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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奇特的邂逅(1)

第四章 奇特的邂逅(1)

吃過飯後,我和永澤又到附近的酒吧去喝酒。在那兒喝到九點多。
"你不喜歡我這種人生嗎?"
"普通啦!"永澤若無其事地答道。"那種題目隨便考考就過了。什麼團體討論、面試的,跟向女人求愛沒兩樣。"
沉思了一會,她笑著站起來,回自己的座位去。後來當我經過他們那張桌子時,阿綠向我招了招手,其餘三個人只稍稍看了我一眼。
"所謂紳士,就是平常所說的紳士嗎?"
"那是燒衛生棉的煙。"
"喂!你從以前講話就是這種方式嗎?"阿綠對那聲音置若罔聞。
"我也不曾見過像你這麼嚴肅的人哩!"說罷,他便付了全部的帳。
"不在,她現在不在家。"對方說道。
"我只是不喜歡甜的東西而已。"我耐心地解釋。"你是不是誤解了些什麼?"
房間的牆壁上依舊貼著冰山的照片,但不久之後我便將它撕下,換上吉姆。摩里遜和麥爾斯。狄維絲的照片。房間是愈來愈有我的風格了。後來我又用我打工賺的錢買了一座音響。一到夜裡,就邊喝酒邊聽音樂。雖然偶而會想起"突擊隊",不過獨居的日子也著實不壞。
"談不上特別喜歡。什麼顏色都好。"
阿綠於是領著我搭上巴士,直驅四谷。這家店位於四谷靠里側的地方,是一家便餐店。我們坐下后,還來不及開口聊些什麼,用朱紅漆的方盒裝著的當日便餐和熱湯就送過來了。這家店的確值得專程大老遠搭巴士來吃。
"我其實並不想念這所學校的。"阿綠輕輕地搖頭說道。"當初我是想念普通的公立學校,就是一般人念的那種普通的學校,可以輕鬆愉快地渡過青春年華。可是我爸媽為了面子,就要我念這兒。你知道的,只要你小學成績好的話,就會有這種事了。老師會說,這小孩成績很好,該念這兒。所以找就念了。念了六年,我居然還是不喜歡這兒。每天盡想著要早點畢業離開呢!不過,我雖然這麼厭惡這地方,畢業的時候都還領全勤獎呢!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要緊呀!等菜來了我再回去。沒什麼事嘛!倒是我在這兒會不會打擾你吃飯啊?"
"不知道!"
"當然沒有。"他說。"人生不需要有理想,需要的是行動規範。"
"原來如此。"我說。然後將剩下的肉卷吃下去。她興味十足地看著我吃。
"蠻好吃的!"
"當然好。"我從書包里拿出筆記,確定上面沒寫別的東西之後,才交給阿綠。
阿綠也想聽聽宿舍的事,我便照例把國旗啦、"突擊隊"的收音機體操之類的笑話說給她聽。阿綠聽過"突擊隊"的笑話之後也大笑不止,看來"突擊隊"似乎真能讓所有的人快樂起來!阿綠覺得很有意思,說是無論如何要到宿捨去看看。我告訴她,看過就沒意思了。
"真的?"我說。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過了一個禮拜,"戲劇史第二部"的教室里依然不見小林綠的人影。我迅速地環視教室一周,確定她沒來以後,便在第一排的老位子坐下,趕在教授到來之前給直子寫信。我寫了些暑假旅行的事。寫我走過的路、經過的城鎮、邂逅的人們。我告訴她,一到晚上我就非常想她。自從不能相見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麼需要她。我說"儘管學校的課極其無聊,但我仍舊秉著自我訓練的心情照常上課讀書。自從你走了,我不管做什麼都覺得興味索然。我只希望能再見你一面,再慢慢地談。可能的話,我想到你現在住的療養院去找你,能和你聚在一塊越久越好。但不知是否可能?能夠的話,我更希望能像從前一樣,兩個人並肩散步。這麼說也許太麻煩你了,但真的希望你能回信給我,不論是多短的信都好。"
"很好哇!"我邊吃香菇肉卷邊說道。"側面讓我看看!"
"閑到可以分給你一些時間,讓你好好地睡一覺哩!"
她點的菜已經送來了,穿著花格子襯衫的男孩叫道:"喂!阿綠!吃飯羅!"
"那就太簡單了嘛!"我說。"什麼時候會放榜呀?"
