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我想,如果能夠相信你所說的那該有多好!如果我能拍拍你的肩膀說道明白了好啦過河去吧下回可得小心呦,那該有多妙!不騙你,我的確這樣想。然而遺憾的是,我無法那樣做。因為我充分了解你是誰,也充分了解你在這裏的所作所為。我們在海拉爾有幾個朋友,正如你們在烏蘭巴托有幾個朋友一樣。』
「『你們兩人、都有可能、在此、送命,』俄國人一頓一頓勸小孩似地說,『而且將是相當相當慘不忍睹的死法。他們棗』說到這裏,俄國人看了眼蒙古兵。端著輕機槍的蒙古兵看著我的臉齜著臟牙一笑。『他們最喜歡採用繁瑣而考究的殺人方法。可以說,他們是那種殺法的專家。自從成吉思汗時代開始,蒙古人便對殘忍至極的殺戮津津樂道,同時精通相應的方法。我們俄國人算是領教夠了。在學校歷史課上學過,知道蒙古人在俄國干下了什麼。他們侵入俄國的時候,殺了幾百萬人,幾乎全是無謂的殺戮。知道在基輔一次幹掉幾百俄國貴族的事吧?他們做了一塊巨大的原木板,把貴族們一排排墊在下面,然後大家在板上開慶功宴會,貴族們就這樣被壓死了。那無論如何表示普通人都能想得出的,你們不這樣認為?花費時間,準備工作也不比一般,豈非純粹自討麻煩?然而他們偏要這樣做。為什麼?因為那對他們是一種樂趣。時至今日他們依然樂此不疲。以前我曾親眼看過一次。我自以為迄今為止見識過不少可怖場面。但那天晚上到底沒了食慾,至今我還記得。我說的話可領會了?我講得不是太快吧?』
"接著掛上心頭的是本田和深野情況如何。我緩緩轉頭張望四周,哪裡也找不見這兩人。不知是已死於蒙古兵之手,還是逃之夭夭了。
「我一動不動地待在井底,此外別無他能,甚至思考什麼都無從談起。我那時的絕望和孤獨便是那樣地深重。我什麼也不做,什麼也步想,一味靜坐不動。但我在無意識之中期待著那道光束,那道一天之中僅有一瞬間直瀉入井底、亮得眼前發黑的光束。從物理上說,陽光成直角射于地表是在太陽位於最高空的時候,因此應是正午時分。我一心盼望光的到來,因為此外無任何可期盼的東西。
「我們兩人背綁著躺在那個沙丘上,一直躺到天明。拿輕機槍的蒙古兵和一個拿步槍的留下看守我們,其餘的像是因為捉獲我們而暫時放下心來,聚集在稍離開些的地方抽煙,說說笑笑。我和山本一句話也沒說。雖然時值五月,但黎明時的溫度仍然降至零下。兩人渾身精光,直擔心就這樣凍死過去。不過較之恐懼,寒冷實在算不得什麼了。我猜測不出下一步我們將被如何發落。他們僅僅是巡邏隊,不會對我們自行處理,只能等待上級命令。所以,暫時我們還不至於被弄死。但再往下如何發展,就全然無法預測了。山本大約是間諜,和他一起被捕,自然成了同謀。總之不可能簡單了結。
「『對於他們,好的殺戮同好的菜肴是同一回事,』俄國人說,『準備的時間越長,快樂也就越大。若僅僅是處死,砰一聲槍響就行了,轉瞬即可。但那樣一來棗』他用指尖緩緩撫摩著光溜溜的下顎,『毫不盡興。』
「我也不清楚,他從沒就此多說什麼。總之他就是知道,我想。找到我,他撕開衣服搓成長繩,想方法把幾乎失去知覺的我從井底拉了上來,又不知從哪裡尋來一匹馬,馱我翻過山丘,渡河,一直領到滿軍監視所。在那裡我得到治療,又被送上司令部派來的卡車拉到海拉爾醫院。」
「『他就是那方面的專家之一。』俄國軍官說,『看好了么?好好看看這刀。這是剝皮專用刀,做得好極了,刀刃如剃刀一般薄一般鋒利。他們的製作技術極其高超,畢竟剝動物皮剝了數千年之久。他們將像剝桃子皮一樣剝人皮,熟練,漂亮,完美無缺。我講得太快嗎?』
「他揚手叫來外蒙軍官。外蒙軍官剛剛用壺水精心洗罷短刀,拿小磨石磨好。士兵們把從山本身上剝下的皮攤開,在皮前議論著什麼,大約是就剝皮技術的細節交換意見。外蒙軍官短刀入鞘,插|進大衣袋,朝這邊走來。他看一會我的臉,又看了看俄國忍。俄國忍用蒙語對他簡單交待一句,蒙古忍表情呆板地點頭。士兵為他們牽來兩匹馬。
「『那好,』說著,他清清嗓子,停了停,『這回是第二次,根據情況,晚飯前或可恢復食慾。不過,作為我來說,可能的話,也還是想避免不必要的殺生。』
「俄國人背過手,仰面望了一會兒天空,之後取出手套,往飛機那邊看去。『好天氣!』他說,『春天了。還有點冷,不過蠻好。再升溫,蚊子就出來了,這些傢伙可不饒人。較之夏天,春天好得多。』他再次掏出香煙,叼上一支,擦火柴慢慢吸了一大口,悠悠然吐出。『再問一次:你是說真不知道信件嗎?』
「山本搖了下頭。
「那以後又過了很多時間。不覺之間我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當我意識到什麼猛然睜眼時,光已在那裡了。我知道自己再次籠罩在壓倒一切的光芒中。我幾乎下意識地大大張開雙手迎接這片陽光。它比第一次強烈得多,也比第一次持續時間長,至少感覺上是這樣。陽光中我淚水漣漣而下,彷彿全身液體都化為淚水從眼中傾流一空,甚至覺得身體本身也融為液體就勢流幹流盡。在這輝煌的祝福中我想死又何妨。實際上我也想死去。此時此刻,似乎這裏的一切都渾然融為一體,無可抗拒的一體感。是的,人生真正的意義就在這僅僅持續十幾秒的光照中。我應該在此就這樣一死了之。
