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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就在這時候,自行車炸彈事件發生了。那天,我從帝國酒吧回來,家裡一個人也沒有(她是看電影去了,還是跟她姐姐待在一塊兒?),我發現房門下邊有誰塞了一張便箋進來。是多明格斯寫的。他因為人還不舒服,向我表示歉意,同時請我第二天早上十點半左右,到夏內爾大道路口那家大商店門外去。是周先生請他寫信通知我的,不過我猜想,說是杭先生請我上那兒去,更接近事實一點兒。
「我倒是相信。我第一次投凝固汽油彈時就想到,這是我誕生在裏面的那個村莊,那就是我爸爸的老朋友杜布瓦住的地方。那個麵包師傅——我小時候很喜歡那個麵包師傅——這時候正在下面那火焰,就是我扔下去的火焰里逃跑。當年維希政府的人並不轟炸他們自己的國家。我感到比他們還要糟。」
我到了一間小棚屋裡。棚屋大小跟汽車房差不多。這裏放有一架機器,乍一看來好像是一個鐵杆和電線做成的籠子,籠里有無數的棲木,用來關什麼沒有翅膀的大鳥兒的——它給人的印象是,好像用許多破舊的布捆紮著,不過那些破布可能是用來把灰塵揩去的,而正在揩著時,范先生和他的助手們給人叫走了。我發現了一家廠商的字型大小——是里昂的什麼人,還有一個專利證號碼——是什麼的專利呢?我把電流接通,那架古老的機器一下活起來了:原來那些鐵杆也有它們的用處——那架機械裝置活像一個老頭兒鼓足了他最後的活力,不停地用拳頭向下捶打,捶打……這個東西居然還是一部壓榨機儘管在這類機器中,它一定是一個老前輩,跟投幣式自動唱機是屬於同一時期的,不過,我想,在這個國家,人們從不浪費一件東西,一切事物都可以指望到這兒來了卻餘生(我記得我以前在南定的一條小街上看過《火車大劫案》那部古老的影片在銀幕上斷斷續續地跳動,供人欣賞),所以這部壓榨機還是可以利用的。
隨後,我們又飛下去,離開了節節疤疤、扭曲多縫的森林,朝河面飛下去,在那些荒蕪的稻田上空平坦飛行,像一顆子彈那樣瞄準了黃色溪流上的一條小舢板。
「你別急,我這就走。不過要是派爾打電話來,就告訴他我來找過他。他也許會認為得回訪一下,才算合乎禮貌。」我對民兒的姐姐又說道,「我希望你們已經達成了財產協議,並由公證人、美國領事和基督科學教會充當見證人。」
「我倒想——今兒晚上——來看看你。十點鐘,成嗎?要是你那時獨自一人在家的話。」

「不,瞧瞧卿筒。它讓你想起什麼嗎?」他對我的困惑不解得意揚揚地笑笑,騎上自行車走了。他回過頭來向我擺了一擺手,就朝堤岸和廢鐵貨倉騎去。我到保安局去打聽消息。到那兒,我才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在他的貨倉里看見過的那種模子,形狀就像半截自行車卿筒。那天,在西貢全市,好好的自行車卿筒竟然全藏有炸彈,到十一點正同時爆炸,只有警察根據事先獲得的情報,採取了預防措施的幾處地方沒有出事。我懷疑他們是從杭先生那兒獲得情報的。這些都是很小的事情——十起爆炸,有六個人受了傷,天知道炸壞了多少輛自行車。我的同行們——除了《遠東日報》的記者說,這是一次「暴行」外——全都知道只有取笑這件事,才會使發出去的電訊稿在報上刊登出來。「自行車炸彈事件」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標題。
他站起身,把杯子里剩下的味美思黑茶雞尾酒喝光。
「自行車戰役,」有個人聲說。原來是杭先生。
「是什麼使你成為警察的,維戈特?」
「不錯,那條舢板也是。」在我伸手去接第二袋煙時,他注視著我。「我很羡慕你的逃避方法。」
「瞎,是啊,」他說,「永遠總免不了那種最大的賭博。」
「是的,」我說,「是鴉片煙。」但願真是鴉片煙在作怪。
「你瞧,福勒,我先前還以為你是有公事上這兒來的。我們在辦公室里不能容人大吵大鬧,你知道。」
「哦,奧爾登今兒早上不在辦公室里,我猜想他在家裡。他許多事情都在家裡做。」
「我很想跟你談談,就是這麼回事。」
「又是帕斯卡的名句。這是為苦惱感到得意進行辯解。樹木井不苦惱。」
我進了那間房,發現派爾不在那兒。喬坐在辦公桌後面:就是那個經濟專員:我還是記不住他的姓。鳳兒的姐姐在一個打字台後面望著我。我從那雙貪婪的褐色眼睛里所看到的是勝利嗎?
