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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運命

「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運命

但作者是聰明的,他聽過「友人傅彥長君平時許多談論……許多地方不可諱地是受了他的熏陶」⑨,並且考據中外史傳之後,接著又寫了一篇較切「民族主義」這個題目的劇詩,這回不用法蘭西人了,是《黃人之血》(《前鋒月刊》七號)。
同胞們,親愛的同胞們,
雷電在頭上咆哮,
這實在是一個大打擊。軍人的作者還未喊出他勇壯的聲音,我們現在所看見的是「民族主義」旗下的報章上所載的小勇士們的憤激和絕望。這也是勢所必至,無足詫異的。理想和現實本來易於衝突,理想時已經含了悲哀,現實起來當然就會絕望。於是小勇士們要打仗了——
來掃除強|暴的歹類。
人在沖,獸在吼,
⑿威廉指威廉二世(WilhelmⅡ,1859~1941),德意志帝國皇帝,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禍首。「黃禍」,威廉二世曾於一八九五年繪製了一幅「黃禍的素描」,題詞為「歐洲各國人民,保衛你們最神聖的財富!」向王公、貴族和外國的國家首腦散發;一九○七年又說:「『黃禍』——這是我早就認識到的一種危險。實際上創造『黃禍』這個名詞的人就是我」。(見戴維斯:《我所認識的德皇》,一九一八年倫敦出版)按「黃禍」論興起於十九世紀末,盛行於二十世紀初,它宣稱中國、日本等東方黃種民族的國家是威脅歐洲的禍害,為西方帝國主義對東方的奴役、掠奪製造輿論。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三日上海《文學導報》第一卷第六、七期合刊。署名晏敖。
⑦臘丁民族泛指拉丁語系的義大利、法蘭西、西班牙、葡萄牙等國人。臘丁,通譯拉丁。
⑧條頓民族泛指日耳曼語系的德國、英國、瑞士、荷蘭、丹麥、挪威等國人。條頓,公元前居住在北歐的日耳曼部落的名稱。
我們向前線奔跑。
地在震,
熱血在心頭燃燒,
拔都死了;在亞細亞的黃人中,現在可以擬為那時的蒙古的只有一個日本。日本的勇士們雖然也痛恨蘇俄,但也不愛撫中華的勇士,大唱「日支親善」雖然也和主張「友誼」一致,但事實又和口頭不符,從中國「民族主義文學者」的立場上,在己覺得悲哀,對他加以諷喻,原是勢所必至,不足詫異的。
千年的棺材泄出它凶穢的惡臭;
這「叫」和「惡臭」有能夠較為遠聞的特色,于帝國主義是有益的,這叫做「為王前驅」③,所以流屍文學仍將與流氓政治同在。
但在《前鋒月刊》⑤第五號上,卻給了我們一篇明白的作品,據編輯者說,這是「參加討伐閻馮軍事⑥的實際描寫」。描寫軍事的小說並不足奇,奇特的是這位「青年軍人」的作者所自述的在戰場上的心緒,這是「民族主義文學家」的自https://read.99csw•com畫像,極有鄭重引用的價值的——「每天晚上站在那閃爍的群星之下,手裡執著馬槍,耳中聽著蟲鳴,四周飛動著無數的蚊子,那樣都使人想到法國『客軍』在菲洲沙漠里與阿剌伯人爭鬥流血的生活。」(黃震遐:《隴海線上》)
死神捉著白姑娘拚命地摟;
快起來準備去戰,
看,看,看,
我們去把肉身塞住仇人的炮口。
天在嘯,
⑤《前鋒月刊》「民族主義文學」的主要刊物。朱應鵬、傅彥長等編輯,一九三○年十月在上海創刊,一九三一年四月出至第七期停刊。
(甘豫慶:《去上戰場去》。《申報》載。)

這些詩里很明顯的是作者都知道沒有武器,所以只好用「肉體」,用「純愛的精靈」,用「屍體」。這正是《黃人之血》的作者的先前的悲哀,而所以要追隨拔都元帥之後,主張「友誼」的緣故。武器是主子那裡買來的,無產者已都是自己的敵人,倘主子又不諒其衷,要加以「懲膺」,那麼,惟一的路也實在只有一個死了——
快起來奮鬥,
…………
恐怖呀,煎著屍體的沸油;
翻一本他們的刊物來看罷,先前標榜過各種主義的各種人,居然湊合在一起了。這是「民族主義」的巨人的手,將他們抓過來的么?並不,這些原是上海灘上久已沉沉浮浮的流屍,本來散見於各處的,但經風浪一吹,就漂集一處,形成一個堆積,又因為各個本身的腐爛,就發出較濃厚的惡臭來了。