「但他久久沒有扣動扳機,轉而緩緩放下槍身,舉起左手指著我背後的井。我舔著乾巴巴的嘴唇靜靜地注視他的手槍。總之意思是說我可以從兩種命運中任選其一,一是當即由他開槍乾乾脆脆地死去,二是自己主動跳進井去。井很深,碰得不得當很可能碰死;否則,就將在黑暗的井底一點點坐以待毖。我終於明白過來,原來這就是俄國人說的機會。接著,下級軍官亮出現已歸他所有的山本那塊手錶,伸出五個手指,表示給我五秒鐘考慮時間。待他數到三時我腳一蹬石牆,猛地扎入井中。此外我別無選擇。我本想抓著井壁順壁下滑,但實際上我沒有那樣的時間。我抓了個空,直接跌落下去。
「還一點不大明白,本田先生為什麼從那個部隊被特意叫出來呢?」我問。
「井是很深,感覺上身體接觸地面好像花了很長時間。當然事實上頂多幾秒鐘,絕對談不上『很長時間』。不過我確實記得在黑暗中跌落的過程里想了許多許多。我想起了遙遠的故鄉,想起了僅在出征前親熱過一次的女子,想起了父親母親。我很感激我有個妹妹九-九-藏-書而不是弟弟。我在這裏死了,至少還有她留在父母身邊而不至於被抓去當兵。我想起了槲葉年糕,隨即身體摔在乾地上,剎那間人事不省,就好像身上所有的氣立時排泄一空。我的身體重重摔在了井底。
「山本點頭道:『你說的我懂。但關於信件我什麼也不知道。』
「這點本田先生也沒對我說什麼。估計他被禁止提及此事,或者認為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為好。但我從他話中推想山本那個人同本田先生之間有某種個人關係,而且可能是有關他特異功能方面的。因為陸軍設有專門研究那類特異功能的部門,從全國搜集具有某種特異神通和特殊精神能量的人,進行各種各樣的實驗,這我也聽說過,料想本田先生是因此同山本相識的。再說如果實際上他不具有那方面的能力,也不可能找到我的位置並把我準確地領到滿軍監視所。那可是在一無地圖二無指南針的情況下毫不遲疑地徑直趕到那裡的,在常識上可說是無法想象的。我是地圖專家,那一類地理大體上知曉,然而即便是我也絕對做不到。大概山本指望的也就是本田先生的這種能力。」
"昨天晚上應該是在帳篷里。不知什麼時候帳篷被拆除了,頭上滿天星斗。其他蒙古兵把輕機槍對準旁邊山本的頭。山本大概自忖反抗也無濟於事,以一種簡直像在節約體力的姿勢靜靜躺著不動。蒙古兵都穿著大衣,戴著作戰用的鋼盔。有兩個人手拿大電筒,照定我和山本。一開始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想必因為睡得太死,而受的震動又太大。但目睹蒙古兵目睹山本臉的時間里,終於明白了事態:原來他們搶在我們渡河之前發現了我們的帳篷。
「蒙古兵巴我牢牢綁在馬鞍上,列隊向北進發。我前面的蒙古兵低聲唱著旋律單調的小曲。此外聽到的,便只是馬蹄『嚓嚓』刨揚沙土的枯燥聲響。我猜不出他們要把我呆往何處,不曉得往下究竟會遭遇怎樣的下場,我所明白的僅僅是這樣一個事實棗我成了對他們毫無價值可言的對於存在。我在腦袋裡反覆推出那個俄國軍官的話。他說不殺我。殺絕對不殺,卻又幾乎沒有活命機會,他說。這具體意味什麼呢?我不知道。他的話過於空泛。或者拿我搞一個什麼惡作劇也未可知。可能並不一下子殺死我,而打算慢慢受用一場惡作劇。
「俄國軍官往地面吐口唾液,看了我一眼,然後從衣袋裡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看來他是真的不知道了。』說著,手帕又放回衣袋,聲音較剛才有些木然,『知道絕對招認。白要了條命。但不管怎麼說他都是專門干這個的,反正遲早不得好死,無可倖免。這且罷了。既然他不知道,你更是不可能知道的嘍?』
「於是我以原來的姿勢忍痛不動。淚水不知不覺順頰而下。淚來自疼痛,更來自絕望。一個人被孤零零地拋棄在世界盡頭處沙漠正中的深井裡,在一團漆黑中忍受劇痛的襲擊,這是何等孤獨何等絕望,我想你無論如何也是體會不到的。我甚至後悔沒讓那個下級軍官一槍打死。如果給忍打死,起碼我的死還有他們知道。而若死在這裏,那的的確確是孤單單的死,不為任何人知曉的無聲無息的死。
