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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我感覺到了她黑暗中的視線。這女子能看見我的形體嗎?
"他們把你關在這裏,是吧?"
"就那麼自信?"久美子---久美子的聲音---問。沒有挪揄意味,也沒有溫馨。
"真的保證?不騙我?"
"自從上次到這裏以來,我很長很長時間里都在考慮你的問題。"我對著她在的方向說,"考慮你到底是誰,在這裏到底幹什麼……"
"就是說,這一系列事情過於錯綜複雜,各種人物相繼出場,莫名其妙的名堂接踵而來,按順序思考下去就不得其解;而若離遠一點看,脈絡便很清楚---你從我這邊的世界移到了綿谷升那邊的世界。關鍵就是這個轉移。縱使你真的同某個男人發生了肉體關係,說到底那也不過是次要的,不過是給人看的假像。這就是我想要說的。"
我握住棍柄部位在空中直上直下地一揮。的確像是我從那個年輕的吉他金漢子手中奪來的棒球棍。我確認其柄部的形狀和重量。不會錯,是那根棒球根。但在我摩挲著仔細檢查時,發覺球棍烙印往上一點粘有什麼垃圾樣的東西:像是人的頭髮,似乎凝固的血糊那裡粘有真人的頭髮,毫無疑問。有誰用這球棍猛擊了誰的---大約是綿谷升---的腦袋。一直塞在我喉嚨深處的空氣這才排了出去。
"第一個疑問,是你為什麼非離家出走不可。為什麼一定得離開我身邊?我想知道真正的理由。同別的男人發|生|關|系這點我的確從你來信中知道了。信不知看了多少遍。那姑且可以算作一種解釋。但我無論如何都不認為那是真正的理由。進不到心裏去。倒不是說是謊言。總之……就是說好像不過是一種比喻。"
最後一次聽得久美子的聲音,還是我給她拉連衣裙背部拉鏈那個夏日的清晨。當時久美子耳後有新花露水味兒,其後離家再未回來。黑暗中的聲音,真的也罷假的也罷,都一時把我帶回了那個清晨。我可以嗅到科隆香水味兒,可以在腦海中推出她背部雪白的肌膚。黑暗中記憶又重又濃,程度恐在現實之上。我手裡緊緊抓著帽子。
黑暗中她靜靜地舉杯飲酒。朝有聲音那裡凝目看去,似乎可以隱約看出她身體在動。但那當然是錯覺。
我等她。
似乎傳來床單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她在黑暗中靜靜起身,靠床頭拿起酒杯。輕輕搖晃發出冰塊聲后,呷了一口。黑暗中聽來彷彿電視劇的模擬音。我拿起杯,只嗅了嗅威士忌味兒,沒有沾口。
"不照你的臉,保證不照。"
語聲帶有少女撒嬌般含糊不清的韻味,但聲音本身顯示出是嫵媚的成熟|女子。我把手電筒橫放在茶几,調整呼吸,藉手電筒光做兌水威士忌。我打開Catty Sark,用夾子夾起冰放入玻璃杯,倒過威士忌。我必須在腦袋裡一一考慮確認自己的手此刻在做什麼。隨著兩手九*九*藏*書的動作,很大的黑影在牆上晃來晃去。
我說:"你應該很清楚,清楚是誰用這球棍打了綿谷升的腦袋。電視里的新聞是真的。綿谷升傷重住院。意識不清,有可能死掉。"
"是你的棒球棍吧?"
"而這大概始於懷孕之後,我覺得,那肯定算是個轉折點。所以我才於你做人流的那個夜晚在札幌從彈吉他的男子那裡得到最初的警告。也許懷孕刺|激和喚醒了你體內潛在的什麼。而綿谷升靜靜等待那個在你身上出現。他恐怕只能以那種方式才可能同女性發生性方面的關係。惟其如此,才要把那種傾向表面化了的你從我這邊強行拉回到自己那邊。他無論如何都需要你,需要你接著扮演你姐姐曾經扮演過的角色。"
"但我的的確確來過208房間。這裡是208吧?"