"回家睡覺好了!"我建議她。
"哦!"她說。
我雖然沒笑出來,但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我在心中對木漉說,喂!這世界真是太可怕了。這班人拿了大學學位之後,便到社會上去拚命地製造更下流的社會。
"是呀!"
"你在打什麼工呀?"
"你真的這麼覺得?"
"沒關係。我其實不該多問的。"
"不會的。後天十二點在這兒碰面。"
課上到一半,正當教授在黑板上白描希臘劇的舞台裝置的圖案時,門再一次被打開,兩個戴著頭盔的學生走了進來。彷佛兩人一組的相聲似的,一個長得瘦瘦高高、膚色白皙,另一個則矮矮胖胖、膚色黝黑,還蓄著不挺相配的鬍子。高個子抱著一堆傳單,矮個兒則走到教授那兒,告訴他說剩下來的時間希望能讓大夥兒討論,因為還有比希臘悲劇更嚴重的問題已經蔓延到全世界了。那根本就不是要求,只是通告而已。教授於是回答說,他不知道眼前的社會還存在著比希臘悲劇更嚴重的問題,不過反正多說無益,就隨便他們好了。說著便抓住桌緣放下腳,然後拿起手杖,一跛一跛地踱出教室。
"困了?"我說。
"十月初。如果考上了,就請你吃大餐。"
"請問是不是到學校去了?"九*九*藏*書
"你點了什麼?"
"非常適合。好像生來就是為了要穿粉紅色的衣服一樣。哎!真是不公平!"
"不喜歡也不討厭呀!我念的是普通的公立高中,並不怎麼注意這些。"
"你姓渡邊吧?"
"從金澤開始,繞了能登半島一周,然後走到新。"
"那為什麼不回答?"
"不羡慕。"我說。"因為我太習慣當我自己了。而且老實說,我對東大、對外交部都沒興趣。我只羡慕你有一個像初美那麼好的女朋友。"
"那你姐姐適合粉紅色嗎?"
"就是當個紳士。"
"少來了!"我說。"沒什麼喜不喜歡的。你看!我又不念東大,又不能隨心所欲地和女人睡覺,口才又不好。既沒有人會看重我,又沒有女朋友。念那種二流私立大學的文學院,將來也沒有什麼前途可言。我還能說些什麼?"
我點點頭,站起身來,兩人便一同走出教室,就要踏出去時,矮個子對我說了些話,但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些什麼。阿綠則向他揮揮手,道了聲再見。
從四谷車站走過時,我忽然憶起了和直子的那一段漫無目的地踱步的日子。說起來,一切都是從這兒開始的。我突然覺得,倘若五月的那個星期天我沒有在中央線的電車上遇見直子的話,我的人生將會大大地不同吧!然而旋即,我又覺得就算不曾遇見她,結果大概也一樣吧!我們那時大概是註定要遇見的,即使不在那兒遇見,也會在別的地方!沒有什麼理由,我就是這麼覺得。
"原來如此。"我佩服之至。
"沒有人喜歡孤獨。只是不想勉強交朋友。要真那麼做的話,恐怕只會失望而已。"我說。"『沒有人喜歡孤獨。只是不願失望。』"一邊銜著鏡架,她一邊喃喃說道。"你將來如果寫自傳,這種台詞就可以派得上用場了。"
"生理用衛生棉、脫脂棉,那一類的東西。"阿綠笑道。"因為是女校嘛!大家都把那種東西往廁所的垃圾筒丟呀!校工就全收攏過來,放進焚化爐去燒。煙就是燒出來的。"
邊吃沙拉,我邊點頭。
"我還不想睡。我們去散步吧!"阿綠說道。
星期一十點到十一點半有一堂"戲劇史第二部",講的是關於由里皮底斯(譯註:古希臘悲劇詩人)。下課以後,我總是走到離學校十分鐘腳程的一家小小的餐廳去吃肉卷和沙拉。那家小小餐廳和嘈雜的大馬路有一段距離,價格也高於一般的學生餐廳,但氣氛幽靜,香菇肉卷也相當可口。店主是一對沉默寡言的夫婦,另外還有一個打工的女孩。當我獨自坐在窗邊的座位進餐時,有四個學生走了進來。兩男兩女,穿著都十分乾淨、素。他們在靠近入口處坐下,望著菜單,商量了好一陣子,最後才由一個人彙整,轉告那個打工的女孩。
隨後,一個一臉憂鬱的小個頭教授走進教室,開始點名,跟著又用手帕拭去額頭的汗。他的腳不大好,總是拄著一支金屬制的手杖。"戲劇史第二部"這堂課雖不挺有趣,但總算教得還不錯,頗有聽的價值。照舊說過天氣很熱的招呼話后,他便談起在由里皮底斯的劇本中,戴伍斯。艾克斯。馬奇那這個角色來了。接著他又談到由里皮底斯所寫的神和艾斯鳩羅斯、索佛克列斯的不同之處。過了十五分鐘,教室的門板被打開,阿綠走了進來。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運動衫和一條乳白的棉褲,戴著和上回一樣的太陽眼鏡。她向教授微微一笑,表示歉意之後,便在我身旁坐下。然後從背包里拿出筆記本,遞還給我。筆記本里還夾著一張紙條,上頭寫著:"星期三真對不起,你生氣了嗎?"
