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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桐壺

第一回 桐壺

這更衣的父親官居大納言之位,早已去世。母夫人也是名門貴族出身,看見人家女兒雙親俱全,尊榮富厚,就巴望自己女兒不落人後,每逢參与慶弔等儀式,總是盡心竭力,百般調度,在人前裝體面。只可惜缺乏有力的保護者,萬一發生意外,勢必孤立無援,心中不免凄涼。
太君未及讀完,已經泣不成聲了。後來答道:「妾身老而不死,命該受苦。如今面對松樹,尚且羞愧;何況九重宮闕,豈敢仰望?屢蒙聖恩宣慰,不勝銘感。但妾自身,不便冒昧入宮。惟竊有所感:小皇子年齒尚幼,不知緣何如此穎悟,近日時刻想念父皇,急欲入宮。此實人間至情,深可嘉憫。——此事亦望代為啟奏。妾身薄命,此間乃不吉之地,不宜屈留小皇子久居也……」
此時小皇子已睡。命婦稟道:「本當拜見小皇子,將詳情復奏。但萬歲爺專候迴音,不便遲歸。」急欲告辭。太君道:「近來悼念亡女,心情鬱結,苦不堪言。頗思對知己之人罄談衷曲,俾得略展愁懷。公餘之暇,務請常常惠臨,不勝盼感。回思年來每次相見,都只為歡慶之事。此次為傳遞此可悲之書柬而相見,實非所望。都緣妾身命薄,故遭此苦厄也。亡女初誕生時,愚夫婦即寄與厚望,但願此女為門戶增光。亡夫大納言彌留之際,猶反覆叮囑道:『此女入宮之願望,務必實現,切勿因我死而喪失銳氣。』我也想到:家無有力之後援人,入宮后勢必遭受種種不幸。只因不忍違反遺囑,故爾令其入宮。豈料入侍之後,荷蒙主上過分寵幸,百般憐惜,無微不至。亡女也不敢不忍受他人種種不近人情之侮辱,而周旋于群妃之間。不料朋輩妒恨之心,日積月累,痛心之事,難於盡述。憂能傷人,終於慘遭夭死。昔日之深恩重愛,反成了怨恨之由。——唉,這原不過是我這傷心寡母的胡言亂道而已。」太君話未說完,一陣心酸,泣不成聲。此時已到深夜了。
吟畢,還是無意登車。太君答詩,命侍女傳告:
哭盡長宵淚未乾。
這時候朝鮮派使臣來朝覲了,其中有一個高明的相士。皇上聞此消息,想召見這相士,教他替小皇子看相。但宇多天皇定下禁例:外國人不得入宮。他只得悄悄地派小皇子到招待外賓的鴻臚館去訪問這相士。一個官居右大弁的朝臣是小皇子的保護人,皇上教小皇子扮作這右大弁的兒子,一同前往。相士看了小皇子的相貌,大為吃驚,幾度側首仔細端相,不勝詫異。後來說道:「照這位公子的相貌看來,應該當一國之王,登至尊之位。然而若果如此,深恐國家發生變亂,己身遭逢憂患。若是當朝廷柱石,輔佐天下政治呢,則又與相貌不合。」這右大弁原是個富有才藝的博士,和這相士高談闊論,頗感興味。兩人吟詩作文,互相贈答。相士即日就要告辭返國。他此次得見如此相貌不凡之人物,深感欣幸;如今即將離別,反覺不勝悲傷。他作了許多詠他此種心情的優美的詩文,贈與小皇子。小皇子也吟成非常可愛之詩篇,作為報答。相士讀了小皇子的詩,大加讚賞,奉贈種種珍貴禮品。朝廷也重重賞賜這相士。此事雖然秘而不宣,但世人早已傳聞。太子的外祖父右大臣等聞知此事,深恐皇上有改立太子之心,頓生疑忌。
