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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明白。"
喂擰發條鳥,這點事我都明白,你這個大人怎麼倒不明白呢?
"不清楚。"說著,我緩緩搖下頭。一搖頭,四周空氣好像成了無感觸的重水。"不過有那個可能吧!"
"那種方法也是有的。"笠原May說。但對此計她好像興趣不大。"不說這個了!擰發條鳥,首先你肚子餓了吧?往下可餓得更厲害喲!水也要沒有的。難道那你也能不考慮死?不考慮才不正常哩,不管怎麼說!"
"今早去圖書館查過了,"笠原May說,"有關飢餓與乾渴方面的書我看了好多。曖,知道嗎,擰發條鳥,除了喝水什麼都沒吃而存活21天的人都有!是俄國革命時候的事兒。"
"前提是有水。"笠原May說,"那個俄國佬能喝到水。他是個大地主什麼的,革命時被革命軍扔進礦山一個廢棄的豎井裡,好在有水滲出,他才舔著水好歹保住一條命。和你一樣周圍也一團漆黑。你沒帶那麼多水吧?"
我從背囊取出水壺晃了晃,"吧卿吧卿"的輕響在黑暗中盪開。估計也就剩四分之一左右了。我頭靠牆壁閉起眼睛。笠原May或許是正確的,我想。歸根結底,我這個人只能是由別處製作的。一切來自別處,又將遁往別處,我不過是我這個人的一條通道而已。
動靜告訴我,笠原May似乎在光束中移了移身體重心,像是等我繼續下文。但我已再沒什麼好說的了,已再想不起什麼。水泥井筒中迴響的自己語聲弄得我很覺疲勞。"我說的你可明白?"我問。
"喂擰發條鳥,"簽原May清了下嗓子。
"好奇心?"我問。
"你在那裡在一團漆黑中,可就自己的死想了很多很多?例如自己大約在那裡怎麼樣地死去?"
而我的意識則一步步從肉體中脫殼而出。
"知道嗎?六年前結婚的時候,我們是想兩個人建設新的世界來著,就像在一無所有的空地上建https://read.99csw.com新房子。我們有明確的藍圖,知道自己需求什麼:房子不怎麼漂亮也不要緊,只要能遮風擋雨只要能兩人相守就可以,沒有多餘物反而是好事。所以我們把事情想得極為容易和單純。哎,你可這樣想過--想去別的什麼地方變成與現在的自己不同的自己?"
"石頭?什麼石頭?"
"可是同那男的一塊走的?"
"你怎麼老是叫我考慮死呢?我不明白,莫不是我認真考慮死對你有什麼好處?"
"那個人得救是得救了,但牙齒和頭髮卻都沒有了,掉個精光。那樣子,就算得救怕也再活不出什麼滋味吧?"
"也就是說--我是這樣想的--正因為人們心裏清楚自己遲早沒命,所以才不得不認真思考自己在這裏活著的意義。不是么?假定人們永遠永遠死皮賴臉地活著不死,又有誰會去認真思考活著如何如何呢!哪裡有這個必要呢!就算有認真思考的必要,大概也不著急,心想反正時間多的是,另找時間思考不遲。可實際不是這樣。我們必須現在就在這裏就在這一瞬間思考什麼。因為明天下午我說不定給卡車挑死,第四天早上你擰發條鳥說不定在井底餓死,是吧?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所以,為了進化,我們無論如何都需要死這個玩藝兒。我是這樣想的。死這一存在感越是鮮明越是巨大,我們就越是急瘋了似地思考問題。"說到這裏,笠原May略一停頓。"暖,擰發條鳥!"
"那一定很痛苦吧?"
"那,最好留著點,一丁點一丁點地喝。"笠原May說,"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地思考,關於死,關於自己的死。時間還綽綽有餘。"
"晤,假髮假牙技術比俄國革命那時候大大進步了嘛,應該多少活得有滋味些。"
"只剩一點點了。"我實話實說。
"沒牙齒沒頭髮不要緊,只要有像樣的假髮和假牙,怕也可以像一般人那樣活下去。"
九-九-藏-書"餓了吧?"
