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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形記(2)

變形記(2)

「薩姆莎先生,」中等個兒的房客對父親喊道,不多說一句話,用食指指向正在慢慢爬行的格里高,小提琴沉默了。中等個兒的房客先是搖著頭看著他的朋友們,然後又向格里高看去,父親覺得目前急需要做的事不是趕走格里高,而是先安撫房客。儘管如此,和討論小提琴的演奏相比,房客們並不更急於討論格里高的出現,父親急匆匆向房客們走去,張開雙臂想把房客擠回他們的房間,而同時又以他的頭部的動作將房客們的視線引向格里高,這樣一來房客們便有點兒生氣了。他們事先並不知道有一個像格里高這樣的鄰居,他們是為此而生氣呢,還是因為父親態度不好而生氣呢?弄不明白,他們要求父親解釋,舉起手臂,不安地捋捋他們的鬍鬚,慢慢地退向他們的房間,妹妹由於突然中斷了小提琴的演奏而神思恍惚,她的那漫不經心懸著的手依然拿著琴和弓,看著樂譜,好像她還在繼續演奏,好一會她才回過神來,將樂器放到母親的雙膝之上,跟到隔壁房間去。母親由於哮喘病,肺的負擔太重,仍舊坐在原位上。房客們在父親的推搡之下很快就靠近隔壁房間了。可就在他們進入房間之前,可以看到這個房間床上的被褥,經過妹妹的熟練操作,揚起來了,很快整理好了,人也溜出來了,又是由於太故執,父親忘記了對房客們應有的尊重,他繼續推搡他們,直到進入房門;中等個兒的房客大發雷庭,跺著腳,以此阻止父親繼續前進。他還說:「我聲明,」這時他舉起手來看著父親,也看著母親和妹妹,「考慮到這個住宅,這個家裡存在著這樣令人厭惡的情況,」——這時他朝地板上堅定地啐了一口——「從現在起解除租房協議。當然,我住了多少天,我也決不少付一個子兒。但是,我還是考慮是否向您提出一些— —請您相信——可以理解的要求。」他沉默著,向前看著,好像他在等待著什麼。事實上他的兩個朋友也插上一句:「我們從現在起也解除協議。」於是中等個兒的房客拉著門的把手 「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妹妹開始演奏,父親和母親從兩旁註意她的手的動作,格里高受琴聲的吸引,也敢於冒進了,他的頭已經出現在客廳里。
妹妹聳聳肩膀,表示沒有什麼辦法。剛才嚎啕大哭時,她好像很有信心,有辦法擺脫格里高,而現在卻相反,顯得無計可施。
格里高白天和晚上都睡不著,有時候他想在下次開門時他要對家中事務像以前一樣重新負起責來,他的這種思想,經過一段長時間后,又出現了。老闆,公司代表、店員、學徒以及好些反應遲鈍的僕役,他還想起了其它公司兩三個朋友以及省里一個旅館的同居女友。他還有一種美好的浮光掠影的回憶:就是那個鞋帽公司的女出納,他曾經嚴肅地向她求過婚,但太遲了——所以這一切都和陌生人或者忘記了的人攪到一起了,這些回憶幫不了他,也幫不了他的家,毫無意義,如果自己消失掉了,他才真是高興。接著,他又沒有關心家庭的心情了。他感到憤怒,家裡給他的給養太差了。雖然不能想象自己的胃口如何,但他有一個計劃,就是怎樣進入餐室,即令不餓,無論如何要去那裡找點合適的東西吃,不要想象人家可能幫什麼大忙。妹妹早上和中午去公司上班之前,總是用腳將一些隨便什麼樣的食物,踢進格里高的房間,不管格里高喜歡不喜歡吃——大多數情況是原封未動——晚上妹妹將掃帚一搖,這些食物全部掃地出門。房間的清掃工作總是在晚上進行,但不再是很快就完了。這裏一堆塵土,那裡一堆廢物,沿著牆壁留下的骯髒的線條。妹妹進到房間時,格里高爬入專門畫好了的牆角,為了是通過這個位置使妹妹有內疚的感覺。他也許躺在那裡一周之久,妹妹也不會給他打掃,她和他一樣也看到了那些髒東西,但她下決心要攆走他。妹妹有一種新的感覺,即打掃格里高的房間,只是她的工作,全家也有這種看法。有一次,母親對這個房間進行了一次大掃除。她用了好幾桶水才掃乾淨——房間里的潮氣影響了格里高的健康,他寬展著自己,痛苦地躺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這次掃除使母親自己也受到了懲罰,還沒有到晚上,妹妹已經注意到格里高房間的變化,她好像受到嚴重的傷害,不顧母親舉起手來懇求她不要這樣,她還是衝到了客廳,氣得發抖地哭了起來。在沙發里的父親當然大吃一驚,先是一驚,其後也無可奈何地看著,等他們回過神來,母親右邊的父親就責怪母親,沒有讓妹妹自己去打掃房間,左邊的人則對妹妹大聲叫喊,今後不準妹妹打掃那間房間。父親由於激動而不知所措。母親便拖他去卧室。妹妹正抽泣著。格里高在裏面則出於憤怒發出絲絲的響聲。誰也沒想到關門,讓他看到了這場家中的風波。