"有點兒。昨晚沒睡飽。忙這個忙那個的,不過不要緊,別在意。"她說。
"不會啦!"我說。
當罷課解除,且在機動隊的佔領下,又重新開課時,最先出席上課的竟是帶動罷課的那夥人。就像不曾發生過什麼事似的,他們到教室來上課、作筆記、點名時也應聲。這可就奇了。因為罷課決議仍屬有效,根本還沒有人宣布終止罷課。雖說學校請來機動隊衝破防柵,但原則上罷課仍在持續當中。而且在罷課決議時他們還曾經大放厥詞,把反對(或是表示懷疑)罷課的學生罵得狗血淋頭,或是群起圍剿。為此我去找過他們,問他們何以不繼續罷課,反倒上起課來了,他們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們當然答不出來,因為他們其實是害怕缺課太多的話會被當掉。這班人居然也來高呼大學解體,簡直太滑稽了。這班下流的傢伙本就是依風向來決定音量大小的。
"喂!小林書店。"是個男人的聲音。小林書店?
"我想是吧!沒特別去注意。"我答道。這還真是第一次有人說我講話的方式與眾不同。
"羅曼史?"我驚道。"喂!你果然是誤解了。帶著睡袋、滿臉鬍鬚、隨處亂逛的人要到哪兒去搞什麼羅曼史呀?"
"唔,很適合你嘛!你的頭型一定不錯。露出耳朵也挺好看的。"我說。
星期三。到了十二點阿綠仍未出現。我原先是打算一直喝啤酒等她來的,但因為餐廳里的人愈來愈多,沒奈何我只得先點來吃了。十二點三十五分餐畢,仍不見她人。我於是付了帳,走出店外,在對面一座小神社的石階上坐下來,一邊醒酒一邊等她,但她始終沒來。我只得回學校的圖書館去念書,接著上兩點的德文課。
"喂!我們算不算反革命呀?"走出教室,阿綠對我說。"如果革命成功的話,我們會不會被吊在電線上呢?"
"這不相干的。我隔壁一個慶應大學的學生在每次約會之前都要手|淫。他說這樣反而比較不會緊張。https://read.99csw•com"
"怎麼曬這麼黑?"
"我能不能坐一下,還是待會兒有人會來?"
我抬起頭,再一次端詳她的臉,但不管怎麼看,就是不覺得眼熟。她看上去相當顯眼,倘若見過,按理說是會認得才對。再說學校里喊得出我名字的人也並不多。
可是從男人的聲音中感覺不出有什麼異常的緊張。嗯……大概是去醫院吧!那口氣聽起來彷佛醫院是生活的一部分似的。說來相當輕鬆,就好比說去魚店買魚一樣。
"我徒步旅行了兩個禮拜!到處走,只帶了背包和睡袋。所以才晒黑的。"
我和小林綠在公園的長椅子坐下,遠眺阿綠母校的建物。上頭爬滿了長春藤,屋檐上有幾隻鴿子歇在那兒。建物看上去古意盎然。院子里也還種了高大的橡樹,樹旁有白煙裊裊升起。在夏末的陽光中,白煙更顯迷濛。
"嗯……大概是去醫院吧!請問您貴姓?"
"因為你現在穿著一件綠色的運動衫呀!所以找才問你喜不喜歡綠色的嘛!"
"渡邊,你知道那是什麼煙嗎?"阿綠突然問道。
我並沒有報上姓名,只道了聲謝就把電話掛了。醫院?難道她受傷或生病了?