添得宮人淚萬行。
小皇子的外祖母自從女兒死後,一直悲傷,無以自|慰。她向佛祈願,希望早日往生女兒所在的國土。不久果蒙佛力加被,接引她歸西天去了。皇上為此又感到無限悲傷。此時小皇子年方六歲,已經懂得人情,悼惜外祖母之死,哭泣盡哀。外祖母多年來和這外孫很親密,捨不得和他訣別,彌留之際,反覆提及,不勝悲戚。此後小皇子便常住在宮中了。
詩中暗示結縭之意,左大臣不勝驚喜,立即奉和:
這一年夏天,小皇子的母親桐壺更衣覺得身體不好,想乞假回娘家休養,可是皇上總不准許。這位更衣近幾年來常常生病,皇上已經見慣,他說:「不妨暫且住在這裏養養,看情形再說吧。」但在這期間,更衣的病日重一日,只過得五六天,身體已經衰弱得厲害了。更衣的母親太君啼啼哭哭向皇上乞假,這才准許她出宮。即使在這等時候,也得提防發生意外、吃驚受辱。因此決計讓小皇子留在宮中,更衣獨自悄悄退出。形勢所迫,皇上也不便一味挽留,只因身份關係,不能親送出宮,心中便有難言之痛。更衣本來是個花容月貌的美人兒,但這時候已經芳容消減,心中百感交集,卻無力申述,看看只剩得奄奄一息了。皇上睹此情狀,茫然失措,一面啼哭,一面歷敘前情,重申盟誓。可是更衣已經不能答話,兩眼失神,四肢癱瘓,只是昏昏沉沉地躺著。皇上狼狽之極,束手無策,只得匆匆出室,命左右準備輦車,但終覺捨不得她,再走進更衣室中來,又不准許她出宮了。他對更衣說:「我和你立下盟誓:大限到時,也得雙雙同行。想來你不會舍我而去吧!」那女的也深感隆情,斷斷續續地吟道:
是晚源氏公子即赴左大臣邸宅招親。結婚儀式之隆重,又是世間無比的。左大臣看看這女婿,的確嬌小玲瓏,俊秀可愛。葵姬比新郎年紀略長,似覺稍不相稱,心中難以為情。九-九-藏-書
在宮中,將以前桐壺更衣所住的淑景舍(即桐壺院)作為源氏公子的住室。以前侍候桐壺更衣的侍女,都不遣散,就叫她們侍候源氏公子。此外,桐壺更衣娘家的邸宅,也由修理職、內匠寮奉旨大加改造。這裏本來有林木假山,風景十分優勝;現在再將池塘擴充,大興土木,裝點得非常美觀。這便是源氏公子的二條院私邸。源氏公子想道:「這個地方,讓我和我所戀慕的人同住才好。」心中不免鬱悒。
桐壺更衣出宮之後,皇上滿懷悲慟,不能就睡,但覺長夜如年,憂心如搗。派往問病的使者遲遲不返,皇上不斷地唉聲嘆氣。使者到達外家,只聽見裏面號啕大哭,家人哭訴道:「夜半過後就去世了!」使者垂頭喪氣而歸,據實奏聞。皇上一聞此言,心如刀割,神智恍惚,只是籠閉一室,枯坐凝思。
韌負命婦到達外家,車子一進門內,但見景象異常蕭條。這宅子原是寡婦居處,以前為了撫育這珍愛的女兒,曾經略加裝修,維持一定的體面。可是現在這寡婦天天為亡女悲傷飲泣,無心治理,因此庭草荒蕪,花木凋零。加之此時寒風蕭瑟,更顯得冷落凄涼。只有一輪秋月,繁茂的雜草也遮它不住,還是明朗地照著。