「料想濱野是放哨時被蒙古兵從背後摸上來用匕首割了喉嚨。就是說,他們先下手幹了我們想乾的事。鮮紅鮮紅的血從豁然張開的刀口流出。但現在血已似乎流幹了,刀口雖大,從中流出的血並不是很多。一個蒙古兵從腰間拔出一把刃長十五厘米左右的彎刀給我看。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式樣如此奇特的匕首,大概有其特殊用途。這個蒙古兵用來比劃一下割喉嚨的手勢,『咻』地帶出一聲響。幾個蒙古兵笑了。匕首估計不是部隊發的,是他的私有物,因為其他人全都腰挎長刀,插著彎形匕首的只他一人。看來,割濱野喉嚨用的便是這玩意兒。他在手中『骨碌骨碌』靈巧地轉了幾圈后,把匕首插回皮鞘。
「好半天我臉貼在那裡紋絲不動,觀察他們是否返回。二十分鐘過去,三十分鐘也過去了(當然沒表,大致估計),他們沒有返回,大概撤離了。我一個人留在這裏,留在了沙漠當中的井底。知道他們再不返回,我首先檢查自己身體如何。摸黑檢查自己的身體狀況是十分困難的事。我看不見自己的身體,無法用眼睛確認處於何種狀態,只能通過感覺來把握。問題是處於黑暗中弄不清自己此時此刻的感覺是否真的正確,甚至覺得自己好像被愚弄被欺騙了似的。委實是一種極為奇妙的感覺。
說到這裏,間宮中尉覷了眼表。
"看來他們是我們來到時在渡河地點看到的巡邏隊。人數不多,裝備也就是一挺輕機槍和幾支步槍。指揮的是大個頭下級軍官,唯獨他一人穿著像樣的皮靴。最初踢我腦袋的即是此人。他彎腰拾起山本枕旁的皮包,打開往裡看,然後口朝下「啪啦啪啦」地抖動。然而掉在地上的只有一盒香煙。我一驚,因為我親眼看見山本把文件塞進這個皮包。他從馬鞍袋裡取出文件,裝進這手提包放在枕邊。山本也儘力裝出無所謂的樣子,但我沒有放過他表情開始崩潰的一瞬間。文件何時何故不見了,他也似乎全然摸不著頭腦。但不管怎樣,這對他是求之不得的。因為如他對我所說,我們的頭等優先事項就是不使文件落入敵手。
「文件或信件的到底怎麼樣了?」
「想必仍然躺在哈拉哈河附近的沙土裡。我和本田伍長沒工夫挖它,也沒任何理由非去挖不可。我們得出的結論是:權當那東西壓根兒就不存在好了。上級審查時我們統一口徑,都說沒有聽說什麼文件,因我們覺得若不那樣說,很可能被追究未帶迴文件的責任。以治療的名義,我們在嚴格監視下被隔離在兩個病室,每天都接受審查。來了好幾名高級軍官,不得不三番五次重複同樣的話。他們的提問詳盡而狡黠,但他們好像相信了我倆的話。我毫無保留地述說了我的經歷,惟獨小心地避開文件一點。他們把我說的整理成文,交待我說此次行動屬機密事項,軍隊不存正式記錄,因此一切情況不得外傳,一旦得知外傳,必定嚴懲不貸。兩個星期後,我被放回原部門,本田先生想必也返回了原來的部隊。」
「但我覺得摔得不省人事僅是一瞬間。蘇醒過來時,有什麼水點樣的東西濺在我身上。起始我以為下雨,但不是。是尿。一直向上望去,他們站在圓形井口輪流撒尿的身影猶如剪影般小小地浮現出來,在我眼裡恍若虛擬舞,簡直與戲毒產生的幻覺無異。然而那是現實。我佇立井底,他們朝我灑射實實在在的尿液。全部灑完之後,一個用手電筒往我身上照。有笑聲傳來。旋即一切都陷九*九*藏*書入深深的沉默。
我站在那裡,凝眸看著汽車拐彎消失。車一消失,我頓時奇異得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是一個被丟在人地兩生的街頭的孩子所感受到的那種毫無著落的心情。
「長時間沉默。誰也沒吐半個字。俄國軍官也好外蒙軍官也好巡邏隊士兵也好山本也好,全都悶聲不響。山本看上去被捕時即已做好了死的準備,臉上沒有一絲稱為表情的反應。
「本田先生在哈拉哈河畔說我不會死在中國大陸的時候,聽得我很是欣喜。信不信是另一回事,當時的我哪怕一根稻草也恨不得抓住不放。或許本田先生察覺出了這點,為了安慰我才那樣講的。然而現實中並不存在什麼欣喜。返回日本以後,我終究像空殼一樣活著。而成為空殼,即使長命百歲也算不得真活。淪為空殼的心和淪為空殼的肉體所產生的,無非是空殼人生罷了。我想請您理解的,實際上只此一點。」
「然而光照還是毫不留戀地離去了。意識到時,我仍勃然一身留在這凄慘慘的井中,一如前次。黑暗與陰冷牢牢鉗著我,就像在告訴我那光照壓根兒就不存在。接下去很長時間我一動不動蹲在那裡。臉讓淚水濕得一塌糊塗。整個人就像被一股巨力徹底摧毀了,我想不成什麼更做不成什麼,連自身的存在都感覺不出,彷彿成一無所有的空房間一般的腦袋中,他預言我不會死在中國大陸。在這光照來而復去的現在,我可以對他的預言確信無疑了。因為在這應該死的地方應該死的時間里我未能死。我不是不死在這裏,而是不能死在這裏。明白嗎?我就這樣錯過了得天獨厚的寵幸。」
我點點頭。
「我吐了好幾次,最後再沒東西可吐了,可還是吐個不止。熊一般的外蒙古軍官最後把利利索索剝下的山本胴體的皮整張打開,那上面甚至連著乳|頭,那般慘不忍睹的東西那以前那以後我都沒見過。一個忍拿起來像晾床單一樣晾在一邊。剩下的唯有被整個剝去皮膚而成為血淋淋血塊的山本屍體骨碌碌倒在那裡。最為目不忍視的是他是臉。白亮亮的大眼珠在紅肉中瞪得圓圓的。牙齒畢露的口彷彿呼叫什麼似的大大張開。鼻子被削掉了,只有小孔留下。地面一片血海。