這時,響起敲門聲,敲得如往牆上釘釘子一般硬一般單調。兩下。又是兩下。一如上回。女子屏住呼吸。
"大學畢業出來,幾經周折你同我結了婚,離開了綿谷家。在同我平穩度日的過程中,你逐漸淡忘了往日陰乎乎的不安。你走上社會,慢慢恢復,成為一個新人。一段時間看上去一切都風調雨順。遺憾的是不可能那麼簡單了結。一天,你感到自己正不知不覺被過去本應棄置的暗力一步步拖回。你為此而困惑,而不知所措。也正因如此,你才決心去綿谷升那裡了解真相,才去找迦納馬爾他幫忙---只瞞我一個人。
"我想說的是:那總好像是為了解釋的解釋。那種解釋哪裡也沒抵達……搔抓一下表面而已。越看信我越有這個感覺。應該有更根本的真正的理由。說不定那裡邊有綿谷升插手。"
"好像挺有意思嘛。"女子道。
黑暗中她嘆息一聲,"再來一杯酒可以么?"她以沉靜的聲音說。
"真的?"略一停頓后她以愉快的語聲道,"我真的是久美子?"
"不變卦。決心已定。"我說。
的確如她所說。我沒有充裕的時間,而必須思考的問題又過多。我用手背拭去額頭的汗。但不管怎樣這恐怕是最後一次機會,我暗暗對自己說道。思考!
「等一下,對不起。晤……馬上就行的。"
女子在漆黑中清了清嗓子,"不過,也不知能否說好。"說著,她再次嗤嗤笑了。"這事可沒那麼簡單。你著急吧?能慢慢來嗎?"
傳來輕微的衣服摩擦聲。大概她在床上變換姿勢。
"我把若干念頭連在了一起,"我說,"我無法加以證明,沒有任何根據說明這是對的。"
我的話說罷,接下去便是深深的沉默。這是我所設想的一切。一部分是我以前朦朧感覺到的,其九九藏書餘則是黑暗中說話時間里浮上腦海的。也可能黑暗的力量填補了我想象的空白。或許這女子的存在對我有幫助亦未可知。但我的設想也還是同樣沒有任何根據的。
她語聲中有一種不安的東西,這使得我也有點不安起來。也許她喝醉了。我在黑暗中摘掉毛線帽,放在膝頭。
她在杯中來回晃動冰塊,嗤嗤笑道:"我想你的的確確搞錯了。你的的確確去的是另一個208房間,肯定。的的確確只能這樣認為。"
"不變卦?"
她一言不發,將酒杯悄然放回床頭櫃。我繼續說下去。
"插手?怎麼插手?"久美子聲音問。
我捏緊衣袋裡的筆狀手電筒。我覺得位於這裏的不可能是久美子以外的人。但無法證明這點,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假設。手在口袋中滿是汗水。
"那,做兩個兌水威士忌來可好?放好多好多冰。"
"保證。"我說。但我的聲音有一種陌生感,好像被錄了音又放出。
隔壁房間傳來冰塊在冰筒里調換位置的聲響。
"跟童話一樣,消解魔法即可。"我說。
我摸索著拿起腳下的酒杯,含了一口裡邊裝的東西,什麼也不想地吞了下去。無味的液體穿過喉頭,下入食道。我無端地一陣發冷,湧上一股不快的感觸,彷彿有什麼從並不遙遠的長長的黑暗中朝這邊慢慢走來。我的心臟加快了跳動,像在給我以預感。
"多半事。"我控制住感情說。我的聲音在深沉的黑暗中又開始帶有一絲異樣,就好像有人埋伏在暗處代我說話。我輕咳一聲。吃准說話人的確是我之後繼續道:"不過好像有誰用來打了人。"
"問題是久美子反正要把什麼告訴我。無論真偽她都想告訴我。這對於我是真實的。"
"人未必為了傳達真實而發送信息。岡田先生,"她說。這已不是久美子語聲,也並非一開始撒嬌少女的聲音,而完全是另外一個人的。其中有著某種睿智而安閑的蘊味。"如同人未必為展示自己的形象面見某人一樣。我說的你可明白?"
