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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門內有小廚房,有衛生間樣的設施。再往裡另有一個房間,同我剛才在的會客室樣的房間差不多,只是小了一圈。裏面有同樣適度古舊的皮沙發,有同樣形狀的窗口,鋪有同樣色調的地毯。房間正中有一張大工作台,上面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剪刀、工具盒、鉛筆和設計參考書。有兩個人體模型。窗戶不是百葉窗帘,而掛著布、紗兩層窗帘,兩層都拉得嚴實台縫。天花板吊燈關著,房間里猶迷離的暮色有些幽暗,稍稍離開沙發的地方有盞小些的落地燈亮著一個燈球。沙發前的茶几上有一玻璃花瓶,插著唐基蒲。花很鮮,剛剪下來的一樣。水也極清。不聞音樂,牆上無畫無鍾。
開門的是一個青年人,身材瘦削,五官端莊,一頭短髮,恐怕是我以前見過的男人中最為漂亮的。但較之相貌,真正令我刮目的更是其服裝。他身穿白得刺眼的白襯衣,打一條深綠色細紋領帶。領帶本身固然深灑,但不止如此,打法也無可挑剔。那凹凸和力度,簡直同男士服裝雜誌上的凹版圖片毫無二致。我死活也打不那麼完美。到底是如何打得那般無懈可擊的呢?有可能是天賦之才。或者純屬百般苦練的結果也未可知。西褲是深灰色,皮鞋是有飾帶的挪威式,都像兩三天剛剛批發來的一般。
片刻,海頓一曲終了。終了得毫不爽朗,猶如虎頭蛇尾。沉默有時,這迴響起大約巴赫的羽管鍵琴(約摸是巴赫,還是沒有百分之百把握)。我在沙發上左右換了幾次二郎腿。電話鈴響了,年輕人在所讀書頁那裡挾一紙條,合上書推到一邊,拿起聽筒。他聽得很專註,不時微微頷首,眼睛覷著台曆用鉛筆在上面做著記號,話筒挨近檯面,敲門般在檯面奏家敲了兩聲,之後放下電話。電話很短,二十多秒,他一言未發。自把我讓進房間后此人一個音節也未吐出。開不得口不成?但從他聽得電話鈴響拿起聽筒傾聽對方說話看來,耳朵應當正常。
青年人依然無聲地示意我坐在沙發上。我順從地剛一落座(坐起來同樣舒服),他便從褲袋裡摸出防水鏡樣的東西,在我眼前打開。果然是游泳用的防水鏡,橡膠和塑料製成的普通型,同我在游泳池游泳時用的式樣大體相同。防水鏡何以帶到這種地方來呢?我不解其故,也想象不出。
個頭比我稍低,嘴角浮起不無欣慰的微笑。笑得甚為自然,彷彿剛剛聽完一個愉快的笑話。那笑話也不是低級趣味的,洗鍊得就像過去某外務大臣在遊園會上講給皇太子而周圍人忍俊不禁。我告以自家姓名,他只是略略偏一下頭,表示什麼都不必說。旋即往裡打開門,讓我進去。然後往走廊里掠了一眼,把門關上。這時間他一句話也沒說,只向我徽微眯起眼睛。彷彿在說對不起就在旁邊沉沉睡著一隻神經質黑豹,現在出聲不得。當然根本不存在什麼黑豹,只不過給人以如此感覺而已。
我身上基本是昨天的衣裝:夾克、帶風帽的遊艇用圓領套衫、藍牛仔褲,、網球鞋。無非把那裡有的東西適當拾來穿上罷了。在這潔凈規整的房間中同這位潔凈而標緻的青年人對坐起來,我的網球鞋顯得格外臟污狼狽。不,不是顯得,實際也很污穢狼狽。後跟磨偏,顏色變灰,鞋幫出洞,各種臟物宿命似地一古腦地滲入其中。畢竟一年時間里我天天都穿這同一雙鞋。穿它一次又一次翻越院牆,時https://read.99csw.com不時踩著動物糞便穿過衚衕,甚至鑽進並去。所以污穢也罷狼狽也罷都不足為奇。想來,離開法律事務所以來我還一次也沒意識到自己此時穿的什麼鞋。但如此細覽之下,我切實感到自己是何等孑然一身,何等遠離人世。差不多也該買雙新鞋了,這樣實在太不體面。