一群是發揚踔厲,一群是慷慨悲歌,寫寫固然無妨,但倘若真要這樣,卻未免太不懂得「民族主義文學」的精義了,然而,卻也盡了「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
有堅卓的志願,
我們的熱血在沸騰,
③「為王前驅」語見《詩經·衛風·伯兮》,原是為王室征戰充當先鋒的意思。這裏用來指「民族主義文學」為國民黨「攘外必先安內」的賣國投降政策製造輿論,實際上也就是為日本侵略者進攻中國開闢道路。
殺盡我們的敵人,
不,去把仇人殺盡。
那麼,「民族主義文學」無須有那些嗚呼阿呀死死活活的調子嗎?謹對曰:要有的,他們也一定有的。否則不抵抗主義,城下之盟⒄,斷送土地這些勾當,在沉靜中就顯得更加露骨。必須痛哭怒號,摩拳擦掌,令人被這擾攘嘈雜所惑亂,聞悲歌而淚垂,聽壯歌而憤泄,於是那「東征」即「西征」的第一步,也就悄悄的隱隱的跨過去了。落葬的行列里有悲哀的哭聲,有壯大的軍樂,那任務是在送死人埋入土中,用熱鬧來掩過了這「死」,給大家接著就得到「忘卻」。現在「民族主義文學」的發揚踔厲,或慷慨悲歌的文章,便是正在盡著同一的任務的。
read.99csw.com前鋒月刊》上用大號字題目的《黃人之血》的作者黃震遐詩人,不是早已告訴我們過理想的元帥拔都了嗎?這詩人受過傅彥長先生的熏陶,查過中外的史傳,還知道「中世紀的東歐是三種思想的衝突點」⒂,豈就會偏不知道趙家末葉的中國,是蒙古人的淫掠場?拔都元帥的祖父成吉思皇帝侵入中國時,所至淫掠婦女,焚燒廬舍,到山東曲阜看見孔老二先生像,元兵也要指著罵道:「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的,不就是你嗎?」夾臉就給他一箭。這是宋人的筆記⒃里垂涕而道的,正如現在常見於報章上的流淚文章一樣。黃詩人所描寫的「斡羅斯」那「死神捉著白姑娘拚命地摟……」那些妙文,其實就是那時出現於中國的情形。但一到他的孫子,他們不就攜手「西征」了嗎?現在日本兵「東征」了東三省,正是「民族主義文學家」理想中的「西征」的第一步,「亞細亞勇士們張大吃人的血口」的開場。不過先得在中國咬一口。因為那時成吉思皇帝也像對於「斡羅斯」一樣,先使中國人變成奴才,然後趕他打仗,並非用了「友誼」,送柬帖來敦請的。所以,這瀋陽事件,不但和「民族主義文學」毫無衝突,而且還實現了他們的理想境,倘若不明這精義,要去硬送頭顱,使「亞細亞勇士」減少,那實在是很可惜的。
我們去把熱血銹住賊子的槍頭,
②「民族主義文學」一九三○年六月由國民黨當局策劃的文學運動,發起人是潘公展、范爭波、朱應鵬、傅彥長、王平陵等國民黨文人。曾出版《前鋒周報》、《前鋒月刊》等,假借「民族主義」的名義,反對無產階級革命文學,提倡反共、反人民的反革命文學。九一八事變后,又為蔣介石的投降賣國政策效勞。
歷史告訴我們:不能的。這,正如連「民族主義文學者」也已經知道一樣,不會有這一回事。他們將只盡些送喪的任務,永含著戀主的哀愁,須到無產階級革命的風濤怒吼起來,刷洗山河的時候,這才能脫出這沉滯猥劣和腐爛的運命。
你看敵人的槍炮都響了,
宇宙間的一切在咆哮,朋友喲,
⒃宋人的筆記指宋代庄季裕《雞肋編》。該書中卷說:「靖康之後,金虜侵凌中國,露居異俗,幾所經過,盡皆焚燹。如曲阜先聖舊宅,……至金寇,遂為煙塵。指其像而詬曰『爾是言夷狄之有君者!』中原之禍,自書契以來,未之有也」按魯迅文中所說的元兵,當是金兵的誤記。「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語見《論語·八佾》,無,原作亡。
⑨這是黃震遐《寫在黃人之血前面》中的話,原文說:「末了,還要申明而致其感謝之忱的,就是友人傅彥長君平時許多的談論。傅君九*九*藏*書是認清楚歷史面目的一個學者,我這篇東西雖然不能說是直接受了他的指教,但暗中卻有許多地方不可諱地是受了他的熏陶」。(見一九三一年四月《前鋒月刊》第一卷第七期)
(沙珊:《學生軍》。同上。)
亞細亞勇士們張大吃人的血口。
憑著我們一股勇氣,
同胞,醒起來罷,
看同胞們的肉割開來了,
