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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我們也許可以找到他的身份證,」派爾這麼提議。
失去了生命,一個人從此就不會再失去什麼了。我羡慕那些能信仰一位上帝的人,可是我又不信任他們。我覺得,他們是靠一個萬事不變和永久存在的寓言來壯膽子。
「對我說來,這是最好的時候。我可以不必碰上格蘭傑了。」
站崗的是一個年輕的外籍兵團下士。他正在擦左輪手槍,停下來用大拇指指一指門道裡邊,用德語說了一句玩笑話。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感到,他們從來不隨便穿衣服,從來不亂說話,也從來不任性放縱。如果這場戰爭看來像是中世紀的,那麼他們就像是代表十八世紀的未來。你會指望範文杜先生在公餘之暇也許要寫寫舊體詩,我卻碰巧知道他對華茲華斯的詩歌很有研究,自己也寫些歌頌大自然的詩篇。他的假日都是到大功去度過的。那是他能欣賞到英國湖泊地區氣氛的最近的地方。他跳到我們附近時,微微向我點點頭,我心裏想著,不知道格蘭傑在路前面五十碼外是如何光景。
「那麼,福勒先生走後,你一定要來跟我和我妹妹一塊兒吃一頓飯。」她有脾氣而又殷勤地加上一句,「好使她高興。」
「不過她們不用縫紉機。她們住的地方,不會有電的。」她是個很死板的女人。
「不在。」
「tuessale.」她說。
「請他看病嗎?他是位大夫嗎?」
「tronfatiguj」她吃吃的笑著,身子緊靠著我。
派爾第一次見到鳳兒,也是在大陸酒店,也許是他來到西貢兩個月之後的事情。
「你拿米克怎麼辦呢?」經濟專員問。
「這話我相信。」
死亡遠比上帝確切,有了死就不必天天再擔心愛情可能會消失了。未來的厭煩與冷漠,那種噩夢也會消失。我決不會成為一個和平主義者。殺死一個人,確實是賜給他無法估量的幸福。是啊,到處的人都愛他們的敵人。他們卻保全他們的朋友,聽任他們受盡痛苦與空虛。
我叫我們的三輪車在鄉村酒家門外停下,對鳳兒說道,「你進去先佔一張桌子。我最好還是去照料一下派爾。」那是我的第一個直覺——保護他。我決沒有想到事實上我更需要保護我自己。天真總是默默地要求保護,其實保護我們自己,以防吃天真的苦,那麼我們就更聰明了:天真就像一個被遺棄的啞巴麻風病人那樣,他在世界上流浪,並沒有意思想要害人。
「告訴他,我姐姐以前在新加坡做過生意,」鳳兒很得意地說。
派爾想稍許幽默一下,於是這麼說道:「哦,我還是讓爹爹來告訴你吧。」
「不是大夫。他是工程學博士。他對於水下侵蝕學十分精通。你知道那是什麼學問嗎?」
「我只是想著,幫格蘭傑安全地……」他說到這兒又深思起來,但是等我們進了鄉村酒家,他才含糊而憂傷地說道,「我早忘了有多少男人……」
兩輛三輪車從卡蒂納街那頭飛馳而來,在大陸酒店門口一下停住。第一輛車上坐著格蘭傑。另一輛車上放著一小堆灰色的、無聲無嗅的東西,格蘭傑這會兒正動手把它拖到人行道上。「喂,來吧,米克,」他說,「來吧。」接著他開始跟車夫爭論起車錢來。「全都在這兒,」他說,「要不要隨你。」說完,他把五倍於該付數目的車錢扔到街上,讓那個人彎腰去拾。
