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肉豆蔻說道:「如今我還常在想,想我被害丈夫。那個人為什麼要殺我的丈夫呢?為什麼特意弄得滿屋子是血,還把內臟掏出來帶走呢?怎麼都不明白。我丈夫並不是非慘遭那特殊殺法不可的人。
「肉桂投入時間和精力,獨自構築了這套現有的保密系統。幾家迷魂陣一樣的挂名公司、仗簿里三層外三層的偽裝、赤坂那家賓館秘而不露的停車場的確保、錢款出納的管理、這座『公館』的設計---全都是從他腦袋裡出來的,而且迄今為止這一系統幾乎是毫釐不爽地按其計算運轉的。當然,維持這一系統需要錢,但錢不成問題。關鍵是要給她們以安全感,使她們知道自己是萬無一失的。」
「我是說你不覺得累嗎?」
肉豆蔻一圈圈地轉動指間的細長金打火機,轉得頗像風弱日子的金色風車。
「不巧我又有這麼一個有點名氣的政治家大舅子,事情就要變得不夠光彩了?」
「倒沒寫什麼大不了的事。」她略一停頓,「我們是誰,在這裏幹什麼……這點還沒人知道。雜誌放這兒,有興趣一會兒讀一下。只是,有人在我耳邊吹風,說你有個表哥什麼的是有名的年輕政治家,這可是真的?」
「我每天來這裏做什麼事她是知道的,派人調查來著。好象對我的活動不大放心,但更對的應該還不清楚。」
肉豆蔻終於端出結論:「一段時間這裏不會再來客人了。肉桂這樣判斷的。由於周刊的報道和你那位大舅子的出現,信號由黃變紅。今天以後的預約昨天已全部取消。」
肉豆蔻戴一對同套裙顏色完全九-九-藏-書相同的大塑料耳環。耳環暗綠色,綠得很別緻,彷彿幾種顏色攪和在一起,大約是為配這身套裙而專門定做的,也可能反過來為配耳環而定做了套裙,恰如為配合冰箱形狀而使牆凹進去。這想法未必不好,我覺得。儘管下雨,她來這裏也還是戴一副太陽鏡,鏡片似是綠色。長筒襪也是綠色的。今天或許是綠色日。
我說:「我不認為自己被捲入什麼之中。我之所以在這裏,是因為有必要在這裏。」
肉豆蔻身穿鮮綠色西裝套裙。裙子短些,大大的六角扣猶如往昔的尼赫魯制服一般一直繫到喉部,肩部襯有卷形麵包大小的墊肩。我想起過去看過的描繪未來圖景的科幻電影,影片上的女性大多數穿這樣的服裝,在未來都市中生活。
「是真的,很遺憾。」我說,「我老婆的哥哥。」
「現在又對你在這裏做的事有所擔心,」肉豆蔻說,「這裏為什麼呢?」
「你不見了的太太的兄長?」她確認道。
「坦率地說,我不清楚綿谷升想的是什麼。但從常識分析,捅出去他也一無所得。可能的話,應該還是想避人耳目息事寧人吧。」
「那麼說,你那位大舅不至於有意圖地把這裏的情況捅給輿論界,是吧?」
「是啊,系列報道的第二回。」肉豆蔻說,「其實最近其他雜誌也有過相關報道,幸好沒什麼人注意到其中關聯,至少眼下。」
「或許是那樣的。」我承認。
肉豆蔻這回長長地喟嘆一聲,「可你是應該提的啊!」
「確實不大喜歡。」
她像往常一樣以一連串流九-九-藏-書暢的動作從手袋裡掏出煙銜在嘴上,稍傾扭起嘴角,用打火機點燃。打火機不是綠色,是以往哪個細細長長的很值錢似的金打火機,但那金色同綠色甚是協調。隨後肉豆蔻架起裹著綠色長筒襪的腿。她慎之又慎的審視自己的雙膝,正一正裙擺,接著像大量自己膝蓋延長部位似地看我的臉。
肉豆蔻的一對眸子定定地注視我的眼睛,俄爾恍然大悟似地將煙點燃。
「第二回?」我問。
「千真萬確。」
肉豆蔻看我的臉,說:「樣子顯得累?」
肉桂收拾完廚房開始打掃房間時,肉豆蔻把我領去「試縫室」。「試縫室」裝修得同其赤坂事務所里的一模一樣,大小和形狀也基本相同。窗口同樣垂著雙層窗帘,白天也一片昏暗。窗帘唯獨打掃房間時由肉桂拉開十分鐘。裏面有皮沙發,茶几上有玻璃花瓶,瓶里有花,有高挑的落地燈。房間中央擺著一個大作業台,上邊有剪刀、布頭、木針線盒、鉛筆、設計冊(裏面當真畫有幾幅形象圖),以及其他叫不出名也不知作何用的專門工具。牆上一面碩大的穿衣鏡,房間一角還有更衣用的屏風。來「公館」訪問的客人均被領來此處。
「你有追求的東西,」她緩緩地換了一條綠色長筒襪裹著的腿架起,「而一切豆是需要打價的。」
肉豆蔻點下頭:「不怎麼疲勞?不想休息一下什麼的?」
「我?」
肉豆蔻讓我坐在沙發上,自己也在我身旁坐下。
肉豆蔻沒再說什麼。煙頭冒出的煙猶如印度人的魔繩,呈一條直線節節上升,直到被天花九*九*藏*書板換七裝置吸走。在我知道的範圍內,這恐怕是世界上最為安靜的高效換氣裝置。
「而且他也不大喜歡你?」
我點點頭。
