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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我在深深的黑暗中用球棍頭敲了敲眼前的壁。壁又硬又涼,一如往常。我被圍在圓筒形混凝土中間。還差一步,我想,我正一點點接近那裡,毫無疑問。我遲早會通過這間隔而"進入"那裡,會先於那敲門聲潛入房間在那裡止步不動。但到那一步究竟要花多少時間呢?又有多少時間剩在我手上呢?
而與此同時,我又害怕它實現,害怕同應該在那裡的什麼對峙。
我在混合不同種類的黑暗中將意識集中在清上,思考那個房間。我像對待"她們"時那樣試圖離開自己,從蜷縮在黑暗中的我笨拙的肉體中脫離出去。現在我不外乎一座空屋,不外乎被遺棄的井。我準備從中逃出而轉乘速度不同的現實--在雙手緊握棒球棍的同時。
光在頭頂圓圓地懸浮著。黃昏的天空。我仰著頭,思索10月黃昏時分的塵世。那裡應該有人們的生活。在秋日淡淡的陽光下,他們或行走街頭,或選購商品,或準備飯食,或在回家的電車中、並且視之為--或者無所謂視之為--無須特別思考的極其順理成章的事,一如我的以往。他們是被稱為"人們"的抽象存在,我亦曾是其中無名的一分子。在秋光之下,人們接受著某人,又被某人接受。無論持read.99csw.com之永遠,還是僅限一時,其中都應有陽光籠罩般的親朋。但我已不置身其中。他們在地面之上,我在深井之底。他們擁有光,我則正在失去。我不時掠過一絲疑慮,擔心自己再也返回不了那個世界,再也領略不到被光明包攏的恬適,再也不能把貓軟乎乎的身體抱在懷中。如此一想,胸口裡也便有一種悶乎乎的絞痛。
我依然穿著舊網球鞋,戴著塑料手錶。是我第一次下井時的鞋和表。同棒球棉一樣,此鞋此表也可以使我心情沉穩下來。黑暗中我確認這些物件確乎牢牢附於自己身體,確認我沒有脫離自己自身。我睜開眼睛,稍頃又閉上,以便使自己一點點接近並習慣自己內部的黑暗壓力和自己四周的黑暗壓力。時間在流失。不多工夫,兩種黑暗的界線便無法很好地分辨了,甚至弄不清眼睛是閉著還是睜著。臉頰上的痣開始隱隱發熱,想必帶有亮麗的紫色。
現在將這裏的我同那奇妙房間隔開的,僅僅是一堵牆壁。我應該可以穿過這牆壁,通過我自身的力與這裏深重黑暗的力。
我可以在黑暗深處感覺出聯繫微弱的萌生。是的,這就可以了。周圍寂靜至極,他們尚未察覺我的存在。將我與那場所隔開的牆壁正如哈矚一點點癱軟溶化。我屏息斂氣。此其時九-九-藏-書也!
但在我用膠鞋底掘動柔軟的地面時間里,地表光景漸次離我遠去。現實感一點點稀薄,而由井的溫馨將我擁裹起來。井底暖暖的靜靜的,大地深處的溫柔撫慰我的肌膚。胸口的疼痛如波紋消失一般漸漸稀釋。此處接受我,我接受此處。我緊緊握著球很柄,閉起眼睛,又再度睜開,朝頭上仰望。
之後我拽動頭頂的繩子,合上井蓋(心靈手巧的肉桂做了個滑輪,我可以從井底自行合上井蓋),黑暗於是完美無缺。井口被封,光無從瀉入,時而傳來的風聲也已杏然。我與"人們"之間徹底隔絕。手電筒我也沒帶。這類似某種信仰的告白。我在向他們表示自己正在無條件地接受黑暗。
那便是那裡所有的。
* * * * *
每當我找到球棍,便像站進檯球區的棒球手,雙手緊緊抓住棍柄,以確認這是我的那根球棍。隨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一一核實事物有無變化。我側起耳朵,將空氣吸入肺腑,用鞋底試探腳下土質,用棍頭輕輕叩擊井壁測其硬度。但這些不過是為使心情鎮定下來的一種習慣性儀式。井底同深海底甚為相似。這裏所有的物質都如被壓力壓迫一般靜靜保持其原形,而不因星移斗轉現出怎樣的變化。
然而當我向那牆壁舉步的一瞬間,突https://read•99csw•com然響起刺耳的敲門聲。彷彿被淮一眼看透。有人在用拳頭猛敲房門。一如我上次聽見的--猶鐵鎚在牆上直直敲鐵釘一般果斷而尖銳。敲法也一模一樣。間隔很短敲兩下,接著又敲兩下。我知道女子正屏住呼吸。周圍飄浮的花粉隨之發顫,黑暗大幅度搖晃。並且由於這聲音的侵入,我那條好容易剛剛成形的通道一下子應聲而斷。