格里高要見母親的願望很快實現了。考慮到對父母的影響,他白天不再到窗口露面,在那個幾平方米的地板上也不再爬來爬去,可晚上很難安靜地躺著。飲食不再使他感到一丁點兒愉快。晚上,他只得爬來爬去,在牆上,天花板上到處爬行,把這當作一種消遣,一種習慣。他特別喜歡掛在天花板上,那和躺在地板上完全不一樣,呼吸自由,可以輕微地搖晃頭部,這幾乎是一種幸福的消遣。格里高居高臨下,正在感到幸福的時候,「砰」的一聲掉到地板上來了,當然這種重力現象比起前些日子加之於他身上的暴力大不一樣,雖然天花板距離地面很遠,也沒有受傷,妹妹很快發現了格里高自個兒發明的這種新的消遣方式。——他在爬行時一路上還留下了粘液的痕迹——這些,妹妹就記在心裏。她要盡量擴大格里高的爬行面積,要把擋路的傢具搬掉,首先要把那口箱子和寫字檯搬掉,但她一個人單獨完成不了這些活,她又不敢請父親幫忙,女僕肯定不會幫忙。以前那個廚娘不幹了,而這個十六歲的姑娘還是勇敢地留下來了,但她要求平常總是鎖著廚房,只有特別召喚才打開。有時候父親不在,妹妹無可奈何只有呼叫求母親了。這一次,妹妹也只好叫母親了。隨著妹妹的那種使人愉快的呼叫,母親靜靜地來到了格里高的房門前,首先當然是問妹妹。看房間里是否正常,這時妹妹才請她進來,格里高這時急急忙忙地將麻布往下拉,並且拉出更多的摺疊來,但外表上看起來完全像是隨便扔在沙發上的一樣,格里高這次停止了在麻布下面的窺探工作,他也放棄了利用這次機會看看母親。他很高興,母親到底來了。
「現在我也許可以拐彎了,」格里高想,並且重新開始往回拐。這個動作使他氣喘吁吁,這裏、那裡他都得休息一下,況且也沒有人催他,一切都由他自己調度。他奇怪,為什麼到他房間的距離這麼遠,他弄不明白,以他這麼虛弱的身子,剛才爬了同樣的距離,怎麼並沒有注意到距離的遠近。他只想到快點爬行,幾乎沒有注意到這時家裡人既沒說話,也沒有叫喊,他可以不受干擾地爬行。直到爬到門口,他才回過頭來,也沒有全回過來,因為他覺得脖子發硬。他還在看著他後面有沒有發生什麼變化,只有妹妹站起來了。他對母親看了最後一眼,他幾乎已經完全入睡了。
「要是他能懂我們的話就好了,」父親半提問似地說。妹妹在哭泣中有力地舉起手來表示:「那是不可想象的。」「要是他能聽懂我們的話,」父親重複著。他閉著眼睛,雖然內心接受了妹妹的說法,但他還是說:「那我們也許可以和他達成協議,但是這樣——」「他必須走人!」妹妹叫喊起來,「這是唯一的辦法。父親,只能尋找擺脫九_九_藏_書他的辦法,長期以來我們一直認為他就是格里高,這種看法就是我們的不幸,但是他怎麼可能是格里高呢?他要是格里高,他就會看出人和這樣的動物生活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他就會自願地離開。我們雖然沒有兄弟,但還可以繼續生活下去,我們將懷著敬意想念他。可這個怪物跟蹤我們,驅趕房客,很明顯,他要霸佔全家,讓我們到街上去過夜。父親,你看!」她忽然大叫起來: 「他又開始了!」這時她甚至以一種使格里高莫名其妙的嚇人動作離開了母親,從沙發上走開了,好像寧願讓母親去犧牲,也不願意坐在格里高的旁邊,她急匆匆地走到父親後面,由於她的表現,父親也激動起來,也站起來了,將手臂抬起了一半以示保護妹妹。格里高根本沒有想去嚇唬誰。他只是開始爬回自己的房間,而這些動作又很顯眼。因為他很痛苦,拐彎的時候頭部必須幫助進行。他好多次將頭抬起來,又磕在地板上,他停下來掃視周圍,大家似乎都很明白他要爬回自己的房間,那實在是一個可憐的時刻。大家沉默而傷心地看著他。母親躺在沙發上,由於疲倦,眼睛幾乎是閉著的。父親,妹妹坐在一起,妹妹的手擱在父親的脖子上。
妹妹急匆匆走向母親,扶著她的額頭,父親由於妹妹的話似乎有了一定的思路。他坐下了,擺弄著桌子上他那頂侍從帽,這頂帽子從房客吃飯時,就擱在桌子的兩個茶杯之間。
她們沒有休息多久,又回來了,格蕾特用手臂挽著母親的腰,幾乎是扶著她。「我們現在還拿什麼呢?」格蕾特說,並且環視周圍。這時母女倆的目光和格里高的目光碰到一起了。也許僅僅是由於母親現在勞累,妹妹保持了克制,她低下了臉,向著母親,為了打破僵局,她毫不猶豫並且聲音顫抖地說:「我們最好還是回客廳去吧?」
「死了嗎?」薩姆莎太太說,並且疑問地望著女傭,雖然她親自來驗證了,並且事實上也無須驗證就可以了解。「我是這樣看了,」女傭說,並且為了證明她的看法,她用掃帚將格里高的屍體向旁邊掀動了好長一段距離,薩姆莎太太做了一個動作,好像要拿回掃帚,但終於沒有拿回。「現在,」薩姆莎先生說,「現在我們要感謝上帝!」他在胸前畫十字,三個女人也畫十字。格蕾特,她的眼睛一直盯著格里高的屍體,她說:「你們看,他多瘦啊!他已經長時間沒有吃東西了,什麼食物拿進去都是原封未動地退回來。」事實上格里高的身子完全是一種扁平的樣子,而且顯得枯乾。大家現在才知道,他已不再能伸腿了,也不能轉動他的目光了。
母女倆正在隔壁房間里靠著寫字檯休息,他冒出來,四次變換方向,他這時真不知道首先要怎樣應急,這時他看到掛在空蕩蕩牆壁上那個顯眼的像框,裏面嵌的是穿著皮裝的一位夫人像。他匆忙爬到像框上將自己壓在玻璃板上,扣得緊緊的,使他溫暖的腹部感到舒服,這個像框現在完全可以掩蓋他,肯定不會被人拿走,他把頭部轉向房門以便等母女們回來時好進行觀察。
儘管格里高一再想到不會發生什麼特殊事情,只不過搬開傢具罷了,然而他不得不很快地承認,這次傢具大搬動對他來說,有如一次大騷動。兩個女人走來走去,她們小聲的叫喊,傢具在地板上的摩擦聲,他的頭和腿縮成一團,整個身子壓在地板上,無可否認,他不會支持多久。她們替他騰空房間,搬走所有他喜歡的東西,例如裏面放著鋸子和其它工具的箱子搬走了,現在正鬆動已牢固嵌入了地板的寫字檯,在這個寫字檯上,他作為商學院的學生,中學生甚至小學生都在這裏寫過作業——格里高現在真是不再有時間驗證母女倆的良苦用心了,他已忘記了她們的存在,她們精疲力倦,正在默默地勞動,只聽到沉重的腳步聲。