笠原May在此突然打住,沉默下來。沉默時間里,唯獨"也就是說"這句話猶被猛然拉斷的思維殘片,靜靜地懸在井內黑暗裡。或許她已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打算,也可能需要時間考慮下文。總之我默默等待她重新開口。她依然偏偏不動。墓地,一個念頭掠過我的腦際--笠原May若想馬上結果我,一定輕而易舉。只消從哪裡搬來大些的石頭,從上面推落即可。連推幾塊,必有一塊打中我的腦袋。
"晤--,是好奇心。人怎麼樣地死啦,死的過程什麼滋味啦。是好奇心。"
"喂,有話想跟你說。"我開口道。
笠原May"噢"了一聲。
但我還是決定作為不能擰發條的不叫的擰發條鳥在夏空飛翔一陣子。在天上飛實際並非什麼難事。一度升高之後,往下只要以適當角度翩翩然扇動翅膀調整方向和高度即可。不覺之間,我的身體便掌握了飛天技術,毫不費力地在空中自由翱翔起來。我以抒發條鳥的視角眺望世界。有時飛膩了,便落在哪裡的樹枝上,透過綠葉空隙俯視家家戶戶的屋脊和街巷,俯視人們在地表疲於奔命蠅營狗苟的景觀。遺憾的是我無法以自己的眼睛看到自己的身體。畢竟我從未看過擰發條鳥這一飛禽,不曉得它長有怎樣的形體。
"我的妻有了情人。"我說,"我想是有的。原先一點也沒意識到。其實這幾個月時間里,她雖和我一塊生活,卻一直在跟別的男人睡覺。起始我琢磨不透,但越想越覺得必是那樣無疑。如今回想起來,很多小事都可以從這上面找到解釋。如回家時間逐漸變得沒有規律,以及我一碰手她就總是嚇一跳似的等等。可惜當時我沒能破譯這類信號。這是因為我相信久美子,以為久美子不可能在外面胡來,根本沒往那方面去想。"
"當然想過。"笠原May說,"常那樣想。"
"所以你就灰心喪氣下井去了?"
"痛苦的吧,那。"
"是灰心喪氣,還用說!九九藏書不過下井倒不是因為這個,不是想逃避現實。前面說過,我需要可以一個人靜靜聚精會神思考問題的場所。我同久美子的關係到底是在什麼地方破裂的?是怎樣誤人歧途的?這我還沒弄明白。當然也不是說以前就什麼都一帆風順。畢竟是具有不同人格的男女年過二十偶然在一個地方相識進而一同生活的。完全沒有問題的夫婦哪裡都不存在。但我覺得我們基本上是一直風平浪靜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算有我想也可以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自然化解。然而事與願違。我想我是看漏了一個大問題。那裡邊應該存在根本性錯誤。我就是想思考這個。"
我不作聲,兀自注視包圍自己腳前腳后的黑暗。我不知說什麼好。"曖,擰發條馬,"女孩用沉靜的聲音說道,"想想,想想,再想想!"旋即再次將井口嚴嚴實實地蓋住。
"為什麼?"笠原May一口深感意外的語氣,嚴然對一個先天不足的動物說話,"喂,為什麼沒想過?你現在可是百分之百地面對死亡喲!不開玩笑,真的!上次來不是說過了么,你是死是活全憑我一念之差。"
"想必。"我說。
"我想是餓了。
"什麼?"
笠原May關於死與人的進化的考察、別處製作的東西
"何至於!"笠原May到底始料未及,"對我能有什麼好處呢!我怎麼會認為你思考自身的死對我有好處呢!那畢竟是你的性命,跟我毫無關係。我不過是出於興趣。"
"也許真不正常。"我說,"不過我始終在考慮別的事情。肚子要是更餓,也可能考慮自己的死。可你不是說離死還有兩三個星期嗎?"
