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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葵姬

第九回 葵姬

入社前幾日舉行祓禊,執事的公卿人數本有一定。但此次選得特別講究,都是聲望高貴、容貌優秀的人。連他們的襯衣的色彩、外裙的紋樣、以至馬和鞍鐙,也都選得齊齊整整。又下特旨,令源氏大將參与行事。女眷所乘遊覽車,都預先準備,裝飾得輝煌燦爛。祓禊行列將要通過的一條大路上,車水馬龍,冠蓋相望,擁擠得幾無隙地。各處臨時搭起來的看台,裝飾得各盡其美。女人們的衣袖衫裾露出在簾下,鮮艷奪目,真乃良辰美景!
去向不明了!」源氏公子便吟道:
吟罷親為念佛,態度異常優美。然後低聲誦經:「法界三昧普賢大士……」其莊嚴勝於勤修梵行的法師。
惟此春衫有淚痕。
麗質化青煙,和雲上碧天。
安知海水千尋底?
正當此日,葵姬為鬼怪所迷,病得很厲害。家中上下一切人等,都憂愁嘆息。源氏公子此時不便再東偷西摸,二條院也難得回去。他平時雖然不甚熱愛葵姬,但畢竟是身份高貴的正夫人,對她總是另眼看待。尤其是她身上已經有喜,又加之患病,因此源氏公子特別擔心。便延請高僧高道,在自己房室內做種種法事。由於法事的效力,關亡的法師說出了許多鬼魂與生靈的名字來。其中有一個魂靈,始終不肯附在替身童子身上,而只管附在病人自己身上。雖然並未帶來特別的痛苦,但是片刻不離。延請法力精深的修行者來驅除,也不見效。這個頑強的魂靈,看來不是尋常的了。左大臣邸內的人曆數源氏公子的情婦,這個那個地猜測。有幾個人悄悄地相告:「六條妃子和二條院的紫姬等,公子特別寵愛,她們的妒恨自然最深,想必是她們的生魂了。」請易者占卜一下,也沒有定論。雖說是鬼怪迷人,但葵姬並沒有對人結下深仇重怨。想來想去,只有她的已故的乳母,或者世世代代與他家結怨的鬼魂,有時乘人之危,隱約出現而已。
源氏公子閉居邸內,寂寞無聊。忽念槿姬平時雖然態度冷淡,但照她的性情推量起來,對公子今日悼亡的悲哀定然頗能理解,便寫一封信給她。信送到時,天色已暮。雖然近來久不通信了,但槿姬的侍女們知道以前也曾偶爾來信,並不引以為怪,便將信呈閱。槿姬但見一張天藍色的中國紙上寫道:
此時正是秋季「司召」之期,京官任免,須在此時決定。左大臣也須入宮參与會議。諸公子希望陞官,時刻不離左右,此時大家跟著左大臣入宮。諸人入宮之後,邸內人少,頓覺岑寂。正在此時,葵姬的病忽然轉劇,胸中喘咳,痛苦難當。不及向宮中通報,就斷氣了!
