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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我馬上從椅子立起,急步追去。總的說來他腳步很是悠閑自得,因此我很快就趕了上去。我合著他的步調,拉開10米左右距離尾隨其後。我很想向他搭話。三年前你怕是在札幌唱過歌吧,我在那裡聽過你的歌--想必我會這樣說。"是嗎?那太謝謝丁。"--他大概如此應對。可往下說什麼好呢?"其實那天夜裡我老婆做人流手術來著,最近又離家出走了,她一直跟一個男的睡覺。"莫非我這麼說不成?車到山前必有路,反正尾隨不放就是。尾隨時間里計上心來亦未可知。
"找醫生看了?"
"去哪裡可有目標?"
醒來時,頭腦亂作一團,戰戰兢兢。好半天連自身存在都難以把握。手指瑟瑟發抖。但與此同時,我得出了一個結論:
"可能到希臘去,我想。有朋友在那邊,以前就邀我去看看。"因說謊,心裏有點不快。但在這裏把實情一五一十準確而明了地講給舅舅實在非常困難。徹底說謊還倒容易些。
"估計有了情人。"
"你不願意說不說也沒什麼--久美子出走可有什麼像樣的理由?"
"臉上冷不防冒出塊痣,這事我還沒聽說過。"
次日早,我去照護照用的相片。往攝影室椅上一坐,攝影師以職業目光往我臉上審視良久。之後不聲不響退回裡間拿來粉筆樣的東西往我右臉頰那塊痣上塗了塗。接著後退,仔細調整照明的亮度和角度,以使痣不至於顯眼。我對著照相機鏡頭,按攝影師咐吩在嘴角浮出淡淡微笑樣的東西。攝影師說後天中午可以洗出,叫我偏午時分來取。回到家,給舅舅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可能幾周內離開這座房子。我道歉說沒有及時告訴他久美子已不辭而別,說從其事後來信看,她恐怕很難重返這個家,而作為我也想離開一段時間--多長時間現在還說不準。聽我大致說完,舅舅在電話另一端若有所思地良久沒有開口。
當時的她還沒有把握斷定那個什麼是否屬實。毫無疑問,較之人流手術,那個什麼更同妊娠有關,或者與胎兒有關。而那到底是什麼呢?是什麼使久美於困惑到那般地步呢?莫非她同除我以外的男人發|生|關|系從而拒絕生下那個孩子不成?不不,那不可能。她自己斷言那不可能。那的確是我的孩子。但那裡又有不能告訴我的什麼。而那個什麼,又同這次久美子的離家出走有密切關聯。一切都是從那時開始的。
在此共坐了11天。每日喝咖啡,吃炸面圈,兀自盯視眼前穿梭的數以千計的男女面孔。除去同那個向我搭話的打扮得體的中年女子簡單交談幾句,11天時間我沒對任何人吐過隻言片語。特殊事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發生。但這11天時間幾乎一無所獲地過去之後,我仍未摸得任何邊際。我依然無奈地徘徊在四顧茫然的迷途中,甚至最簡單的頭緒也未找到。
我搖搖頭:"痣總之是久美子出走後才有的。從順序上看應該有關聯,至於是不是因果關係我也不明白。"
但在第11天傍晚發生一樁怪事。那是個星期天,我坐在那裡,平時起身時間過了也沒動身,繼續打量人們面孔。星期天有與平時種類不同的人來到新宿,且沒有人流高潮。驀地,一個手提黑吉他盒的年輕男人落入我的視野:個子不高不矮,黑塑料框眼鏡,長發披肩,藍牛仔褲配粗紋棉布衫,腳穿已開始變形的輕便運動鞋。他臉朝正前方,以若有所思的眼神從我眼前穿過。見得此人,有什麼觸動了我的神經,心底奏出低嗚。我認得他,我想,以前在哪裡見過他。但到想起花了好幾秒:是那個冬夜在札幌那家酒吧唱歌的漢子,不錯,正是他。
穿過高架橋,移往西口,四處轉了一會後,發現一座大廈前有一方小廣場。廣場有式樣別緻的長椅,盡可坐在上面隨意打量行人。行人數量沒站前那麼多?也沒有衣袋揣著小瓶威士忌的流浪漢。我在"丹金"糕點店買來炸面圈和咖啡當午餐吃了,在那裡坐了一天。傍晚下班高峰到來前起身回家。
"大概不僅僅是靠魔感吧!"