"前幾天真不好意思,因為突然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辦,而且是當天一早才發生的,我也無可奈何。本來是想打電話到餐廳去的,可是又把店名給忘了,也不知道你家的電話號碼。你等了很久吧?"
"今天不大想回答。"
"當然是到學生課去查的呀!誰都查得到嘛!"
"從此之後就沒法再適應另一種生活了。"
"對不起!能不能借我呀?我有兩堂沒上。而且班上的人我又不認識。"
"每個星期天我都有空啊!不過晚上六點鐘要打工就是了。"
她別過臉,停了五秒鐘。
"哦!沒這回事。只是我現在有點累,就像淋了雨的猴子一樣。"
於是她便大剌剌地拉出椅子,在我的對面坐下,從太陽眼鏡後面直盯著我,然後又將視線轉向我的盤子。
圖書館的書既沒有被搶走,教室也不曾遭到破壞,建物也沒有被燒毀,我很訝異他們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沒什麼啦!只是有幾百個男生躲在稍嫌髒亂的房間里喝酒、手|淫,如此而已。"
"嗯!"她說。"下次我也要點這個。今天已經點了別的了。"
"那你羡慕我的人生嗎?"
我決定這一段日子上課點名時不出聲答應。我當然知道這麼做沒有什麼意義,但若是不這麼做,我心裏就不痛快。不過也因此,我在班上的立場更形孤立。當點了名我卻默不作聲時,教室里瀰漫著一股有意搗蛋的氣氛。沒有人和我說話,我也不向任同人開口。
"謝謝!"我說道。
九月的第二個禮拜。"突擊隊"仍舊沒有回來。這不只是罕事一樁,真可說是驚天動地的了。因為他的學校已經開始上課,而且"突擊隊"可從來不曾翹過課。
"我說嘛!果然是不加糖和奶精的人。"
我只想了一會,就覺得太累了,不想再往下想。便回宿捨去癱在床上把那本向永澤借的約瑟夫。康拉德的"紀姆伯爵"看完。之後就拿去還他。
於是我到公共電話亭去撥了電話。
"是呀!"阿綠笑道。"對了,這個星期天你有空嗎?有沒有約會呀?"
"有女朋友的人也做嗎?我的意思是說,即使是有性|伴|侶的人也做嗎?"
"那所學校呀,"阿綠一邊用小指搔搔眼尾,一邊說道。"全收些優秀的女學生!收了將近一千個家世好成績又好的女學生。總之,都是些有錢人家的女兒。沒有錢怎麼受得了?學費又高,偶而又要捐錢,見習旅行時又要住京都的高級旅館、吃高級的懷石料理,每年又要到大倉大飯店去做一次餐桌禮儀的講習,反正很多啦!你知道嗎?和我同一年的學生一百六十個人當中,住豐島區的就只有我哩!他們住的都是像千代田區三番町啦、港區元麻布啦、大田區田園調布啦、世田谷區成城那種地方,夠嚇人了吧?只有一個女孩住千葉縣柏市,我曾試著和她做朋友,她是一個很乖的女孩。她對我說雖然她家是遠了一點,但還是請我去玩,我就真的去了。哇塞!嚇了一大跳呢!你知道嗎?光是繞她家一周就要花十五分鐘!院子大得不得了,還有兩隻像小型汽車一般大小的狗在狼吞虎地吃著牛肉塊!可笑的是,在班上這女孩居然還為了自己住的是千葉縣而感到自卑呢!她只要快遲到了,就會有賓士車送她上學,車子里有司機,司機還戴帽子,戴白手套。儘管如此,她還是覺得自卑。真是叫人不敢相信哩!你相信嗎?"
"怎麼會?我已經吃完啦!"我說。見她沒什麼回自己座位的意思。我便又點了咖啡。老闆娘把盤子收走,跟著遞上砂糖和奶精。
"大概吧!我也不大會算。"
暑假時,學校要求警方出動機動隊。機動隊衝過防柵,逮捕了裡頭所有的學生。在當時,其他大學也經常發生這種事,可說是司空見慣的了。但學校並沒有解散。已經投下如此龐大的資金了,總不能讓學生鬧一鬧就乖乖地解散吧?再說,將學校用防柵封鎖起來的這夥人,也並不真希望學校解散。他們只是要求變更大學的發議權(譯註:提出議案的權利)規定罷了,但對我而言,發議權要怎麼變更和我是一點關係也沒有,就算是罷課當時,我也沒有什麼感覺。
"不是親切,只是很閑而已,"我說道。"不過那天我也打了電話到你家,你家人說你到醫院去了。到底怎麼回事呀?"