買新鞋、返回家中的
從地鐵赤坂站穿過飲食店櫛比鱗次的熱鬧路段,往緩坡沒上幾步,便有一座六層寫字樓。既不很新又不太舊,既不太大又不很小,既不豪華又不寒傖。一樓是家旅行社代理店,偌大的櫥窗貼有米科諾斯島港口和舊金山有軌電車的廣告畫,兩幅畫都褪色了,如上個月的夢境。三名工作人員在櫥窗裏面不無緊張地或接電話或敲擊電腦鍵盤。
門廳裡邊有一道玻璃門,上電梯須跟所去房間通話讓對方將門打開。我按了下602室蜂嗚式門鈴。料想攝像槍已把我的形貌傳入監控電視熒屏。四下環顧,天花板一角果真有個攝像槍樣的器物。稍頃,開啟門鎖的蜂鳴聲響了,我方得進入。
(誰也不會加害於你。不要緊,別擔心。)
之所以知道是女人是因為有隱約的香水味兒。男人不用香水。香水大低相當昂貴。我努力回憶那氣味兒,但沒有自信。視力突然被劫,嗅覺也好像失去了平衡,但至少種類同把我把來這裏的那位衣著得體的女子身上的不一樣。女人帶著衣服微微摩擦的聲音穿過房間走來,在我右邊靜靜坐在沙發上。坐得那般無聲無息,當是個小體輕的女人。
時間的步履愈發難以把握。我不知道現在自己在這裏的諸多時制中用的是哪一種。我的意識徐徐返回我的肉體,同時傳來女人離去的動靜,二者如在換班。同她進來時一樣,離開房間也那麼悄無聲息。衣服的摩擦。香水的搖曳。門的開啟門的閉合。我意識的一部分也作為一棟空屋坐落在那裡。與此同時,我作為我位於這沙發之上。往下如何是好呢?哪個是現實呢?我還無法判定。"此處"一詞似乎正在我身上發生裂變。我在此處,但我也在此處,我覺得二者對我同樣真實。我仍坐在按發不動,讓自己沉浸在奇妙的乖離感中。
乘上了無情調可言的電梯上到六樓,沿著同樣了無情調的走廊左右張望了一陣子找到602號門,看清楚上面確乎刻有"赤坂服飾設計所"字樣,短短按了一次門旁的鈴。
青年人離去后,我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了許久。莫可名狀的黑暗。就一無所見而言同我在井底體驗的黑暗並不兩樣,而性質則截然不同。這裏沒有方向,沒有縱深,沒有重量,沒有抓手。與其說是黑暗,莫如說近乎虛無。視力被技術性地劫掠,一時雙目失明,身體筋肉緊縮,喉嚨深處乾渴。往下到底要發生什麼呢?我想起青年人指尖的感觸,它告訴我別擔心。我覺得他的"話"還是可以全盤相信的,儘管沒什麼理由。
房間實在太靜了。在此屏息斂氣,彷彿世界就此止步,一切都將很快被吸入永恆的深淵。然而世界仍好像繼續運行--未幾,一個女人打開入口的門,躡手躡腳走入房間。
回到家,我一如往常坐在廚房餐桌前喝了罐啤酒,開收音機聽音樂。很想和誰說說話,談論天氣也罷,謾罵政府也罷,什麼read.99csw.com都無所謂。總之我想做的是和誰說說話。遺憾的是想不出可供說話的對象,一個也沒有,甚至貓。
我推上抽屜,進廚房泡個紅茶,站在洗碗地前喝了。後來總算想起:自己昨天做的,同迦納克里他說的應|召女郎做的甚為相似,近乎離奇地相似。雖然實際上沒同那女人睡(僅僅褲內|射|精),但除了這點基本是一碼事。我需要一筆相當數目的錢,為此將自身肉體拋予他人。我啜著紅茶試著就此思考。遠處傳來狗吠,俄頃傳來直升機馬達的轟鳴。思路不成條理。我又折回檐廊,在午後陽光包籠下眼看庭院。看膩了,便看自己手心。這個我竟成了娼婦!我看著手心想道。誰能想象我會為了錢出賣肉體呢?會最先用那錢買新鞋呢?!