"一口說定。我領你回去。"
我繼續道:"什麼原因我不知道,綿谷升那種暴力式能力在某一階段在某種因素影響下得到了根本性加強。他可以通過電視等各種傳播媒介將其擴大了的力大面積施與社會。並且現在也正運用那種力把許多非特定的人無意識暗中隱藏的東西引拉出來,企圖使之為作為政治家的自己服務。那實在是危險之舉。他所牽引的東西,註定是充滿暴力和血腥的。而且同歷史深處最為陰暗的部分直接相連,結果損害以至毀掉了很多人。"
"電話死死的。"我說。
"你已來過這裏幾次,來的方法九*九*藏*書也找到了。而且你完好無損地活了下來。你應該清楚這裡是哪裡。何況這裡是哪裡如今已不是什麼大問題。關鍵是……"
"不騙你,一言為定。"
我起身走到床頭櫃前,把她喝空的酒杯拿在手裡。我摸黑也可以自如地做如此動作了。我走去那個有門的房間,打手電筒新做了個兌水威士忌。
"倒也是。"那聲音說,"不過,岡田先生,你認為我是久美子,想把我作為久美子領回去。如果我不是久美子的話,那時你怎麼辦?你想領回的也許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你果真那樣自信嗎?恐怕還是冷靜地認真考慮一下好吧?"
我右手拿兩個兌水威士忌杯,左手拿手電筒照著腳下走進裡邊的房間。房間里的空氣好像比剛才涼了一點。大概是黑暗中自己不知不覺出了汗,而汗又一點點變冷。隨即我想起原來路上把大衣脫掉扔了。
"晤。"女子顯得興味索然,戲可記不起來,準確地說。"
"不要緊。"我說,我的語聲再次失去現實感和多少恢復了的沉著。
"這回哪裡也不跑,"我對久美子說,"我領你回去。"
我折回裡邊房間,把林放在床頭柜上。熄掉手電筒,坐回自己的椅子,集中意識繼續往下講。
"另外,你姐姐並非死於食物中毒,是死於其他原因,我想,而使她死的是綿谷升,你也知道此事。你姐姐死前應該給你留下話,警告你注意什麼。綿谷升恐怕有某種特殊的力,而且能物色到容易對這種力發生感應的人,並將其體內的什麼引拉出來。他對迦納克里他也相當粗暴地使用了那種力。迦納克里他好歹從中恢復過來。而你姐姐則無能為力。住在同一家中,無處可逃。你姐姐因無法忍受而選擇了死,你父母則始終隱瞞了她的自殺。是這樣的吧?"
"據我記憶,應該有一年五個月了,準確地說。"
"不錯,"她懶洋洋地說,"他們殺死了它。我倒是喜歡打電話來著。"
"你能確確實實地這樣一口說定?"
她在黑暗中輕嘆一聲,說:"為什麼就那麼想把我領回?"
"是的,"我說,"不瞞你說,我認為你是久美子。起初沒意識到,後來漸漸有了這種想法。"
她像在核實什麼似地沉默有時。之後長長喟嘆一聲。
"快跑,"清晰的久美子聲音對我說,"現在你還穿得過牆壁。"
"那是你的想象吧?」
感覺上黑暗的密度正在我周圍一點點變濃,黑暗的比重在加大,恰如傍晚海潮無聲無息地湧來。得抓緊時間,我想。沒有那麼多時間留給我。我必須把頭腦中漸趨九*九*藏*書成形的東西果斷地轉換為語言。
"時間不多。能告訴我的快告訴我。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我說。
"實在好久沒見你了,"我開口道。聲音較剛才多了幾分熟悉。
沒有回答。她在黑暗深處大氣不敢出地保持沉默。
她靜默不語。我放下球棍,挾在兩腿之間。
"比喻?"她確乎吃驚地說,"我不明白,和別的男人睡覺到底又能比喻什麼呢?舉例說?"
"不清楚。或許可以。"我說。
"蠻有意思的嘛,"那女子說。語聲又回到原來帶有撒嬌少女意味的聲音。聲音轉換的速度漸漸加快。"是嗎?是這樣。那麼說,我是為隱藏被玷污的身體偷偷離開你的。霧中滑鐵盧橋,螢火蟲的光,羅伯特·泰勒,費雯麗……"
我放下酒杯,戴上毛線帽,把扶在雙腿間的棒球很拿在手上,而後慢慢朝門走去。
我把酒杯放在腳前地上,架起腿,"對了,剛才我來這裏時你不在吧?"