「您這是什麼意思?」中等個兒的房客有點驚慌地說,並且甜甜地微笑著。另外兩位房客雙手擱在背後,並且兩手互相摩擦,像在等待著一場大論戰,而這場大論戰肯定以對他們有利而告終。「像我說過的那樣,我的意思很清楚。」薩姆莎先生回答道。並且和立於左右的母女形成一條線,一起走向這個房客。這位房客首先安靜地站在那裡,然後看著地板,好像他要將整個事情在腦子裡重新整理一下。「那我們就走吧,」這個房客說,並且看著薩姆莎先生,好像他在突然而來的謙卑之中要求薩姆莎先生為自己的決定作出新的和解,薩姆莎先生張大眼睛,僅僅是頻頻點頭。緊接著這位房客立刻大步走向前房。他的兩位朋友雙手也不動彈了,聽了一會兒,就跟在中等個兒房客的背後蹦跳著前進。薩姆莎先生不無擔心,於是他趕在兩位房客之先進入前房,這樣就隔斷了他們與中等個兒房客之間的聯繫。到了前房,三位房客從衣架上取下他們的帽子,從放手杖的地方取了他們的手杖,他們默默地鞠躬致意,然後離開住宅。像前面表明的那樣,一種無法解釋的不信任感使薩姆莎先生和兩個女人一起走到了過道,他們靠在欄杆上看著這三位房客雖然慢慢地,但連續地下了樓梯,看著他們在每一個拐角處消失,然後又重新出現,越往下走薩姆莎一家越是失去了對他們的興趣。這時迎著三個房客而上的是一個肉店的夥計,頭上頂著東西,高傲地循梯而上,已到了房客們的上面。薩姆莎先生和女人們立刻離了欄杆,大家輕鬆地回到了家裡。
父親在家裡也穿著他那一套侍者制服,不能不說這是一種頑固,他的睡衣掛在衣鉤上毫無用處。他穿得整整齊齊,靠在沙發里假寐。好像隨時都在準備著對付差使,等待上司的吩咐;這樣一來,他的制服也就很快失去了開始時的鮮艷,雖然母親和妹妹精心洗滌也無濟於事。格里高經常整個晚上看著他父親那件越來越骯髒的衣服,不過那制服上的鍍金鈕扣由於經常的擦拭倒顯得光輝奪目,這位老人就是穿著這種極不舒服的衣服,安詳地睡覺。很快就十點鐘了,母親小聲地給父親說著什麼,想把他弄醒,說服他到床上去,因為這裏睡不好,他明早六點就得上班,睡個好覺對父親來說是必要的。但父親很固執,這是他當侍者以來養成的脾氣,他堅持還要在桌子旁邊睡一會,儘管他入睡是很有規律的,但要他從沙發上移到床上去得費很大的勁。這時母親和妹妹想小聲勸說他挪窩,一刻鐘過去了,他還是慢慢地搖著頭,閉著眼睛,不起來。母親拽著他的袖口,在他耳朵上說了些柔聲細語。妹妹也離開了作業本幫母親的忙,但這對父親來說都不起作用,他在沙發里睡得更熟了。直到母女兩個抓住他的腋下,他才睜開眼睛,一會兒看著妹妹,然後說,「這是一種生活,是我的晚年的安靜。」在兩個婦女的扶持下,他很費事地起來了,好像他本身具有重量,他由兩個婦女引他到房門,在這裏向她們表示:自己走。他就這樣自行繼續前進,妹妹急忙放下鋼筆,母親也將手中的縫紉機具放下,緊跟著在父親後面,準備繼續幫助他。
格里高得這種嚴重的變形病已經一個多月了——蘋果依舊還在地上,因為誰也不敢去取走。蘋果擱在那裡作為一種虐待的紀念——這似乎使父親自己想起,儘管格里高目前變成這個可憐討厭的樣子,但還是家庭的一個成員,不可像對待敵人那樣對待他。應該對他盡家庭的義務。家裡應該吞食這個苦果,應該容忍,除了容忍,不能有別的。
格里高現在幾乎什麼也不吃,只有當他偶爾經過食物旁邊時,他才好玩似的嘗那麼一口,含在嘴裏達一小時之久,然後大部分又吐出來。開始他覺九_九_藏_書得這是他的房間的現狀的悲哀,這使他吃不下,但是隨著房間發生的變化,他又很快釋然了。他們已習慣於將人家不吃的食物擱進來。這類東西多得很。因為家裡已將一間房間租給了三個人,這房間的第一批房客。——有一次格里高從門縫中看到,三個都是絡腮鬍子——他們很講究整潔。因為他們租了一間房間,不但在他們的房間里,在全家,特別是在灶房裡都被他們佔滿了。他們不能忍受垃圾和廢物。此外,他們還帶來一些自己的家什,由於這些原因,就出現了許多剩餘的東西,既沒有人要,又不願意扔掉。所有這些東西都移到格里高房間里,而且廚房裡的爐灰箱,廢物箱也搬到這裏來了。凡是現在不用的東西,女傭總是很快地一古腦兒挪到格里高的房間里。格里高總是有幸看到這些廢物和女傭那隻擋著他的手,女傭可能想以後有時間或機會,便將這些東西取走,或者總的一回清理出去。但這些東西從第一次挪進來以後,始終原封未動。開始他被迫地放棄在這些廢物之間的空地上爬行,要爬行,沒有這些空間是不行的;後來由於消遣的需要他就在這些空地上漫遊,之後又勞累不堪並且感到傷心,只好不動彈了。一休息就是幾小時。因為房客有時在客廳里用晚餐,所以客廳通向格里高的門往往是關著的。不過格里高也不在乎這張門開或不開。有時候,門是開著的,他也不利用這個機會進行觀察,而是躲在最黑暗的角落,家裡人對此自然沒有注意到。有一次女傭將這張門打開了一點,當房客晚上進入客廳,把燈點著時,門仍是開著的。他們高高地坐在桌子旁邊,這在以前是父親、母親和妹妹坐的地方。房客們展開餐巾,手上拿著刀叉。門裡立刻出現了母親,她端著一碗肉,緊跟著的是妹妹,她端著一碗土豆,土豆切成片,疊了許多層,疊得很高。這些菜肴熱氣騰騰,房客們彎著身子察看端到他們跟前的菜,像是看看到底是什麼內容。實際上坐在中間的那個房客還用刀子割了一塊,似乎向其他兩人顯示自己是內行。他要確定肉煮爛了沒有,是否還要送到廚房裡加工,他滿意了,母親和妹妹緊張地對視之後,開始鬆了一口氣,笑了。家裡人在廚房裡用餐。父親回來了,他在進入廚房之前,摘下帽子,先到客廳向房客們作了一個優美的彎腰姿勢,表示致意,並繞桌一周,房客們全體起立。長滿鬍子的嘴,喃喃而語。父親走了,他們都默默地吃著。使格里高驚奇的是在各種吃飯的聲音里最突出的是嘴嚼聲,他們好像在向格里高顯示,若要吃飯,就得有牙齒,只有漂亮無牙的下頜什麼也吃不成。「我想吃東西,」格里高滿懷憂愁地想,「但不想吃這些東西,要像房客們吃的那樣。我要死了!」