她又戴上黑色的太陽眼鏡,從鏡片後面盯著我。
"我家?我家只是非常普通的薪水階級。既不九-九-藏-書算什麼有錢人,也不算太窮。送小孩子到東京上私立大學是很辛苦沒錯,不過幸好也只有我這麼一個小孩,還不成問題。家裡寄來的錢並不算多,所以我需要打工貼補。很普通的家庭嘛!有個小院子,有輛豐田可樂娜。"
"你喜歡學校嗎?"
"你也做同樣的事嗎?"
阿綠將我領到她的母校去。這所高中距四谷車站步行並不算遠。
"嗯!就是這種店嘛!附近的鄰居會來買書,我們也會代人送書,生意也一直很不錯,是足夠養活一家四口的了。既不曾舉債,也送兩個女兒上了大學。可是就只有這樣!除此之外,我們再沒有餘力做別的事。所以說,根本就不該讓我念那所高中嘛!那真是自找麻煩。一到要捐錢的時候,父母親就嘮叨個沒完,和班上同學出去玩也一樣,總是擔心待會若是到高級餐廳吃飯的話,錢會不會不夠。這種日子實在不是人過的。你家裡很有錢嗎?"
"為什縻這麼問?"
"不知道。"我說。
"喂!你知道當個有錢人最大的好處是什麼嗎?"
"喂!第二次外交部特級考試是怎麼回事呀?都是像你這樣的人去考的嗎?"
我雖有些不解,但仍然搖頭示意。"沒有人來。請坐吧!"
"我是從來也沒有煩過呀!只是不算頂有錢而已,和大多數人一樣。"
她又把太陽眼鏡摘下來,放在桌上,用一種窺探關著稀有動物的籠子似的眼神直盯著我。"『今天不大想回答。』"她重複了一次。"喂!你講話的方式蠻像亨佛萊鮑嘉的嘛!有點冷峻。"
"是啊!是像遊戲沒錯。我其實並沒有什麼權力欲、物質欲的。我是說真的。我也許是既沒用又任性,但也並不嚴重。可以說是無私無欲的人。有的只是一點好奇心。想在這個大而冷酷的世界上試一試自己的能力而已。"
"會呀!"
"你打的是什麼工呀?"
"是呀!"我說。"到處都會碰上旅伴嘛!"
阿綠托著腮,一邊盯著我,一邊笑了起來。"你真的很親切呢!"
"走到哪兒去了?"
"頭髮突然剪短了,覺得沒有安全感呀!好像一|絲|不|掛地被趕到人群當中一樣,根本沒法安心,所以才戴太陽眼鏡的。"
然而他仍舊沒有回來。有一天,我從學校回去,他的行李居然統統不見了。房門上的名牌也被拿掉了,只剩下我的。我於是到舍監那兒去問他究竟是怎麼了。
"怎麼會?我很普通呀!像我這種人到處都有。"
"你總是像這樣一個人旅行嗎?"
"有很多原因。"永澤說道。"像我喜歡被派到國外去呀!還有很多,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我想試試自己的能力。既然要試,當然就要到最大的場面去試羅!那也就是國家機關,我想試試在這麼一個既蠢又大的政府機關里,自己究竟能爬到多高,能握有多大的權力。懂嗎?"
"什麼叫做當個紳士呢?能不能告訴我它的定義呀?"
"你不回去坐不要緊嗎?"我指著她那三個朋友說道。
"在弔死之前我想先吃午飯。"我說。
"喂!渡邊!你上課做不做筆記呀?戲劇史第二部那堂課的。"
"不知道。"我說。我怎麼會知道?而後,兩人盯著那縷白煙好一會兒。
"可能的話,我盡量想做個老實人。"我說。
"是呀!而且又很便宜。上高中時,我常到這兒來吃中飯哩!對了,我的學校就在這附近。學校管得很嚴,我們可都是偷偷來的。一旦被抓到在外頭吃飯,就會被退學呢!"
"沒關係啦!我喜歡說謝嘛!不要緊嗎?沒有記在本子上不會忘掉嗎?"