"這---,怎麼說呢,我也說不清。"她低聲笑道。一笑,聲音隨著空氣的紊亂而有些顫抖。
"我有件禮物給你。"她說,"不是大不了的禮物,但可能對你有用。別打亮,手慢慢神來這邊,伸到床頭柜上,慢慢地。"
螢火蟲的光、魔法的消解、早晨有鬧鐘響起的世界
"我想請你幫幫忙。"
"我把你從這裏領回去。"我打斷她的話,"把你領回原來世界,領回有禿尾尖捲曲的貓有小院子和早晨有鬧鐘響起的世界。"
"是嗎?"女子說,"我記不清了,實在好久啦……"
女子不無欽佩地"噢"了一聲,"是么,沒有把握,只是設想?"
我從椅子立起,像探尋那裡虛無深度似地在黑暗中靜靜伸出右手。指尖可以感覺出空氣探出的尖刺。我的手終於碰上了那個。當我知道那是什麼時,空氣在我的喉嚨深處被壓縮得硬如石棉。那是棒球棍。
"就是說,你是為找我來這的.為了見我?"久美子活生生的語聲在黑暗中迴響。
我按照自己做的保證,熄掉手電筒揣進褲袋,摸索著把一個杯子放在床頭櫃,隨後拿自己的杯坐在稍離開些的扶手椅上。漆黑中我也記得傢具的大致位置。
"就是說,我覺得假如你是久美子,此前各種各樣的事情就可以順理成章。你從這裏多次給我打過電話。想必每次你都想告訴我什麼秘密,告訴久美子的秘密,想把實際的久美子在實際世界里無論如何都無法講給我的事情從這裏代她傳達給我,用一種簡直是暗號的語言。"
"準確九_九_藏_書說來,我不是為見你而來這裏的。而是為了把你從這裏領回。"我說。
"這終歸不過是我的假設:綿谷家血脈上有某種傾向具遺傳性質。至於什麼傾向,我還無法解釋。總之是某種傾向。你為此感到懼怕。正因如此,你才對生孩子感到恐怖。懷孕時你所以陷入精神危機,無非因為你擔心孩子身上出現那種傾向。可是你未能向我公開這個秘密。事情便是由此開始的。"
"行不行呢,"久美子的聲音說,"很可能幫不成,反正試試看吧。"
"領你回去。"我用沒有生氣的聲音重複道,"我是為此而來這裏的。"
"哪裡,我就在這裏,就這樣躺在床上嘛。我一直呆在這裏的。"
"別照我的臉,可能說定?"
"往下你打算慢慢思考這個?"她說,"你怎麼會有那麼充裕的時間呢?"
"至於你姐姐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並不明了。姐姐死前警告過你什麼你固然知道,但那時你還太小,無法理解詳細內容。但你隱約有所覺察---綿谷升以某種方法玷污了傷害了姐姐,而自己血脈中潛伏一種陰暗的秘密,自己也不可能完全與之無關。所以在那個家中總感到孤獨,惶惶不可終日。你一直悄悄生活在不明來由的不安中,就像水族館里的水母。
"但我很想聽下去,如果還有下文的話。"
"怎麼領?"她問我,"怎麼把我領出這裏啊,岡田先生?"
"他不會死。"久美子聲音對我說,彷彿毫無感情|色彩地告以書中的史實。"但意識有可能喪失,而在黑暗中永遠仿惶。至於是怎樣黑暗,誰也無從曉得。"
"我設想了很多種情況,但都還沒有把握,只是設想而已。"
我不知我想的是否正確。反正位於這裏的我必須戰勝那個。這是我的戰爭。
"因為愛你。"我說,"你同樣愛我尋求我,這我知道。"
"但為了把你領回,有幾個謎必須解開。"
她默然良久。之後又揚杯呷了口酒,開口說:"是嗎?晤,既然你那樣想,是那樣也未可知。或許我真的是久美子,我自己倒還糊裡糊塗。那麼……果真那樣,果真我是久美子,那麼我在這裏使用久美子的聲音,也就是通過她的聲音跟你說話也是可以的嘍,對吧?事情是有點羅嗦,不要緊么?"
剎那間我失去了方向感。覺得自己現在做的完全驢唇不對馬嘴,彷彿來到錯誤的場所面對錯誤的對象述說錯誤的事情。一切都是消耗時間,都是無意義的彎路。黑暗中我勉強恢複原來姿勢,雙手像要把握現實似地緊握膝頭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