「也許你該去做一個教士。」
他們全體都譴責共產黨人。只有我一個人這樣寫道:這些炸彈是泰將軍的一次示威,可是我的報道在報館內又給改動了。泰將軍已經不再是新聞。你不可以浪費篇幅說是他乾的。我請多明格斯轉了封信給機先生,表示遺憾——說我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力了。杭先生託人帶了個很客氣的口信來。這時,在我看來,他——或是他的越盟委員會——未免過於敏感,並沒有人認真地認為是共產黨人乾的。說真的,要是有誰會說成是共產黨人乾的,那他倒可以享有名聲,給人說成頗有幽默感了。「下一次,他們又會想出什麼來呢?」人們在社交場合這麼說。這整個荒唐事件的象徵,在我看來,也就像那隻自行車輪子,跟陀螺似的在大街中央歡快地旋轉。我甚至始終沒有向派爾提起,我聽到的他跟泰將軍秘密聯繫的事。讓他去玩塑料模子吧,只要不傷害人:這樣也許會使他不把心事放在鳳兒身上。然而有天黃昏,因為我恰巧待在附近,又因為我沒有什麼事好做,我還是到范先生的汽車房裡去看了看。
「那麼你是事先約好的嗎?」
「是一輛雷利牌,」九-九-藏-書我說。
「你怎麼知道她會跟我去?」
濃煙又朝我們衝來。那個村莊四周都是大山環繞著。我們每一次都得穿過同一個缺口,由同一條路線迫近目標。沒有辦法更改我們的攻擊路線。在我們第十四次俯衝下去的時候,我已經擺脫了對恥辱的懼怕,心裏想道,「他們在下面只要把一架機關槍架在適當的位置上就成了。」但是我們又抬起機頭,飛回到安全的空間——也許,他們連一架機關槍也沒有。那四十分鐘的巡邏似乎永無休止,不過我總算擺脫了個人思念的煩惱。我們掉頭飛回基地時,太陽正在落下。地理學家的時刻已經過去:黑水河不再是黑糊糊的,紅河也只是金黃色的了。
「那樣不太安全。在這個國家裡,他們吃狗肉,是嗎?」他開始把骰子收進口袋裡。「是我的骰子,維戈特。」
有幾個閑人開始走近噴水池邊,一隻車輪像浮筒那樣露出水面,彷彿警告來往船隻,水下有沉船,得避開似的:一個警察走過街,一邊嚷著,一邊揮手。
「那個小夥子辦事很積極。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除了這輛汽車和混凝土地面上扔滿了的廢鐵外,什麼東西也看不見。很難想象,那些炸彈會是在范先生這兒製造出的。我還不大明白我在鐵桶里看見的那種白粉是怎麼給製成塑料的,不過那種過程肯定很複雜,不可能在這兒進行,在這兒就連街上的那兩隻汽油卿筒似乎也給人忽略了。我站在車房門口,看看外面街上。在大道中央的樹木下,理髮師傅們正在忙著幹活兒:一面小鏡子掛在樹榦上,反射出閃爍的陽光。一個姑娘快步走過,戴著軟帽,肩上挑著兩隻籃子。靠在西蒙·弗雷爾斯商店牆邊坐著的那個算命的,已經找到了一個主顧:一個蓄著一小把胡志明式長須的老頭兒,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他,看他洗那些古老的紙牌。他有什麼美好的前程值得花上一皮阿斯特呢?在索姆大道上,你生活在露天的地方:這兒所有的人全都知道範文茂先生,但是警方就沒有辦法來取得他們的信任。這一層生活是一切全都擺在外面的,但是你就是沒法踏進這一層生活去,就像你可以踏到街上去那樣。我想起了那些在我們樓梯口公用廁所旁閑聊的老婆子:她們一切事情也全聽見了,不過我不知道她們究竟曉得了些什麼。
「你不習慣的時候,是會有點兒不舒服。」
「瞎,你這人最不該說這樣的話。奧爾登為你做的還不夠嗎!」
「這有好幾個因素。需要謀生,對人的一種好奇心,還有——不錯,甚至還有對於加博里約的愛好。」
「這位小姐和我彼此很熟。她從我身上沒有撈到她想得到的好處。這會兒她又想從派爾身上去得到它。好吧。我知道我現在的態度很不好。我就偏要這樣。在這種局面下,誰的態度也不會好。」
「你並不知道我要逃避什麼。我並不是逃避戰爭。那不關我的事。我可沒有卷進去。」