「他是美國經濟代表團的成員。你知道經濟代表團是個什麼組織——把電動縫紉機分發給挨餓的縫衣女工。」
「你認識他嗎?」我問派爾。
「不過他看上去倒是個老成可靠的人。」
「是的。」
在那個寬敞的露天大院子里,這當兒是休息時間。上百名姑娘躺在草地上,或是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跟同伴們聊天。方院子四周那些小房間的門帘全都掛了起來——有一個睏倦的姑娘,兩腿交叉獨個兒躺在床上。堤岸發生了衝突,軍隊都留在兵營里,因此這兒的姑娘全都閑著沒事幹:肉體的星期日。只有那一小群正在扭打、摸索、吵鬧的姑娘使我看到了老習慣、老樣子還沒有變。我想起了西貢人愛說的那篇老故事,說有位貴賓一來到這兒,就給困在脂粉陣中,等到他突圍而出,安然無恙地跑到派出所時九九藏書,他的褲子早已不知去向了。這兒對平民是不保險的。要是他想偷偷進入這片軍事地區來獵艷,那麼他就得自己照料自己,找路脫身出去。
「你們可以去鄉村酒家吃飯,」格蘭傑打斷他的話說,「讓我去敲隔壁那些姑娘們的房門。走吧,喬。你終究是一個男子漢。」
她走開后,派爾說道,「多麼友好而有教養的一個女人。而且她的英語講得這麼好。」
「老年人就愛孫兒孫女。很可惜,我妹妹沒有公公婆婆來心疼她的兒女。往後哪一天,」她惡意地看了我一眼,又補上這麼一句。
「我聽見比爾叫他米克,」經濟專員說。
「哦,是的。是的。」
派爾是說那個經濟專員。他從上邊的露台上跟我們打招呼,一臉滿懷信心、熱忱歡迎的笑容,像一個因為除臭劑用得得當而使朋友沒有避開他的人那樣。我多次聽見人家叫他「喬」,可是我還始終不知道他姓什麼。他拉椅子,叫侍者,鬧個不停,儘管這一切舉動在大陸酒店頂多隻會引得侍者來問你是要啤酒,白蘭地加蘇打,還是要味美思黑茶和雞尾酒。「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你,福勒,」他說。「我們正在等那些傢伙從河內回來。這場戰鬥似乎相當大。你沒跟他們一塊兒去嗎?」
「對不住,我把風兒小姐搶走了,」派爾的聲音在這麼說。
「她有一位標緻的妹妹,」派爾說。
「我有整整一年沒看見你啦,」她說。
「他結婚了嗎?」
「他們很像戰馬,似乎聞到了戰鬥的氣味,」他揚揚得意地說下去,根本不在意他不喜歡聽的話。「拿比爾·格蘭傑來說吧——你就沒法勸阻他,不去參加一場打鬥。」
「看在上帝份上,別弄醒他。一個醉鬼已經夠受了。格蘭傑好歹會知道的。」
「我怎麼知道!」
隨後,這天晚上的節目變換了:出現了一大群女演員。她們中有許多人我白天全看見過。她們在卡蒂納街上穿著舊長褲和運動衫,下巴四周有點兒發青,不停地扭動著屁股走來走去。這時候,她們穿上露胸的晚裝,戴著假珠寶和假乳|房,聲音沙啞,顯得至少跟西貢的大多數歐洲女人同樣討人歡喜。一群年輕的空軍軍官向她們吹口哨,她們富有魅力地微笑著。派爾忽然極為不滿。他的劇烈反對使我大吃一驚。「福勒,」他說,「咱們走吧。咱們已經看夠了,是嗎?這對她一點兒也不合適。」
「他在這兒嗎?」
他不以為然地望望我,說道,「這些傢伙倒的確很熱切。其實,他們不必去冒什麼險,做生意或是干廣播,大概能夠多賺一倍的錢。」
「你父親是商人嗎?」
「他是幹什麼的?」
「他們也許不得不做點兒事,」我說。