"每星期在新宿的唱片行上三天的夜班,蠻輕鬆的。只要坐在那兒看店就得了。"
"我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我說。這並不是假話。我記得她留長頭髮時,看起來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漂亮女孩。但我眼前的她卻像是迎接春天到來的初生之犢一樣,從體內洋溢出一股鮮活的生命力。那對眸子彷佛是個獨立的個體似的滴溜溜地轉來轉去,時而笑,時而怒,時而悲傷,時而灰黯。已經有好一段日子不曾見過如此生動的表情了,我忘神地凝視著她的臉。
一摘下太陽眼鏡,阿綠的眼睛看起來比前些天困多了。她一會兒撫弄左手腕上的一隻細細的銀手環,一會兒又用小指指尖搔眼尾。
"寫地圖的解說。你知道的,買地圖的時候不是會附上一本小冊子嗎?上頭有街道名稱啦、人口啦、風景區什麼的,還印了很多別的,比如說這兒有徒步旅行路線啦、有這種傳說啦、開這種花啦、有這種鳥之類的。我就是負責寫這些東西,這真的很簡單,一下子就好了。只要到日比谷圖書館花上一天的時間查資料,便足夠寫一本了。你只要抓住一點訣竅,做起來就不難。"
九月一到,我懷著期待學校化為廢墟的心情到學校去,但它卻"毫髮無損"。
下了課,我到學生課去翻上課人數登記表,在"戲劇史第二部"的班上找到她的名字,叫阿綠的學生只有一個小林綠,然後我又翻了學生資料卡,從六九年度入學的當中找到了"小林綠",記下她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她住在豐島區自個家裡。
"學校里找不到第二個跟我一樣住豐島區北大冢的學生。而且父親的職業欄上還寫著『經營書店』呢!不過班上同學很照顧我,他們都說可以在我家盡情地看書,真是不錯。開什麼玩笑呀?他們全以為我家開的是像紀伊國屋那種大書店!一提到書店,他們那些人就只能想到那種https://read.99csw.com大的。其實呀!小得可憐哩!小林書店,可憐的小林書店!嘩嘩地把門一打開,眼前排的儘是雜誌。其中賣得最好的是婦女雜誌,就是附有最新做|愛技巧及圖解四十八種的那種雜誌。附近的太太們會將它買回去,坐在廚房仔細地研究,只等著老公回來試試看。夠厲害了吧?我真不知道這年頭的太太們腦子裡都想些什麼。再其次賣得不錯的就數漫畫了。像『雜誌』、『星期天』、『跳躍』等等。再來賣得成績還算不錯的就是周刊。反正幾乎都是雜誌就是了。文庫本也賣了一些,但並不算多。只有推理的啦、時代的啦、風俗等等才賣得出去。再來就是實用書了。好比說圍棋秘法啦、盆栽栽法啦、結婚典禮演說法啦,還有你非知道不可的性生活啦、戒菸妙方等等。我們店裡連文具都賣哩!就只在櫃檯旁邊擺些原子筆、鉛筆、筆記本什麼的。既不賣『戰爭與和平』,也不賣『性的人類』,或是『裸麥田』。這就是小林書店。這有什麼好羡慕的?你羡慕嗎?"
我問舍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卻什麼也不肯說。他正是那種俗物,那種什麼也不肯說,只認定能獨力統管事物是天下至樂的俗物。
"我叫阿綠。不過我和綠色可是一點也不配呢!很詭異吧?你不覺得很糟嗎?像是一生都被詛咒了似的。我姐姐叫阿桃,好笑吧?"
"由里皮底斯。"她簡潔地答道。"艾蕾克德拉。(譯註:希臘神祗)『不!連上帝也不聽不幸的人說話了。』剛剛不是才上過課?"
"不勝感激!"我說。
"我們學校的學生絕大部分都是有錢人!"一面將兩手攤在膝上,她一面說道。"問題在這裏。"
她咧嘴笑了一笑,又用手去撩她的短髮。
"什麼樣的訣竅?"
九月的第二個禮拜,我終於理出了一個結論我覺得大學教育毫無意義可言。我決定把它當作一個忍耐寂寥的訓練時期,因為即使我現在放棄學業,到社會上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我每天到學校去上課,作筆記,空下來的時間就在圖書館里讀書或是查資料,如此而已。
"是呀!我從教室望出去時也這麼想呢!覺得很是壯觀。我們學校的初中和高中合計,大約將近有一千個女生。去掉還沒有來經的女生的話,還有九百人左右,就算當中只有五分之一的人來經,那也有一百八十個人了。也就是說,一天當中有一百八十人份的衛生棉被丟進垃圾筒里。"
"看起來很好吃嘛!"