迎門是間會客室,有一套坐上去大約甚是舒坦的皮沙發,旁邊立著古色古香的木衣架和落地燈,裏面牆有一扇門,看樣子通往另一房間。門旁安著一張式樣簡練的橡木寫字檯,台上放一台大型電腦。沙發前有個茶几,好像很想讓人放一本電話簿上去。地上鋪著淡綠地毯,色調品位極佳。不知藏於何處的音箱低音淌出海頓的四重奏。牆上掛著幾幅漂亮的花鳥版畫。房間井井有條,一看就覺得爽快。一面牆上的固定格架上擺著布料樣品集、時裝雜誌等。傢具陳設絕對算不上豪華也算不上新潮,但恰到好處的古舊感卻有一種令人心懷釋然的溫馨。
(完全不用怕的。)青年人對我說。準確說來並非"說",只不過嘴唇做出那樣的變化,手指略為動了動,但我大致可以正確把握他表達的內容,遂點了下頭。
第二天早上在洗臉問剃鬚時,像往日一樣對鏡撿查驗上的痣。沒發現痣有什麼異常。我坐在裕廊,打量一小片後院--好些天沒打量了--無所事事度過一天。愜意的清晨,愜意的午後。初春的風輕輕拂動樹葉。
動身體時,發覺夾克貼身口袋裝著什麼。我已忘了青年人在我離開前給我的信封,忘得死死的。信封倒是普普通通的極白的信封,但在手上一掂,比看上去有分量得多。不單重,還重得不可思議,似乎裏面有什麼在一個勁兒屏息。我略一遲疑,打開信封--反正遲早要打開。裏面裝著一疊齊齊整整的萬元面值鈔票,無一道折,無一條摺痕。由於太新了,看著竟不像真的紙幣,然又找不出理由懷疑。鈔票共20枚。出於慎重又點一遍。沒錯,仍是20枚--20萬元。
我把錢裝回信封,揣回衣袋。隨後把桌面餐叉取在手上怔怔看著。首先浮上腦海的念頭,是用此款買雙新鞋。不管怎麼說新鞋總還是少不得的。付款出得店,走入面臨新宿大街的鞋店。挑了一雙極為常見的藍色輕便運動鞋,向店員告以號碼。沒看價格。我說只要號碼合適想直接穿回家去。中年店員(店主亦未可知)給兩隻鞋麻利地穿上雪白的鞋帶,問我"現在腳上的鞋怎麼辦?"我說不再要了隨便處理就是。轉念又說算了算了還是帶回去吧。
我點頭。
青年人若有所思地望了一會台上的電話機。然後從台前悄聲立起,徑直走到我跟前,並不猶豫地在我身旁坐下,雙手整齊並放在膝頭。如我從其臉形想見的那樣,手指斯斯文文,細細長長。指甲與關節部分當然略有皺紋。畢竟不存在全無皺紋的手指。彎https://read•99csw.com曲活動也還是要有一定程度的皺紋才行。但沒那麼多,適可而止。我不經意地看著那手指,猜想青年人有可能是那女子的兒子。因為指形酷似。如此想來,其他也有若干相像之處。鼻形像,小而稍尖。瞳仁的無機式透明也頗相似。那優雅的微笑又返回他的嘴角,情形彷彿海邊因波浪關係時隱時現的洞口極為自然地一忽兒閃出一忽兒隱沒。稍頃,他一如落座時那樣迅速起身,朝我動了動嘴唇。唇形像是在說"這邊請"、"請"之類。無聲,唯嘴唇微動,做出無音的音形。但我完全領會他要表達的意思。於是我也站起跟在他後面。青年人打開裏面的門,將我讓人其中。
我再次點頭。
我的預感不錯。回到家時,貓出來迎我。我一開門,它迫不及待似地大聲叫著,搖動尖頭有點彎的禿尾巴朝我這邊趕來。這就是將近一年下落不明的"綿谷·升"。我放下購物袋,抱起貓。
青年人把我讓到沙發坐下,自己繞到寫字檯后落座。他靜靜攤開手,手心朝我這邊,示意在此稍候。他沒有說"對不起",代之以微微一笑;沒有說"不會久等",代之以豎起一隻手指。看來他縱使不開口也能向對方傳達自己的意思。我點下頭,表示明白。和他在一起,我覺得開口好像成了不識趣不光彩的行為。
稍後,門開了,有人進來。聽腳步聲知是那個青年人。我記得足音。他轉到我背後,解下防水鏡。房間黑乎乎的,唯獨落地燈微弱的燈光亮著。我用手心輕揉一下眼睛,讓眼睛習慣現實世界。現在他身穿西裝,領帶顏色同夾帶綠色的深灰色上衣十分相得益彰。他浮起微笑,輕輕攙起我的胳膊,讓我從按發立起,並打開房間盡頭的門。進得門是衛生間。有沖水馬桶,裏面附帶不大的淋浴室。他讓我坐在合上蓋子的馬桶上,擰開淋浴龍頭,靜等熱水出來。片刻,準備完畢,示意我淋浴,剝開新香皂包裝紙,遞給我。而後走出衛生間,關門。自己為什麼必須在這等場所淋浴呢?我不得其解。莫非事出有因?