加斯科涅空軍中隊只有一些b26小型轟炸機——法國人管這種飛機叫娼妓,因為它們的翼展很短,一望就知道無法支撐自身。我擠坐在一個小金屬墊子上,只有自行車坐墊那麼大,膝部緊緊地抵住領航員的背。我們沿紅河向上飛行,慢慢地攀登。
「哦,我可沒什麼要抱怨的。毀了的宅子並不令人苦惱。」
這幾個數目和骰于的情景,如何使我想起印度支那那些戰爭的歲月啊。不論在世界上什麼地方,每逢看見兩個人在擲骰子時,我總感到彷彿又回到了河內或是西貢的街頭,或者到了發艷被炮火轟毀了的那些房屋之間,又看見那些渾身毛蟲般奇異標誌保護著的傘兵在運河邊巡邏,還聽見迫擊炮聲越來越近,同時或許還看見一個死孩子。
「進來,進來,湯姆,」喬大聲叫嚷著。「很高興見到你。你的腿怎麼樣啦?你光臨我們這個小機關,這真難得。拉一張椅子過來坐下。告訴我你覺得這次新攻勢進行得怎麼樣。我昨兒晚上在大陸酒店看見格蘭傑。他又上北方去啦。那個小夥子真肯干。哪兒有新聞,哪兒就准有格蘭傑。來支香煙。自己拿。你認識徐小姐嗎?這些姓我可記不住——對我這麼一個老傢伙說來,這些姓大難記了。我就管她叫嗨,那邊那位!——她倒也喜歡這種叫法。一點兒沒有那種一本正經的殖民地習氣。市場上有些什麼小道新聞,湯姆?你們這些傢伙的確非常精明。聽說你的腿出了毛病,很遺憾。奧爾登告訴我的……」
「那條狗太有價值啦,不能讓它獨自亂跑,是嗎?」
西貢的每一座大樓外都停有一大排自行車——西方的任何一座大學城都沒有這麼許多騎自行車的人。我還沒來得及把攝影機調節好,這場滑稽可笑而又莫名其妙的行動早已成功了。警察們衝進那一大排自行車行列里,高高舉起三輛自行車,搬上大街,扔進那個裝點性的噴水池裡。我正想攔住一名警察問問,他們已經又全爬上了卡車,沿博納爾大街快速駛去。
我又回進汽車房去,走進了後面的一間小辦公室,那兒有常見的中國廣告日曆,一張凌亂的辦公桌——貨價單,一瓶膠水,一架計算機,一些回形針,一把茶壺,三隻茶杯和許多沒有削尖的鉛筆。不知為了什麼,還有一張沒有用過的巴黎埃菲爾鐵塔的風景明信片。約克·哈定可能用了些生動的抽象概念來描寫第三勢力,然而到頭來,竟然是這些東西——這就是第三勢力。後面牆壁上還有一道門,是上了鎖的,可是鑰匙就放在辦公桌上,在那些鉛筆之間。我開了門,走進去。
「可是你當時說你既不是梅格雷,也不是勒科克。」
有天早晨,在市區的軍人餐廳里,我正跟一個年輕軍官在一塊兒喝白蘭地蘇打時,交辦任務的命令傳達下來了。「樂意九九藏書一塊兒去嗎?」我說好。這個軍官熱切地希望觀看一下南碼頭。而就我來說,連平面的空襲也是消磨時間和打消思慮的一種辦法了。開汽車去機場的時候,他說道,「這是一次俯衝空襲。」
他勉勉強強地說道,「我想你可以上去啦。二樓十二號a房間。」
「他們有權開槍射擊我,但是他們連那個也不幹。他們那會兒是要轟垮一座崗樓。爆破小組來了,你總得避開。就連在皮卡迪利大街,你也得避開。」
「我原以為那一帶很平靜——而且是在法國人手裡?」
他的意見結果並不很正確。一個人的身體是受它所能做的動作限制的,而我的身體已經給記憶凍僵了。那天晚上,我的手撫摸到的,可能比我以往所習慣的更美妙,但是我們並不只迷戀於美色。她用的香水跟鳳兒用的一樣,可是到了緊要時刻,我所失去的人兒的身影突然顯得比躺在一旁、聽憑我擺布的肉體更強有力。我把身子移開,躺了下來,慾念一下全消失了。
「不會,我就要回英國去啦。」
我在一個花攤旁等了大約一刻鐘,才有一輛載滿警察的大卡車從卡蒂納街保安總局開來,吱嘎一聲驟然停下,警察們急匆匆地下車,向商店奔來,彷彿是來鎮壓一群暴民,但是並沒有暴民聚集在那兒——只有一排自行車排列成一行停在那兒。