"不必不必,下面的事由我考慮安排就是。對了,近來你在電話中說的什麼水脈受阻,怕是跟久美子事有關吧?"
但我又不可能在這無人通行的小巷裡永遠靜等下去,遂走近這宿舍模樣的建築物推門。門果然未鎖,一下子朝里推開。我暫且不動,在門口窺看情況。裏面黑麻麻的,一眼很難看出有什麼。所有窗口又關得嚴嚴實實,滿是悶乎乎的熱氣,一股很像在井底嗅到的毒氣味兒。由於熱,襯衫腋窩全都濕透,耳後一道汗水淌下。我毅然跨進門去九-九-藏-書,把門輕輕帶上。我想通過信箱或鞋柜上的名簽(假如有的話)來確認是否還有人入住。但這時我突然注意到裏面有人,有誰死死盯著我。
四下看去,發現黑吉他倚在鞋櫃橫頭。我扔下仍在笑的漢子不管,過去把吉他盒撩在地板上,打開卡口,掀開盒蓋。裏面什麼也沒有,空的!沒有吉他,沒有蠟燭。漢子見了,邊咳邊笑。我陡然一陣胸悶,彷彿建築物中悶熱的空氣頓時變得令人難以忍受。霉氣味兒、身上出汗的感觸、血和口水味兒,以及自己心中的憤怒與憎惡,一切一切都變得令人忍無可忍。我開門出去,又把門關上。周圍依然沒有人影,只見一隻褐色的大貓看也不看我一眼穿過空地。
然而電話鈴硬是不響。我把瓶里差不多剩有一半的威士忌全部喝乾,外面天亮後上床睡了。睡前我暗暗禱告:保佑別讓我做夢,讓我睡在一片空白中,只今天一天足矣。
"我什麼時候都無所謂,什麼節目都沒有的。"
我打算趁無人盤問時溜出這地段,但弄不清哪個方向,邊約摸邊走,最後還是找到了開往新宿方面的都營公共汽車站。我想在車來之前好歹平息一下呼吸,清理一下腦袋。然而呼吸照樣紊亂,腦袋也無從清理。我不過想著人們的面孔而已,我在頭腦中這樣重複道,不過如同舅舅做過的那樣在街頭打量行人面孔而已,不過想從最簡單的迷團解起而已。跳上汽車,乘客們一齊朝我看來。他們驚愕地看我一會,隨後很不自在似地移開目光。我以為是臉上痣的關係,好半天才意識到原來由於我白襯衣濺有血跡(儘管幾乎全是鼻血)和我手中握著棒球棍。我下意識地把棒球棍帶了來。
"隨便問問。問你有沒有錢,缺不缺錢花。"
起初踢打他莫如說更出於恐怖和衝動,是為了不使自已被打。在他倒地之後,開始變為明確的憤怒。剛才路上想久美子時湧上來的靜靜的憤怒仍殘留在心頭,而現在則釋放出來,膨脹起來,火焰般燃燒上來,由憤怒而近乎深惡痛絕。我又一次用棒球棍打在他大腿上。漢子嘴角有口水淌出。我被棍擊中的肩頭和左臂開始一點點火辣辣作痛。這疼痛更扇起我的怒火。男子的臉痛苦地扭歪著,但他仍想用胳膊支起身來。我因左手用不上力,索性扔掉棒球棍,騎在漢子身上掄起右手狠打他的臉,一字接一掌打個不停,直打到右手發麻變痛。我準備打昏他為止。遂抓起他的領口,往地板磕他的頭。我從來沒有和誰這麼廝打過,一次也沒有,也沒有這麼狠命打過人。但此時不知何故,竟一發不可遏止。腦袋裡也想適可而止,告誡自己再打就失手了,再打這傢伙站都站不起來了!然而欲罷不能。我知道自己已分成兩個,這邊的我無法阻止那邊的我。我身上一陣發冷。
"還有一點我不太明白,這東西同久美子出走會不會有某種關聯呢?"