弘徽殿女御入宮最早,皇上重視她,決非尋常妃子可比。況且她已經生男育女。因此獨有這妃子的疑忌,使皇上感到煩悶,於心不安。
母后想道:「哎呀,這真可怕了!弘徽殿女御心腸太狠,桐壺更衣分明是被她折磨死的。前車可鑒,真正教人寒心!」她左思右想,猶豫不決。此事終於不曾順利進行。不料這期間母後患病身死,四公主成了孤苦伶仃之身。皇上誠懇地遣人存問,對她家人說:「教她入宮,我把她當作子女看待吧。」四公主的侍女們、保護人和其兄兵部卿親王都想道:「與其在此孤苦度日,不如讓她入宮,心情也可以寬慰一些。」便送四公主入宮。她住在藤壺院,故稱為藤壺女御。
皇上常謂藤壺女御名重天下,把她看做蓋世無雙的美人。但源氏公子的相貌,比她更加光彩煥發,艷麗動人,因此世人稱他為「光華公子」(光君)。藤壺女御和源氏公子並受皇上寵愛,因此世人稱她為「昭陽妃子」。
嘉蔭凋殘風力猛,
悲傷也要有個限度,終於只得按照喪禮,舉行火葬。太君戀戀不捨,哭泣哀號:「讓我跟女兒一同化作灰塵吧!」她擠上前去,乘了送葬的眾侍女的車子,一同來到愛宕的火葬場,那裡正在舉行莊嚴的儀式呢。太君到達其地,心情何等悲傷!她說得還算通情達理:「眼看著遺骸,總當她還是活著的,不肯相信她死了;直到看見她變成了灰燼,方才確信她不是這世間的人了。」然而哭得幾乎從車子上掉下來。眾侍女忙來扶持,百般勸解,她們說:「早就擔心會弄到這地步的。」
源氏公子常被皇上宣召,不離左右,因此無暇去妻子家裡。他心中一味認為藤壺女御的美貌蓋世無雙。他想:「我能和這樣的一個人結婚才好。這真是世間少有的美人啊!」葵姬原也是左大臣的掌上明珠,而且嬌艷可愛,但與源氏公子性情總不投合。少年人是專心一志的,源氏公子這秘密的戀愛真是苦不堪言。加冠成人之後,不能再像兒童時代那樣穿簾入幕,只能在作樂之時,隔簾吹笛,和著簾內的琴聲,藉以傳達戀慕之情。有時隱約聽到簾內藤壺妃子的嬌聲,聊覺慰情。因此源氏公子一味喜歡住在宮中。大約在宮中住了五六日,到左大臣邸宅住兩三日,斷斷續續,不即不離。左大臣呢,顧念他年紀還小,未免任性,並不見罪,還是真心地憐愛他。源氏公子身邊和葵姬身邊的侍女,都選用世間少有的美人;又常常舉行公子所心愛的遊藝,千方百計地逗引他的歡心。
此怨恨之詞,亦請代為奏聞。」此次犒賞命婦,不宜用富有風趣之禮物。太君便將已故更衣的遺物衣衫一套、梳具數事,贈與命婦,藉留紀念。這些東西彷彿是專為此用而遺留著的。
冷露凄風夜,深宮淚滿襟。
留戀殘生嘆命窮。
這位左大臣乃皇上所信任之人,且夫人是皇上的同胞妹妹,故在任何方面,都已高貴無比。今又招源氏公子為婿,聲勢更加顯赫了。右大臣是皇太子的外祖父,將來可能獨攬朝綱。可是現在相形見絀,勢難匹敵了。左大臣姬妾眾多,子女成群。正夫人所生的還有一位公子,現任藏人少將之職,長得非常秀美,是個少年英俊。右大臣本來與左大臣不睦,然而看中這位藏人少將,竟把自己所鍾愛的第四位女公子嫁給了他。右大臣的重視藏人少將,不亞於左大臣的重視源氏公子。這真是世間無獨有偶的兩對翁婿!