在這樣一個人人都忙於工作,非常勞累的家庭里,除非絕對必要,誰有時間來關心格里高呢?家庭開支日益緊縮,廚娘已經開銷掉了,一個高大的,骨瘦嶙峋的老女傭滿頭白髮,在早晚最忙的時候各來一次。母親除了縫紉工作外,包攬了其它所有的家務事。甚至連母親和妹妹以前只在重大活動和節假日才戴的各種各樣的首飾也都賣掉了,這是格里高在母女倆平常談話提到首飾價錢時聽到的。不過最大的問題還在於不能搬家,這套房子就目前情況而言是太大了,現在不能搬家是由於沒有找到怎樣遷居格里高的辦法。但格里高看得清楚,這不僅僅牽涉到他,遷居格里高的困難並不能阻攔搬家的事,因為可以為格里高找一個合適的箱子,上面鑽幾個洞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運輸了。阻礙家裡更換房子的主要原因在於他們的徹底絕望。他們認為在家裡的親戚和熟人圈中還沒有一個人像他們那樣遭受到如此重大的不幸。基於這種情況,他們也不想搬家。世界對於窮人所要求的,他們都照辦了,做到了極限。父親和銀行小職員共進早餐,母親作出犧牲為外人作內衣,妹妹依照顧客的吩咐在櫃檯內忙來忙去。
自然也無人注意他,家裡人完全忙於小提琴的事,房客們則相反,他們開始將雙手插|進褲子口袋,從後面靠近樂譜架,以便能看清樂譜,他們注意到肯定有什麼東西干擾了妹妹,他們立刻小聲議論,低著頭回顧窗口,他們注意到了這一情況,房客們停在窗戶那裡,果然出現了清楚不過的場面:好像他們是在假設聽一場優美的、輕音樂似的小提琴獨奏,可是很失望,他們顯得聽夠了的樣子,只是出於禮節,在默默地忍受著,他們抽著煙,煙霧從他們鼻孔里冒出來,他們將煙霧朝上空吹去。表現了極其的不耐煩,似乎要求停止演奏。但事實上妹妹演得多出色啊。她的臉向旁邊低去,傷心地、考證似地看著樂譜。格里高又向前爬了一段,將頭和地板保持一個很近的距離,以便和房客們的眼光相遇。他想,他要是一個甲蟲,音樂能如此感到他嗎?他好像覺得再往前爬就是朝看見了的、但不認識的食物那兒爬去。他決定向他妹妹那兒爬去,在他妹妹的裙子上拉扯,暗示她應該回到他的房間里去,因為她不值得替他們演奏,這裏沒有一個人像他一樣感謝這種演奏,他不會讓她再走出他的房間,只要他活著,他就不會讓她再走出他的房間。他的令人可怕的外形第一次發揮了作用,他要出現在他房間的各個門邊並且向不滿意小提琴演奏的房客們發出怒吼。
「晚上就解僱她。」薩姆莎先生說,但她的太太和女兒都沒有回答他。薩姆莎先生所以要解僱她,因為他認為,女傭又打擾了他們難得有的寧靜。母親和女兒起身走向窗口,呆在那裡彼此抱著,薩姆莎先生坐在沙發上朝她們轉動著身子,並且觀察了一會兒她們母女二人。然後喊道:「過來,過去的事,讓它過去吧,你們現在得稍為照顧一下我了吧。」兩個女人立刻順著走到他跟前撫慰他,很快將信寫完了。然後三個人離開了家,幾個月來沒有做的事也擱在一邊,他們坐電車到城裡去。電車裡射進了溫暖的陽光。他們舒服地靠在座位上談話。他們的前景,經過仔細推敲,完全不壞,因為三個人都有工作。這是不成問題的,也是有利的,特別對以後是有保障的;目前最能改善狀況的辦法當然是更換住房,他們要一套較小的、便宜的住房,這住房的地點要更好一些。而且要比格里高找的目前這一套住房更實用。當他們聊天時,薩姆莎夫婦看到他們變得更加活潑的女兒,幾乎同時想起她由於最近一段時間所受的折磨,兩頰變得蒼白了,儘管如此,女兒變成了更漂亮和更豐|滿的姑娘。薩姆莎夫婦由談話轉為沉默,兩人的目光相碰,彼此都會意了,他們想到,是為她找一個好對象的時候了。這對他們來說是他們新夢想的一個印證。當達到目的地的時候,女兒第一個站起來,顯現出了她年輕的身材。
當格里高的外形發生變化兩周的時候,父母依舊不忍去他那裡。他經常仔細地竊聽他們對妹妹的工作是否給予充分的肯定,而他們卻常常對妹妹發脾氣,說她是個沒用的女孩,不過當妹妹在格里高房子里進行清掃,並且好久不出來時,他們,父親和母親就等在門外,而且妹妹出來后要詳細向他們彙報,房間里是什麼樣子,格里高吃的什麼東西,他這次表現如何,是否好些了。母親還要立刻去見格里高,但父親和妹妹說服了她,這一點,格里高聽得很清楚並且同意他們的意見。母親可是要進去,她說:「讓我去見格里高吧,他是我不幸的孩子!我要去他那裡,你們怎麼不理解我呢?」然後格里高想道:如果母親進來,也好!當然不是每天,而是一周進來一次,她畢竟九*九*藏*書比妹妹要懂得多。妹妹雖然有勇氣,但到底是個孩子,她只能以孩子的粗疏來對待這一沉重的工作。
三個房客從他們的房間里出來,他們吃驚地掃視周圍,尋找早餐,「早餐在哪兒?」中等個兒的房客愁眉苦臉地問女傭。女傭將手指放在嘴邊,迅速而且默默地向他們示意目前發生了事故,他們想進入格里高的房間,而且事實上也進去了。