"魔感也是要的,"舅舅和悅地笑道,"但不僅僅是那個。我在想,你應該做的事也還是要從最簡單的地方開始考慮。比如說,老老實實地站在某個街角每天每日觀看人的面孔。不必匆忙做出決定。或許不夠暢快,但有時候是需要沉下心來多花些時間的。"
我想了想說:"那怕要就各種情況預算一番:如定點在這裏,房租多少,貸款多少,每月償還多少,客流多少,返桌率多少,人均消費多少,人工費多少,賠賺!臨界點多少…無非這些吧。"
起始眼裡儘是頭髮稀少者。由於受笠原May一起為假髮公司做調查時的影響,眼睛總不由跟蹤發稀頭禿之人,並迅速分成松竹梅三類。而若這樣,倒不如給笠原May打電話再和她一同打工去好了。
她略略抿起嘴角,極投入地看著我,似在玩味我剛才的答話。之後點點頭,戴上太陽鏡,把煙扔在地上,倏地起身揚長而去。我目瞪口呆地注視她消失在人流中。大概神經有點故障。不過那身穿戴又那般無可挑剔。我用鞋底碾死她扔下的煙頭,緩緩環視四周。四周依然充滿一如往日的現實。人們帶著種種樣樣的目的由某處而來向某處而去。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我。我做個深呼吸,繼續不思不想地打量眾人面孔。
這天夜裡,我通宵未眠。時間越長,被漢子用棒球棍打中的肩膀和左臂越是腫脹,陣陣作痛,右手也總是有一次一次又一次毆打那漢子時的感觸。墓地,我發覺右手依然接得緊緊的做格鬥狀。我想鬆開,可手偏不聽使喚。首先我想睡一覺。而若如此睡去,必做噩夢無疑。為使心情鎮定下來,我去廚房坐在餐桌前去喝舅舅剩下的威士忌,用盒式磁帶聽安詳的音樂。我很想同誰說話,希望有人向我搭腔。我把電話機搬上餐桌,連續望幾個小九*九*藏*書時。我期待有人打電話給我,誰都可以,是人就可以,縱使那個謎一樣的奇妙女郎也可以。誰都可以,再無聊的髒話也可以,再不吉利的惡言惡語也可以。總之我想有人跟我說話。
"你,有錢?"她問。
不料這當兒有什麼冷不防打在我肩上,毫不留情。我弄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覺受到強烈的肉體衝擊,眼睛有些發黑。我懵懵懂懂仁立不動。但一瞬間我立時明白過來:是棒球很!漢子從鞋櫃后像猴子般一躍而起,用棒球棍狠狠打在我肩上。趁我發愣當口,再次舉棍擊來。我來不及閃身,這次打在左臂,剎那間左臂沒了知覺,但不痛,只是失去知覺,就好像左臂整個消失在空中。
舅舅"噢了一聲,用不無疑惑的目光久久打量我右臉頰的游。"也罷,既然你那麼說,那怕也沒什麼的。終究是你的問題嘛。需要的話,可以給你介紹一兩個醫生。"
漢子繼續以同一步調行走。穿過小田急線,穿過商業街,穿過神社,穿過彎彎曲曲的小巷。為不引起他注意,我隨機應變地保持適當距離,一直尾隨不懈。他顯然沒覺察我的跟蹤,一次也沒回頭。此人的的確確有某種非同尋常之處,我想。他不僅沒有回頭,旁邊也一眼沒看。注意力如此集中到底在想什麼呢?或者相反什麼也沒想?