"突擊隊"不在的時候,由我負責清掃房間。這一年半以來,清掃房間已經成為我的習慣,只要"突擊隊"不在,我便只得負責維持整潔。我每天掃地,每三天擦一次窗子,每個禮拜曬一次棉被。然後就等著"突擊隊"回來誇我:"渡……邊,怎麼搞的?怎麼這麼乾淨呀?"。
"你一定會笑的。"他說。
"是呀!可是暑假就燙了。燙起很糟,看起來很可怕。當時還真想死呢!真的很糟。就像頭上纏滿了溺死了的海藻體一樣。後來想了一想,與其去死,乾脆就剪短算了。很涼快唷!現在這個樣子。"她說道。跟著便動手去撫弄長約四、五公分的頭髮。又衝著我直笑。
"聽起來好像是遊戲。"
"通心粉。"
"你說得好像狄更斯的小說一樣。"我笑道。
"他退宿了。"舍監說。"你就暫時一個人住吧!"
我盯著她的臉。她摘下太陽眼鏡。我這才想起來。原來是我在"戲劇史第二部"班上曾見過的一年級女生。只是髮型全變了個樣,一下子認不出來。
"哦!"阿綠說。"我一直以為你沒有錢的煩惱呢!看起來不像。"
"『談不上特別喜歡。什麼顏色都好。』"她又重複了一次。"我好喜歡你講話的方式。好像在替牆壁塗上很漂亮的漆一樣。從前有沒有人這麼說過你?"
"嗯……"阿綠微微傾著頭。"只要想找就找得到。真找不到的話就酌情創作一下嘛!"
"是呀!我也覺得。剪短了,不是也挺不錯的嗎?可是呀!男人卻都不這麼想。他們都說像小學生啦、像收容所的。哎!男人為什麼都喜歡留長發的女孩子呀?簡直是法西斯嘛!真無聊!為什麼他們總是覺得長發的女孩看起來有氣質、又溫柔、像個女人啊?我呀!就認識了兩百五十個長頭髮又沒水準的。真的唷!"
"沒有人不做的。"我解釋道。"就跟女孩有月經一樣,是男人都要手|淫的。大家都做,沒有人不做。"
"對不起,請問阿綠在嗎?"我問道。
她對著那邊舉起手來表示知道了。
"你為什麼戴那麼黑的眼鏡?"我問道。
"你喜歡孤獨嗎?"她托著腮說道。"喜歡一個人旅行,一個人吃飯,上課的時候一個人坐得遠遠的?"
"是呀!正是那種紳士。"他說。
"這麼閑呀?"
"通心粉也不錯。"我說。"對了,我是不是曾在哪兒見過你呀?我倒是怎麼也想不起來呢!"
"以後你就會忘了。"我說。
"做啊!"我說。
永澤正要起身去吃飯,我也就跟著到餐廳去了。
"要不要到我家來玩?到小林書店來,店是不開,但我得留到傍晚,怕會有什麼重要的電話進來。喂!你要不要和我一塊兒吃午飯呀?我燒給你吃。"
"好吃呀!這是香菇肉卷和豌豆沙拉。"
"沒關係啦!我反正閑得很。"
老闆娘端read.99csw•com來咖啡,放在我面前。不加糖、不加奶精,我輕輕地啜了一口。
"有沒有什麼羅曼史呀?在旅途上和女孩邂逅什麼的。"
"聽你這麼一說,那煙看起來倒是挺壯觀的。"我說。
"因為我太厭惡這個學校啦!所以我從來不請假。我才不認輸哩!當時覺得自己只要一認輸就完了,怕自己只要一認輸,便會就此一路輸下去。就算髮燒三十九度,我也爬著去學校!老師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還硬著頭皮跟他說不要緊哩!後來我拿到了全勤獎狀和一本法文辭典,也因此,上大學時我便選了德文系。因為我不想欠這所學校人情呀!我說的可是真的唷!"
我說我不知道。
"一個人?"
"喂!渡邊!"飯後,永澤對我說道。"我總覺得再過十年或二十年以後,我們還會在某個地方碰上的。而且會以某種形式互相牽連。"
我說沒有。
沈默了一會,他繼續把飯吃完。
"你討厭學校的什麼地方呀?"
"可是這種資料好找嗎?"
"可是,也有很多人的人生並不是這樣子的。"我說。
"是嗎?"他也笑了。"不過我的預感通常很准唷!"
"那你為什麼還要進外交都?"