笠原May第二次出現已經3點多了。午後3時多。她把井蓋挪開半邊,頭上立時豁然,夏日午後的陽光甚是炫目耀眼。為避免損傷已習慣於黑暗的眼睛,我暫時閉起雙眼,低頭不動。只消想到頭上有光存在,我都覺得眼睛有淚花沁出。
"大概是吧!"我說。我的聲音在井下聽起來甚是飄read.99csw.com忽不定。想必聲音中含有的什麼因反響而增幅的關係。
我沉吟一下,"沒有,"我說,"我想我沒怎麼想過死什麼的。"
"假如人永遠只活不死,永不消失不上年紀,永遠在這個世界上精神抖擻地活著,那麼人還是要像我們這樣絞盡腦汁思這個想那個不成?就是說,我們或多或少總是這個那個想;沒完沒了吧?哲學啦心理學啦邏輯學啦,或者宗教、文學等等。如果不存在死這個玩藝兒,這些羅嗦的思想呀觀念呀之類,也許就不會在地球上出現,是的吧?也就是說--"
"活著。"我說。
笠原May一聲未吭。我吞口唾液。
"我還是個孩子,不曉得結婚是怎麼回事。"笠原May說,"所以,當然不曉得你太太是以怎樣的心情跟別的男人發|生|關|系,並扔下你離家出走的。不過從你的話聽來,覺得你好像一開始就有點把什麼想錯了。暖,抒發條鳥,你剛才說的這些恐怕誰都沒辦法做到--什麼建設新的世界啦,什麼塑造新的自己啦。我是這麼想,即使自己以為幹得不錯,以為習慣於另一個自己了,在那表層下也還是有你原來的自己--每有機會他就冒頭跟你打招呼,道一聲你好啊。你怎麼還不明白,你是別處製作的,就連你想對自己脫胎換骨的意念,也同樣是別處製作的。喂,擰發條馬,這點事我都明白,你這個大人怎麼倒不明白呢?不明白這個的確是大問題。所以你現在肯定是因此受到報復。報復來自各個方面,例如來自你想拋棄的這個世界,來自你想拋棄的你自身。我說的你可明白?"
"呃。"
"什麼?"
很長時間里--不知有多長--我得以一直是擰發條鳥。然而身為擰發條鳥一事本身未能把我帶往任何別的地方。變成擰發條鳥在空中翱翔固然洋洋自得,但又不能永遠洋洋自得下去。我有事須在這漆黑的井底完成。於是我不再當發條鳥,恢複本來面目。
"還我想是傻了?餓死可還需要很長很長時間喲。餓得再厲害,只要有水人就怎麼也死不了的。"
"https://read.99csw.com還可以推石頭。"
"新婚時我們想做的就這麼一件事。想從過去的自己自身當中解脫出來。久美子也是如此。我們想在那嶄新的世界里獲取與原本的自己相符的自身,曾以為自己可以在那裡開拓更適合自己自身的美好人生。"
我想象自己變成一隻擰發條鳥,穿過夏日的天空,落在一株大樹上擰動世界這棵發條。倘若擰發條鳥真的沒有了,那麼該由誰來接替它的職責,需有誰代替它擰世界這棵發條。否則,世界這棵發條勢必一點點鬆緩下去,世界精妙的系統不久也將徹底停止運作。然而除了我,還無人覺察到抒發條鳥的消失。
我試圖從喉嚨深處發出類似擰發條鳥叫的聲音,但未成功。我所能發出的,僅僅是不倫不類莫名其妙的聲音,猶不倫不類莫名其妙的物體的對磨。想必擰發條鳥的鳴聲唯獨擰發條烏方能發出。能充分擰好世界這棵發條的,非發條鳥莫屬。
我蹲在這完美無缺的黑暗底部。眼睛能捕捉到的唯無而已。我成了無的一部分。我閉目合眼,談聽自己心髒的鼓動,諦聽血液在體內的循環,諦聽肺葉那風箱般的收縮,諦聽光溜溜的腸胃扭動著索要食物。在這深重的黑暗中,一切動靜、一切振顫無不誇張得近乎造作。這便是我的肉體。但在黑暗中它是那樣地生機蓬勃,作為肉體是那樣地有過之而無不及。
"喂,抒發條鳥,"簽原May說,"你可還活著,擰發條鳥?活著就應一聲呀!"
"你怎麼看?"
"這麼著,我的妻一天早上突然離家出走。那天早上我們一起吃的早飯,然後她以跟平時上班一樣的打扮,只帶一個手袋和洗衣店打理過的襯衫裙子直接去了哪裡。連聲再見也沒說,字條也沒留就消失了。衣服什麼的全扔在家裡。久美子恐怕再不會回到這裏回到我身邊來了,至少不會主動地。這點我想明白了。"
"說說看。"
"從哪裡搬來大石頭,從上面推下來。"
笠原May止住話頭。而一旦止住,深深的靜寂便迫不及待朝我湧來。我想抬頭上看,想確認能否看見笠原May在那裡。然而光線太強,難免損傷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