紅河在那時候的確是暗紅的,好像我們已經回溯到遠古時代,用那位最初給它取名的地理學家的眼睛來看待它。他當年可能就是在斜陽照亮了兩岸的這一時刻見到了它。接著,我們在九干英尺的高空掉轉頭,向黑水河飛去。那條河果真是黑糊糊的,到處都是黑影,見不到一點兒陽光。峽谷、峭壁、叢林那一片宏偉壯麗的景色,在我們下邊旋轉,直立。你可以空投一隊傘兵下去,到那一片片綠油油和灰濛濛的田野里,什麼蹤影也沒有,就像是扔幾個小錢在收穫季節的稻田裡那樣。在我們前面很遠的地方,一架小飛機像一隻小蟲在移動。我們現在來接班了。
我也引帕斯卡的文章回敬他——這是我所記得的唯一段。「選頭、選尾的人全都同樣犯了錯誤。他們全都錯啦。正當的辦法是壓根兒不賭。」
「sons-lieutenant,」玩「四一二點」,每輸一局,你就升一級——你玩下去,直到有人升為上尉或是司令官便結束。第二局又是他贏了。在計算火柴時,他說道,「我們發現了派爾的狗。」

「我想三百皮阿斯特她也會幹的,不過在這種情況下,誰也不在意討價還價。」
「咱們來衡量一下得失,」他又引書了,「儲一賭有沒有上帝,讓咱們來估計估計這兩種機會。假如你贏了,你就贏得了一切,假如你輸了,你也一無所失。」
那天晚上,特魯恩上尉堅持要請我上鴉片煙館去,雖說他本人並不抽煙。他喜歡那種味兒,他說,他喜歡工作了一天後的那種寧靜感,但是干他這種職業,鬆弛只能到這地步。有些軍官也抽煙,不過那是些陸軍里的人——他得好好睡一覺。我們躺在像學校宿舍的一長排小房間的一間里,由那位中國老闆給我燒煙。自從鳳兒離開我以後成還沒有抽過煙。在過道那邊,一個混血女人,生著兩條十分可愛的長腿,拍完煙后正蜷著腿躺在那兒看一份用有光紙印刷的婦女報刊。在她隔壁的那間小房裡,兩個中年中國人在談生意,一邊呷著茶,煙槍全擱在一旁。
「你的表快了。」我說。
「我可一點兒也不在意他什麼膽量。說他身上有些其他的部位倒比較合適。」
現在,一切全靠感覺了,什麼也看不見。我給推向前緊貼著領航員的背部:就彷彿有個非常重的東西緊壓著我的胸口似的。我不知道炸彈是什麼時候投下的,接著,機槍聲噠噠響了起來,駕駛室里充滿了無煙火藥的氣味。我們向上升起時,我胸口的那份重量一下減輕了,胃部向下傾斜,像自殺似的旋轉著朝我們剛離開的地面墜去。有四十秒鐘,派爾不存在了:甚至於寂寞也不存在。在我們沿著一條大弧線向上攀升的時候,我從旁邊的窗子里看見黑煙朝我衝來。在第二次俯衝前,我感到了恐懼——懼怕恥辱,懼怕嘔吐在領航員的背上,懼怕我的老化了的肺部會經受不住那麼大的壓力。在第十次俯衝后,我只感到煩躁不安——這件事已經幹得太久,是回去的時候了。我們再一次陡直地直衝上去,飛出了地面機關槍的射程,轉向駛開。
「我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有一份關於橡膠產量的報告……」
「很對不住,」我說,接著又撒謊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回事。」
「我現在還說不準。」我從來不樂意把消息告訴警察當局。這樣可以省去他們一些麻煩。
他說道,「你沒有填來訪的事由。」
「只要你樂意,」我掏出身上帶的骰子來玩「四一二點」這種常規的賭博。
「sansvasdlne,」維戈特說。一面擲了一個四一二點。他把最後一根火柴推到我面前。保安局的人玩「四一二」時,通常總愛說這種兩性間的隱語,也許這是維戈特想出來的,給他的下級軍官們學了去。不過他們可沒有學他讀帕斯卡的文章。
我開始——幾乎不自覺地——低毀美國的一切事物。我的講話里儘是說美國文學的貧乏,美國政界的醜聞重重以及美國兒童的禽獸般粗野,彷彿她就要給一個國家,而不是給一個男人奪走似的。美國所能做的事沒有一件是對的。我的法國朋友本來跟我一樣,對美國也很有反感,但是就連對他們,我一談到美國這個話題時,他們也感到厭煩,好像我read.99csw.com已經給人家出賣了,不過一個人是不會被敵人出賣的。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丟下了別人,接著人家又丟下了你。這幾乎使我相信正義的懲罰了。」