格蘭傑把他拖的東西扔在一張椅子上。這時候,他才注意到了鳳兒。「喲,」他說,「你這老渾蛋,喬。你在哪兒找到她的?我倒不知道你還有這一手咧。對不住,我得上廁所去。請你們照料一下米克吧。」
「你是從紐約來的嗎?」她問。
「那也在美國吧?」
但願我根本沒有聽到關於發艷的傳說,再不然但願這個傳說是關於任何其他城市的,不是發艷。我在發艷那個北方城市跟一個法國海軍軍官的友誼,會讓我溜進去,不受到新聞檢查,不受到管束。是想搶先發布一條特快新聞嗎?不是,在那些日子里,全世界想要讀到的只是朝鮮新聞。想有一個死的機會嗎?有鳳兒每天晚上睡在我身旁,我幹嗎還想死呢?不過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可知道。我從小就不相信永久性,然而我又渴望永久。我總怕失去幸福。明年這個月,鳳兒會離開我。就算不是明年,那麼在三年之內,她會離開我。在我的世界里,死是唯一絕對有價值的。
「回家?」我跟著說了一句,哈哈大笑起來。派爾望著我,彷彿我成了另一個格蘭傑似的。突然,我看到自己像他看到我那樣:一個中年男子,兩眼有點兒充血,身體正在發胖,在愛情方面很不文雅,也許沒有格蘭傑那麼愛吵愛鬧,可是卻比他更喜歡冷嘲熱諷,也更世故老練。有一會兒,我看見鳳兒又彷彿我第一次看見她那樣:在大世界里翩翩舞過我的桌邊,身穿一套白色的舞衣,只有十八歲,由九_九_藏_書她姐姐在一旁看著。她那姐姐一心想要她好好跟一個歐洲人結婚。那會兒,一個美國人買了一張舞票,請鳳兒跳一場舞:他有點兒喝醉了——不過還沒有到胡作非為的地步。

「等我從北方回來以後再說吧,」我說。
它嘆息了一聲,睏倦已極,像吹哨子那樣,是一聲無限冗長的嘆息,接著就一動不動地伏在那兒。
我替她翻譯道,「進出口買賣。她還會速記。」
「是你帶他上這兒來的。」
「挽著我的這一個我怎麼辦呢?」派爾說。
「一個教書的?」她帶著一絲失望的口氣問。
「你這位朋友是誰?」她問。
我對派爾說道,「關於發艷的謠言,你認為可靠嗎?」
「pent-onavolrhonneur?」派爾正在用他那走了音的法語說。一會兒工夫后,我看見他們默默地在舞池那一邊跳起舞來,派爾摟著她,讓她離開自己身子很遠,以致你料想他隨時隨刻都會跟她分開。他舞跳得很差,而她在大世界的那些日子里,是我見到過的舞跳得最優美的人兒。
「哦,哦,」他說,「你不能劃分得很清楚。醫藥也是一種武器,是嗎?那些天主教徒,他們是堅決反共的,是嗎?」
「你太看不起你自己了,比爾,」經濟專員說。「喲,那篇關於第六十六號公路的報道——你的題目是什麼來著?《通向地獄之路》——那是有資格得普利策獎金的。你知道我是指哪一篇報道——一個人腦袋炸掉了還跪在溝里,還有另一個你看見的像在夢遊的人……」
我對鳳兒的追求是長時期、多磨難的。假如我能提出跟鳳兒結婚,定居下來,那麼一切全都好辦。她的姐姐看見我們在一塊兒時,也會知趣地悄悄走開。可是三個月過去了,我才能和她在美琪大飯店的陽台上單獨會見一會兒,而她姐姐待在隔壁房間里,還不住催問我們打算多會兒回進屋裡去。那時,一艘貨船從法國開來,正在西貢河上閃亮的燈光下卸貨,三輪車的鈴聲像電話那樣響著。我當時對風兒說了一些年輕、冒失的傻話,隨後垂頭喪氣地回到卡蒂納街住處,倒頭就睡,做夢也沒有想到四個月後她竟然會躺在我的身旁,呼吸有點兒急促,一面彷彿驚訝似的吃吃笑著,因為事情完全不像她料想的那樣。