生死乃人世之常事。但源氏公子只見過夕顏一人之死,或所見不多,因此哭泣之哀,異乎尋常。時在八月二十過後,殘月當空,凄涼無限。左大臣在歸途上思念亡女,心情鬱結,愁眉不展。源氏公子看了,十分同情,益增悲戚,兩眼只管眺望天空,吟道:
葵姬生了這一場大病之後,身體自然十分虛弱,大家很擔心,認為不可疏忽。源氏公子也認為理應如此,守著病人,足不出戶。葵姬身上還很不舒服,不能像平日那樣和源氏公子晤談。新生的嬰兒相貌異常端正,源氏公子對他的寶愛,當非尋常可比。左大臣覺得萬事如意稱心,十分歡喜。只是葵姬身體尚未痊癒,不免擔心。但念此次病勢如此沉重,當然不會立刻復健。因此並不十分著急。
且說六條妃子的女兒齋宮原定去年入禁中左衛門府齋戒,但因種種障礙,延至今年秋天入左衛門府。九月間即將移居嵯峨野宮修行,故目下正在準備第二次祓禊。但六條妃子忽然精神失常,迷離恍惚,每日只是似睡非睡地躺著。她的侍女們大為震驚,為她舉行種種法事,以祈禱安康。她並無何等重病,只是鬱鬱寡歡,沉悶度日。源氏公子常來訪問。然而為了葵姬病重,沒有關懷他事的餘暇了。
今天他懶得去見葵姬,先赴二條院,再出門看賀茂祭。他到了紫姬所居的西殿里,便命惟光準備車輛。對那些年幼的侍女們說:「你們也去看,好不好?」這一天紫姬打扮得非常美麗,源氏公子滿面笑容地對她看。說道:「過來!我和你一同去看。」紫姬的頭髮今天梳得特別光潔,源氏公子用手摸摸,對她說:「你的頭髮長久不剪了。今天想是好日子吧?」便召喚占卜時日吉凶的博士,教他卜定一個吉時。又對小侍女們說:「你們先去吧。」他看看這些女童的美麗的衣飾,但見每人的頭髮都很可愛,梳得很整齊,濃重地掛在浮紋的羅裙上,有嬌小玲瓏之感。
說時聲音態度,完全不像葵姬,竟是另一個人。源氏公子吃驚之餘,仔細尋思,恍悟此人竟是六條妃子。奇哉怪也:以前眾口謠傳,他總以為是不良之人胡言亂道,聽了很不高興,往往加以駁斥。今天親眼看到世間竟有如此不可思議之事,覺得人生實在可厭,心中不勝悲嘆。便問:「你說得是。但你究竟是誰?務請明以告我!」豈知她回答時連態度和口音都完全是六條妃子!此情此景,奇怪兩字已經不夠形容。葵姬的眾侍女就在近旁,不知她們是否看出,源氏公子頗感狼狽。
只因今日晨景迷離,無以自遣,謹呈短柬。」
側聞辭世常墮淚,
噩耗傳來,左大臣及源氏公子等大吃一驚,慌忙退出,幾乎足不履地。原定這天晚上辦理「司召」,現在發生了這意外的故障,只得萬事中止了。
我立深淵已沒身。
源氏公子看了這回書,覺得在他所交往的諸女子中,此人的筆跡最為優秀。他想:「人世之事,真不可解!我所鍾愛的諸人,性情容貌,各盡其美。但恨不能集中愛情於一人,如何是好?」心中鬱鬱不樂。其時日色已昏,連忙再寫一信奉報:「來書所云『其淺僅濡袖』,不知何故如此其淺?都緣卿心不深,反而託辭恨我吧!
遙想孤身袖不幹。
只因君在禁地中。」墨色未乾,顯然是內侍的筆跡。源氏公子想:「豈有此理!她竟想永遠不老,一直撒嬌撒痴。」他很討厭,恨恨地寫兩句答詩,把扇子還她:
足陷泥田恨日深!