一周時間天天如此。在人們上完班的10點左右乘電車來新宿坐于長椅,幾乎巋然不動看行人一直看到4點。實踐起來才體會到,如此一個接一個以眼睛追逐行人時間里,腦袋便像拔掉活塞似地變得空空洞洞。我不向任何人搭腔,也沒人對我開口。什麼也不思,什麼也不想。有時覺得自己彷彿成了石椅的一部分。
舅舅說考慮事情須從最簡單處開始。問題是我無法區別哪裡簡單哪裡複雜。所以,翌日早晨上班高峰過後,我離家乘電車來到新宿。我決定站在這裏實際觀看--僅僅看--人們的面孔。我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用處,但我想總比什麼也不做好些。既然不厭其煩盯視人們面孔是個簡單例子,何妨就此一試。至少應沒有損失。若是順利,說不定得到某種暗示,暗示什麼對我是"簡單的事情"。
第一天,我坐在新宿站前花壇邊兒上,定定地看眼前來往行人的臉看了大約兩個小時。但那裡通過的人數量太多,腳步也快,很難看好哪個人的臉。況且坐的時間一長,便有流浪漢模樣的人上前羅羅嗦嗦。警察也好幾次從我跟前走過,三番五次審視我的臉。於是我放棄站前,另外物色可供我放心打量行人的場所。
"不清楚。"我喝了口威士忌,"注意到時就已經在這兒了,大約一星期前吧。我也想解釋得好些詳細些,但做不到,沒辦法。"
我在門前站了一會。錶針指在6時20分。之後靠在對面空地鐵絲網上,觀察建築物外形。一座隨處可見的雙層木結構宿舍。這從門口氣氛和房間配置即可看出。學生時代我也住過一段時間這種宿舍。一進門有拖鞋櫃,廁所共用,房間均帶有小廚房--住的不是學生便是單身職工。但這座建築不像有人住的樣子。不聞聲響,不見動靜。貼有塑料飾板的房門沒有房客名牌掛出。大概前不久摘掉的,尚有細細長長的白痕。儘管四下里午後褥暑未消,每個房間卻窗扇緊閉,裏面垂著窗帘。
這時我發覺這小子在笑,被我毆打當中還朝我陰陽怪氣地冷笑,打得越凶他笑得越厲害。最後他鼻子出血,嘴唇裂開流血,但仍嗆著自己口水笑得嗤嗤有聲。我想這傢伙怕是腦袋失靈了,遂停止毆打,站身起來。
舅舅「咣咣啷啷」搖一會杯里的冰塊,喝一口放下。"近來你周圍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很有些摸不著頭腦。什麼水脈受阻啦,風水如何如何啦,久美子出走啦,一無臉上忽然冒出痣啦,要去希臘一段時間啦。這倒也罷了,畢竟是你老婆出走,是你臉上有痣。這麼說或許欠妥,並非我老婆出走,並非我臉上有痣,是吧?所以,你不想細說,不說也未嘗不可,我也不願多嘴多舌。只是我想,你最好認真考慮一下:自己最主要的事情是什麼?"