「我不知道。」
「就讓他待在這兒,」格蘭傑說。
「你們上哪兒去了?」她問他。
「你父親年紀多大啦?」徐小姐喜歡打聽地問。
「福勒先生。」我一直在看著他們跳舞,沒有看見鳳兒的姐姐從另一張桌子旁跟我打招呼。這時候,她走過來了。我勉強請她坐下。自從那天晚上她在大世界生了病,我送鳳兒回家去以來,我們就一直不很友好。
「比爾,」經濟專員說,「我們想知道米克是誰。」
派爾對著他的啤酒皺起了眉頭。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不是說打架。」
經濟專員代表大伙兒哈哈大笑。他看起來就像電視機上的一張臉孔。他說,「你們年輕人盡可以去隨便玩,但是我老了,玩不動了。我來帶他回家去。你說他是法國人嗎?」
「很高興見到你,」他說,臉頓時紅了起來。
我哈哈笑了,接下去才瞥見派爾的目光:他有點兒震驚而詫異地望著我,我突然想到,他對徐小姐說的那些話還真的很感興趣。我一邊點菜(雖然鳳兒告訴我她不餓,我知道她還是吃得下一大塊蛋黃沙司牛排,外加兩個生雞蛋等等),一邊聽著他一本正經地談論孩子的問題。「我一向認為我會喜歡有許多孩子,」他說。
「她很秀氣,」徐小姐堅決地說下去。她的嗓音里有點兒威脅的口氣。「她需要人照料愛護。她也值得人家愛護。她非常、非常死心眼兒。」
「你還有一個妹妹嗎?」我問徐小姐。
「哦,我不會跳舞,但是我喜歡看她跳舞。」我們談到她的時候,總是用第三人稱,彷彿她不在場似的。有時候,她像和平一樣無形無影。
他說,「我送格蘭傑回家去啦。」
「她很愛孩子,」徐小姐說。
大門外,夜晚似乎很安靜,只有另二隊裝甲車像抱有某種意圖的人九_九_藏_書那樣駛了過去。他說,「真嚇人。我本來真不會相信……」他傷感而畏懼地說。「她們都長得那麼美。」這時候,他並不在羡慕格蘭傑,他是在埋怨美好的東西——俏麗和風姿當然也是美好的形式——竟然會受到摧殘或是虐待。當痛苦就在派爾眼前時,他也看得見痛苦。(我寫這句話並不是譏笑他。說到頭,我們當中有許多人,即便面對著痛苦,也看不見。)
「不知道。」
「我只有一個妹妹,」徐小姐說,一面用手掌使勁兒拍了一下鳳兒的膝部,就像一個會議主席用小木槌敲一下,要求大伙兒遵守會場秩序那樣。
「他舞跳得很糟糕,」她說。
「說真的,不是。他是位教授。」
「她是全西貢最美的女人啦,」徐小姐說,彷彿在糾正派爾的話似的。
那一堆灰色的東西在椅子上動了起來,腦袋撲到了桌子上,彷彿脫落下來似的。
「河內西北大捷。法軍奪回了兩個村莊——這兩個村莊,他們從沒有告訴我們丟失過。越盟傷亡慘重。法軍自己的傷亡還沒法清點,不過,一兩周內就會告訴我們。」
「過來吧,派爾,」我說。「把她們全留給格蘭傑去應付。」我看見他伸手要去摸褲子後面的口袋。我真的認為他打算把他口袋裡的皮阿斯特和美鈔全取出來分給她們。「別做傻瓜,派爾,」我急劇地喊著。「你會使她們打鬥起來。」我先前選定的那姑娘轉身回到我身邊來,我又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到格蘭傑身邊的那群女人中去。「non,non.」我說,「jesu lsunang lals,pauvre,irespauvre.」然後,我就抓住派爾的衣袖,把他拖了出來,他的另一隻胳膊上弔著一個姑娘,像釣上了一條魚那樣。我們向下士站崗的門道里走去,路上又有兩、三個姑娘想攔截住我們,不過她們是半心半意的。