命婦便將太君所賜禮物呈請御覽。皇上看了,想道:「這倘若是臨邛道士探得了亡人居處而帶回來的證物鈿合金釵……」但作此空想,也是枉然。便吟詩道:
哭聲多似蟲鳴處,
源氏公子加冠之後,赴休息室,換了成人裝束,再上殿來,向皇上拜舞。觀者睹此情景,無不讚歎流淚。皇上看了,感動更深,難於禁受。昔日的悲哀,近來有時得以忘懷,而今重又湧上心頭。此次加冠,他很擔心,生怕源氏公子天真九*九*藏*書爛漫之風姿由於改裝而減色。豈知改裝之後,越發俊美可愛了。
話說從前某一朝天皇時代,後宮妃嬪甚多,其中有一更衣,出身並不十分高貴,卻蒙皇上特別寵愛。有幾個出身高貴的妃子,一進宮就自命不凡,以為恩寵一定在我;如今看見這更衣走了紅運,便誹謗她,妒忌她。和她同等地位的、或者出身比她低微的更衣,自知無法競爭,更是怨恨滿腹。這更衣朝朝夜夜侍候皇上,別的妃子看了妒火中燒。大約是眾怨積集所致吧,這更衣生起病來,心情鬱結,常回娘家休養。皇上越發捨不得她,越發憐愛她,竟不顧眾口非難,一味徇情,此等專寵,必將成為後世話柄。連朝中高官貴族,也都不以為然,大家側目而視,相與議論道:「這等專寵,真正教人吃驚!唐朝就為了有此等事,弄得天下大亂。」這消息漸漸傳遍全國,民間怨聲載道,認為此乃十分可憂之事,將來難免闖出楊貴妃那樣的滔天大禍來呢。更衣處此境遇,痛苦不堪,全賴主上深恩加被,戰戰兢兢地在宮中度日。
面臨大限悲長別,
童發今承親手束,
禮畢,眾人退出,赴侍所,大開瓊筵。源氏公子在諸親王末座就席。左大臣在席上隱約提及葵姬之事。公子年事尚幼,靦腆含羞,默默不答。不久內侍宣旨,召左大臣參見。左大臣入內見駕。御前諸命婦便將加冠犒賞品賜與左大臣:照例是白色大褂一件、衣衫一套。又賜酒一杯。其時皇上吟道:
源氏公子時刻不離皇上左右,因此日常侍奉皇上的妃嬪們對他都不規避。妃嬪們個個自認為美貌不讓他人,實際上也的確嫵媚窈窕,各得其妙。然而她們都年事較長,態度老成;只有這位藤壺女御年齡最幼,相貌又最美,見了源氏公子往往含羞躲避。但公子朝夕出入宮闈,自然常常窺見姿色。母親桐壺更衣去世時,公子年方三歲,當然連面影也記不得了。然而聽那典侍說,這位藤壺女御相貌酷似母親,這幼年公子便深深戀慕,因此常常親近這位繼母。皇上對此二人無限寵愛,常常對藤壺女御說:「你不要疏遠這孩子。你和他母親異常肖似。他親近你,你不要認為無禮,多多地憐愛他吧。他母親的聲音笑貌,和你非常相像,他自然也和你非常相像。你們兩人作為母子,並無不相稱之處。」源氏公子聽了這話,童心深感喜悅,每逢春花秋月、良辰美景,常常親近藤壺女御,對她表示戀慕之情。弘徽殿女御和藤壺女御也合不來,因此又勾起她對源氏公子的舊恨,對他看不順眼了。
大皇子是右大臣之女弘徽殿女御所生,有高貴的外戚作後盾,毫無疑義,當然是人人愛戴的東宮太子。然而講到相貌,總比不上這小皇子的清秀俊美。因此皇上對於大皇子,只是一般的珍愛,而把這小皇子看做自己私人的秘寶,加以無限寵愛。
此外還寫著種種詳情。函末並附詩一首:
小皇子三歲那一年,舉行穿裙儀式,排場不亞於大皇子當年。內藏寮和納殿的物資盡行提取出來,儀式非常隆重。這也引起了世人種種非難。及至見到這小皇子容貌漂亮,儀態優美,竟是個蓋世無雙的玉人兒,誰也不忍妒忌他。見多識廣的人見了他都吃驚,對他瞠目注視,嘆道:「這神仙似的人也會降臨到塵世間來!」
探得香魂住處來。
皇上召見藤壺女御,覺得此人容貌風采,異常肖似已故桐壺更衣。而且身份高貴,為世人所敬仰,別的妃嬪對她無可貶斥。因此藤壺女御入宮之後,一切如意稱心。已故桐壺更衣出身低微,受人輕視,而恩寵偏偏異常深重。現在皇上對她的戀慕雖然並不消減,但愛情自然移注在藤壺女御身上,覺得心情十分歡慰。這也是人世常態,深可感慨也。