「我上這兒來找派爾,我想他是藏起來啦。」
「你這話我可不大明白。」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問。「演習嗎?目的是什麼呢?」
「這至底是……?」
「哦,對不起。我在想著……」
「你可以這麼寫,要是你樂意的話。」
我到美國公使館去找派爾。在門口需要填寫一張會客單,把它交給一個憲兵。
他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膝上,做出一個奇怪的保護我的動作,彷彿他比我年紀大似的。「把她帶回國去,」他說。「那比抽一袋煙好。」
「最大的?」
「很奇怪。我先前有這樣的印象,認為你——嗨——不快活。」
「一切又都好了嗎——我是說你跟她?」
飛機上的炮發射出了一排曳光彈。那條舢板在一陣火花中就給打得四分五裂:我們甚至沒有等著看那些遭殃的人掙扎著逃生,只管向上攀升,返回基地。就像在發艷看到那個死小孩兒時我所想到的那樣,我又這樣想道:「我恨戰爭。」我們這樣突發性地偶然選中一個犧牲品,這未免大驚人——我們只是恰巧飛過,只要放一炮就夠了,沒有人來還擊我們,我們便又飛去,這樣給世界上死亡的人數又增加上了我們的一筆小份額。
「他會知道的,」我說。
「咳,房間里有一位小姐,福勒,咱們可不能說這樣的下流話。」
「你們全會卷進去的。總有那麼一天。」
「我自己跟她睡過覺,佩蘭中尉也跟她睡過。五百皮阿斯特。」
要去分擔危險,甚至是最有限的時期,也不容易,因為河內方面早已發出命令,只許我去參加平面的空襲——這類空襲在這場戰爭中跟坐公共汽車出去旅行一樣安全,因為我們飛行在重機槍射程之上,除非駕駛員出了差錯,或是引擎出了毛病,否則我們十分安全。我們按照時間表出發,又按照時間表歸來:帶去的炸彈斜斜地落下去,螺旋形的煙柱從公路交叉處或是橋樑那兒冒了上來,然後我們就巡行一周,飛回來趕上喝一杯開胃酒,並且在石子地上玩地滾球。
「總有一天會發生什麼事的。你會偏袒一邊的。」
他轉身走後,我才想到他曾經憐憫地望著我,就像望著一個他負責抓到的、正在服無期徒刑的罪犯那樣。
「美國公使一直在纏著我們。要是一個法國人給殺啦,我們可沒有這樣的麻煩,謝謝上帝。不過,那種情況太不稀奇啦。」
他苦笑笑。不知怎麼,我竟然想起了他那個金黃色頭髮的妻子,人家說她背著他去跟他的下級軍官們胡搞。

「是啊,是啊,當然。他救了我的性命,是嗎?不過我可從來沒有請他那麼做。」
「我猜想,在你看來,這有點兒無聊,但是我們不得不很小心。常有些怪人闖到這兒來。」
「這就是我不願意卷進去的緣故。」
「派爾在哪兒?」
「我可不會。」
「很抱歉。」
「這是什麼話?」
「他跟我的姑娘睡覺——就是你這位打字員的妹妹。」
「你走路還一瘸一拐。」
「再等一會兒,」杭先生說。
「不,對不住。我得回到周先生那兒去,不過首先讓我給你看一件東西。」他把我領到停放自行車的地方,把自己那輛自行車的鎖打開,「仔細看看。」
「你至今還懷疑我跟這事有關係,是嗎?」
「去喝杯酒,怎麼樣?」
「你們至今還很感興趣嗎?」
「不是在宗教方面。」
人感到震驚的時候,反而不覺得怎麼痛苦,痛苦是在凌晨三點左右開始的。當時,我開始為自己的生活籌劃一下:我多少總還得活下去,還會回想起往事來,總得怎樣逐步消滅掉那些往事。快樂的回憶最令人難受,我於是就竭力去想那些不愉快的。這方面成很有經驗。我以前經歷過這種事情。我知道自己能做需要做的事,不過我現在年紀大多了——我感到自己已經沒有多少精力來重建生活了。
「這我早聽說過。」他把嘴裏的口香糖換到另一邊,就進了電梯。我等候著。