我再次是我肉體中的我,坐在深深的井底。背靠井壁,手緊握棒球根。如同圖像逐漸聚焦,此側世界的感觸重返我的手心。球柄沾汗沾得有點發濕,心臟在喉嚨深處跳得正急。耳朵仍真切存留著刺穿世界般硬邦邦的敲門聲。隨即黑暗中傳來球形門拉手緩緩轉動的聲音。外面有誰(有什麼)正要開門,正要慢慢地悄悄地進入房間。然而剎那間圖像盡皆消失。牆壁再次成為堅固的牆壁,我被彈回此側。
順井壁鐵梯下到漆黑的井底,我仍像往次那樣摸索著尋找靠在井壁的棒球棍。那是我從吉他盒漢子那裡幾乎下意識地拿回來的。而在井底的一團漆黑中將這遍體鱗傷的球棍抓在手裡,心裏頓感一陣釋然,真是不可思議。這釋然又幫助我把意識集中起來。所以每次我都仍將球棍放在井底--我懶得次次攜帶球棍沿梯爬上爬下。
井底
我坐在地上,背靠混凝土井壁九九藏書,棒球棍挾在膝間,閉上眼睛。我側耳諦聽自己的心音。黑暗中當然無須閉什麼眼睛,反正一無所見。然而我還是閉上。無論處於怎樣的黑暗中,閉目這一行為也還是自有其含義。我深深呼吸數次,讓身體習慣於又深又黑的圓筒形空間。這裡有與往日同樣的氣息,同樣的空氣感觸。井一度被完全掩埋,惟獨其中的空氣近乎不可思議地同以前一樣。有點發霉,有點潮濕。同第一次在井底嗅到的毫無差異。這裏沒有季節,甚至沒有時間。
每當我屏息將意識集中起來,便可以見到那房間里的東西。我不在其中。但我正看著它。那是賓館中一個套間。208房間。嚴嚴實實拉著窗帘,房間十分黑暗。花瓶中有足夠的花,暗示性香氣滯重地瀰漫房間。門旁一座大大的落地燈,但燈泡猶清晨的月死白死白的。我定定注視著。注視時間里,由於某處透進一絲微光而得以勉強看出裏面東西的形體,一如眼睛習慣於電影院的黑暗。房間正中的小茶几上面,放著一瓶稍微喝了一點點的Cutty Sark。冰壺裡有剛剛割裂的冰塊(依然稜角分明)。玻璃杯里有已加冰的威士忌。不鏽鋼盤子在茶几上顯得冷清而孤寂。時間無從知曉。也許早上,也許晚間,也許夜半。抑或壓根兒無所謂時間。套間裡邊的床上躺著一個女子。耳畔傳九_九_藏_書來其衣服的窸窣聲。她輕輕搖晃玻璃杯,發出」哐啷哐啷」愜意的聲響。空氣中漂浮的細微花粉隨著聲響宛如活物般顫抖。空氣的哪怕一點點震顫,都足以使這些花粉陡然恢復生機。淡淡的黑暗靜靜接受花粉,被接收的花粉使得黑暗愈發變濃。女子將嘴唇貼在威士忌杯上,往喉嚨里吞了一點液體,然後要對我說句什麼。卧室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唯有影子隱約晃動。她是有什麼要對我說。我在耐心地等待,等待她的話語。
* * * * *
像以往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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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我在黑暗中蹲了好一會。我必須平復心跳,必須將雙手從球棍柄放開。我還需要一點時間一點力氣才能從井底立起,才能順鐵梯爬上地表。
我如一隻在虛擬的空中飄浮的虛擬的鳥,從上面望著那房間里的情景。我將那光景擴大開來,繼而後退俯瞰,復近前擴大。不用說,細部在這裏具有很大意義。它們具怎樣的形狀,呈怎樣的顏色,有怎樣的感觸,必須依序逐一確認。各細部之間幾乎沒有聯繫,溫度亦已失卻。在這種時候,我所做的僅限於細部的機械式羅列。可是這嘗試不壞。是不壞。猶石塊與木片的摩擦不久產生熱與火焰,有聯繫的現實逐漸形成具像,恰如幾個單音偶然的重疊使得一個音階從似乎單調無聊的反覆中產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