騰的熱氣使窗戶上的玻璃白茫茫的一片。

來順說：」你凍死了，我們也倒楣。「

」你說得對，你沒有發燒，是我們發燒了。「

一樂看上去確實好多了，他都能下地走路了，一樂躺到床上后，對許三觀笑了笑，叫了一聲：

許三觀說：「我都能喝八碗，我都快五十了，你們兩個人的年齡加起來還不到我的年齡，你們還喝不了八碗？」

」我要走了，可是我不知道這三隻茶壺是誰家的，我不知道應該還給誰？「

許三觀躺在四條棉被下面，仍然哆嗦不止，躺了一會，他們問：

他們就問他：」你告訴我們，你患了什麼病？你是急性的病？還是慢性的？要是急性的病，我們一定要把你送到醫院去……「

那個人就把自己的額頭貼到許三觀的額頭上，貼了一會後，他轉過身來摸著自己的額頭、對他們說：

這麼多鹽，我吃不了，其實有了茶水，沒有鹽我也能喝下去。「

「多喝水，身上的血就會多起來，身上的血多了，就可以賣掉它兩碗。」

許三觀抬起手來，去摸自己的額頭，他們看著他，問他：

「來喜，你要是不肯吃炒豬肝，你就要好好睡上一覺，俗話說吃不飽飯睡覺來補、睡覺也能補身體……」

來順說：」我賣了血以後，力氣一點都沒少。「

許三觀搖搖頭，」不要了，我現在好多了，我下午剛賣了血的時候，我才真是冷，現在好多了。「

」看到醫院，我就想到要喝水，我都沒去想你這次是賣給我……「

他們指著空著的床說：「就在這裏。」

「不能喝了，再喝肚子里就要結冰了。」

「來順，你要照顧好來喜，你別看他一點事都沒有，其實他身體里虛著呢，你別讓他太累，你就自己累一點吧，你別讓他搖船，你要是搖不動了，你就把船靠到岸邊歇一會兒，別讓來喜和你換手……」

他們到了黃店，來喜兄弟把船綁在岸邊的木樁上，就跟著許三觀上醫院去賣血了。走在路上，許三觀告訴他們：

」睡了，睡了，睡覺了。「

去。

他們的船一路下去，經過了大橋，經過了安昌門，經過了靖安，下一站就是黃店了」這幾天陽光一直照耀著他們，冬天的積雪在兩岸的農田裡，在兩岸農舍的屋頂上時隱時現，農田顯得很清閑，很少看到有人在農田裡勞作，倒是河邊的道路上走著不少人，他們都挑著擔子或者挎著籃子，大聲說著話走去。

」你賣血了？「他說：」我以前也賣過血，我家老三，就是我的小兒子，十歲的時候動手術，動手術時要給他輸血，我就把自己的血賣給了醫院，醫院又把我的血給了我家老三。賣了血以後就是覺得力氣少了很多……「

他看到許三觀還在被窩裡哆嗦，就說：

」我沒有病，我就是賣血賣多了。「

」你們兄弟兩人，來喜說出來的話，每一句都比來順的好聽。「

許三觀說到這裏，流出了眼淚，他流著眼淚對他們微笑，他們聽了這話都怔住了，看著許三觀不再說話。許三觀向他們伸出了手，對他們說：

「你快摸一下額頭，摸一下你就知道了。摸一下額頭又不費什麼力氣，你為什麼不把手抬起來？」

來順說：」剛舟始有些腿軟，現在我腿一點都不軟了，你問問來喜，他腿軟不軟？「

」你把血賣給我……「

」早軟過啦。「來喜說。

「一樂沒有死掉，我以為一樂死掉了。」

陽光照耀著林浦的街道，許三觀身體哆嗦著走在陽光里。他走過了一條街道，來到了另一條行道上，他看到有幾個年輕人靠在一堵灑滿陽光的牆壁上，眯著眼睛站在那裡曬太陽，他們的手都插在袖管里，他們聲音響亮他說著，喊著，笑著。許三觀在他們面前站了一會兒，就走到了他們中間，也靠在牆上；陽光照著他，也使他眯起最眼睛。他看到他們都扭過頭來看他，他就對他們說：

接著他又搖了搖頭：」不過也難說，說不定今年是災年了，他們都說遇上怪事就是災年要來了一你們聽說過沒有？青蛙排著隊從大街上走過去，下雨時掉卞來蟲子，這有母雞報曉什麼的，這些事裏面只要遇上一件，這一年肯定是災年了……「

許三觀醒來后，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里，他嚇了一跳，下了床就要往醫院外跑，他們攔住他，對他說雖然血壓正常了，可他還要在醫院里觀察一天，因為醫生還沒有查出來他的病因。許三觀對他們說：

」我說不過你，我就依你了。「

他們圍著他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笑了一陣后，有一個人吹趙了口哨，另外幾個人也吹起了口哨，他們吹著口哨走開去了，許三觀看著他們走去，直到他們走遠了，看不見了，他們的口哨也聽不到了。許三觀

」是不是我發燒了？我比他燙多了。「

他們說：「我們家裡有的是水，不怕你喝，你要是喝一壺不夠，我們就讓你喝兩查、三壺……」

他從包裹里拿出了一隻碗，將河面上的水刮到一旁，舀起一碗下面的河水，他看到林浦的河東在碗里有些發綠，他喝了一口，冰冷刺骨的河水進入胃裡時，使他渾身哆嗦。他用子抹了抹嘴巴后，仰起脖子一口將碗里的水全部喝了下去，然後他雙手抱住自己猛烈地抖動了幾下。過了一會兒，覺得胃裡的溫暖慢慢地回來了，他再舀起一碗河水，再次一口喝了下去，接著他再次抱住自己抖動起來。

許三觀說：「我沒有發燒。」

聽了來喜的話，許三觀笑了起來，他說：

「沒見過像你這麼怕冷的人，我們都聽到你的牙齒在嘴巴里打架了，你還穿著這麼厚的棉祆，你看看我們，我們誰都沒穿棉襖，我們的衣領都敞開著……」

來喜兄弟搖著船離去了，很遠了他們還在向許三觀招手，許三觀也向他們招手，直到看不見他們了，他才轉過身來，沿著石階走上去，走到了街上。

來喜蹲下去舀了一碗河水上來，他剛喝下去一口，就用手捂著胸口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