「等等,請等等,」我慌忙道,「請別就此打住,那以後到底怎麼樣子?我很想聽聽下文。」
公共汽車駛來。間宮中尉朝我深深一躬,道歉說佔了我的時間。「這就告辭了。」間宮中尉說,「實在謝謝了。不管怎樣,算是把那個交給您了,這樣我也總算告一段落,可以放心回去了。」他用假手和右手熟練地取出硬幣,投入公共汽車收費箱。
「他摘下手套,揣進大衣袋。左手無名指閃出小小的金戒指。『我想你也十分清楚,我們在尋找一樣東西,不惜一切代價地找,而我們又知道你有。怎麼知道的你不必問,只是知道。然而又不在你身上。這就是說,在邏輯上被捕前你把它藏在了某處。還沒有棗』說著他指了指哈拉哈河對岸,『還沒有送往那邊。誰都還沒有過河。信件應該藏在河這邊一個地方。我說的你懂嗎?』
「第三天早上我被本田伍長救了出來。我們被捕的那天夜裡,他覺察到蒙古兵要來,便一人溜出帳篷一直躲在什麼地方。那時他從皮包里取出了山本的文件。畢竟對我們來說頭等優先事項是不使文件落入敵手,無論付出怎樣的犧牲。或許你要問既然知道蒙古兵要來,那為什麼不叫醒我們一起跑呢?為什麼自己一個人溜走呢?問題是即使那樣我們也根本逃脫不掉。因為他們知道我們在哪裡,那裡是他們的地盤,人數和裝備也都佔上風。他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找到我們,把我們一網打盡,拿走文件。就是說,在那樣的情況下需要他單獨逃生。本田伍長的行為在戰場上顯然是臨陣脫逃,但在執行那種特殊任務時,隨機應變是再重要不過的。
我們走到汽車站等車。
「『我們這就乘飛機返回烏蘭巴托,』俄國忍對我說,『空手而歸固然遺憾,但無可奈何。事情這東西有時順利,有時不順利。但願晚飯前能恢復食慾棗把握不大!』
「『尼特(俄語:「不,沒有」之意)。』山本簡單回答。
「這樣好嗎?我真的沒時間了,和我一起走去汽車站可以么?估計路上我可以把剩下的話簡單講完。」
「接著,我用手心撫摸井壁。井壁像是癟平的石塊砌成的。白天地面其實相當熱,卻熱不到這地下世界里來,壁面冰涼冰涼。我的手在壁面滑動,一條一條確認石塊之間的縫隙,心想碰巧說不定可以蹬得爬上地面。然而那縫隙實在太細太窄了,沒辦法擱腳。加之我又負傷,希望近乎于零。
「對不起,話說得長了。一個沒有死成的老人的往事,聽得不耐煩了吧!」說罷,間宮中尉在沙發上正襟端坐,「再嘮叨下去,怕要趕不上新幹線列車了。」
「『好,』蘇聯軍官說,『能說俄語就省事了。』
「不一會,三人朝我們所在位置緩步走來。在我和山本前站定。『吸煙嗎,』他們用俄語問我們。我在大學學國俄語,前面說過,可以聽懂基本會話。但我不願節外生枝,便做出完全聽不懂的樣子。『謝謝。不要。』山本用俄語回答。俄語說得相當地道。
「俄國軍官有些興味索然地咧著薄薄嘴唇笑了笑。『感到抱歉,』他緩緩地重複山本的話,『原來如此,想從高處看地形?不錯不錯。高處視野開闊嘛!言之有理。』
「我不知道自己靜止了多久,但感覺總算緩慢恢復過來。隨著感覺的恢復,疼痛也理所當然地找上身來。痛得相當厲害。腿怕是斷了,我思忖,肩也許脫臼,或不巧摔斷了。
「『要殺快殺!』山本說。
「之後,本田伍長那句奇妙的預言倏然掠過腦際:在此中國大陸我不會死。綁在馬鞍上的我,一邊任由沙漠的太陽火辣辣地曬著脊背,一邊反覆回想他當時的表情、聲調的抑揚和語句的餘韻。我寧願打心眼裡相信他的話。是的,自己不會在這種地方乖乖送命,一定要逃離這裏活著踏上故鄉的土地棗我堅定地對自己說道。
不多時,右臂的皮被徹底剝下,成了一塊薄布。剝皮人把它遞給旁邊的士兵,士兵用手指捏住打開給眾人看。皮還是在『啪嗒啪嗒』滴血。剝皮軍官接著處理左臂,如法炮製。而後剝雙腿,割下陽物和睾丸,削掉耳朵,在剝頭皮、臉皮,不久全被剝光。山本昏迷過去,蘇醒過來,又昏迷過去。昏迷時不再呻|吟,蘇醒時即慘叫不止。但聲音漸漸微弱,最後完全消失。這時間里俄國軍官一直用長筒靴後跟在地面畫著單調的圖形。蒙古兵全都鴉雀無聲,定定地注視著剝皮作業。他們均無表情。無厭惡神情|色,亦無激動無驚愕,一如我們散步當中順路觀看某個施工現場九_九_藏_書那樣看著山本的皮膚被一張張剝去。
「不管怎樣,我和本田先生自那以來很長時期都一次也沒見面。我們兩人一到海拉爾就馬上被隔離開來,禁止見面和交談。我很想最後說一句感謝話都沒能說上。就這樣,他在偌門坎戰役中負傷被送回國內,我留在滿洲直到戰爭結束,之後被押往西伯利亞。我得知他的住址,已是從西伯利亞回國幾年以後的事了。那以來我們見過幾次面,偶爾通通信,但本田先生似乎有意避開哈拉哈河那件事,我也不是很想提起,因為對我們兩人來說,那件事情實在過於重大。我們通過就此緘口不語而得以共同擁有了那段經歷,明白嗎?
