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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10)

金鎖記(10)

訂婚之後,長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獨出去了幾次。曬著秋天的太陽,兩人並排在公園裡走,很少說話,眼角裡帶著一點對方的衣服與移動著的腳,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氣,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闌干,闌干把他們與眾人隔開了。空曠的綠草地上,許多人跑著、笑著、談著,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迴廊──走不完的寂寂的迴廊。不說話,長安並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為新式的男女間的交際也就"盡於此矣"。童世舫呢,因為過去的痛苦的經驗,對於思想的交換根本抱著懷疑的態度。有個人在身邊,他也就滿足了。從前,他頂討厭小說上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時候,只說:"請給我一點安慰。"安慰是純粹精神上的,這裏卻做了肉|欲的代名詞。但是他現在知道精神與物質的界限不能分得這麼清。言語究竟沒有用。久久的握手,就是妥協的安慰,因為會說話的人很少,真正有話說的人還要少。
又一天,長安託辭溜了出去,回來的時候,不等七巧查問,待要報告自己的行蹤,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說兩句罷!在我前麵糊什麼鬼?有朝一日你讓我抓著read.99csw.com了真憑實據──哼!別以為你大了,訂了親了,我打不得你了!"長安急了道:"我給馨妹妹送鞋樣子去,犯了法了?娘不信,娘問三嬸去!"七巧道:"你三嬸替你尋了個漢子來,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娘!也沒見你這樣的輕骨頭!……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了。你家裡供養了你這些年,就只差買個小廝伺候你,哪一處對你不住了,你在家裡一刻也坐不穩?"長安紅了臉,眼淚直掉下來。七巧緩過一口氣來,又道:"當初多少好的都不要,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人家揀剩下來的,豈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個人,怎麼活到三十來幾,飄洋過海的,跑上十萬里地,一房老婆還沒弄到手?"
當下議妥了,由蘭仙請客,兩方面相親。長安與童世舫只做沒見過面模樣,只會晤了一次。七巧病在床上,沒有出場,因此長安便風平浪靜的訂了婚。在筵席上,蘭仙與長馨強拉著長安的手,遞到童世舫手裡,世舫當眾替她套上了戒指。女家也回了禮,文房四寶雖然免了,卻用新式的絲絨文具盒來代替,又添上了一隻手錶。
長安坐在九*九*藏*書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紅了,指甲卻掙得雪白。七巧一抬眼望見了她,便罵道:"死不要臉的丫頭,豎著耳朵聽呢!這話是你聽得的嗎?我們做姑娘的時候,一聲提起婆婆家,來不迭的躲開了。你姜家枉為世代書香,只怕你還要到你開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學點規矩哩!"長安一頭哭一頭奔了出去。七巧拍著枕頭噯了一聲道:"姑娘急著要嫁,叫我也沒法子。腥的臭的往家裡拉。名為是她三嬸給找的人,其實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了,這才挽了三嬸出來做媒。大家齊打伙兒糊弄我一個人……糊弄著也好!說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兒放?"
玻璃窗上面,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對過一家店面里反映過來的,綠心紅瓣,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
世舫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覺得長安很有點楚楚可憐的韻致,倒有幾分歡喜。他留學以前早就定了親,只因他愛上了一個女同學,抵死反對家裡的親事,路遠迢迢,打了無數的筆墨官司,幾乎鬧翻了臉,他父母曾經一度斷絕了他的接濟,使他吃了不少的苦,方才九九藏書依了他,解了約。不幸他的女同學別有所戀,拋下了他,他失意之餘,倒埋頭讀了七八年的書。他深信妻子還是舊式的好,也是由於反應作用。
長安訂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沒去,隔了些天來補道喜。七巧悄悄喚了聲大嫂,道:"我看咱們還是在外頭打聽打聽哩,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里彷彿刮著一點,說是鄉下有太太,外洋還有一個。"玳珍道:"鄉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了親。外洋那個也是這樣,說是做了幾年的朋友了,不知怎麼又沒成功。"七巧道:"那還有個為什麼?男人的心,說聲變,就變了,他連三媒六聘的還不認賬,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知道他在外洋還有旁人沒有?我就只這一個女兒,可不能糊裡糊塗斷送了她的終身,我自己是吃過媒人的苦的!"
長安在汽車裡還是興興頭頭,談笑風生的,到了菜館子里,突然矜持起來,跟在長馨後面,悄悄掩進了房間,怯怯的褪去了蘋果綠鴕鳥毛斗篷,低頭端坐,拈了一隻杏仁,每隔兩分鐘輕輕啃去了十分之一,緩緩咀嚼著。她是為了被看而來的。她覺得她渾身的裝束,無懈可擊,任憑人家多看兩眼也不妨九-九-藏-書事,可是她的身體完全是多餘的,縮也沒處縮,她始終緘默著,吃完了一頓飯。等著上甜菜的時候,長馨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觀看街景,又託故走開了,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問道:"姜小姐這兒來過么?"長安細聲道:"沒有。"童世舫道:"我
也是第一次,菜倒是不壞,可是我還是吃不大慣。"長安道:"吃不慣?"世舫道:"可不是!外國菜比較清淡些,中國菜要油膩得多。剛回來,連著幾天親戚朋友們接風,很容易的就吃壞了肚子。"長安反覆地看她的手指,彷彿一心一意要數數一共有幾個指紋是螺形的,幾個是簸箕……
有時在公園裡遇著了雨,長安撐起了傘,世舫為她擎著。隔著半透明的藍綢傘,千萬粒雨珠閃著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處跟著他們,在水珠銀爛的車窗上,汽車馳過了紅燈、綠燈,窗子外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又是一窠綠的星?
和長安見了這一面之後,兩下里都有了意。長馨想著送佛送到西天,自己再熱心些,也沒有資格出來向長安的母親說話,只得央及蘭仙。蘭仙執意不肯道:"你又不九九藏書是不知道,你爹跟你二媽仇人似的,向來是不見面的。我雖然沒有跟她紅過臉,再好些也有限,何苦去自討沒趣?"長安見了蘭仙,只是垂淚,蘭仙卻不過情面,只得答應去走一遭。妯娌相見,問候了一番,蘭仙便說明了來意。七巧初聽見了,倒也欣然,因道:"那就拜託三妹妹罷!我病病哼哼的,也管不得了,偏勞了三妹妹。這丫頭就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做娘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規矩,我替她裹腳;行的是新派規矩,我送她上學堂──還要怎麼著?照我這樣扒心扒肝調理出來的人,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還會沒人要嗎?怎奈這丫頭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恨得我只嚷嚷;多是我眼閉一去了,男婚女嫁,聽天由命罷!"
長安帶了點星光下的亂夢回家來,人變得異常沉默了。時時微笑著。七巧見了,不由得有氣,便冷言冷語道:"這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門,稱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別這麼擺在臉上呀──叫人寒心!"依著長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無如長安近來像換了個人似的,聽了也不計較,自顧自努力去戒。七巧也奈何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