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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他們是下午五點鐘出發的,到晚上十一點方才回家。金枝金蟬哪裡放得下心,睡得著覺?眼睜睜盼著他們回來了,卻又是大伙兒啞口無言。寶絡沉著臉走到老太太房裡,一陣風把所有的插戴全剝了下來,還了老太太,一言不發回房去了。金枝金蟬把四奶奶拖到陽台上,一疊連聲追問怎麼了。四奶奶怒道:「也沒看見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相親,要你這樣熱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來,柔聲緩氣說道:「你這話,別讓人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沖著流蘇的房間嚷道:「我就是指桑罵槐,罵了她了,又怎麼著?又不是千年萬代沒見過男子漢,怎麼一聞見生人氣,就痰迷心竅,發了瘋了?」
徐太太雙管齊下,同時又替流蘇物色到一個姓姜的,在海關里做事,新故了太太,丟下了五個孩子,急等著續弦。徐太太主張先忙完了寶絡,再替流蘇撮合,因為范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館里對於流蘇的再嫁,根本就拿它當一個笑話,只是為了要打發她出門,沒奈何,只索不聞不問,由著徐太太鬧去。為了寶絡這頭親,卻忙得鴉飛雀亂,人仰馬翻。一樣是兩個女兒,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實使人難堪。白老太太將全家的金珠細軟,盡情搜刮出來,能夠放在寶絡身上的都放在寶絡身上。三房裡的女孩子過生日的時候,乾娘給的一件累絲衣料,也被老太太逼著三奶奶拿了出來,替寶絡制了旗袍。老太太自己九*九*藏*書歷年攢下的私房,以皮貨居多,暑天里又不能穿皮子,只得典質了一件貂皮大襖,用那筆款子去把幾件首飾改鑲了時新款式。
三奶奶道:「後來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塊兒去吃飯。他就說兵請客。」四奶奶拍手道:「吃飯就吃飯,明知道我們七小姐不會跳舞,上跳舞場去干坐著,算什麼?不是我說,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聽見姓范的吩咐汽車夫上舞場去,也不攔一聲!」三奶奶忙道:「上海這麼多的飯店,他怎麼知道哪一個飯店有跳舞,哪一個飯店沒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爺是個閑人哪,他沒那麼多的工夫去調查這個!」
范柳原真心喜歡她么?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掛著她脫下來的月白蟬翼紗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摟住了長袍的膝部,鄭重地把臉偎在上面。蚊香的綠煙一蓬一蓬浮上來,直熏到她腦子裡去。她的眼睛里,眼淚閃著光。
流蘇和寶絡住著一間屋子,寶絡已經上床睡了,流蘇蹲在地下摸著黑點蚊煙香,陽台上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這一次卻非常的鎮靜,擦亮了洋火,眼看著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風中搖擺著,移,移到她手指邊,她噗的一聲吹滅了它,只剩下一截紅艷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她https://read.99csw.com把燒焦的火柴丟在煙盤子里。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無論如何,她給了他們一點顏色看看。他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已經完了么?早哩!她微笑著。寶絡心裏一定也在罵她,罵得比四奶奶的話還要難聽。可是她知道寶絡恨雖恨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金枝金蟬被她罵得摸不著頭腦,三奶奶做好做歹穩住了她們的娘,又告訴她們道:「我們先去看電影的。」金枝詫異道:「看電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著奇怪,專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里,什麼也瞧不見,後來徐太太告訴我說都是那范先生的主張,他在那裡掏壞呢。他要把人家擱在那裡擱個兩三個鐘頭,臉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親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據我看來,那姓范的始終就沒有誠意。他要看電影,就為著懶得跟我們應酬。看完了戲,他不是就想溜么?」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兒的話,今兒的事,一上來挺好的,要不是我們自己窩兒里的人在裡頭搗亂,准有個七八成!」金枝金蟬齊聲道:「三媽,後來呢?後來呢?」