間宮中尉看了一會我的臉。
「『這就是說,你已不再具有利用價值。既無拷問使你開口的價值,又沒有作為俘虜關押的價值。說實在話,作為我們,是打算秘密處理此次事件的,不想聲張出去。所以,把你帶回烏蘭巴托不大好辦。最好的辦法是馬上朝你腦袋開一槍,埋在某處,或燒了讓哈拉哈河沖走。這樣一切就簡單了結了。是這樣的吧?』如此說罷,他死死盯住我的臉,但我繼續裝出不知所云的樣子。『看來你是聽不懂俄語,再這麼棗說下去也是白費時間。也罷,算我自言自語就是,你就當我自言自語聽下去:有個好消息告訴你,我決定不殺你。不妨理解為這是我對意外誤殺你朋友的一點點歉疚之心。今天一早大家盡情盡興欣賞了殺生,這種事一天一次足矣。所以不殺你,而給你提供活命的機會,如果幸運,將會得救。可能性誠然不大,可以說接近於無,但機會總歸是機會,至少比剝皮強似百倍,對吧?』
「蒙古兵把我們的物品全部翻過來巨細無遺地檢查了一遍,但裡邊沒有任何重要的東西。接下去讓我們脫去所有衣服,一個一個衣袋檢查,並用刺刀劃開衣服和背囊,還是沒找到文件。他們沒收了我們身上的香煙、鋼筆、錢夾、手冊和手錶,揣進自己腰包,還輪流試穿我們的鞋,將號碼合適的據為己有。為了誰該拿什麼,士兵之間爭得面紅耳赤,下級軍官則佯裝不知。大概 沒收俘虜和敵方戰死者的所有物,在蒙古是理所當然的事。下級軍官自己拿了山本的手錶,其餘任由士兵們瓜分。最後剩下的軍用品棗我們的手槍彈藥地圖指南針望遠鏡等一應物件,一古腦兒裝進一個口袋,想必要送往烏蘭巴托的司令部。
「但我還是一點一點、慢而又慢地逐一把握了自己的處境。首先弄明白而且對我幸運之至的是:井底是較為柔軟的沙地。否則以井深來說我的大多數骨骼都應在觸地之際摔碎或摔斷才是。我深深地吸口長氣,開始試著啟動身體。先動了動手指。手指雖然有點莫可名狀,但總還能動。繼而我想從地面起身,可我無法支起自己的身體。我覺得所以的感覺都在我體內當然無存,意識好端端的,但意識和肉體各行其是,我沒有辦法將自己的意願轉換為肉體的行動,無論我想做什麼。於是我放棄了努力,在黑暗中躺著不動。
「俄國人從衣袋裡取出手套,重新疊了疊又揣了回去。『坦率地說,我對摺磨你們或殺害你們並沒有什麼個人興趣。只要交出信件,就什麼事也沒有了。我可以作主使你們當場獲釋。你們可以直接過河返回對岸。對此我以我的名譽保證。至於以後的事,屬於我們國內問題,與你們無關。』
「當然。」間宮中尉回答,「沒妻子,沒有父母兄弟,徹底孤身一個。」
「我忍著痛,用手輕輕觸摸周圍地面。井底平平的,面積不大,直徑有就一米六七。觸摸地面當中手突然碰到一個尖尖硬硬的東西,我驚得反射性的一下字縮回手,爾後再次慢慢地朝那邊摸去,手指重新碰到那個尖東西。一開始我以為是數枝之類,後來明白原來是骨頭。不是人的,是小得多的動物骨骼。大概因為天長日久,或是給我掉下來砸的,骨頭已經破碎。除這小動物的骨頭,井底便什麼也沒有了,有的只是沙沙拉拉的細沙。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忽然,某一時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太陽光竟如有神指點一般颯然瀉入井內。霎時間我看清了周圍所有的東西。井內流光溢彩,簡直是光的洪流。面對這劈頭蓋腦的光明,我幾乎透不過氣來。黑暗和陰冷一瞬間被驅逐一空。溫暖的陽光深情地擁攬我的裸體,就連疼痛也像在接受陽光的祝福。身旁有小動物的骨頭,白刷刷的骨同樣沐浴著溫暖的陽光。陽光中,這不吉利的骨頭也成了自己親切的夥伴。我可以看清包圍著我的石壁了。置身於陽光的時間里,我甚至忘卻了恐怖、疼痛以至絕望,只顧目瞪口呆地坐在輝煌的光芒中。可惜好景不長,稍頃,陽光如來時一般倏然逝去,深重的黑暗重新壓來。時間的確短暫,以分計算我想至多十秒或十五秒。太陽光所以直上直下射入深深的井底,大概是由於角度的關係,一天之中僅有一次。在我尚未弄清所以然之後,光的洪流已倏然遠逝。
「兩個軍官軍裝都很整潔,鬍鬚颳得乾乾淨淨。俄國人身穿有腰帶的雙排扣防雨大衣式樣的外衣,從大衣底端探出的長筒靴閃閃發亮,一塵不染。就俄國人來說個頭不甚高,身材瘦削,年齡三十四五歲,寬額頭,窄鼻樑,皮膚幾乎粉紅色,架著金邊眼鏡。總的來說,長相併無堪稱特徵的特徵。外蒙軍官則同俄國人恰成正比,小個頭,黑皮膚,敦敦實實,活活一頭黑熊。