不久,漢子離開人來人往的道路,走進滿是雙層民宅的幽靜地段。路窄彎多,兩旁相當陳舊的住宅櫛比鱗次,間無人息,靜得出奇。原來一半以上都成了空房。空房門上釘著木板,掛著"待建"標牌,且不時閃出雜草叢生的空地。空地圍著鐵絲網,恰似掉牙后的牙豁。想必這一帶將很快整片拆除另建新樓。而在有人居住的房子前面,緊挨緊靠地擺著牽牛花或什麼花的花盆。三輪車扔在那裡,二樓窗口晾出毛巾和兒童泳衣。幾隻貓躺在窗下或門日懶洋洋望著我。雖是天光尚亮的薄暮時分九-九-藏-書,卻無人影可尋。我已搞不清這是地圖哪一位置。甚至,南北也分辨不清。估計是佐佐木、千馱谷和原宿三站之間的三角地帶,但沒有把握。
"總是給您添麻煩。"我說,"不過,要是我不在期間因為什麼情況要把房子租給誰的話,現有東西處理掉也可以的,反正沒什麼值錢貨。"
我逃不了,也不該逃。這就是我得出的結論。不管逃去哪裡,那個都必定尾隨追來,哪怕天涯海角。
但我當然做夢了,且是預料中的噩夢。那個手拎吉他盒的漢子來了,我在夢中採取與現實完全相同的行動:盯梢,打開宿舍門,被他一棍打中,繼而由我打他,打、打、打。但從這裏開始跟事實不同起來。我打完站起身後,漢子仍然淌著口水,一邊大笑一邊從衣袋取出刀來。刀很小,樣子甚是鋒利。刀刃在窗帘縫瀉進的一縷夕暉下閃閃發出骨頭般的白光。但他並未拿刀沖我刺來。他自己脫去衣服,赤身裸體,簡直像削蘋果皮一般刷刷剝起自己的皮膚。他大聲笑著剝得飛快。血從肌體滴下,地板現出黑乎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池。他用右手利左手的皮,又用剝得鮮血淋漓的左手剝右手的皮,最後數個人成了鮮紅鮮紅的肉塊。然而成肉塊后他仍然張開黑洞洞的嘴笑。唯獨眼球在肉塊中白亮亮地大角度轉動不已。不久,被剝下的皮件隨著高亢得不自然的笑聲吱吱作響地朝我爬來。我想跑,但腿動不了。那皮膚爬到我腳前,慢慢爬上我的身體,旋即由上而下血淋淋罩住我的皮膚。漢子那粘乎乎的滿是血水的皮一點點,(在我皮膚上,合在一起。血肉模糊的氣味充溢四周。那張皮如薄膜一般蓋住我的腳、我的軀幹、我的臉。稍頃眼前變黑,僅有笑聲空瓮瓮迴響在黑暗中。隨即我睜眼醒來。
我不得不那樣做。而那樣做我想對我們兩人是最為正確的。跟你說,那裡邊還有你不知道的事。我現在還不能說出的事也在那裡。不是我有意瞞你。只是我還沒信心斷定那是否屬實。所以現在還不能把它說出口來。
他往與車站相反方向走麥。穿過高樓林立地段,穿過甲州大街,朝代代水方向趕去。想什麼我不知道,總之他像聚精會神思考什麼。路也好像很熟,一次也沒東張西望或遲疑不決。國視前方,步調始終一致。尾隨過程中,我想起久美子做手術那天的事。3月初的札幌。地面凍得硬邦邦的,雪花不時飄飄洒洒。我再次返回札幌街頭,滿腑滿肺地吸入凍僵的空氣,看著眼前哈著白氣的人們。
"您是叫我暫且留在這裏別動步?"
但同時我幾乎條件反射地飛腳踢在對方身上。上高中時跟一個有段位的空手道朋友非正式簡單學過幾手。那朋友只讓我日復一日練習踢腳。不擺任何花架子,只練習盡量強有力盡量居高臨下以最短距離踢去。朋友說緊急關頭這招最有用場。的確如其所說。漢子滿腦袋裝的是揮棍打人,根本沒考慮可能被踢。我也正在衝動之中,不知到底踢在哪個部位。儘管踢本身並未十分用力,但漢子還是嚇得萎縮下來,再不舉棍,彷彿時間在此中斷似地以呆愣愣的眼神看著我。我乘機更准更狠地朝男子小腹踢去。趁他痛得彎腰之時我一把奪過其手中球棍,這回朝側腹猛增。男子要抓我的腳腕,遂又踢了一腳,踢在同一部位。爾後用球棍打他的大腿。男子發出悲鳴般沉悶的聲音,倒在地上。
"有過這種跡象?"