「他們跟共產黨人做生意。主教養的母牛,他修房子用的竹子全都是從共產黨手上弄來的。我可不願意說他們正是約克·哈定所謂的第三勢力,」我有意逗引他。
「我對於飛四小時去參加一次記者招待會已經厭煩啦,」我說。
「不認識。他是不是一個記者呢?」
「我不餓,」鳳兒說。
「你這就要到北方去嗎?」
吃完晚飯,他們又跳起舞來。我的舞跳得也不好,而且我又不像派爾那樣滿不在乎——再不然我最初愛上鳳兒的時候,也像他這樣滿不在乎嗎?我默想著。在徐小姐生病那個值得紀念的晚上以前,我在大世界跟鳳兒跳舞,一定有好多次都只是為了找一個機會跟她說話。他們這一晚再下舞池時,派爾可不是在利用這樣的機會,他只是不像先前那麼緊張,摟得她也不像先前那麼鬆弛了,但是他和鳳兒都不作聲。
「六十九啦。」
「jesulsunvleux.」我說。
「很對不住,」他說。「我完全忘了。你不該撇下她一個人待在那兒。」
音樂停了。派爾僵硬地向風兒一鞠躬,然後陪她回到桌旁來,拉出椅子讓她坐下。我看得出,他的拘謹有禮很叫她歡喜。我想到,跟我待在一塊兒,她失去了多少樂趣啊。
「我常常出差到河內去。」
「咱們可以帶著他一塊兒,讓那些姑娘去照護他。」
等他開車走了以後,派爾和格蘭傑才坐上一輛三輪車,鳳兒和我坐上另一輛,跟著他們一塊兒上堤岸去。格蘭傑本來想和鳳兒坐一塊兒,派爾把他拉開了。三輪車載著我們駛下那條郊區大路到中國城去。在路上,我們碰見了一長串法國裝甲車駛過,每輛車子都把炮筒向前伸著,還有一名默不作聲的軍官在星星和漆黑、平靜、穹隆的天空下像個傀儡似的一動也不動——也許又跟一支私家軍隊,平川派,起了衝突,堤岸的大世界和那些賭場都是平川派開設的。這是一個各自為王的國家,像中世紀的歐洲那樣。可是美國人在這兒幹什麼呢?哥倫布在中世紀也沒有發現他們的國家。我對風兒說道,「我喜歡派爾這傢伙。」
「你和風小姐樂意不樂意和我一塊兒吃晚飯……」派爾說。
「總得管他叫個什麼,」格蘭傑說。他倚身過來對著鳳兒,說道,「喂。你,再來一杯橙汁https://read.99csw•com怎麼樣?今兒晚上有約會嗎?」
我說,「是叫晚飯的時候了。就連全西貢最美的女人也得吃晚飯。」
我早已學會了一種技巧——先分化,再征服。我從圍著自己的那群姑娘中挑選上一個,推著她慢慢朝派爾和格蘭傑正在掙扎著、無法脫身的地點走去。
經濟專員連忙插嘴道,「戰況怎麼樣,比爾?」
「鳳小姐是福勒的朋友,」派爾生硬地說,「我們想知道他是誰……」
「他先前說法語。」
我說,「咱們回到鄉村酒家去吧。鳳兒在那兒等著。」
「這是鳳兒的姐姐,」我對派爾說。「徐小姐。」
「我想你說的不錯。有天晚上,我在體育俱樂部的酒吧間里,就看見他要跟人打架。」
「法國佬經受不住蘇格蘭威士忌。他醉倒了。」
我看到她的腳那麼輕盈,步子踩得那麼精確,支配著他的拖拖沓沓的步伐,突然一下子又在戀愛了。我很難相信,在一小時、兩小時后,她會又回到我身邊那個骯髒的舊房間去。那個房間和人家公用一個廁所,還有許多老婆子坐在樓梯口。
「我們的父親來自一個很好的家庭。他從前在順化府做官。」
「他不會有問題嗎?」派爾焦急地問。