小皇子七歲上開始讀書,聰明穎悟,絕世無雙。皇上看見他過分靈敏,反而覺得擔心。他說:「現在誰也不會怨恨他了吧。他沒有母親,僅為這一點,大家也應該疼愛他。」皇上駕臨弘徽殿的時候,常常帶他同去,並且讓他走進簾內。這小皇子長得異常可愛,即使赳赳武夫或仇人,一看見他的姿態,也不得不面露笑容。因此弘徽殿女御也不欲摒棄他了。這弘徽殿女御除了大皇子以外,又生有兩位皇女,但相貌都比不上小皇子的秀美。別的女御和更衣見了小皇子,也都不避嫌疑。所有的人都想:這小小年紀就有那麼風韻嫻雅、嫵媚含羞的姿態,真是個非常可親而又必須謹慎對待的遊戲伴侶。規定學習的種種學問,自不必說,就是琴和笛,也都精通,清音響徹雲霄。這小皇子的多才多藝,如果一一列舉起來,簡直如同說謊,教人不能相信。
願君化作鴻都客,
皇上心地十分賢明。他相信日本相術,看到這小皇子的相貌,早就胸有成竹,所以一直不曾封他為親王。現在他見這朝鮮相士之言和他自己見解相吻合,覺得此人實甚高明,便下決心:「我一定不讓他做個沒有外戚作後援的無品親王,免得他坎坷終身。我在位幾年,也是說不定的。我還不如讓他做個臣下,教他輔佐朝廷。為他將來打算,這也是得策的。」從此就教他研究有關此道的種種學問。小皇子研究學問之後,才華更加煥發了。教這人屈居臣下之位,實甚可惜。然而如果封他為親王,必然招致世人疑忌,反而不利。再教精通命理的人推算一下,見解相同。於是皇上就將這小皇子降為臣籍,賜姓源氏。read.99csw.com
命婦回宮,見皇上猶未就寢,覺得十分可憐。此時清涼殿庭院中秋花秋草,正值繁茂。皇上裝作觀賞模樣,帶著四五個性情溫雅的女官,靜悄悄地閑談消遣。近來皇上晨夕披覽的,是《長恨歌》畫冊。這是從前宇多天皇命畫家繪製的,其中有著名詩人伊勢和貫之所作的和歌及漢詩。日常談話,也都是此類話題。此時看見命婦回宮,便細問桐壺更衣娘家情狀。命婦即將所見悲慘景象悄悄奏聞。皇上展讀太君復書,但見其中寫道:「辱承錦注,誠惶誠恐,幾無置身之地。拜讀溫諭,悲感交集,心迷目眩矣。
宮中派欽差來了。宣讀聖旨:追贈三位。這宣讀又引起了新的悲哀。皇上回想這更衣在世時終於不曾升為女御,覺得異常抱歉。他現在要讓她晉陞一級,所以追封。這追封又引起許多人的怨恨與妒忌。然而知情達理的人,都認為這桐壺更衣容貌風采,優雅可愛,態度性情,和藹可親,的確無可指責。只因過去皇上對她寵愛太甚,以致受人妒恨。如今她已不幸身死,皇上身邊的女官們回想她人品之優越、心地之慈祥,大家不勝悼惜。「生前誠可恨,死後皆可愛。」此古歌想必是為此種情境而發的了。
遙憐荒渚上,小草太孤零。
過了若干時日,小皇子回宮了。這孩子長得越發秀美,竟不像是塵世間的人,因此父皇十分鐘愛。次年春天,該是立太子的時候了。皇上心中頗思立這小皇子為太子。然而這小皇子沒有高貴的外戚作後援;而廢長立幼,又是世人所不能讚許之事,深恐反而不利於小皇子。因此終於打消了這念頭,不露聲色,竟立了大皇子為太子。於是世人都說:「如此鍾愛的小皇子,終於不立為太子,世事畢竟是有分寸的啊!」大皇子的母親弘徽殿女御也放了心。
縱然伴著秋蟲泣,
歲月如流,但皇上思念已故桐壺更衣,無時或已。有時為消愁解悶,也召見一些聞名的美人。然而都不中意,覺得像桐壺更衣那樣的人,世間真不易再得。他就從此疏遠女人,一概無心顧問了。一天,有一個侍候皇上的典侍,說起先帝的第四皇女,容貌姣好,聲望高貴;母后鍾愛之深,世無其例。這典侍曾經侍候先帝,對母后也很親近,時常出入宮邸,眼見這四公主長大成人;現在也常隱約窺見容姿。這典侍奏道:「妾身入宮侍奉,已歷三代,終未見與桐壺娘娘相似之人。惟有此四公主成長以來,酷肖桐壺娘娘,真乃傾國傾城之貌也。」皇上聞言,想道:「莫非真有其人?」未免留情,便卑辭厚禮,勸請四公主入宮。