我問他外交部的考試考得如何。第二次外交部特級考試在八月中舉行。
"嚇人吧!一百八十人份唷!將這些東西收進焚化爐去燒,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當高個子在分發傳單時,矮個子就立在講台上發表演說。傳單上用一種能將所有事物單純化的簡潔字體寫著:"粉碎虛假的校長選舉""集結全力支持第二次全校罷課""痛斥日帝=工學協同路線",立論是相當冠冕堂皇,內容也沒有什麼問題,但就是裡頭的文章一點說服力也沒有。既沒有令人折服的地方,也沒有煽動性。矮個子的演說也好不到哪兒去,根本是老調重彈。旋律不變,變的只是歌詞罷了。我覺得這夥人真正的敵人其實並不是國家權力,而是缺乏想像力。
"喂!永澤!你所謂的人生的行動規範,指的到底是什麼呀?"我問道。
"喂!你該不會撒謊吧?"
"紳士就是做自己該做的,而不是做自己想做的。"
"是啊!"
"喂!今天上課點名的時候,你怎麼沒回答呀?你不是叫渡邊嗎?渡邊徹!"
"暑假前你的頭髮還在這兒嘛!"我用手指了指肩膀以下十公分的地方。
"而且婦女雜誌的附錄裡頭又沒交代,是不?"
"那兒話?大都是些獃子。不是獃子就是變態的。想做官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垃圾。我可沒騙你唷!他們連字都不太認得呢!"
"也就是說,你只要添加一些別人沒寫過的東西就可以了。這麼一來,地圖公司的人便會覺得你會寫文章。他們會對你非常佩服,把工作全交給你!你不必做得太好,一點點就行了,比如說,為了建水壩,這兒曾淹沒了一個村鎮,但候鳥仍記得這個村鎮,只要季節一到,人們便看得到一群鳥在湖上徘徊不去的情景。你這麼加油添醋的話,他們都會很喜歡的,你看嘛!這不是又有氣氛又有雅趣嗎?一般打工的人不會這麼做的。我寫那些稿子還賺了不少錢咧!"
"我不大懂這些,因為念的一直是女校。"
"對了。我要帶你去一家餐廳,雖然有點遠,可能要花一點時間,要不要緊?"
"那你十二點的時候到這兒來好嗎?我還你筆記,順便請你吃飯。該不會和別人一塊兒吃飯就消化不良吧?"
"打到我家去?"她微微地蹙著眉說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家的電話號碼?"
我搖搖頭。
"忘得愈快愈好!自從上了大學,我才真正鬆了一口氣呢!因為每個人都很普通。"
"謝謝!渡邊,你後天會不會來學校?"
"我還不曾見過像你這麼怪的人哩!"我說。
光寫這些,就寫了四張信紙。我將它疊得漂漂亮亮的,然後裝進準備好的信封里,再寫上直子老家的地址。
"這麼說你也沒有理想羅?"
"我們走吧!"阿綠說道。
"好哇!反正下午兩點才上課嘛!"
"怎麼會?"我說。"不過這沒什麼好謝的。只是借個筆記而已。"
他的桌子和收音機上已悄悄地積了一層灰塵。而架子上,塑膠杯、牙刷、茶罐、殺蟲劑等等則仍安然地並排著。
"你喜歡綠色嗎?"
那邊又叫著:"喂!阿綠!不快點來吃會冷掉唷!"
這時候,我發現有個女孩常有意無意地盯著我看。這女孩剪得一頭極短的短髮,戴著一副墨色的太陽眼鏡,穿著一套白色的迷你棉質洋裝。我因為不記得自己曾見過她,便自顧自地吃著,但隨即她卻站起身走向我。然後便一手支在桌子上,喊我的名字。
她點了點頭,隨即轉去撫弄手環。"是呀!我怎麼沒想到?也可以到那兒查你家的電話號碼嘛!唉!下次再告訴你醫院的事好了,今天我不想說。對不起啦!"
"你說的種種情景真是歷歷如在眼前。"
"就是你可以說我沒錢三個字。比如說我邀同學一起去幹嘛的,她可以說:"不行!我現在沒錢。"換作是我的話,我可不能這麼說了。因為如果我說:『我現在沒錢。』那就是真的沒錢,很慘吧?這道理就好比一個美人說:『我今天很難看,不想出門。』一樣,如果你是個醜八怪,說這話一定會被嘲笑的。我當時過的就是這種日子。到去年為止,整整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