回到邸內,但聞哭聲震天。時值夜半,想邀請比叡山住持及諸僧眾來做功德,也急切難行。安產後雖然病體尚未復健,但是看來必無危險,因此大家都已放心。冷不防突然逝世,彷彿青天一個霹靂,邸內諸人都嚇喪了膽。此時各處弔客絡繹不絕地來了。家人無法對付,手忙腳亂,混亂不堪。諸親人哭泣之哀,旁人聽了也都肝腸斷絕!葵姬過去屢次被鬼怪所襲而一時昏迷,但後來漸漸蘇醒。家人疑心此次也會復甦,因此枕頭也不移動,靜候了兩三日。然而容顏逐漸走樣,證明確已長逝。絕望之餘,家人無不痛心疾首!源氏公子除了痛惜葵姬之死而外,又為六條妃子之事傷心,覺得人生於世,實甚無聊。關係密切的諸親友的殷勤弔慰,他也覺得毫不足貴了。
這一天正是十月初第一個亥日,宮中照俗例吃「亥兒餅」。因公子尚在喪服之中,此事並不大事鋪張,只是在一隻美麗的檜木食物盒裡裝了各色各樣的餅,送給紫姬。源氏公子看見了,便走到南面的外殿里,召見惟光,對他說:「明日替我做這樣的餅,不必太多,不必各色各樣,只要一色的,于黃昏時分送到西殿來。今天日子不好,所以要明天做。」說時面露微笑。惟光是個機敏人,立刻會意,並不詳細叩問,一本正經地答道:「這個自然!定情之始的祝賀,當然要選日子。明天是子日,那麼這『子兒餅』要做多少呢?」源氏公子說:「今天的三分之一。」暗示明天是新婚第三日。惟光心照不宣,領命而去。源氏公子想:「這個人真能幹!」惟光不告訴別人,在家裡替主子做餅,幾乎全是自己動手的。
左大臣立即出來相送。悲傷不堪,只管以袖掩面。左右侍從睹此情狀,無不感動泣下。源氏大將撫今思昔,悲從中來,熱淚盈眶,愁容可掬,然而舉止安詳,儀態優美。左大臣遲疑良久,對公子言道:「老夫年邁,不任憂患。即使小有失意,亦必傷心墜淚;何況遭此巨厄,兩袖無有干時。方寸繚亂,不能自制。舉止失常,難於見人。深恐頹喪之餘,有失禮儀,因此不敢晉謁上皇。吾婿入宮,便中望將此等情狀奏聞,善為說辭。衰朽之年,來日無多,豈料遭此逆事,真乃命途多舛!」他強自鎮靜,好容易說出了這番話,樣子實甚可憐。
又見其間夾著一枝已枯的撫子花,想是前天送老夫人信時摘得的。左大臣便將此花送給老夫人看,對她說道:「不能挽回之事,今已無可奈何了。仔細想來,此等可悲的逆事,世間並非沒有。多管是與女兒宿緣不深,致使我等遭此苦厄。如此一想,我反而怨恨前世冤孽,悼念之心也斷絕了。豈知日月推遷,戀念愈深,痛苦難堪。況且這大將今後將成為外人,豈不可惜?教我好傷心也!回憶往日一二日不見,或蹤跡稍疏,我便忽忽若有所失,胸中悶悶不樂。今後緣斷,我家便似失卻了日月光華,教我如何活下去呢?」傷心之極,不禁放聲大哭。左右幾個年紀較大的侍女,睹此情狀,不勝悲九*九*藏*書痛,同聲號哭起來。這夕暮的光景好不凄涼!