那是一個骯髒的小地方,跟一個放廢鐵的貨倉差不多,就在索姆大道上。一輛汽車在車房中央用千斤頂托起,引擎罩敞開著,張著個大口,像一家沒有人去參觀的外地博物館里陳列的什麼史前動物標本似的。我不相信有誰還記得那輛汽車放在那兒。地面上到處都亂扔著廢鐵和舊盒子——越南人不喜歡把東西扔掉,就像一個中國廚師把一隻鴨子分做成七樣菜,連一隻鴨腳爪也不肯扔掉那樣。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人會那麼不愛惜東西,把那些空鐵桶和壞了的模子那樣亂扔——也許那是一個夥計偷了出來,想賣幾個皮阿斯特的,也許是有誰給足智多謀的杭先生買通了。
「你有一次給我看過的那張照片……」
「我猜想它是不願意離開那具屍體。他們好歹割斷了它的喉嚨。它也倒在五十碼外的泥淖里,也許是它自己掙扎著爬過去的。」
「我嗎?」
「但是你還在繼續幹下去。」
她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溫柔體貼地說道,「別急。常常會這樣的。是鴉片煙在作怪。」
「我不明白你說些什麼,湯姆。遲鈍的喬——那就是我。以前一貫是這麼遲鈍。往後也總是這麼遲鈍。」
「我想是的。」
我還沒有想好該對派爾說些什麼。這是一場我以前從沒有上演過的戲。憲兵下來了。
「不常有。你想報復嗎?」
「你幾時該回國去呢?」
四周似乎一個人也沒有,我就往裡走。我想,也許他們全躲避開一時,怕警察找上門來。很可能杭先生在保安局裡有些關係,不過就算這樣,警方也不大可能會採取read.99csw.com行動。從他們的觀點來看,讓人們以為這些炸彈是共產黨人乾的更好。
「對,但是你非賭不可。這是不可選擇的。你已經上了船啦。你並不遵照自己的原則辦事,福勒。你已經積極參預進來啦,像我們其餘的人一樣。」
「這個海港會陷落嗎?」
「我還以為不准我……」
「那種苦悶只是一時的。只在我投凝固汽油彈時才有。其餘的時候,我想到我是在保衛歐洲。而且你知道,那些別人——他們也幹了一些駭人聽聞的壞事。當他們在一九四六年給趕出河內時,他們在自己人——他們認為曾經幫助過他們的人——當中留下些可怕的遺體。停屍房內有一個姑娘——他們不但割去了她的乳|房,還肢解了她情人的屍體,吃了他的……」
「那條舢板,」我說。
我們在那座塔樓和四周一片碧綠的村莊上空繞了兩圈,然後螺旋式的向上駛進那耀眼的高空去。駕駛員——他叫特魯恩——回頭望著我,眨了眨眼。在他的駕駛盤上,就是那些控制機槍和炸彈倉的電鈕。在我們飛到俯衝地位時,我竟然有大便暢通的感覺,就像我們碰上任何新經驗時——生平參加的第一次跳舞、第一次宴會、初戀等——往往會有的那種感覺。那時,我回想起了溫布利博覽會上參賽的那輛了不起的賽車。當它跑到高地的頂上時——沒有辦法再退出去了:你給自己的經歷困住了。當我們往下沖的時候,我只來得及從刻度盤上看到,我們是在三千公尺高空。
「天知道。我又沒有一本跟狗約會的冊子。」
「這不是理智或正義的問題。我們只要一時感情衝動,全都會卷進去,接著就脫身不得。戰爭和愛情——人們常常拿這兩件事來比較。」他傷感地望過「宿舍」那邊,到那個混血女人暫時十分平靜地蜷伏著的地方。他說,「我也不願意這情形換個樣。那邊那個女人才是給父母卷進來的——等這個海港陷落了,她的前景又怎麼樣呢?法國只是她的一半家鄉……」
「問她吧。是她給安排的。派爾奪走了我的姑娘。」
派爾死了將近兩星期,我才又見到維戈特。當時,我正沿夏內爾大道走去,聽見他的聲音從俱樂部酒店裡叫喚我。這是那些日子保安局人員最喜歡去的餐廳。他們作為向那些恨他們的人擺出的一種蔑視姿勢,總在樓下吃飯、喝酒,讓一般的公眾到樓上去吃喝,不至於受到游擊隊手榴彈的襲擊。我走進去和他坐在一塊兒,他替我要了一杯味美思黑茶雞尾酒。「玩幾把怎麼樣?」
「一個人的生活中還有些其他的事情也是白白浪費了多少年的歲月、毫無意義的。」