「那你得去問派爾,」我說。
「沒有。幹嗎?」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我只是一個記者,有一張通行證,走入禁區就得拿給人家看。我飛到河內機場。他們派了一輛汽車,把我們送到記者營去。他們安排了一次飛行,飛過他們剛收復的兩個鎮市,指給我們看三色旗正在下面飄揚。飛得那麼高,說那是隨便什麼鬼旗子全都可以。然後,我們就參加了一個記者招待會,由一位上校出來向我們解釋我們剛瞧見的情景。接著,我們就跟新聞檢查官一塊兒去發電訊。隨後,我們就去喝酒。全印度支那最好的酒吧間侍者。臨了,我們就乘飛機回來啦。」
「她不會有大麻煩,」我話剛說完,她就放開了他的胳膊,轉頭鑽進格蘭傑身邊推操扭打的那群姑娘中去了。
「散了吧,」格蘭傑大聲嚷著。「不能在這兒白白浪費掉一整個晚上。我要到五百美女妓院去啦。」
但是他並不知道。他悶悶不樂地從廁所里走回來。「這姑娘是誰?」他愁眉不展地問。
「我們的一支醫療隊到了南定就無法再往前去了,」派爾說。
「那麼他這就要來嗎?」
「粗魯的大兵態度,」我說。
那天傍晚,太陽剛剛落下,空氣中帶來一絲涼意,小街上的貨攤已經點起了蠟燭。
我想,就在那時,我默想著一個男人究竟該是什麼樣子,這才第一次覺得有點兒喜歡派爾。他坐在那兒,身體微微轉向一邊,避開格蘭傑,一面轉動著手裡的啤酒杯,臉上帶著一種堅決、冷漠的神情。他向風兒說道,「我猜你對這家鋪子已經厭煩了——我是說你對你的國家。」
我猜他是新來到這個國家的,以為大世界的舞|女也是妓|女。他們繞著舞池轉了一圈,他把她摟得太緊,以致她忽然一下走開,回過去跟姐姐坐在一塊兒。他給撇下在那兒,落在跳著舞的男男女女之間,不知所措,自己還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或是為了什麼。而我還不知道姓名的這個姑娘卻不聲不響地坐在那兒,偶爾呷上一口橙汁,若無其事。
「他是法國人嗎?我聽見你先前管他叫米克。」
「我不認為他是我們的人,」經濟專員說。「我想不起有他這麼個人。」
「只要你能把他弄進我的汽車……」
我說,「她天天晚上有約會。」
「是的。」
「我可以跟你們坐上一會兒嗎?我那些朋友全都很呆板。」
「不。這不過是說著玩的,」派爾抱歉地說。
「別給我叫,」徐小姐說。「我得回到我的朋友們那邊去。我倒很樂意再見到派爾先生。這件事也許你可以安排。」
經濟專員神情不安地說,「這些小夥子敢情是該稍許放鬆一下。」
「你也沒有嗎?」派爾說。我覺得他這句話說得沒有必要。
「我的朋友真幸運,」派爾一本正經地說。
「但願我們經濟代表團里多些像她這樣的人。」
「他很文靜,」她說。她是第一個說他文靜的人。這個形容詞,像一個小學生的名字那樣,就此保留下來。後來,維戈特戴著綠色遮光罩九-九-藏-書坐在那兒,告訴我派爾遇害的時候,我聽見就連他也用了這個詞兒。
我望著舞池。「我得說這是他跟女人最接近的一次。」
「聽起來你好像是在盤問派爾先生,想給他做媒。」

「在河內,他們不會告訴我們這些的。這不是一場勝利。」
這時,我瞥見格蘭傑滿臉通紅,揚揚得意,彷彿這樣才好顯示一下他的男子氣概似的。有個姑娘用胳膊挽著派爾,正想輕輕地把他從人叢中拉出去。我把我的姑娘推進那一堆人叢里,對他叫喚道,「派爾,上這邊來。」