執念深時枉費心。
源氏公子撩起帷屏的垂布入內,但見葵姬的容顏異常美麗;她的腹部高高地隆起。那躺著的姿態,即使旁人見了,也將痛惜,何況源氏公子。他又覺可憐,又覺可悲,乃當然之事。葵姬身穿白色衣服,映著烏黑的頭髮,色彩非常鮮明。她的頭髮濃密而修長,束著帶子擱在枕上。源氏公子看了,想道:「她平日過於端莊了。此刻如此打扮,倒是非常可愛,更加嬌艷,實在美麗之極!」便握住了她的手,說道:「哎呀,你好苦啊!教我多麼傷心!」說時泣不成聲。但見葵姬的眼色,本來非常嚴肅而靦腆,現在帶著倦容仰望著源氏公子,凝視了一會之後,滾滾地流出眼淚來。源氏公子睹此情狀,安得不肝腸斷絕?葵姬哭得很厲害,源氏公子推想她是捨不得她的慈愛的雙親,又擔心現在與丈夫見面竟成永訣,故爾悲傷。便安慰她道:「什麼事都不要想得太嚴重了。目下雖有痛苦,但我看你氣色甚好,定無危險。設有意外,我倆既結夫婦之緣,生生世世必能相見。岳父母與你亦有宿世深緣,生死輪迴,永無斷絕,必有相見之時,萬勿悲傷!」
像是遊戲之筆。紫姬做夢也不曾想到源氏公子如此存心,懊惱萬分,想道:「這個人如此狠心,我年來為何一向誠心地信任他呢?」
神靈本是無靈物,
千尋海水深難測,
源氏公子因有女同車,帘子也不捲起,便有許多人心懷妒恨。他們想:「前天祓禊時,他的態度很威嚴,今天卻是隨意遊覽。和他同車的人到底是誰?想必不是尋常之人。」大家東猜西測。源氏公子覺得剛才和不相稱的人酬酢唱和,很犯不著。但倘送詩給不像內侍那樣厚顏無恥的人,又恐她們顧慮到他有女同車,連寥寥數字的迴音也不肯放心地送給他吧。此事暫且不表。
潮落潮生無定時!
徒自悲傷薄命身。
且說葵姬被魂靈附體,病勢轉劇,非常痛苦。世人紛紛傳說:此乃六條妃子自己的生靈及其已故父大臣的鬼魂作怪。六條妃子聞知此事,思慮滿腹。她推想:「我只痛惜自身,並不怨恨他人。但聞過於憂鬱,靈魂自會脫卻身體而浮遊出外,為人作怪,此事庸或有之。」近年來她為種種事情悲傷憂惱,然而從未像此次之心碎腸斷。自從祓禊那天為爭奪車位而被人蔑視、身受奇恥大辱以來,一味憂傷悔恨之餘,心靈往往浮遊飄蕩,不能安靜。因此每逢迷離入夢之時,便神遊于某處洞房清宮,彷彿是葵姬之家,就同此人糾纏不清。此時她的性行與醒時完全不同:兇猛暴戾,只顧向此人襲擊。這是近來屢有之事。她常常想:「唉,慚愧!難道我的靈魂真會出竅,往葵姬那裡去么?」覺得非出本心,甚是奇怪。她又想:「些些小事,世人都要說短道長,何況像我這種行徑,正是教人宣揚惡名的好把柄了。」她痛惜聲名,反覆思量:「倘是已死之人,怨魂不散,為人作祟,乃世間常有之事。但即使他人有此等事,我也認為罪過深重,可憎可惡。何況我現在活著,被人如此宣揚惡名,真乃前世作孽!這都是我愛上了那個薄情人之故。自今以往,決不再想他了。」雖然如此,正如古語所說:「想不想時已是想。何不連不想也不想?」
擬托神靈逢好侶,
不管新年春色好,
六條妃子車上的架轅台都被折毀了。只得將轅擱在別人家的破爛車子的轂上,才得站穩,樣子實甚寒酸。她很懊悔:「何必來此呢?」然而悔之晚矣!她想不要看了,立刻回去吧。然而被別人的車子擋住,無路可通!正在懊惱之際,但聞眾人喊道:「來了,來了!」可知源氏大將的行列即將來到了。六條妃子聽到這喊聲,覺得如此可恨之人,卻必須在此恭候他的駕臨,實在委屈之至!她雖想一見源氏大將,但這裏又不是「竹叢林蔭處」,源氏大將不知道她來,沒有駐馬回頭看她,終於揚長而去。她覺得這比完全不見更加可恨。