我很想呼吸外面的空氣,決定去附近買點東西。我蹬上新的輕便運動鞋走在街上。新鞋似乎使我變成不同以往的新的存在。街頭風景和擦肩而過的男女面孔也好像較以前多少有些異樣。我在附近自選商場買了青菜、雞蛋、牛奶、魚、咖啡豆,拿昨晚買鞋找回的錢付了款。我想對打收款機的圓臉中年婦女坦白交待這錢乃我昨天賣身所得。作為酬金我拿了20萬。是20萬。過去在法律事務所每天拼死拼活加班,一個月也不過15萬多一點。我很想這麼說。當然什麼也未出口。只是遞出錢,接過裝有食品的紙袋。
我力圖使自己同空屋這一存在更加天衣無縫地合為一體。我設想自己是柱是壁是天花板是地板是屋頂是窗口是門是石頭。似乎這樣才是道理。我閉起眼睛,離開我這一肉體--離開穿著髒兮兮網球鞋戴著奇異防水鏡笨拙地勃起的肉體。離開肉體並非什麼難事。也只有這樣我才能拋棄窘迫感而暢快許多。我是荒草叢生的庭院,是不能飛動的石雕鳥,是乾涸的井。女人知曉其置身於我這一空屋中。我無以目睹她的姿容,但一切都無所謂了。如若這女人在其中希求什麼,九九藏書給予她就是。
"舊鞋雖臟,但還是有一雙為好,有時候會幫不小的忙哩!"店員浮起讓人愉悅的微笑,像是在說臟成這模樣的鞋每天見得多了。然後把網球鞋塞進才剛裝新鞋的鞋盒,用手提紙袋套了遞給我。進了鞋盒,鞋活像小動物的屍骸。我從信封抽出一張一道把沒打的萬元鈔付款,找回幾張不很新的千元鈔。接著手提舊鞋紙袋,乘小田急電車回家。車上擠滿下班的通勤客。我手抓吊環,開始思索此時附在身上的幾樣新物件:新短褲、新T恤、新鞋。
青年人嚴然拿一件易碎物件似地將電腦旁一本書輕輕取在手上,翻開讀到的那一頁。書黑黑厚厚的。包著書皮,書名不得而知。他從打開書頁那一瞬間,便開始把注意力百分之百集中在閱讀上,連我在其對面都好像置之度外。我也想著點什麼消磨時間,但哪裡也覓不到東西可看。只好架起腿,靠在按發上聽海頓音樂(若有人問是否絕對是海頓的,則無充分把握)。韻味誠然不壞,只是旋律每一流出便似乎馬上被空氣吞噬掉了。桌面除了電腦,還有式樣極為普通的黑色電話機和筆盒、台曆。
(請把這個戴上,自己不要摘下,到時由我來摘。也不要動。明白了么?)
這女人全不作聲。除去衣服窸窸窣窣的摩擦聲,房間籠罩在深深的沉默里。她就像要破譯遙遠的往昔刻於此處的細小的秘密文字似地用指尖在我身上匐匍移行。
青年人在外面等我。他把我領回原來房間。
我從夾克貼身口袋裡掏出裝有19張萬元鈔的信封,放進抽屜。信封在手中仍重得出奇。重量似乎充滿了意味。但我無法理解那意味。與什麼相似,我驀然覺得。我所做的,與什麼極為相似。我一邊盯視抽屜里的信封,一邊努力追索那是什麼。可是想不起來。
脫衣服時我明白過來。原來不知不覺之間往內褲里射了精。我站在熱水噴頭下,用新開封的綠香皂徹底搓洗身體。衝去毛叢沾的精|液。之後走離噴頭,拿大毛巾擦身。毛巾旁邊放著加爾巴·克萊茵拳擊手用的那樣半大短褲和T恤。都合我的尺寸。有可能我早已被安排在此射|精。我望一會鏡中自己的臉。但腦袋運轉不靈。不管怎樣,我把臟內褲扔進垃圾簍,穿上這裏準備好的乾乾淨淨的白色新短褲和乾乾淨淨的白色新T恤。接著蹬上藍牛仔褲,從頭頂拉下圓領套衫,穿上襪子,提上臟污的網球鞋,穿上夾克,走出衛生間。
從外觀看這座建築物倒普普通通,並無特徵可言,儼然直接以小學生圖畫簿上的樓房為圖紙建造的,甚至可以說是為使其隱沒于街頭而特意建造得平庸無奇,就連依序跟蹤地址編號的我也險些看漏走過。大樓正門靜靜立在旅行社代理店人口的旁邊,上面一排入居者名牌。一眼看去,主要是法律事務所設計事務所外貿代理公司等規模不很大的單位。名牌有幾個依然新得發光,往前一站可謂光可鑒人。602室名牌則相當古舊,顏色有些模糊,大概她很早以前便在此安營紮寨了。名牌刻的是"赤坂服飾設計所",其古舊程度使得我多少感到釋然。