終歸我把棒球棍拿回家扔進壁櫥。
不管怎樣,這是大都市正中被冷落了的一個死角。大概因為原有道路狹窄難以通過車輛的緣故。結果只有這一角房地產開發商長期以來手未伸到。踏入這裏,彷彿時光倒流二三十年。意識到時,剛才還滿耳鼓噪的汽車聲像被吸入哪裡似地沓無所聞。漢子手拎吉他盒在這迷宮般的路上穿行,最後在集體宿舍樣的木屋前停住腳步。繼而開門進去,把IJ帶上。門似乎沒鎖。
"是啊,多少有點兒。給人那麼一說,我心裏也不夠平靜。"
"復讎!"我有點愕然,"指的什麼?這復讎?到底對誰復讎?"
兩天後,舅舅到家裡來了。看看我臉上的痣,他沒說什麼,大概不知怎麼說好吧,只是費解地眯細一下眼睛。他拎來一瓶上等蘇格蘭威士忌和一盒在小田原買的什錦魚糕。我和舅舅坐在檐廊裡邊吃魚糕邊喝威士忌。
"是這樣。"舅舅說,"那麼說,就真是那麼回事了?"
舅舅微微笑道:"訣竅倒是有的,有訣竅保證你順利得手。世上大多數人所以出現判斷錯誤,無非因為不曉得這個訣竅。失敗了就牢騷滿腹,或委過於人。這樣的例子我實在看得膩了,坦率地說也不大樂九-九-藏-書意去看。所以,讓我說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所謂訣竅,就是首先從不怎麼重要的地方下手。也就是說,如果你想從A到Z編排序號,那麼應該由XYZ開始,而不是由A開始。你說事情盤根錯節過於複雜沒辦法著手,那恐怕是因為你想從最上面的開始解決。當你要做出一項重大決定時,最好從似乎無所謂的地方著眼,從誰看都一目了然誰想都豁然明白那種簡直有些滑稽傻氣的地方入手,而且要在這似乎滑稽傻氣的地方大量投入時間。
舅舅似在沉吟。"過幾天去你那邊看看如何?我也有些想親眼瞧瞧怎麼回事。也好久沒過去了。"
"舉例說吧,想在某處開一家店,飯店也好酒吧也好什麼都好,那就先想象一下,想象開在哪裡合適。好幾個地點可供選擇,而終歸只能選一個。如何選擇才好?"
"既然如此,我想你還是訓練一下以自己眼睛看東西為好,直到一切真相大白。不要怕花時間。充分地投入時間,在某種意義上乃是最為形式洗鍊的復讎。"
"若這麼干,十之八九的人必然失敗。"舅舅笑道,"告訴你我怎麼干。一旦我覺得一個地點合適,我就站在那跟前,一天站三四個鐘頭,一連好多天好多天好多天好多天只管靜靜觀察那裡來往行人的面孔。不用想什麼,不用計算什麼,只消注意什麼人以什麼樣神情從那裡走過即可。起碼花一周時間。那時間里勢必要著三四千人面孔吧?何況有時花更多時間。但看著看著自會豁然開朗,好像雲開霧散一樣,明力過來那裡到底屬於怎樣的地點,該地點到底需求什麼。如果該地點需求的同自己需求的截然不同。那就到此為止,而去別處重複同樣程序。但如果覺出那地點需求的同自己所需之間有共通點或折衷點,就算踩著了成功的尾巴,往下只要緊緊抓住不放即可。但為抓住它,就必須傻子似地不管下雨下雪都站在那裡以自己的眼睛盯視別人的面孔。計算之類此後盡可你怎麼算。我這個人嘛,總的說來很講現實。只相信自己兩眼徹底看明白的東西。什麼道理呼方案呼計算呀或者什麼什麼主義什麼什麼理論等等,基本上是為不能用自己的眼睛分辨事物的人準備的。萬世上大多數人也的確不能以自己眼睛分辨事物。至於為什麼我也不明白。本來想做任何人都應該做得到的。"