源氏公子作童子裝束,嬌艷可愛,改裝是可惜的。但到了十二歲上,照例須舉行冠禮,改作成人裝束。為了舉辦這儀式,皇上日夜操心,躬親指揮。在例行制度之外,又添加種種排場,規模十分盛大。當年皇太子的冠禮,在紫宸殿舉行,非常隆重;此次源氏公子的冠禮,務求不亞於那一次。各處的饗宴,向來由內藏寮及穀倉院當作公事辦理。但皇上深恐他們辦得不周到,因此頒布特旨,責令辦得盡善盡美。在皇上所常居的清涼殿的東廂里,朝東設置皇上的玉座;玉座前面設置冠者源氏及加冠大臣的坐位。
敢是宿世因緣吧,這更衣生下了一個容華如玉、蓋世無雙的皇子。皇上急欲看看這嬰兒,趕快教人抱進宮來。一看,果然是一個異常清秀可愛的小皇子。
他想念桐壺更衣娘家情狀,挑盡殘燈,終夜枯坐凝思,懶去睡眠。聽見巡夜的右近衛官唱名,知道此刻已經是丑時了。因恐枯坐過久,惹人注目,便起身進內就寢,卻難於入寐。翌日晨起,回想從前「珠簾錦帳不覺曉」之情景,不勝悲戚,就懶得處理朝政了。皇上飲食不進:早膳勉強舉箸,應名而已;正式御餐,久已廢止了。凡侍候御膳的人,看到這光景,無不憂愁嘆息。所有近身侍臣,不論男女,都很焦急,嘆道:「這真是毫無辦法了!」他們私下議論:「皇上和這桐壺更衣,定有前世宿緣。更衣在世之時,萬人譏誚怨恨,皇上一概置之不顧。凡有關這更衣之事,一味徇情不講道理。如今更衣已死,又是日日愁嘆,不理朝政。這真是太荒唐了!」他們又引證出唐玄宗等外國朝廷的例子來,低聲議論,悄悄地嘆息。九九藏書
小皇子已遭母喪,皇上頗思留他在身邊。可是喪服中的皇子留侍御前,古無前例,只得准許他出居外家。小皇子年幼無知,看見眾宮女啼啼哭哭、父皇流淚不絕,童心中只覺得奇怪。尋常父母子女別離,已是悲哀之事,何況死別又加生離呢!
朱絲已綰同心結,
慾望宮牆月,啼多淚眼昏。
小皇子的母親是更衣,按照身份,本來不須像普通低級女官這樣侍候皇上日常生活。她的地位並不尋常,品格也很高貴。然而皇上對她過分寵愛,不講情理,只管要她住在身邊,幾乎片刻不離。結果每逢開宴作樂,以及其他盛會佳節,總是首先宣召這更衣。有時皇上起身很遲,這一天就把這更衣留在身邊,不放她回自己宮室去。如此日夜侍候,照更衣身份而言,似乎反而太輕率了。自小皇子誕生之後,皇上對此更衣尤其重視,使得大皇子的母親弘徽殿女御心懷疑忌。她想:這小皇子可能立為太子呢。
但願深紅永不消。
「邇來但望日月推遷,悲傷漸減,豈知歷時越久,悲傷越增。此真無可奈何之事!幼兒近來如何?時在念中。不得與太君共同撫養,實為憾事。今請視此子為亡人之遺念,偕同入宮。」
命婦在正殿南面下車。太君接見,一時悲從中來,哽咽不能言語,好容易啟口:「妾身苟延殘喘,真乃薄命之人。猥蒙聖眷,有勞冒霜犯露,駕臨蓬門,教人不勝愧感!」說罷,淚下如雨。命婦答道:「前日典侍來此,回宮復奏,言此間光景,傷心慘目,教人肝腸斷絕。我乃冥頑無知之人,今日睹此情狀,亦覺不勝悲戚!」她躊躇片刻,傳達聖旨:「萬歲爺說:『當時我只道是做夢,一直神魂顛倒。後來逐漸安靜下來,然而無法教夢清醒,真乃痛苦不堪。何以解憂,無人可問。擬請太君悄悄來此一行,不知可否?我又挂念小皇子,教他在悲嘆哭泣之中度日,亦甚可憐。務請早日帶他一同來此。』萬歲爺說這番話時,斷斷續續,飲淚吞聲;又深恐旁人笑他怯弱,不敢高聲。這神情教人看了實在難當。因此我不待他說完,便退出來了。」說罷,即將皇上手書呈上。太君說:「流淚過多,兩眼昏花,今蒙寵賜宸函,眼前頓增光輝。」便展書拜讀:
合歡雙帶綰成無?