青年人鼓勵我似地將雙手輕輕置於我的肩。指尖纖纖,但絕非軟弱無力,而有一種恰如鋼琴手把手指靜靜落在鍵盤上的毋庸置疑的實在感。我可以從其指尖讀出某種好意。正確說來並非好意,但近似好意。read.99csw.com那指尖彷彿告訴我(不要緊,別擔心)。我點下頭。隨後他走出房間。黑暗中他的足音由近而遠,傳來開門關門聲響。
我全然不知道她期待我做出怎樣的反應,不知道如何反應合適。現實感只存在於遙遠的天際。這裡有的只是不可思議的乖離感,恰似從一種交通工具飛身跳上速度不同的另一交通工具。在乖離感的空白中,自己簡直成了一座空房子。如同官脅家曾幾何時的空房子一樣,我現在是另一座空屋。女人進入這空屋中,因某種緣由用手擅自觸摸牆壁和立柱。無論她出於何種緣由,作為空屋(只能是空屋)的我也完全奈何不得,也無此必要。如此一想,我多少寬釋下來。
女人從旁邊目不轉睛看我的臉--皮膚上明顯有她的視線。我想即使眼睛全然看不見東西自己也能感覺出對方的視線。她紋絲不動久久逼視我。根本聽不出她的呼吸。她在緩緩地、不出聲地呼氣吸氣。我以原來的姿勢直視前方。我的痣像在微微發熱。顏色也必定鮮艷起來。又過了一會,女人伸出手,就好像觸摸容易破碎的值錢物件小心翼翼把指尖觸在我臉頰的痣上,開始輕輕撫摸。
不管怎麼說,事情動起來了--我一邊抱著紙袋行走一邊如此自言自語。總之,現在只能撲上去抓住而不要被甩掉。這樣,我大約便會抵達一個地方,至少抵達有別於現在的場所。
赤坂見附站給下班的人擠得一塌糊塗。我不願意坐空氣不佳的地鐵,決定走路,走多少是多少。從迎賓館前走到四谷站,又順著新宿大街走,走進一家不甚擁擠的小食店,要了一小林生啤。呷了口啤酒,覺得肚子癟了,便點了份簡單的飯菜。看表,時近7點。不過想來這已同我沒多大關係,管它現在幾點。
房間和剛才一樣。檯面放著讀開的書,書旁是電腦,音箱中流出不知名的古典音樂。他讓我在沙發坐下,往杯里倒人充分冰鎮過的礦泉水拿來。我只喝了半杯。我說"好像累了",聽起來不像自己的語聲。並且我也沒打算說這樣的話。語聲是脫離我的意志從哪裡自行發出來的。然而那是我的語聲。
一會兒,她停止撫摸,從沙發立起轉到我身後,舌尖觸在痣上,如同笠原May夏天在那院子里曾為我做的那樣舔著我的痣。但舔法比笠原May成熟得多。舌頭巧妙地緊貼我的肌膚,以各種力度、各種角度,各種動勢品味著、吮吸著、刺|激著。我感到腰間騰起一股滯重重熱辣辣的痛。我不想勃起,覺得那絲毫構不成意義。然而無法阻止。
青年人轉到沙發后給我戴上防水鏡。他把橡皮帶繞往腦後,調整壓住眼眶部位的墊圈。與我平時所用防水鏡不同的是它的一無所見。透明塑料部分似乎厚厚抹了一層什麼。於是徹頭徹尾的人工黑暗包攏了我。全然一無所見。甚至落地燈光在哪邊也鬧不清。我立時陷入錯覺之中,全身好像被什麼塗得體無完膚。
青年人點下頭。他從自己上衣內袋取出一個潔白的信封,猶如將一個恰如其分的形容詞加進文章一般使其滑進我夾克裡邊的口袋,而後再次輕輕點頭。我目光投向窗外。天空已經漆黑,霓虹燈、樓宇窗口的燈光、街燈、車頭燈把街道弄得五光十色。我漸漸忍受不了呆在房間里。於是默默從沙發立起,穿過房間,開門走到外面。年輕男子站在寫字檯前看著我,還是一言本發,也沒阻止我的不辭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