最簡單的事、形式洗鍊的復讎、吉他盒裡的東西
我搖頭。
"我做的當然不是了不起的大買賣,不外乎在銀座開四五家飲食店,在世人眼裡不值一提,不值得自鳴得意。但如果單就成敗而論,我可是一次也沒失敗過。因為我一貫按這個訣竅行事。其他人往往輕易跳過任何人都一目了然那種似乎滑稽傻氣的地方一門心思往前趕。我則不然,而在看上去滑稽傻氣的地方投入最長時間。因我知道在這種地方花的時間越長,往下就越省事。"
舅舅望了一會空中懸挂的月亮。白白的一彎新月,嚴然剛剛打磨出來的。那東西居然持續浮在空中而不掉下,我很有點不可思議。
緊靠門右側有個高些的拖鞋櫃樣的東西,有誰埋伏似地躲在那後面。我屏住呼吸,注視黑幽幽熱乎乎的裏面。躲在那裡的是我剛才跟蹤的那個手提吉他盒的年輕漢子,他一進門便偷偷躲在鞋櫃後頭。我心怦怦直跳,像有人就在我喉頭下敲釘子。此人到底在那裡幹什麼呢?或許等我,或許……"你好,"我斷然打聲招呼,"有件事想請教……"
"噢,意思你也很快就會明白的。"
舅舅抱臂往上看一會天空。和往日一樣,看不見星星,只一彎明晰的新月。"我有好長時間沒和你這麼慢慢說話了,以為放鬆不管你和久美子兩個也能和睦相處。再說我這個人原本就不喜歡對別人的事說三道四。"
說不定從那時起有什麼開始變化,我不禁想道。沒錯,水流是以那時為界開始在我周圍現出變化的。如今想來,那次人流手術對我們兩人來說乃是具有非常重要意義的事件。然而當時我未能充分認識到其重要性。我是過於注重人洗手術這一行為本身了,而真正重大的或許更在別處。
"稀里糊塗。"
舅舅又呷了口威士忌。
"哦,那痣是什麼時候在哪裡弄出來的?"舅舅若無其事地問。
但幾個小時過去,那空氣漸漸稀薄起來后,周圍又籠罩在淡淡哀愁的衣袍中。歸根結底,我在這邊的世界,舅舅在那邊的世界。
他再次嘆息。
"我倒覺得久美子和你一向相處得很和睦似的……"舅舅輕嘆一聲。
"說實話,我也那麼認為來看。&quo九_九_藏_書t;我老實說。
但過了幾日,開始不思不想地專心看起人們面孔來。路過的人大部分是大廈辦公室里的男女職員。男的白襯衣領帶公文包,女的大多高跟鞋。此外也有來設在大廈里的餐廳和商店的人,還有為登樓頂觀光合而來的一家家老小。但總的來說人們並不那麼步履匆匆。我便在無特定目標的情況下獃獃注視他們的面孔。每當有某一點引起我興趣的人,就往其臉上多掃幾眼,並以視線跟蹤。
"我也沒聽說過。"我說,"不過,說倒說不好,反正我覺得好像已慢慢對它習慣些了。當然,冒出這麼個勞什子,一開始我也吃了一驚,很狼狽。一看見自己的臉心裏就難受,心想要是一輩子這東西都賴在這兒不掉可怎麼辦。但不知為什麼,隨著時間的過去,就不怎麼放在心上了,甚至覺得並不那麼糟。什麼緣故我弄不明白。"
"謝謝。眼下找不打算去找醫生。估計找也不管用。"
"眼下倒還算不上很缺。"我說。
"錢?"我吃一驚,"什麼意思,幹嗎問錢?"