但家庭的力量只能到此為止,格里高只覺得背上的傷口又痛開了。當母女倆送父親上床后返回時,她們就不幹活了,坐到一起,相互對視。現在母親指著格里高的房間說:「格蕾特,把那兒的門關了。」格里高又在黑暗之中,而旁邊的母女倆卻淚水交流,或者流幹了眼淚互相凝視。
恰恰在這個晚上。——格里高沒有回憶,在整個晚上聽到了演奏小提琴的音樂——這音樂來自廚房,房客們吃完了晚飯,那個中等個兒的房客拿出了報紙。他給另外兩個房客每人一張,他們正在靠著椅背看報,並且抽著煙。當小提琴開始演奏時,他們的注意力集中了,他們站起來,用腳尖著地走向前房門,他們擠在那裡,他們就在那裡聽廚房裡傳來的音樂。父親在叫喊:「拉提琴會不會影響先生們的休息?不拉了吧!」「相反,」那個中等個兒的人說,「可不可以請這位小姐到我們這兒來,在房間里演奏不是更舒適更愉快嗎?」
「你是絕對正確的,」父親說。母親還是呼吸不利索,帶著一種張惶失措的眼神開始向她前面支撐的手氣悶地咳嗽。
「親愛的爸爸媽媽,」妹妹說,作為開場白,她用手往桌上一擊,「這種情況不能再繼續了。如果你們沒有看到,我可看到了。在這個怪物面前,我不說出我兄弟的名字。我只說,我們必須試試,要擺脫它。我們把它當人侍候,容忍。我相信,沒有人會責備我們。」
妹妹工作勞累不堪,但還和以前一樣侍候格里高,儘管很不耐煩。母親再沒有代妹妹進過格里高的房間,然而他卻並未受到忽視。因為老女傭,這個在長期生活中得力于身子骨硬朗的寡婦已經承擔了這頭痛的工作。她毫無任何好奇心,有時偶爾打開格里高的房門,她一看到格里高就吃驚地將雙手交叉擱在小腹上,站著不動。格里高被生人看見也大吃一驚,雖然沒有人趕他,自己卻開始這裏那裡胡跑,自此以後她總是在早晨或晚上將門打開一點,看看格里高,她一直這樣做,從未耽誤。開始她也叫他過來,並且說上一句她認為是表示親切的話,如:「過來一下,蜣螂!」要末就是:「看看這個老蜣螂!」對於這樣一種招呼,格里高總是不予回答,而是不動地停留在原地,好像這房門壓根兒沒有開過。她沒有任意打擾他,而是每天打掃他的房間!有一次大清早,外面下著滂沱大雨,也許這是春天到來的信息,雨打在玻璃窗上,這時這個女傭又開始了她認為親切的稱呼。格里高很憤怒,他慢慢地,步履蹣跚地轉向女傭,這是一種攻擊的姿態,但女傭並不害怕,僅僅舉起了在門旁放著的一把椅子張大嘴巴站在那裡,好像她手裡的椅子砸在格里高的背上時嘴才閉上去。當格里高又拐彎時,她說:「啊!不再過來了嗎?」說著將椅子靜靜地放回牆角。
他們決定今天休息和散步,他們今天也理應休息了。這甚至是絕對的需要。他們坐在桌子旁邊寫著三封信,薩姆莎先生寫給經理部,太太寫給戶主,女兒寫給老闆,一齊告假。這時候女傭來告訴他們,她要走了,因為她早上的工作已經結束了。開始,這三個人只是點點頭,也沒有注意什麼。及至女傭仍然一直不走,大家才生氣地往上看。「怎麼啦?」薩姆莎先生問。女傭站在門裡微笑,倘要問個究竟,好像她給這家報了個大喜訊,事情才得以處理。她帽子上一小撮雞毛向各個方向搖來晃去。薩姆莎先生在她來家幫工的整個期間,對她帽子上的這一小撮雞毛非常討厭,薩姆莎太太問:「您的意思到底是什麼?」在薩姆莎太太跟前,女傭一般來說還是很自重的。「這個,」女傭回答,她臉上掛著友好的微笑,不能立刻繼續說下去。她終於說了:「關於這個,怎樣處理隔壁的東西,你們就不必考慮了,已經收拾好了。」格蕾特和母親俯伏到信紙上好像要繼續寫信的樣子。薩姆莎先生注意到了。女傭正要詳細敘述全過程,薩姆莎先生手一伸,堅決要求她不要說下去了。因為不讓她說,她就急了,這是她歷來的性格,她一幅受氣的樣子,叫喊道:「再見,各位!」掉頭就走。將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她離開了這所房子。
格蕾特的意圖,格里高很清楚,她怕母親受不了,先將母親送回客廳,然後將他趕下牆壁。她終歸是要這樣乾的!他坐在像框上,不讓取走它,他真想蹦到格蕾特的臉上。妹妹的話開始還給了母親相當的安慰,母親向旁邊走去,看見了印有花枝圖案的牆紙上有一團棕色的東西,她以為那就是格里高,她還沒有回過神來就大叫一聲,那是一種沙啞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啊上帝!啊上帝!」她伸開雙臂,把一切東西扔到沙發上,她倒下了,不動彈了。「你這個格里高!」妹妹帶著焦急的眼光高舉拳頭,自從格里高變形以來,這是妹妹直接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她跑到隔壁房間去取急救藥,這種葯可以使母親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格里高也想幫忙。——拯救畫像以後還來得及——他原來牢牢地粘在玻璃上,他用勁脫離了它。接著跑到隔壁房間里,如同以前一樣,好像要給妹妹什麼指點。他就站在妹妹身後,格蕾特正在各種各樣的瓶子中尋找,當她轉過身來時,大吃一驚;一個瓶子掉到地上,打碎了,碎片傷了格里高的臉,一種腐蝕的葯濺了他一身。格蕾特沒有停留,拿了一切能拿的小藥瓶,帶到母親那裡去,用腳把門一蹬,門關上了。格里高等於被母親關在房間里了。由於他的原因,說不定母親快要死去,他打不開門,他也不想去追趕必須留在母親那裡的妹妹。他現在除了等待以外,無事可做。由於內疚和憂慮,他開始爬行,到處爬行,牆上,傢具上和天花板上。當他覺得整個房間在他周圍旋轉時,他在疑慮中終於掉到了大桌子中央。