「我不知道。那地方很重要嗎?我倒想去看看,」他說,「假如很重要的話。」
「我想這是我該去看看戰事的時候了。」
「他在哪兒找到她的?你在這個城市裡,可得小心啊。」他悶悶不樂地補上一句,「謝謝上帝,好在有盤尼西林。」
「那不是他。那人我認識。不會是你們經濟代表團的人吧?你們有好幾百人——你不會全都認識。」
我說,「我給你們把飯都叫好了。」
「他如願以償啦——他不是要找個煙花女嗎?」
派爾臉又紅起來,很誠懇地說道,「早知道……我就不會邀請你們兩位過來了。」
「真的嗎?做什麼生意?」
「monami,」我說,「11estiresrlche,iresvlgourellx.」
「你不可以這樣。你甚至連他的姓名也不知道。」
「不。從波士頓。」
經濟專員說,「有謠言說越盟已經攻入了發艷,放火燒了大教堂,趕走了主教。」
「我來跟她說,」鳳兒說。「她會很樂意替美國人做事的。」
「可是新聞記者全都回來啦,」派爾說。
「loinment?」
「這人叫派爾。」
「你以為我當真走近那條臭氣熏天的公路了嗎?斯蒂芬·克萊恩沒有見過戰爭也可以描寫戰爭。我為什麼就不可以呢?好歹,這不過是一場倒媚的殖民地戰爭。再給我來一杯酒。然後咱們就去找一個姑娘。你已經找到一個煙花女啦。我也要去找一個。」
那天晚上的第一套卡巴萊歌舞表演開始了:一個唱歌的,一個玩雜耍的,一個丑角——這傢伙說話很下流,但是我看看派爾,他顯然聽不懂那些齷齪話。鳳兒微笑笑,他也微笑笑,我哈哈大笑起來時,他也勉強哈哈一笑。「我可不知道格蘭傑這會兒在哪兒,」我說。派爾嗔怪地望望我。
「哦,他可以說是一位權威,你知道。人家都向他請教。」
等我走到五百美女妓院時,派爾跟格蘭傑已經先進去了。我問門道里站崗的憲兵,「deuxamerlcalns?」
「你沒有跑到那麼遠吧,比爾?」經濟專員問格蘭傑。
「有捱餓的縫衣女工嗎?」
「是不是有一個新來的合眾社記者?」
鳳兒已經在舞池邊替我們佔了一張桌子,樂隊正演奏著五年前巴黎很流行的一支曲子。兩對越南人正在跳舞。他們身材瘦小、服裝整潔、超脫大方,那種文明氣派我們無法比得上(我認識他們中的一對,是東方匯理銀行的會計師和他太太)。
派爾正在用拙劣的法語向鳳兒道歉,說讓她久等了。「cestlmpardnable,」他說。
「一個大家庭是非常有趣的。它可以使婚姻穩定,對孩子們也好。我是獨子。做獨子,大為不利。」我以前可從沒有聽見他說過這麼許多話。
「她並沒有危險。」
他從那叢姑娘頭上望著我,說道,「真嚇人,嚇壞人啦。」也許是燈光造成的錯覺,他的臉這時候顯得有點兒憔悴。我突然想到,他很可能還是一個處|男。
「你是說對經濟代表團很重要嗎?」
骰子在檯面上刷拉拉地響著,法國人正在那兒賭「四一二——」,穿白綢褲子的姑娘們騎著自行車駛過卡蒂納街,轉回家去。鳳兒飲著一杯橙汁,我正喝著啤酒,我們默不作聲、心滿意足地坐在一塊兒。這時候,派爾試探地走過來,我替他和鳳兒介紹了一下。他總是獃獃地瞪大眼睛看著一個姑娘,就像一輩子沒見過一個那樣,接著就臉紅起來。「我在想著,不知道你和你的女朋友是否樂意過去坐在我那一桌上,」派爾說,「我們的一位專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