「過去是。兩天以前人家奪取了這個地方。我們的傘兵離開那兒不過幾小時的航程。我們想把越盟的人壓制住,直到我們奪回了那個據點。這就是說要低飛俯衝,用機關槍掃射。我們只派得出兩架飛機——一架這會兒正在那兒進行攻擊。以前參加過俯衝轟炸嗎?」

「當然啦,這可能有許多理由,維戈特。」我很直率地加上一句,「你應該知道。」
「只要你一個字不寫就成。這次出去可以讓你看到一片鄰近中國邊境的地方。你以前決沒有看見過。在萊州附近。」
「你為什麼說我也積極參預進來啦?」
「咱們過去看看,」我說。
她躊躇了一下——或許她是當真在回想嗎?「就是我們一塊兒來到門口的那次,」她說。
「況且他本人是冒了極大的危險。那個小夥子可真有膽量。」
「可惜我沒有讀到合適的作家寫的關於那方面的作品——在那些日子里。」
「下一次再來吧。你真是個賭博的好手,維戈特。你也玩什麼其他碰運氣的賭博嗎?」
我更仔細地察看了一下那座壓榨機,它上面有一種白粉末的殘跡。是戴奧拉克通,我心想,那種有點兒像奶粉的東西。並沒有鐵桶或是模子的跡象。我走回辦公室,又回進汽車房。我很想用手拍拍那輛汽車的擋泥板:它也許在這兒還得等上很久,但是總有一天它也會……範文茂先生和他的助手們這時候大概正在稻田裡趕路,上泰將軍司令部所在的那座聖山上去。最後,我提高嗓門,大聲叫喚「范先生!」時,我可以想象我已經遠離開了那個汽車房,那條大道和那些理髮師傅,又回到我在通往新淵的公路上曾經到裡邊躲藏過的那些稻田裡去了。「范先生!」我彷彿可以看見有一個人在那些稻稈中回過頭來。
「最好別過去,」杭先生說,接著又看了看表。那會兒是十一點過四分。
我們先擲骰子,分火柴,接下去才開始認真玩。維戈特么快就擲出一個四一二點來,真是令人奇怪。「nanette,」維戈特說,接著又推了兩根火柴給我。等他把最後一根火柴脫手以後,他說道「capitaine,」我忙叫侍者拿酒來。「有誰贏過你嗎?」我問。
「我知道他在家裡幹些什麼。」
我走到過道里。對面有一扇門,上面寫著「男廁」。我走進去,把門鎖上,坐下來,頭靠在冰冷的牆上,哭起來了。到這時為止,我一直沒有哭過。他們的洗手間甚至也是裝有空調設備的。不一會兒,那種調節溫和的空氣就使我的淚水幹了,就像它使你嘴唇乾燥,身體內的精|液乾枯那樣。
「你是新聞記者。你比我更清楚,這場戰爭我們是打不贏的。你知道,通往河內的公路每天夜晚都被切斷,埋上地雷。你知道,我們每年損失一整班聖西爾軍官學校的畢業生。我們在五零年就差點兒給打垮了。德拉特爾不過讓我們多拖了兩年——就是這麼回事。但是我們是職業軍人:我們不得不繼續打下去,要等那些政客們叫我們停,我們才好停。很可能他們會在一起開個會,同意和平停戰,其實九*九*藏*書那樣的和平我們當初就可以取得,那麼一來,這許多年的仗就全都白打了。」他那張醜惡的臉在俯衝轟炸前曾經對我眨眨眼,這時候卻露出一種職業性的兇橫,活像聖誕節孩子們戴的一隻紙面具,兩隻眼睛從那些紙洞眼裡往外凝視那樣。「你是不會明白那多少年白打了的意義的,福勒。你不是我們中的一員。」
「我並不是在談宗教。事實上,」他說,「我是想到派爾的狗。」
我抽完了第一袋煙,儘力不去想在家裡抽的那一袋袋煙。特魯恩說道,「今兒的事——就一個我這樣的人來說,還不是最糟的。在那個村莊上空,他們本可以把咱們擊落下去。咱們所冒的危險跟他們的一樣大。我最憎惡的,是投凝固汽油彈。從三千英尺高空投下去,自己十分安全。」他做了一個沒有辦法的姿勢。「你瞧見那些森林起火。天知道你從地面上會看到一幅什麼景象。那些可憐的人兒給活生生地燒死,火焰像水一樣噴濕了他們的全身。他們渾身上下都是火。」他對全世界憤怒地說出這幾句話,憤恨他們不理解實情。「我不是在打一場殖民地戰爭。你以為我干這些事是為了那些紅土種植園主嗎?我倒情願受軍法審判。我們是在替你們打仗,但是你們卻把罪行歸到我們身上。」
「你自己也不是一個很快活的人呀。」
「我好歹至少知道他在家乾的一件事。」
「哦」
我說,「那條舢板——一今兒傍晚——它對你們有什麼害處嗎?」