「這時間里,一個蒙古兵從黑暗中吃力地拖著什麼走來,奸笑一下『通』一聲甩在我們旁邊。是濱野的屍體。濱野的鞋不知落入誰手,光著腳。隨即他們將濱野屍體扒光,把衣袋裡的東西全部掏出檢查,手錶錢夾香煙被沒收了。分罷香煙,噴著煙查看錢夾。裡邊有幾張『滿州國』紙幣和大約是他母親的女性照片。負責指揮的下級軍官說了句什麼拿走紙幣,母親照片則被扔在地上。
「儘管如此,我還是鬆了口氣,畢竟沒有在那裡被當場處死,尤其沒有像山本那樣被活活剝皮。事既如此,自然難逃一死,可我不願意死得那麼慘。而且不管怎麼說,至少我還這樣活著,這樣呼吸。如果對俄國軍官的話完全信以為真,那麼我不至於馬上遇害,離死尚有若時間,因而也就有了延長性命的可能性。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也只能緊抓住不放。
「當然現在仍有謎沒解開。」間宮中尉說,「我至今還有很多事想不明白:在那裡同我們接頭的蒙古軍官到底是誰?假如我們把文件帶回司令部情況又將如何?為什麼山本沒有把我們甩在哈拉哈河右岸而獨自過河?那樣他行動上理應容易得多。說不頂他原本打算把我們留作蒙軍餌料而一人逃命來著,而客觀上這是可行的。或許本田伍長一開始https://read.99csw.com便看透了這點,所以才對山本見死不救的。
「他目睹了俄國人他們前來並整個活剝山本皮的情形,也看見了我給蒙古兵帶走。但沒有了馬,無法立即尾隨而來,只能步行。本田伍長挖出埋在土裡的武器,再把文件埋在那裡,然後追趕我們。說起來簡單,實際上他趕到井邊時分不易,因為他連我們去哪個方向都不曉得。」
「從東邊天空射下的陽光,總算開始溫暖我們的身體了。沒有風,天空飄著幾塊有稜角的白雲。
「我拖著身子從地面撐起,好歹靠上井壁。身體一動,肩和腳簡直疼得像被扎進許多根粗針。一時間里我覺得似乎每呼吸一次身體都有可能嘩啦啦解體。一摸肩,那裡又熱又腫。」
「俄國人合起手心,慢慢地搓著點頭道:『放心,殺是肯定殺的,無須擔心。沒有任何可擔心的,不必著急。這裡是一望無際的荒原,什麼也沒有,惟獨時間綽綽有餘。況且,我也有很多話要說。對了,剛才提道的剝羊皮作業,任何群體中都有一個剝皮專家那樣的人,行家裡手!他們實在剝得巧妙,簡直堪稱奇迹,藝術品!轉眼之間就剝完。縱使活剝,也剝得飛快,你幾乎覺察不到剝的過程。可是棗』說到這裏,他再次從胸前衣袋裡掏出香煙盒,左手拿著,用右指尖敲得橐橐有聲。『棗當然不可能覺察不到。活活剝皮,被剝的人痛步可耐,想象步到得痛,況且到死要花很長很長時間。流血過多致死,只是要花時間。』
「『好,』俄國人面無表情地說,『那麼問你一個小問題:你們到底在這裏幹什麼了?你們也十分清楚,這裡是蒙古人民共和國的領地。你們是以什麼目的進入別人的地界的?把緣由講給我們聽聽。』
「那麼說,您回國一次也沒結過婚?」我問。
「『一點一點地剝。』俄國軍官繼續道,『若想剝得完美無損,慢剝最好。剝的過程中如果你想說什麼,可以馬上停止,只管作聲。那樣即可免死。他以前剝過幾次,而直到最後都不開口的人卻是一個也沒有的。這點希望你記住:如想中止,儘可能快些最好。雙方口可輕鬆些。』
「那個手握短刀的熊一樣的軍官,看著山恩冷冷地一笑。我至今仍真切地記著那笑,至今仍夢見那笑,無論如何忘卻不了那笑。隨後,軍官開始作業。士兵們用手和膝按住山本的身體,軍官用刀小心翼翼地剝皮。他果真像剝桃子皮那樣剝山本的皮。我無法直視。我閉上眼睛。而一閉眼,蒙古兵便用槍托打我的屁股,一直打到我睜開。但睜眼也罷閉眼也罷,怎麼都要聽見山本的呻|吟。開始他百般忍耐,後來開始慘叫,很難認為是人世聲音的慘叫。那個人首先在山本右肩『刷』得劃開一道口子,由上往下剝右肩的皮。剝得很慢,小心翼翼,一副不勝憐愛的樣子。那手法確如俄國軍官所說,不妨稱之為藝術創作,假如步聞慘叫聲,甚至不會讓人覺得伴隨有任何疼痛。然而慘叫聲卻在分明地訴說那是何等的痛不欲生。
「『好,』俄國人說,『那好!』他轉向外蒙古軍官用蒙古語說了句什麼,那軍官點點頭,向士兵們傳達命令。士兵們不知從哪裡找來木頭,用刺刀靈巧地削尖一頭,做成四根木樁樣的東西,然後用步子量好所需距離,將四根木樁大致按等邊四角形用石塊牢牢打進地面。僅這項準備我想就花了大約二十分鐘,而往下將發生什麼,我全然看不出來。
「如您所見,我現在就在這裏坐著。」他靜靜地說,像要抖去肉眼看不見的記憶絲線似地搖了搖頭。「一如本田先生所說,我沒死在中國大陸,四人中我又活得最長。」