加冠由左大臣執行。這左大臣的夫人是皇女,所生女兒只有一人,稱為葵姬。皇太子愛慕此葵姬,意欲聘娶,左大臣遷延未許,只因早已有心將此女嫁與源氏公子。他曾將此意奏聞。皇上想道:「這孩子加冠之後,本來缺少外戚後援人。他既有此心,我就此玉成其事,教她侍寢吧。」曾催促左大臣早作準備。左大臣正好也盼望早成。
更衣身受皇上深恩重愛,然而貶斥她、誹謗她的人亦復不少。她身體羸弱,又沒有外戚後援,因此皇上越是寵愛,她心中越是憂懼。她住的宮院叫桐壺。由此赴皇上常住的清涼殿,必須經過許多妃嬪的宮室。她不斷地來來往往,別的妃嬪看在眼裡怪不舒服,也是理所當然。有時這桐壺更衣來往得過分頻繁了,她們就惡意地作弄她,在板橋上或過廊里放些齷齪東西,讓迎送桐壺更衣的宮女們的衣裾弄得骯髒不堪。有時她們又彼此約通,把桐壺更衣所必須經過的走廊兩頭鎖閉,給她麻煩,使她困窘。諸如此類,層出不窮,使得桐壺更衣痛苦萬狀。皇上看到此種情況,更加憐惜她,就教清涼殿後面後涼殿里的一個更衣遷到別處去,騰出房間來給桐壺更衣作值宿時的休息室。那個遷出外面去的更衣,更是懷恨無窮。
此詩有失言之處,想是悲哀之極,方寸繚亂所致,皇上並不見罪。皇上不欲令人看到傷心之色,努力隱忍,然而終於隱忍不了。他歷歷回想初見更衣時的千種風流、萬般恩愛。那時節一刻也捨不得分離。如今形單影隻,孤苦伶仃,自己也覺得怪可憐的。他說:「太君不欲違背故大納言遺囑,故爾遣女入宮。我為答謝這番美意,理應加以優遇,卻終未實行。如今人琴具杳,言之無益矣!」他覺得異常抱歉。接著又說:「雖然如此,更衣已經生下小皇子,等他長大成人,老太君定有享福之日。但願她健康長壽九_九_藏_書。」
後來命婦又含淚稟告道:「夜已很深了。今夜之內必須回宮復奏。」便急忙準備動身。其時涼月西沉,夜天如水;寒風掠面,頓感凄涼;草蟲亂鳴,催人墮淚。命婦對此情景,留戀不忍遽去,遂吟詩道:
世人傳說:「光華公子」這個名字,是那個朝鮮相士為欲讚揚源氏公子的美貌而取的。
命婦答道:「並非胡言亂道,萬歲爺也如此想。他說:『我確是真心愛她,但也何必如此過分,以致驚人耳目?這就註定恩愛不能久長了。現在回想,我和她的盟誓,原來是一段惡因緣!我自信一向未曾做過招人怨恨之事。只為了此人,無端地招來了許多怨恨。結果又被拋撇得形單影隻,只落得自|慰乏術,人怨交加,變成了愚夫笨伯。這也是前世冤孽吧!』他反覆申述,淚眼始終不幹。」她這番話絮絮叨叨,難於盡述。
皇上看了《長恨歌》畫冊,覺得畫中楊貴妃的容貌,雖然出於名畫家之手,但筆力有限,到底缺乏生趣。詩中說貴妃的面龐和眉毛似「太液芙蓉未央柳」,固然比得確當,唐朝的裝束也固然端麗優雅,但是,一回想桐壺更衣的嫵媚溫柔之姿,便覺得任何花鳥的顏色與聲音都比不上了。以前晨夕相處,慣說「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之句,共交盟誓。如今都變成了空花泡影。天命如此,抱恨無窮!此時皇上聽到風嘯蟲鳴,覺得無不催人哀思。而弘徽殿女御久不參謁帝居,偏偏在這深夜時分玩賞月色,奏起絲竹管弦來。皇上聽了,大為不快,覺得刺耳難聞。目睹皇上近日悲戚之狀的殿上人和女官們,聽到這奏樂之聲,也都從旁代抱不平。這弘徽殿女御原是個非常頑強冷酷之人,全不把皇上之事放在心上,所以故作此舉。月色西沉了。皇上即景口占:
遙憐荒邸里,哪得見光明!