格里高變成大跳蚤,已經一個月了。妹妹對他的外形已不再驚奇,有一回她來得比平常早一些,這時,格里高站立起來了,正朝窗外看,那樣子相當可怕,妹妹一進來就看到了這可怕的樣子,況且他的位置,擋住了她立刻開窗的動作,這是格里高始料不及的,但這時她不但不進來,而且退了出去,還鎖上了門。外人可能以為,格里高要伏擊他妹妹,要咬她。格里高當然立刻躲到沙發下面,但他等到中午,他妹妹還沒有進來,她好像比往常不安一些,他知道,她還是看不慣他的外形,以後也看不慣,如果她看到他的一部分,哪怕是在沙發上拱起的那一部分,而不致於逃開,也要作很大的克制。為了不讓她看到他的身子,有一天他只得仰天睡著,——這樣翻一個身,他需要四個小時——他將一塊麻布擋住沙發下的空隙,這樣他便全身都被掩蓋起來了,而且他妹妹即使彎著腰也看不見。如果按照妹妹的意見,這塊麻布沒有必要吊在那裡,那她便會取掉,須知,格里高的這種自我隔離並不是一種消遣活動。然而情況很清楚,她並沒有去動那塊麻布,這時格里高投去了感謝的眼光。他小心翼翼地將頭略微碰開了一下麻布以便觀察妹妹對格里高的新設施是怎樣的態度。
「啊!好的,」父親叫道,好像他本人就是小提琴的演奏者。房客們退到房間里等候。很快,父親拿著樂譜架,母親拿著樂read•99csw•com譜,妹妹抱著小提琴,他們一起出來了。妹妹靜靜作好演奏的一切準備。父母,以前從未將房間出租過,為了表示客氣,也不敢坐在沙發上。父親靠著門,右手插在制服的兩個鈕扣之間,一個房客遞給母親一把椅子,母親把椅子擱在房客偶爾擱過的地方,那是在邊邊上,一個角落裡,她坐下來了。
雖然由於格里高受傷,也許永遠失去了活動能力,像一個傷殘人一樣,橫穿房間暫時需要好幾分鐘——往高處爬那是不可想象的,但是按照他的看法,他也得了一種足夠的補償,靠近晚上時,客廳的門被打開了,他已經習慣於進行敏銳的觀察,可長達一二個小時。這時他躺在黑暗中,從客廳往外看,看不清楚,他就躺在他的黑暗的房間里觀察,而全家則坐在桌子旁邊,全都處於燈光之下,他可以看著他們並聽他們的談話,和以前完全不一樣,家裡人在某種程度上對他是聽之任之。
這時卧室的門開了,薩姆莎先生穿著他的侍者套裝,左手邊是他的太太,右手邊是他的女兒,臉上有些微哭過的痕迹,女兒的臉間或壓在父親的手臂上。
他還沒有進入房間,門立刻就關上了,還上了門閂,鎖上了。背後這一系列的動作嚇了他一跳,嚇得他的那些小腿往裡緊縮。這樣迅速關門的人正是妹妹。這時她筆直地站起來,腳尖點地,往前一躍,格里高根本沒有聽到她過來的聲響,當她將鑰匙在鎖孔里轉動時,她對父母叫喊道:「終於進去了。」
妹妹專門對著父親說:「我們要試試,要擺脫他。」因為母親正在咳嗽,什麼也沒有聽見。「他會將你們兩人折磨死的,我已看到了這一天,這一天要來的。我們大家都這樣辛苦工作,可不能在家裡忍受著這種沒完沒了的痛苦,我再不能忍受。」說著,她嚎啕大哭,以致她的眼淚流到了母親的臉上,她用手機械地將眼淚從母親臉上擦掉。「孩子,」父親同情地說,帶著明顯理解的表情。「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呢?」
母親並不知道格里高藏在什麼地方,母親雖相信他聽不懂她的話,但為避免格里高聽出她的聲音來,所以她悄悄地說。「我們一挪動傢具,好像表明我們放棄了對格里高病情好轉的希望,我們是在任其自流,難道不是這樣嗎?對於傢具,我們最好還是維持原狀,以便格里高再回到我們這兒來的時候,房間里依舊是原樣,他就能更容易地忘記這段經歷。」
薩姆莎太太帶著憂傷的微笑說:「格蕾特,你進來一下,」格蕾特看了一下屍體,便走進父母的卧室。女傭關上了門,將窗戶打開,並將窗扇全部敞開,儘管是大清早,新鮮空氣里還夾雜著一種溫暖的氣息,那已是三月末了。
「請你們立刻離開我的家!」薩姆莎先生指著門對房客說,這時母女倆還站在他的左右。
可惜妹妹持相反的意見,每當談到格里高事件時,妹妹已經習慣於以一種特殊身份,以一種內行的身份,反對父母的意見。當然,從妹妹來說也不無道理。她原來自個兒想出來的,要搬走箱子和寫字檯,後來又發展到搬走除了不可缺少的沙發以外的所有傢具。母親對於不需挪動傢具的理由其實很充分,但妹妹卻不同意母親的看法,這當然不僅僅是妹妹的一種孩子似的固執,這種固執,在最近一段時間來說,是出人意料的。她反對母親的意見還出自於一種自信,這種自信,難能可貴。它使妹妹確定了必須搬出傢具,事實上她也看出了,格里高需要大面積的地方爬行,相反,這些傢具,只要人們看到這個情況,這些傢具就毫無用處。另外,她這種年齡的姑娘經常頭腦發熱,這種發熱,這種衝動,一有機會就要尋求滿足,妹妹格蕾特就受這種衝動的支配,要把格里高的房間弄得更加引人驚奇,為的是替他作比以前更多的事情,在這個房間里格里高單獨自行統治了各面牆壁,那麼,除了格蕾特以外,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不敢進來了。