肉豆蔻拿過香煙盒取出一支,但半天也不點火,只是夾在指間不動。
肉桂和肉豆蔻出門時,早上開始下的雨已完全止息。停車場的水窪里有四五隻麻雀在專註地清洗翅膀。肉桂駕駛的「賓士」消失不見、電動門徐徐關上之後,我靠窗坐下,觀望樹枝遠處東日陰沉沉的天空。驀地,我想起肉豆蔻說的「遠處伸來的長手」。我想象那隻手從低垂的烏雲中伸過來的情形---儼然畫本小說里不吉利的插圖。
翌日早上九點肉桂來「公館」時,不是他一個人,助手席上坐這他母親肉豆蔻。距最後一次出現在這裏,肉豆蔻已有一個多月沒來了。那次她也事先什麼招呼沒打,徑自跟肉桂來到這裏同我一起吃早餐,閑聊一個小時回去的。
我不曉得母子兩人何以在此另闢一個同那獨特的「試縫室」毫無二致的房間,因為這座房子里無須那版偽裝。也許他們(或客人們)看慣了赤坂事務所「試縫室」的光景而在室內裝飾方面容不得此外的任何方案。反言之,提出「何以非試縫室不可」的疑問也未嘗不可。但不管怎樣,我個人是喜歡上了這個房間。這是「試縫室」不是別的房間,甚至對自己被林林總總的裁縫工具包圍這點有一種奇妙的釋然。儘管頗有非現實意味,但算不上很自然。
「那位大舅子的事為什麼一直瞞著我們?」肉豆蔻問。
「就是說現在有點危險了?」我說。
信號變紅、九_九_藏_書遠處伸來的長手
「談不上有多疲勞。工作漸漸上手了,比以前輕鬆不少。」
「假如妹夫涉嫌莫名其妙的事,有可能發展成為他自身的醜聞。他是所謂正走紅的人物,擔心出現那樣的事態怕也是理所當然的。」
「很遺憾。」
「他在沉默,沉默得像海里的大牡蠣。他潛入自身之中,緊緊關上門,在認真思考什麼。」
「是的吧。」肉豆蔻略略扭下嘴唇。
「是的。」
「那,可有什麼新的被捅出來了,我們的事?」
「那位大舅對我們這裏的事沒有抓道什麼?」
「過得怎麼樣?」
「直到肉桂修復好破綻百出的保密系統,危機徹底過去。對不起,我們是一點風險都不願意冒的。肉桂照常來,但客人不來。」
肉桂把上衣掛在衣架,一邊聽亨德爾的合奏協奏曲(他已連聽三天了),一邊在廚房做紅茶,給尚未吃早餐的母親烤麵包片。他烤的麵包簡直像商品樣品一樣漂亮。隨後肉桂一如往日的拾掇廚房,這時間里我和肉豆蔻隔著餐桌喝茶。她只吃了一片薄薄地塗了層黃油的麵包。外面下著夾雪雨一樣冷的雨。她不大開口,我也沒有多說。只談了幾句天氣。但肉豆蔻看上去是有什麼想說的,這從她的神情和口氣看得出來。肉豆蔻撕下一塊郵票大小的麵包片慢慢送到嘴裏。我們不時覷一眼窗外的雨,如同看我們共同的老朋友。
「那麼,肉桂是怎樣分析的呢?」我詢問。
「過得不壞,」我重複道,「一如往常。」
「我想你也猜到了,這裏客中有幾個是政界財界方面的,而且是相當有勢利的,此外便是各類九_九_藏_書名人。對這些人的隱私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為此我們挖空了心思費盡了神經。看得出吧?」
「今早發售的周刊上又寫這座宅院了,『上弔宅院之謎』系列報道。嘖嘖,標題簡直像鬼怪影片似的。」
「為了吹魔笛找道久美子?」
肉豆蔻就我的回答思索良久,之後揚起臉問:「你不大喜歡那位大舅吧?」
「不光是你,基本上我對誰也沒提起過。」我答道,「一開始就和他別彆扭扭,現在可以說是相互憎惡。非我隱瞞,只是我不認為有提他的必要。」
「嗯?你就沒有過這樣的感覺?」肉豆蔻問我。
「一段時間究竟是多長時間呢?」
「你怎麼樣?」我問。
我默然。
她伸手把煙頭小心碾滅在煙灰缸里。然後輕搖下頭,一對綠色耳環於是如早春蝴蝶般搖搖擺擺起來。
「也不單單是丈夫的死,我此前人生途中發生的幾件無法解釋的事---例如對於服裝設計的澎湃激|情在我身上涌其而又突然消失,肉桂變得全然開不得口,我被捲入這種奇妙的工作之中---都恐怕是為了把我領來這裏而從一開始就嚴密而巧妙地安排好組織好的。這種念頭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簡直就像有一雙遠處伸來的長手---長得不得了的手在牢撈控制著自己,而我的人生只不過是為了讓這些事物通過一條便道而已,我覺得。」
「是的。」
隔壁低低地傳來肉桂用吸塵器給地板洗塵的聲響。他一如既往有條不紊一絲不苟地從事著項作業。
從第一眼開始,她看上去就好象累。我如此一說,肉豆蔻短短地嘆了口氣。
「過得不壞。」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