④宣言指一九三○年六月一日發表的《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宣言》,連載於《前鋒周報》第二、三期(一九三○年六月二十九日、七月六日)。這篇胡亂拼湊的「宣言」,鼓吹建立所謂「文藝的中心意識」,即法西斯主義的「民族意識」,提出以「民族意識代替階級意識」,反對馬克思主義的階級鬥爭學說。它剽竊法國泰納《藝術哲學》中的某些論說,歪曲民族形成史和民族革命史,妄談藝術上的各種流派,內容支離破碎。
憑著我們一點純愛的精靈,去把仇人驅逐,
去,戰場上去,
可怕呀,遍地的腐骸如何凶丑;
(蘇鳳:《戰歌》。《民國日報》載。)
⒀趙構(1107~1187)即宋高宗,南宋第一個皇帝。
⒁九一八事變發生之前不久,由於日本帝國主義者的挑撥和指使,平壤和漢城等地曾出現過襲擊華僑的事件。
但上文所說的風浪是什麼呢?這是因無產階級的勃興而捲起的小風浪。先前的有些所謂文藝家,本未嘗沒有半意識的或無意識的覺得自身的潰敗,於是就自欺欺人的用種種美名來掩飾,曰高逸,曰放達(用新式話來說就是「頹廢」),畫的是裸女,靜物,死,寫的是花月,聖地,失眠,酒,女人。一到舊社會的崩潰愈加分明,階級的鬥爭愈加鋒利的時候,他們也就看見了自己的死敵,將創造新的文化,一掃舊來的污穢的無產階級,並且覺到了自己就是這污穢,將與在上的統治者同其運命,於是就必然漂集於為帝國主義所宰制的民族中的順民所豎起的「民族主義文學」的旗幟之下,來和主人一同做一回最後的掙扎了。
殖民政策是一定保護,養育流氓的。從帝國主義的眼睛看來,惟有他們是最要緊的奴才,有用的鷹犬,能盡殖民地人民非盡不可的任務:一面靠著帝國主義的暴力,一面利用本國的傳統之力,以除去「害群之馬」,不安本分的「莠民」。所以,這流氓,是殖民地上的洋大人的寵兒,——不,寵犬,其地位雖在主人之下,但總在別的被統治者之上的。上海當然也不會不在這例子里。巡警不進幫,小販雖自有小資本,但倘不另尋一個流氓來做債主,付以重利,就很難立足。到去年,在文藝界上,竟也出現了「拜老頭」的「文學家」。
準備著我們的頭顱去給敵人砍掉。
有沸騰的熱血,
⑩成吉思汗參看本卷九*九*藏*書第144頁注④。他的孫子拔都於一二三五年至一二四四年先後率軍西征,侵入俄羅斯和歐洲一些國家。
去,戰場上去,
戰死是我們生路。
黃禍來了!黃禍來了!
我們是初訓練的一隊,
⒄城下之盟語見《左傳》桓公十二年。指敵軍兵臨城下時被脅迫訂立的條約,後來常用以指投降。
那些寵犬派文學之中,鑼鼓敲得最起勁的,是所謂「民族主義文學」②。但比起偵探,巡捕,劊子手們的顯著的勛勞來,卻還有很多的遜色。這緣故,就因為他們還只在叫,未行直接的咬,而且大抵沒有流氓的剽悍,不過是飄飄蕩蕩的流屍。然而這又正是「民族主義文學」的特色,所以保持其「寵」的。
鐵蹄踐著斷骨,駱駝的鳴聲變成怪吼;
看同胞們的血噴出來了,
我們的肉身好像瘋人,
⒂這是《寫在黃人之血前面》中的話:「中世紀的東歐是三種思想的衝突點;這三種思想,就是希伯來、希臘和游牧民族的思想;它們是常常地混在一起,卻又是不斷地在那裡衝突。」
這劇詩的事迹,是黃色人種的西征,主將是成吉思汗的孫子拔都⑩元帥,真正的黃色種。所征的是歐洲,其實專在斡羅斯(俄羅斯)——這是作者的目標;聯軍的構成是漢,韃靼,女真,契丹⑾人——這是作者的計劃;一路勝下去,可惜後來四種人不知「友誼」的要緊和「團結的力量」,自相殘殺,竟為白種武士所乘了——這是作者的諷喻,也是作者的悲哀。
踢開了弱者的心,
十字軍戰士的臉上充滿了哀愁;
看同胞們的屍體掛起來了。
(邵冠華:《醒起來罷同胞》。同上。)
野獸般的生番在故宮裡蠻爭惡鬥;
(徐之津:《偉大的死》。同上。)
但這不過是一個最露骨的事實。其實是,即使並非幫友,他們所謂「文藝家」的許多人,是一向在盡「寵犬」的職分的,雖然所標的口號,種種不同,藝術至上主義呀,國粹主義呀,民族主義呀,為人類的藝術呀,但這僅如巡警手裡拿著前膛槍或後膛槍,來福槍,毛瑟槍的不同,那終極的目的卻只一個:就是打死反帝國主義即反政府,亦即「反革命」,或僅有些不平的人民。
果然,詩人的悲哀的豫感好像證實了,而且還壞得遠。當「揚起火鞭」焚燒「斡羅斯」將要開頭的時候,就像拔都那時的結局一樣,朝鮮人亂殺中國人⒁,日本人「張大吃人的血口」,吞了東三省了。莫非他們因為未受傅彥長先生的熏陶,不知「團結的力量」之重要,竟將中國的「勇士們」也看成菲洲的阿剌伯人了嗎?!