最近他很少顧及會不會被別人看見,關於這一點,他已經無所謂了。以前他對此很注意,並且為此而驕傲;其實,現在他更應該躲起來。因為他房間里到處都是塵土,小小的動作也招來滿身的臟物。粘液、頭髮和剩飯蓋滿了他的背,沾滿了他的周身,他以前,白天的時候,好幾次在地毯上仰面朝天也很膽怯,如今他滿身臟物,還在客廳乾淨的地板上活動,他也太無所顧忌了。
「現在怎麼辦呢?」格里高問自己,並且環視四周。他立刻發現,他目前根本不能動彈了,他以前覺得用那些細小的腿爬行前進很不自然,如今也不以為怪。此外,他還覺得很舒服,他原來的確全身都很痛,但他現在覺得這疼痛越來越緩解了,終於都消失了。他的背碰到了腐爛的蘋果,蘋果的霉爛點波及周圍。他帶著愛心和感動回憶家庭,並堅定地認為他必須從這個家裡消失,這種看法的堅定性比起他妹妹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這種情況下,他陷入了空洞而安靜的沉思。教堂已第三次敲響了晨鐘,黎明開始了,他正經歷著窗外破曉的時光,他的頭無意識地完全地低垂,他已經鼻息奄奄了。
聽了母親的話,格里高認識到,就在這兩個月里,就是家裡這樣單調的生活,由於缺乏人與人之間的談話,他的理解力也有點糊塗起來了,因為他不能說明他是否曾經嚴肅地想過將房間挪空,但他的房間是溫暖的,繼承下來的傢具將這裏布置得很舒服。如果他真有興趣將這房間變成洞穴,在洞穴里他雖然可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爬來爬去,但同時這不意味著他將迅速地全部地忘卻他作為人的過去的生活了嗎?好久沒有聽到母親的聲音了,母親的話使他清醒了,什麼都不要挪動,一切保持原樣,他不能缺少傢具對他所起的良好作用,傢具的存在並不阻礙他無意識地爬行,而且是有益的。
「你過來,現在看不到他,」妹妹說。明顯的是拉著母親的手領她進來的。格里高在聽著,這兩個沒有力氣的女人怎樣將這樣沉重的箱子挪動。妹妹又怎樣不聽母親的話,而承擔這工作的大部分力氣活,母親擔心她完成不了。事實上持續了很長時間,大概幹了十五分鐘,母親說,這柜子最好不要動,因為第一,它太重了,父親回來前還完成不了,箱子挪到中間還擋住了格里高的每條通道;第二,很難肯定格里高就喜歡挪動傢具。她們的看法似乎不一致。格里高一看到空蕩蕩的牆壁就揪心得很。為什麼格里高覺得不要挪動傢具呢?因為他長期以來就習慣了房間的擺設,若移出傢具,就有一種寂寞的感覺。母親很輕地說了一句總結性的話:「難道不是這樣嗎?」母親對妹妹幾乎是咬著耳朵說的。
父親踉踉蹌蹌,以雙手探索著走向沙發,坐下來。他伸展著身子,好像他要和平常一樣坐在沙發上小睡一會兒。但他頻頻點頭和搖晃不定,這就表明他根本沒有睡著。在整個時間里格里高安靜地躺在原地,房客們就是在這裏發現他的。格里高沒有實現他的計劃,他很失望。他又感到很虛弱,這可能是飢餓引起的,失望和虛弱使他不可能行動,他又擔心,下面將要發生一場針對他的風暴,他等待著,有恃無恐。連小提琴演奏出事他也不在乎。母親發抖的手指將小提琴從膝蓋上抖出來了,提琴咔嚓一聲掉下來了。
過了一會,格里高疲倦地躺在那裡,周圍是一片寂靜,這也許是一個好的徵兆。門鈴響了,廚娘當然窩在廚房裡,所以妹妹必須去開門。父親回來了。「出了什麼事?」這是父親的第一句話,父親也許從格蕾特的臉上知道了一切。格蕾特回答的聲音很低沉,顯然,她的臉撲到父親的胸口上了。「母親昏倒了,不過現在已經好些read.99csw.com了,格里高很特別。」「我早就料到了,」父親說,「我一直給你們講,但你們母女都不聽。」格里高很明白,格蕾特過於簡略的彙報捅了亂子。父親以為格里高使用了暴力,犯了錯誤。所以格里高想向父親解釋並安慰他,但他現在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可能作這種解釋,所以他逃到房門那兒並且粘在那兒,這樣他父親從前房進來時就會明白,格里高只想回自己的房間去,並無惡意,也不需要攆他出去,只要將門打開,他就會立刻消失。
他間或看著安靜的格里高。
當然,往日的談笑風生沒有了,這使他有點神往的想起了以前出差在外的情況,他住在小旅館房間里,勞累不堪,一頭撲向潮濕的被褥。客廳里現在變得非常的安靜,晚餐後父親坐在單人沙發上很快睡著了,母女倆相約保持安靜。在燈光下母親向前彎著腰,繼續縫製模特公司的高級內衣;妹妹現在已經有了一個當售貨員的工作,晚上正學速記和法文,以便能謀得一個更好的職位。有時候,父親醒來了,好像他根本不知道他睡著了,他對母親說: 「你今天又縫製了多久?」然後他又立刻入睡了。而母親和妹妹則相視而笑,可她們顯得疲倦。
可父親沒有心情注意這些細節,他進來時立刻叫了一聲,那聲音聽起來,好像他馬上要發作了,是喜是怒難以捉摸。格里高將頭從門那兒轉回來,朝著父親站了起來,沒有向父親解釋他為什麼現在站在這兒,格里高沒有考慮在別的房間怎樣爬行,如今他要慎重對付已經變化的情況,儘管如此,父親還是原來的父親嗎?平常,格里高早晨出門辦事,父親還是疲倦地裹在床上,晚上他回來時,父親已穿著睡衣坐在帶靠背的沙發上和他打招呼,父親幾乎不能站起來,他把手臂舉起來就是表示高興。格里高,父親和母親在一年的某幾個星期天或節日里難得三人出去散步,父親總是走在中間,大家都走得慢,但父親總是要更慢一些,而且總是將自己裹在一件舊大衣里,支著一根手杖,小心翼翼地前進。如果他要說什麼話,他得站著,將他的陪同人員召集起來。