「往被走了兩三個小時,在一處有喇嘛教石塔的地方停下。這樣的石塔被稱為敖包,類似道祖神(日本立在岔路口或村邊山頂的小石像,據說可以保護行路人的安全),在沙漠中起著路標的重要作用。他們在敖包前跳下馬,解開我身上的繩索,兩個士兵從兩側架著我,把我帶到稍離開些的地方。我心想他們將在這裏弄死我。我被帶到的地方,地面開一口井,井圍著一米多高的石牆。他們讓我跪在井沿眼前,按著後頸讓我往裡看。並似乎很深,裏面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穿長筒靴的下級軍官拾來一個拳頭大小的石塊投進井裡,過一會兒『橐』地傳出一聲干響。像是一口枯井,大約往昔發揮過沙漠水井的功能,後來由於地下水脈的移動而乾涸了。從石頭到達井底的時間來看,該有相當的深度。
「夜間冷得能把人凍僵,蒙古兵呼出的氣在黑暗中不斷白泛泛地升上去又不斷消失。看到這個光景,我無法馬上作為現實接受下來,就好像自己被陰差陽錯地納入一場噩夢的片斷之中。也的確是噩夢,但僅僅是棗當然是後來才明白的棗巨大噩夢的開端。
間宮中尉默然良久,凝視著我道:「或許是那樣的。本田先生或許不該把它說出口,我或許也不該聽。正如本田先生當時所說,命運這東西大約是事後回頭看的,而不該預先知道。不過我想,時至如今怎麼都是一回事了。我只是在履行至今繼續存活這一職責而已。」
「外蒙軍官叫去下級軍官,三人站在稍離開點的地方說著什麼。我猜想怕是聽取詳細彙報。下級軍官拿去我們身上繳獲的布袋,給兩個人看裏面的東西。俄國人仔細查看一遍,稍頃又全部裝回。俄國人對外蒙軍官說了句什麼,外蒙軍官又對下級軍官說了句什麼,隨後俄國人從胸前掏出香煙,也勸外蒙軍官和下級軍官抽了。三人吸著煙商量什麼。俄國人一邊好幾次用右拳捶在左手心,一邊對兩人說話。他像是有點焦躁。外蒙軍官陰沉著臉抱起雙臂,下級軍官晃幾下腦袋。
「我在失去左臂和十二年寶貴光陰之後返回了日本。回到廣島時,父母和妹妹已不在人世。妹妹被徵用在廣島市內一座工廠做工時碰上扔原子彈死了。父親當時偏巧去看望妹妹也沒了命。母親受不住精神打擊卧床不起,於一九四七年去世。前邊已經說過,我以為算是私下同我訂婚的女子已跟別的男人結了婚,有了兩個孩子。墓地里有我的墓。我什麼也沒剩下,自己本身也好像整個兒成了空殼。我不該返回這裏的,我想。那以後直到今天,我記不清自己是怎樣活過來的。我當了社會科教師,在高中教地理和歷史,但在真正意義上我並沒有活著,我只是一個個完成分配給我的現實任務而已。我沒有一個堪稱朋友的人,同學生之間也不存在感情紐帶。我不愛任何人,已不懂得愛上一個人是怎麼回事。每當閉上眼睛,被活活剝皮的山本就浮現出來,也夢見了好幾次。山本在我的夢境中不知被剝了多少次皮,每次都變成血肉模糊的塊體,我可以真切地聽到山本凄絕的悲鳴。我還不止一次夢見自己在井read•99csw.com底活著腐朽下去,有時甚至以為那個是真正的現實,而眼下日復一日的人生倒是夢幻。
「兩忍乘馬離去。飛機起飛,變成一個小銀點消失在西邊的天空。於是僅剩下我和蒙古兵,還有馬。」
「本田先生是怎麼找到井的呢?」我詢問。
「話是說長了,但我最終想告訴您的是:我真正的人生或許早已結束在外蒙沙漠那口深井裡了。我覺得自己生命的內核棗大約是內核棗業已在井底那一天僅射進十秒或十五秒的強烈光束中焚毀一盡。那光束對我便是神秘到了那般程度。很難理解為什麼。總之如實說來,從那以後我無論目睹什麼經歷什麼,內心都全然不為所動。就連面對素蘇軍大型坦克部隊,就連是失去左臂,就連身陷地獄般的西伯利亞收容所的時候,我也處於某種無感覺之中。說來奇怪,那些對於我已怎麼都無所謂了。我身上的什麼早已死掉。或許如我當時所感覺的那樣,我本應在那束光照中死去,無聲無形地一死了之。那是我的死期。然而不出本田所料,我沒有死在那裡棗或者該說是沒有死成。
"把我驚醒的是來複槍『咋喳』一聲卸下保險柱的金屬聲響。戰場上的士兵,哪怕睡得再沉,也不可能聽漏這樣的聲響。怎麼說呢,那是一種特別聲響,它同死本身一般重,一般冷。我幾乎反射性地伸手去抓枕邊白朗寧手槍,但太陽穴被誰用鞋底踢了一腳,剎那間眼前一黑。待我喘過氣來微微睜眼一看,一個怕是踢我的人正彎腰拾起我的白朗寧手槍。慢慢抬頭,見兩支來複槍口正對著我腦袋。順槍口可以看見蒙古兵。