"不,我的意思並不是叫你留下或去哪裡。想去希臘去也可以,想留下來留也無妨,先後順序應由你決定。只是,我一直認為你同久美子結婚是件好事,我想對久美子也是好事。卻不知為何突然間分崩離析了,這是我不能理解的又一件事。你怕也稀里糊塗吧?"
放下電話,心裏突然很不是滋味。這幾個月時間里,一股奇妙的水流把我衝到這裏。現在我所在世界同舅舅所在世界之間,出現一堵肉眼看不見的厚厚的高牆,將一個世界同另一世界隔開。舅舅在那一邊,我在這一邊。
"晤。"他說,"沒關係的,反正我那房子往下也不打算租給人,東西就那麼放在裏面好了。你還年輕,從頭做起也來得及,去遠處放鬆一段時間也好。希臘卜…·希臘怕是不錯的吧。"
"檐廊這東西還是有好處的啊!"說著,舅舅頻頻點頭。"公寓當然沒檐廊,有時候挺叫人懷念的。不管怎麼說,檐顧自有檐廊的情趣。"
"不不,跡象什麼的倒沒有。可本人那樣寫的,信上。"
我點點頭:"考慮了很多很多,但很多事情極為錯綜複雜,不可能解開來一個一個思考。也不知怎麼才能解開。"
可是我全然揣度不出那裡邊究竟隱藏怎樣的秘密。我一個人被拋棄在黑暗之中。我所明白的只有一點:久美子不會再回到我身邊,除非我解開那個什麼的秘密。不多一會,我開始感覺到體內泛起一股靜靜的憤怒。那是我肉眼看不見的針對那個什麼的憤怒。我伸長腰,大口吸氣,平復心跳。然而那憤怒如水一樣無聲無息浸潤我身體每一部位。那是帶有悲涼曠味的憤怒,我無處發泄,也全然無從化解。
我們坐在檐廊一起喝酒,加起來也就是一小時多一點。之後舅舅起身,說了聲打擾這麼久,就回去了。剩得自己一人,我靠在檐廊柱子上茫然看著院子和月亮。一時間里我可以把舅舅留下來的現實空氣樣的氣息盡情吸入肺腑,我因此得以放鬆下來--好久沒放鬆過了。
她從手袋取出弗吉尼亞長過濾嘴,用小巧的金打火機點燃,並勸我吸一支,我搖下頭。然後,她摘下太陽鏡,不聲不響細細端詳我的臉。準確說來是端詳我的痣。我回報以凝視她的眼睛。但那裡邊讀不出半點情感漣漪,單單是一對功能準確的黑色眸子。她鼻子又小又尖,嘴唇很細一條,口紅塗得一絲不苟。很難看出年齡,大約四十五歲吧。乍看顯得更年輕些,但鼻測線條透出很獨特的疲憊。
我說這我非常明白。
"大概是吧?"
只一次有人向我搭話。是位衣著考究的瘦些的中年女子。身穿甚為合體的鮮艷的粉紅色連衣裙,戴一副枇杷框深色太陽鏡,頭上一頂白帽,手上是網狀圖案的白皮手袋。腿很誘人,腳上是很顯高的簡直一塵不染的白皮涼鞋。妝化得頗濃,但不致使人生厭。女子問我可有什麼為難事。我說也沒什麼。她問那你在這裏幹什麼呢每天都在這裏看到你,我回答著別人的臉。她問看別人可有什麼目的,我說倒也沒什麼特別目的。
"我的事您別擔心。"我以開朗的聲音安慰舅舅說,"只是想離開這裏一些日子。一來想挪個地方換換空氣,二來也想慢慢考慮下一步怎麼走。"
也許這座宿舍不久也將同周圍房屋一起拆除的關係,裏面空空無人。果真如此,那麼提吉他盒的漢子來此幹什麼呢?我以為他進去后某個房間的窗戶會豁然打開,等了一會,依然毫無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