眼前的父親還是這個樣嗎?他現在站得相當的直,穿著平整的、帶金鏈扣的藍色制服,像商業學校的侍者穿的衣服一樣。衣服的領子高而且硬,上面露出一個有力的夾下巴。濃密的眉毛下一雙黑色的眼睛射出神采奕奕的光輝,他的零亂的白髮向下梳理,梳得十分精細而且光亮生輝。沙發離他較遠,他把帽子扔到沙發上,帽子飛越房間呈拋物線。他的帽子上綉有金線交織的字母,這也是一個銀行製作的。這時父親把長制服的下擺往後一掀,兩手插在褲兜里,臉色陰沉,朝格里高走來,他也許甚至不知道要幹什麼。他終於不同尋常地蹺起了雙腳,他的靴底很大,這使格里高感到驚奇,但他沒有停留,他深知,自從他開始新生活的第一天起,父親對他總是最為嚴厲,並且把這看成是理所應當的。父親一會兒停著,一會兒急步向前,一會兒又不動彈,格里高總是逃著,就這樣,父子兩個在房間里兜圈子,但沒有發生什麼嚴重的事情,也沒有因為他的速度很慢而出現追趕的情況,所以格里高暫時就停留在地板上。有時候,他擔心由於父親的狠毒會擋住他逃往牆上、逃往天花板上,格里高心裏想,就是這樣的情況他也支持不了多久。因為父親每走一步,他的腿就得運動無數次。像以前一樣,格里高對於自己的肺並沒有多大的信心,很明顯,他的呼吸變得困難起來了。他搖搖晃晃,集中力量準備急步爬行,這時他幾乎沒有打開眼睛,思緒遲鈍,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除了急步爬行逃跑外還有什麼自救的辦法。他幾乎忘記了牆壁是廣闊的天地,當然,這裏的傢具都配有許多精細雕刻的尖利的邊角——這時飛過來一個什麼東西,剛好經過身邊,輕輕地滾了幾滾,滾到他跟前,那是蘋果;緊跟著,第二個蘋果向他飛來,格里高由於驚呆了,他站著不動,繼續逃跑已經沒有用處了。因為父親已經決定轟擊他。父親從餐具柜上的水果盆子里取滿了一袋子蘋果,他並不計較準確與否,只是向格里高一個一個地扔蘋果,這些紅色的小蘋果像帶了電一樣在地上互相滾到一起,又互相撞擊開來,一個扔得較輕的蘋果擦著了格里高的背,但沒有傷著他。緊接著而來的一個則打中了他的背,格里高要繼續爬著前進,好像由於地點的更換,這種令人驚奇的、不可置信的痛苦可以消失,然而他腦子完全糊塗了,感到像釘在地板上一樣,他躺下了。在躺下以前,他僅僅看了最後一眼,母親搶在叫喊的妹妹之前出現了。她穿著襯衫,因為她在昏迷中,妹妹給她解開了衣服,以便呼吸暢通一些。母親朝父親跪下。母親的裙子本來是向上卷著的,她跑著的時候一束一束地掉到地上,擋著路,她就這樣跌跌撞撞踩著裙子奔向父親,抱著他,抱得那麼緊——但以格里高的視力,看不到這幅情景。她的雙手抱著父親的後腦,求他饒兒子一命。
他們雙手插在那快要穿破了的背心的口袋中,這時房間里已經完全亮堂了。他們站在房間里,站在格里高的周圍。
大清早女傭來了,她和往常一樣,急速地,有力地敲著各個房門——以前就有人請求她不要這樣做,她一來,大家就不能睡個安靜覺了——女傭像往常一樣,先要去格里高的房間簡單地看一眼,也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情況。她想,他有意安靜地躺在那裡,回味自己的遭遇。她相信,格里高或許是有某些理解能力的。她將長掃帚拿在手中,想用它將格里高從門裡往門外掃,讓他感到癢兮兮的。她稍為動了一下格里高,但格里高此時已無反應,沒有任何抗拒,也沒有移動位置,這時女傭才有所感覺。當她了解真象以後,張大了眼睛,噓了一口氣,但沒有停留多久,立刻撞著卧室的門,在黑暗中大聲叫喊:「你們來看一看,死了,他躺在地上,完全死了。」
妹妹不想因為母親的意見而改變自己的想法,母親在這房間感到不安而猶豫不決,很快就不作聲了,幫妹妹將箱子挪出去,格里高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還是只得讓她們搬走,不過寫字檯還在,這兩個女人伏在箱子上氣喘噓噓的,然後很艱難地搬走了箱子。當格里高將頭從沙發下向外探出一點點來,以便看看他怎樣能小心謹慎地干預此事。但是不幸,這時他母親剛好回到房子里來了,而格蕾特正在隔壁房間抱著箱子,一個人將它左右搖晃,當然也無濟於事。格里高看母親進來了,擔心她看不慣兒子的外表,這可能使她弄出病來,所以,格里高趕緊驚恐地縮回來,撤到沙發的另一端。這時沙發自然略有動靜,這足以引起母親的注意。她愣住了,沉默地站了一會,然後跑回格蕾特那兒去了。
薩姆莎夫婦端坐在床上,還沒有弄清女傭報告的內容,他們端坐床上努力鎮靜自己。然後他們各從自己這一邊急速地下床。薩姆莎先生披著被子,他的太太穿著睡衣一起走進格里高的房間。這時客廳的門開了,自從家裡招了房客后,格蕾特就一直睡在客廳里。她已穿好了,好像她根本沒有睡似的。她的蒼白的臉似乎就證明了這一點。
妹妹不是被迫地,而是自願地留在他格里高身邊,她會坐在他旁邊的沙發上傾聽他的意見,他也願意向她提供自己的看法,他就曾經毫不動搖地要送他妹妹上音樂學院深造。要不是發生這種倒霉的事,他肯定在聖誕節——聖誕節已經過了嗎?向大家宣布他的決定,而不考慮任何反對的意見。宣布以後,妹妹一定激動得淚流滿面。我要站起來吻她的脖子,她自從到公司工作以來,脖子上既無衣領,也無飾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