「陽光的消失,使我陷入了更深的黑暗。我想動下身體都無能為力。沒吃沒喝。一|絲|不|掛。悠長的下午過去了,夜晚隨之降臨。身體渴求睡眠,而寒冷卻好像無數針尖猛刺我的身體。恍惚中生命之芯彷彿在變僵變硬而步步走向死亡。朝上看去,頭頂有凍僵似的星星,數量多得可怕。我凝神仰望星斗緩慢的移動,拒此我可以確切知道時間仍在流逝。我打了個瞌睡。凍醒痛醒。又打了個瞌睡。又一次醒來。
「他『啪』得打了聲響指。於是同他一起乘飛機來的外蒙古軍官跨步上前。他從大衣袋取出一把帶鞘的短刀,形狀同剛才做割喉手勢的那個士兵拿的一模一樣。他短刀從刀鞘中拔出,在空中劃了個圈。鋼刃在清晨的陽光下白刷刷地閃著鈍光。
「時而有風聲傳來。風掠過地面時在井口發出奇妙的聲音,彷彿遙遠世界里女人的啜泣。那個遙遠世界與這個世界之間有一細孔相通相連,因而啜泣聲得以傳來這裏。但那聲音的傳來轉瞬即逝,過後我還是獨自留在深深的沉默與深深的黑暗中。
我回到家,坐在客廳沙發上,打開本田先生作為紀念留給我的包。費力剝去好幾層嚴嚴實實的包裝紙后,露出一個很結實的硬紙盒。是Cutty Sark送禮用的包裝盒,但從重量得知裡邊裝的不是威士忌。我打開盒,發現裡邊什麼也沒有。空空如也。本田先生留給我的,僅是個空盒。
間宮中尉的長話(其二)
「天亮后不久,天上傳來飛機轟鳴的聲響。接著,一架銀白色飛機飛入視野。是帶有外蒙軍標誌的蘇制偵察機。偵察機在我們頭頂盤旋了幾圈,蒙古兵一齊招手。飛機上下擺動幾下機翼,朝我們這邊發出信號,之後揚起沙塵落在附近開闊的沙地。這一帶地表結實,無障礙物,沒有跑道也較容易著陸。或許他們以前便已同樣利用過幾次。一個蒙古兵騎上馬,牽著兩匹備用馬朝那邊跑去。折回時蒙古兵牽去的馬上騎著兩個高級軍官模樣的漢子。一個俄國人,一個蒙古人。我估計巡邏隊的下級軍官把抓獲我們的情況用無線電報告給司令部,於是兩個軍官從烏蘭巴托趕來審問。想必是情報部門的軍官。聽說幾年前大量逮捕清洗反政府派時,背後操縱的便是GPU(Gosudarstvennoe Politicheskoe Upravlenie 之略,原蘇聯國家政治保安部。)。
「他朝天上的雲默默地望了一會,而後收回視線,緩緩搖頭,嘆了口氣。
「下級軍官沖我不懷好意地一笑,旋即從腰帶皮套上拔出自動手槍,打開保險栓,『咔嚓』一聲子彈上膛,槍口對準我的腦袋。
我和間宮中尉一齊出門,朝汽車站走去。
「他們解開山本身上的繩子,把他帶到木樁那邊,就那樣赤身裸體地將手腳綁在樁上。他呈大字形仰卧的身體上有好幾處傷,全是血淋淋的新傷。
「山本一聲不響。
「『你們也知道,他們是牧民。』軍官道,『牧民養羊,吃羊肉,剪羊毛,剝羊皮。就是說,羊對於他們僅僅是動物。他們和羊一起生活,和羊一起活著。他們剝羊皮剝誒非常得心應手,用羊皮做帳篷,做衣服。你看過他們剝羊皮的情景嗎?』
「我們是搞地圖的,山本解釋道,我是在地圖社工作的民間人士,這個人和被殺的那個人是作為我的警衛跟來的。我曉得河這邊是諸位的領土,對越境這點我感到抱歉。但我們沒有犯境意識。作為我們,只是想從這邊河岸的高處看地形。
「山本一聲不響,只是轉動眼珠一閃瞥了我一下。儘管只那麼一閃,但我當下領會了他在向我說什麼。他的眼睛在問:本田難道巧妙逃脫了?在這混亂與驚恐當中,其實我也在想同一問題:本田伍長我們未必就沒有這樣的機會,儘管十分渺茫。而想到本田一個人又能做什麼時,我的心不禁十分沉重。但機會總歸是機會,畢竟比沒有好。
「俄國軍官銜著支煙,擦燃火柴。
我略一遲疑問道:「您認為沒聽道本田先生那個預言倒好些是嗎?」
「不久,早晨來臨。歷歷在目的星星從圓形井口漸漸模糊下去,淡淡的晨光圓圓地浮現出來。天亮后星星也沒消失,模糊雖然模糊,但總是守侯在那裡。我舔著壁石的晨露滋潤乾渴的喉頭,作為量當然少得可憐,但對我已是天之恩賜了。想來,我至少整整一天沒喝水沒吃東西了,卻又絲毫覺不出食慾這玩意兒。
「然後,他們把赤身裸體的我們兩人用又細又結實的繩子緊緊捆了。蒙古兵靠近時,身上發出一股就跟長期沒清掃的牛棚羊圈一樣的氣味,軍裝也粗糙不堪,髒得一塌糊塗,處處是泥巴、灰塵和飯菜污痕,以致衣服原先是什麼顏色都辨部出了。鞋也破破爛爛滿是窟窿,眼看要分崩離析似的,難怪想要我們的鞋。多半人的臉甚是粗野,牙齒污濁,鬍鬚亂蓬蓬的,乍看與其說是士兵,莫如說更像馬賊盜賊,惟獨手上的蘇制武器和帶星的銜章表示他們是蒙古人民共和國的正規部隊。不過在我眼裡,他們作為戰鬥集體的整體意識和士氣並不是很高。蒙古人吃苦耐勞,作為士兵相當厲害,但不大適合集團作戰的現代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