但我們且看這黃色軍的威猛和惡辣罷——
快上前,把我們的肉體築一座長城。
踢開了弱者的腦。
這德皇威廉因為要鼓吹「德國德國,高於一切」而大叫的read.99csw.com「黃禍」⑿,這一張「亞細亞勇士們張大」的「吃人的血口」,我們的詩人卻是對著「斡羅斯」,就是現在無產者專政的第一個國度,以消滅無產階級的模範——這是「民族主義文學」的目標;但究竟因為是殖民地順民的「民族主義文學」,所以我們的詩人所奉為首領的,是蒙古人拔都,不是中華人趙構⒀,張開「吃人的血口」的是「亞細亞勇士們」,不是中國勇士們,所希望的是拔都的統馭之下的「友誼」,不是各民族間的平等的友愛——這就是露骨的所謂「民族主義文學」的特色,但也是青年軍人的作者的悲哀。
上帝已逃,魔鬼揚起了火鞭復讎;
原來中國軍閥的混戰,從「青年軍人」,從「民族主義文學者」看來,是並非驅同國人民互相殘殺,卻是外國人在打別一外國人,兩個國度,兩個民族,在戰地上一到夜裡,自己就飄飄然覺得皮色變白,鼻樑加高,成為臘丁民族⑦的戰士,站在野蠻的菲洲了。那就無怪乎看得周圍的老百姓都是敵人,要一個一個的打死。法國人對於菲洲的阿剌伯人,就民族主義而論,原是不必愛惜的。僅僅這一節,大一點,則說明了中國軍閥為什麼做了帝國主義的爪牙,來毒害屠殺中國的人民,那是因為他們自己以為是「法國的客軍」的緣故;小一點,就說明中國的「民族主義文學家」根本上只同外國主子休戚相關,為什麼倒稱「民族主義」,來朦混讀者,那是因為他們自己覺得有時好像臘丁民族,條頓民族⑧了的緣故。
浪濤在腳下吼叫,
⑾韃靼、女真、契丹都是當時我國北方的民族。
所以,雖然是雜碎的流屍,那目標卻是同一的:和主人一樣,用一切手段,來壓迫無產階級,以苟延殘喘。不過究竟是雜碎,而且多帶著先前剩下的皮毛,所以自從發出宣言以來,看不見一點鮮明的作品,宣言④是一小群雜碎胡亂湊成的雜碎,不足為據的。
美人螓首變成獰猛的髑髏;
但這之後,「民族主義文學者」也就更加接近了他的哀愁。因為有一個問題,更加臨近,就是將來主子是否不至於再蹈拔都元帥的覆轍,肯信用而且優待忠勇的奴才,不,勇士們呢?這實在是一個很要緊,很可怕的問題,是主子和奴才能否「同存共榮」的大關鍵。
黃震遐先生寫得如此坦白,所說的心境當然是真實的,不過據他小說中所顯示的智識推測起來,卻還有並非不知而故意不說的一點諱飾。這,是他將「法國的安南兵」含糊的改作「法國的客軍」了,因此就較遠於「實際描寫」,而且也招來了上節所說的是非。
戰啊,下個最後的決心,
⑥指蔣介石同馮玉祥、閻錫山在隴海、津浦鐵路沿線進行的軍閥戰爭。這次戰爭自一九三○年五月開始,至十月結束,雙方死傷三十多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