郎君快把前裾結,
不知何處是芳魂。
兩人的悲嘆都非尋常可比。
源氏公子幾度舉袖掩面,安慰他道:「壽夭無常,修短無定。固知此乃人世之常態,但躬逢其事,痛苦實不堪言!小婿自當將此情狀向父皇奏聞,定能深蒙鑒察。」左大臣便催促:「霖雨連綿,恐無止時。吾婿不如乘天色未黑之時,早早動身。」
此後源氏公子悠閑度日,時時耽於沉思,生涯甚是寂寥。而無端尋花問柳,又覺沒甚意味,所以足不出戶。但念紫姬已完全圓滿發育,輕盈裊娜,顯然已屆摽之年。源氏公子屢次以言語挑唆,但紫姬漠然不覺。公子寂寞無聊,天天在西殿與紫姬下棋,或作漢字偏旁遊戲,藉以消磨時日。紫姬心靈手巧,嬌媚可愛,即在小小的遊戲之中,也顯示出優越的本領。已往數年之間,只當她是個可愛的孩子,並無其他用心,現在卻難於忍耐了。雖覺可憐,不免對她有所干犯。但兩人一向親昵,共起共卧,都無猜忌,因此外人不能分辨。只是有一天早晨,男的早已起床,而女的遲遲不起。
早已知君多好侶,
槿姬聽到世間傳說源氏公子是個薄情郎,於是主意堅定,決心不效別人那樣受他的誘惑。公子給她信,她大都置之不答,不過難得回他一封短書。然而也不表示嫌惡,使他難堪。因此源氏公子始終認為這個人是優異的。
源氏公子回到自己房裡,叫一個稱為中將的侍女來替他捏捏腳,便睡覺了。次日早晨,他寫一封信去慰問新生的小公子。老夫人寫了一封感傷的回信來。源氏公子看了,又引起無限哀愁。
源氏公子看到新生的嬰兒,想起古歌「若非剩有遺孤在,何以追懷逝世人?」更加淚如泉湧了。他想:「這話果然說得是。倘使連這個遺孤也沒有,更加傷心了。」這也可聊以自|慰。
紅日高陞,時光已經不早。葵夫人的裝束和舉止並未特地擺闊。這華美的一行幾輛車子和侍從來到一條,但見無數遊覽車排列得密密層層,竟無插足之地。侍從車中有許多是身份高貴的宮女,她們便選定一個沒有身份低賤的人的地方,喝令停在那裡的車子都退避。其中有二輛牛車,裏面掛的簾幕非常精緻,而外部裝的竹席已經略舊,樣子很不觸目。車中婦女靠後坐著,將衣袖、裙裾及汗袗等從簾下稍微露出,顏色都很素淡,顯然是為了避免人目注意而故意安排的。車旁的侍從看見別人要他們退避,便走過來昂然地說:「這二輛車子非同一般,不得退避!」不許葵夫人的侍從動手。兩方都是年輕人,而且都喝得很醉,便爭吵起來,無法制止。葵夫人方面幾個年長的前驅者出來排解:「不得爭吵!」然而毫無效用。
年年今日新裝艷,
源氏公子換好衣服之後,便到西殿去看紫姬。但見室內已改成冬季裝飾,氣象煥然一新,華麗奪目。幾個美貌青年侍女和女童,都打扮得齊齊整整。這都由紫姬的乳母少納言調度布置,萬事周到妥帖,精雅可喜。紫姬長得十分美麗,端詳可愛。源氏公子說:「許久不見,竟已變成一個大姑娘了!」把小小的帷屏的垂布撩起,仔細一看,但見她側向一旁,脈脈含羞地坐著,姿態之美,全無半點可以指摘。源氏公子在燈光之下看她的側影和頭面,想道:「她竟長得和我所魂思夢想的那個人毫無兩樣呢!」他心中異常歡慰。便走近紫姬身邊,對她罄談別離中相思相念之情。他說:「這期間種種詳情,容后徐徐細說。我剛從喪家出來,身蒙不祥之氣,暫且到那邊去休息一會,再來看你。今後我將長住在此,天天和你廝伴。你會討厭我么?」語調和藹可親。少納言乳母聽了心中歡喜,然而還是擔心,她想:「公子有許多身份高貴的情人,生怕其中有一個討厭的人,會出來代替葵姬當正夫人,如之奈何!」心中不免厭惡。
