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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12)

金鎖記(12)

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著像宰了的雞的腳爪。帳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晝夜她不讓他們給她放下帳子來,她怕。
他取了帽子出門,向那個小廝道:"待會兒請你對上頭說一聲,改天我再面謝罷!"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磁上的冰紋。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後面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淡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顯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來道:"姜小姐……"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就走了。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里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https://read.99csw.com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
長安悄悄的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世舫挪開椅子站起來,鞠了一躬。七巧將手搭在一個佣婦的胳膊上,款款走了進來,客套了幾句,坐下來便敬酒讓菜。長白道:"妹妹呢?來了客,也不幫著張羅張羅。"七巧道:"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世舫吃了一驚,睜眼望著她。七巧忙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九-九-藏-書,下地就得給她噴。後來也是為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著性兒慣了的,說丟,哪兒丟得掉呢!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變了色,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們就會用嘲
絹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壽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長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長安更是早就斷了結婚的念頭。
七巧過世以後,長安和長白分了家搬出來住。七巧的女兒是不難解決她自己的問題的,謠言說她和一個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攤子跟前,他為她買了一雙吊襪帶。也許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錢,可是無論如何是由男子的袋裡掏出來的。……當然這不過是謠言。
世舫拿上飯read.99csw.com來胡亂吃了兩口,不便放下碗來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著,酒酣耳熱,忽然覺得異常的委頓,便躺了下來。卷著雲頭的花梨炕,冰涼的黃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這就是他所懷念著的古中國……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他坐了起來,雙手托著頭,感到了難堪的落寞。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後幾年,鐲子里也只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九九藏書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裡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射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幹了。
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斷了她的話鋒,她已經習慣了那種痛苦。她怕話說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著添酒布菜。隔了些時,再提起長安的時候,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幾句話重複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
外面傳進來說絹姑娘生了個小少爺。丫頭丟下了熱氣騰騰的藥罐子跑read.99csw.com出去射熱鬧。敞著房門,一陣風吹了進來,帳豁朗朗亂搖,帳子自動的放了下來,然而芝壽不再抗議了。她的頭向右一歪,滾到枕頭外面去。她並沒有死──又挨了半個月光景才死的。
七巧道:"長白你陪童先生多喝兩杯,我先上去了。"傭人端上一品鍋來,又換上了新燙的竹葉青。一個丫頭慌裡慌張站在門口將席上伺候的小廝喚了出去,嘰咕了一會,那小廝又進來向長白附耳說了幾句,長白倉皇起身,向世舫連連道歉,說:"暫且失陪,我去去就來,"三腳兩步也上樓去了,只剩世舫一人獨酌。那小廝也覺過意不去,低低的告訴了他:"我們絹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絹姑娘是誰?"小廝道:"是少爺的姨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