他就步下長階,走到庭中,拜舞答謝。皇上又命賞賜左大臣左馬寮御馬一匹、藏人所鷹一頭。其他公卿王侯,也都羅列階前,各依身份拜領賞賜。這一天冠者呈獻的肴饌點心,有的裝匣,有的裝筐,概出右大弁受命調製。此外賜與眾人的屯食,以及犒賞諸官員的裝在古式柜子里的禮品,陳列滿前,途幾為塞,比皇太子加冠時更為豐富。這儀式真是盛大之極。
隨伴小皇子來此的眾年輕侍女,人人悲傷,自不必說。她們在宮中看慣繁華景象,覺得此間異常凄涼。她們設想皇上悲痛之狀,甚是同情,便勸告太君,請早日送小皇子入宮。太君認為自己乃不潔之身,倘隨伴小皇子入宮,外間定多非議。而若不見此小皇子,即使暫時之間,也覺心頭不安。因此小皇子入宮之事,一時未能斷然實行。
光陰荏苒,桐壺更衣死後,每次舉行法事,皇上必派人弔唁,撫慰優厚。雖然事過境遷,但皇上悲情不減,無法排遣。他絕不宣召別的妃子侍寢,只是朝朝暮暮以淚洗面。皇上身邊的人見此情景,也都憂愁嘆息,泣對秋光。只有弘徽殿女御等人,至今還不肯容赦桐壺更衣,說道:「做了鬼還教人不得安寧,這等寵愛真不得了啊!」皇上雖然有大皇子侍側,可是心中老是記惦著小皇子,不時派遣親信的女官及乳母等到外家探問小皇子情況。
源氏公子于申時上殿。他的童發梳成「總角」,左右分開,在耳旁挽成雙髻,嬌艷可愛。現在要他改作成人裝束,甚是可惜!剪髮之事,由大藏卿執行。將此青絲美髮剪短,實在不忍下手。此時皇上又記念起他母親桐壺更衣來。他想:如果更衣見此光景,不知作何感想。一陣心酸,幾乎墮淚,好容易隱忍下去。
劇憐小草不勝悲。
早知今日……」說到這裏已經氣息奄奄,想繼續說下去,只覺困疲不堪,痛苦難當了。皇上意欲將她留住在此,守視病狀。可是左右奏道:「那邊祈禱今日開始,高僧都已請到,定於今晚啟懺……」他們催促皇上動身。皇上無可奈何,只得准許更衣出宮回娘家去。
深秋有一天黃昏,朔風乍起,頓感寒氣侵膚。皇上追思往事,倍覺傷心,便派韌負命婦赴外家存問。命婦于月色當空之夜登車前往。皇上則徘徊望月,緬懷前塵:往日每逢花晨月夕,必有絲竹管弦之興。那時這更衣有時彈琴,清脆之音,沁人肺腑;有時吟詩,婉轉悠揚,迥非凡響。她的聲音笑貌,現在成了幻影,時時依稀彷彿地出現在眼前。然而幻影即使濃重,也抵不過一瞬間的現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