「哦,那一張我已經撕掉了。她離開了我。」
我把一切事情全交給多明格斯,自己到北方去了。在海防,我在加斯科涅空軍中隊里有些朋友。我總不是在飛機場的酒吧間里混上幾小時,就是在外邊的石子路上玩地滾球。冠冕堂皇地說,我是到了前線:我也跟格蘭傑一樣有資格說是有幹勁,不過那就和我上次去發艷遠途旅行一樣,對我的報紙並沒有什麼價值。然而,一個人如果要報道戰爭的話,那麼自尊心要求你偶爾也得去分擔一些危險。
「沒有。」
「你最後一次看見派爾的狗是什麼時候,福勒?」
「不錯」
「太貴啦。」
特魯恩說,「誰知道?在那一帶河面上,我們奉命見到任何東西都射擊。」
這整個事情,最終只值得寫一段電訊稿,而且是一段幽默可笑的稿件。它跟北方那場激烈可悲的戰爭並沒有什麼關係,跟發艷那些河道里塞滿了灰色的、死了許多天的屍體的運河,跟迫擊炮的轟擊,跟凝固汽油彈的白色耀眼的閃光全都沒有關係。
「說到頭,我幹得也不算差,」他說。「派爾平時出門,總帶著那條狗,是嗎?」
「是嗎?」
「它總是快。」就在這當兒,人行道那邊的噴水池突然爆炸起來。一小塊裝飾用的牆壓頂打在一扇窗子上,玻璃碎片像一陣晶瑩的雨點那樣落下。沒有一個人受傷。我們把水和玻璃碎片從衣服上抖去。一隻自行車車輪在街上像陀螺那樣嗡嗡地旋轉,搖晃了一下,倒下了。「這一定是正十一點,」杭先生說。
我戴上耳機,讓特魯恩上尉好對我說話。他說,「咱們得繞一小圈。夕陽照在石灰岩上實在太美了。你不可錯過這次機會。」他親切地補上一句,像一位主人指給人看他莊園的優美景色似的。我們在阿龍灣上迎著夕陽飛了一百英里。特魯恩上尉那張戴著鋼盔、像古羅馬戰神的臉,沉思地望出去,望著下面大山和拱門般疊嶂間的金色叢林。這會兒,謀殺的創傷已經停止流血了。
我走回家去,上樓到了樓梯口。那些老婆子還在那兒嘰嘰喳喳不知說些什麼,我聽了就跟聽見樹籬上的小鳥歌唱一樣莫名其妙。鳳兒不在家——只留下一張便條說,她上姐姐那兒去了。我在床上躺下——我至今還很容易感到疲乏——接下去就睡著了。等我醒來,我看見那隻鬧鐘的夜明鍾面上正指著一點二十五分。我轉過頭去,指望會發現鳳兒睡在我身旁。但是枕頭還是沒有人睡過。那天,她一定是換過床單了——枕套還帶著新漿洗過的那種涼絲絲的感覺。我爬起來,拉開她放頭巾的那隻抽屜。那些頭巾全不見了。我又走到書架那兒去,那一本王室生活畫冊也不見了。她把她的妝盡全隨身帶走了。
「我以為你會感覺興趣的,」杭先生說。「我也希望你感覺興趣。」
「你記得你對我說過的話嗎——在狗爪子上去找線索,分析狗爪子上的泥土等等?」
我其實已經受到了懲罰。那就彷彿派爾離開我住處時,已經判定我該受那麼許多星期的心神不寧似的。我每次回家都心驚膽戰,生怕有什麼大禍臨頭。有時候,鳳兒不在家,我在她回來前,就什麼事也定不下心來干,因為我總擔心她是否會就此不回來了。我總問她上哪兒去了(竭力不讓我的嗓音里露出不安和猜疑來)。有時候,她回答說上市場或是商店去了,並且拿出一件證據來(那一時期,就連她能馬上提出證據來,證實她的話,似乎也是不自然的)。有時候,她是看電影去了,還有電影票票根可以證明,有時候,她又是上她姐姐那兒去了——我認為她就是在她姐姐那兒和派爾會面的。那些日子里,我十分野蠻地和她作|愛,就像我恨她似的,但是我恨的其實是未來。寂寞躺在我的床上,我每晚把寂寞摟在懷裡。她並沒有變心:她替我做飯菜,替我燒鴉片煙,溫柔可愛地躺下來,供我尋歡作樂(不過那已經不再是樂趣了)。就像早期我要她的心靈那樣,現在我要看明白她的思想,但是她的思想卻隱藏在一種我不會說的語言里。我不想盤問她。我不想逼她撒謊(只要她還沒有公開撒謊,我就可以假裝我們彼此全都沒有變,還和早先一樣),然而,我的憂慮會突然一下忍不住,替我問道:「你上次是什麼時候見到派爾的?」
「我會讓鳳兒去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