金蟬道:「那范柳原是怎樣的一個人?」三奶奶道:「我哪兒知道?統共沒聽見他說過三句話。」又尋思了一會,道:「跳舞跳得不錯罷!」金枝咦了一聲道:「他跟誰跳來著?」四奶奶搶先答道:「九九藏書還有誰,還不是你那六姑!我們詩禮人家,不準學跳舞的,就只她結婚之後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爺學會了這一手!好不害臊,人家問你,說不會跳不就結了?不會也不是丟臉的事。像你三媽,像我,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活過這半輩子了,什麼世面沒見過?我們就不會跳!」三奶奶嘆了口氣道:「跳了一次,還說是敷衍人家的面子,還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蟬聽到這裏,不禁張口結舌。四奶奶又向那邊喃喃罵道:「豬油蒙了心!你若是以為你破壞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地歇了這個念頭!人家連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會要你這敗柳殘花?」
珍珠耳墜子,翠玉手鐲,綠寶戒指,自不必說,務必把寶絡打扮得花團錦簇。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爺,三奶奶,四爺,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寶絡輾轉聽到四奶奶的陰謀,心裏著實惱著她,執意不肯和四奶奶的兩個女兒同時出場,又不好意思說不要她們,便下死勁拖流蘇一同去。一部匣差汽車黑壓壓坐了七個人,委實再擠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兒金枝金蟬便慘遭淘汰。
隔了幾天,徐太太又來到白公館。四奶奶早就預言過:「我們六姑奶奶這樣的胡鬧,眼見得七丫頭的事是吹了。徐太太豈有不惱的?徐太太怪了六姑奶奶,還肯替她介紹人么?這就叫偷雞不著蝕把米。」徐太太果然不像先前那麼一盆火似的了,遠兜運轉先解釋她這兩天為什麼沒上門。家裡老爺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九_九_藏_書如果一切順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個一年半載的,所以她這兩天忙著打點行李,預備陪他一同去。至於寶絡的那件事,姓范的已經不在上海了,暫時只得擱一擱,流蘇的可能的對象姓姜的,徐太太打聽了出來,原來他在外面有了人,若要拆開,還有點麻煩。據徐太太看來,這種人不甚可靠,還是算了罷。三奶奶四奶奶聽了這話,彼此使了個眼色,撇著嘴笑了一笑。
徐太太接下去攢眉說道:「我們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遠水救不著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夠到那邊去走一趟,倒許有很多的機會。這兩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說是人才濟濟。上海人自然是喜歡上海人,所以同鄉的小姐們在那邊聽說是很受人歡迎。六小姐去了,還愁沒有相當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來揀揀!」眾人覺得徐太太真是善於辭令。前兩天轟轟烈烈鬧著做媒,忽然煙消火滅了,自己不得下場,便故作遁辭,說兩句風涼話。白老太太便嘆了口氣道:「到香港去一趟,談何容易!單講——」不料徐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斷了她的話道:「六小姐若是願意去,我請她。我答應幫她的忙,就得幫到底。」大家不禁面面相覷,連流蘇都怔住了。她估計著徐太太當初自告奮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時仗義,真心同情矣的境遇。為了她跑跑腿尋尋門路,治一桌酒席請請那姓姜的,這點交情是有的。但是出盤纏帶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費不貲。為什麼徐太太平空的要在她身上花這https://read•99csw•com些錢?世上的好人雖多,可沒有多少傻子願意在銀錢上做好人。徐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難不成是那范柳原的詭計?徐太太曾經說過她丈夫與范柳原在營業上有密切接觸,夫婦兩個大約是很熱心地捧著范柳原。犧牲一個不相干的孤苦的親戚來巴結他,也是可能的事。流蘇在這裏胡思亂想著,白老太太便道:「那可不成呀,總不能讓您——」徐太太打了個哈哈道:「沒關係,這點小東,我還做得起!再說,我還指望著六小姐幫我的忙呢。我拖著兩個孩子,血壓又高,累不得,路上有了她,凡事也有個照應。我是不拿她當外人的,以後還要她多多的費神呢!」白老太太忙代流蘇客氣了一番。徐太太掉過頭來,單刀直入地問道:「那麼六小姐,你一準跟我們跑一趟罷!就算是去逛逛,也值得。」流蘇低下頭去,微笑道:「您待我太好了。」她迅速地盤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無望了。以後即使有人替她做煤,也不過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許還不如他。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為了賭而傾家蕩產,第一個領著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凈她胸中這一口惡氣。
金枝金蟬還要打聽此後的發展,三奶奶給四奶奶幾次一打岔,興緻索然。只道:「後來就吃飯,吃了飯,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