兩人交談,隔閡未消,天明時公子告辭出門。六條妃子看到他那俊美的丰姿,覺得還是不忍拋開他而獨自遠行。但又思量:「他的正夫人素來受他重視,今又將生男育女,結果他的愛情定然集注於她一人身上。而我在這裏翹盼他的惠臨,無非是自討苦吃而已。」暫時忘懷了的憂思,現在重新湧上心頭來了。其時日色已暮,只收到了源氏公子的一封信。信上寫https://read•99csw.com道:「近日病勢稍減,今又忽然加重,故我未便抽身……」六條妃子推想他又是託辭,便回答他一封信:
源氏公子見葵姬分娩,大小平安,心中稍稍安寧。但想起那活人魂靈不問自招的怪事,甚是懊惱。他久不訪問六條妃子,覺得對她不起。但念倘使和她見了面,有何話可說呢?心情一定不快。為她著想,也使她反而為難。左思右想,終於不去探訪,但寫了一封信去。
觀眾之中,有些中等人家的女子,將衣服披在頭頂,戴上女笠,紮起衣裾,徒步往來。又有看破紅塵、出家修行的尼姑,也跌跌撞撞地出來看熱鬧。要是平時,見者一定嫌她們好事:「你們這種人何苦來呢!」但在今日,大家認為理之當然。更有形狀古怪的老太婆,牙齒脫落,兩頰深陷,將垂在背後的頭髮藏在衣服裏面,駝腰曲背,以手加額,仰望源氏大將的容姿,目瞪口呆,竟像發痴一般。其中還有無知無識的平民,忘記了自己相貌的醜陋,歡欣鼓舞地笑著。還有微不足道的地方官的女兒,為源氏大將所不屑寓目的,也乘著竭力裝飾得華麗的車子,故意裝出嬌媚之態,希求大將的青睞。形形色|色,難於盡述。就中有幾個曾與大將私通的女子,看到他今天的雄姿,自慚形穢,背人嘆息。
且說今上的母后的妹妹櫛笥姬自從那天朦朧月夜與源氏公子邂逅之後,一直想念他。她的父親右大臣說:「這也很好。他新近喪失了那位高貴的夫人,我就把這女兒嫁給他,有何不可?」但母后大不以為然,她說:「送她入宮,地位可以更高,有什麼不好呢?」便竭力勸她去當朱雀帝的後宮。
昏花老眼淚頻流。
自桐壺院以至諸親王及公卿,無不致送禮物,所饋贈的都是珍貴物品。慶賀之夜,看到這些禮物,家人無不歡天喜地,熱鬧非常。又因誕生的是男兒,所以各項禮儀格外隆重。
先凋后死皆朝露,
侍女之中,有一個葵姬所特別愛憐的女童,名叫貴君,父母雙亡,身世孤苦。源氏公子認為此人的確可憐可愛,對她說:「貴君,今後由我來做你的保護人。」貴君便嚶嚶地哭泣了。她身穿一件短短的衫子,染得比別人更黑。外面罩著黑色上衣和萱草色裙子,姿態十分嬌美。公子又對眾侍女說:「但願不忘舊情的人,忍耐目前的寂寥,切勿拋舍這個嬰兒,大家照舊在此服務。已經鳳去台空,若再故人星散,豈不更增冷落?」他勸大家耐心忍性,長久共處。但眾侍女都想:「哪有這事!自今以後,恐怕更加盼不到你的光臨了吧!」大家不勝寂寥之感。
卿居淺瀨但濡袖,
左大臣按照各人身份,將種種日用物品,以及紀念死者的種種遺物,分別賞賜眾侍女。隨意為之,並不過分張揚。
桃園式部卿親王坐在看台上觀賞。他看到源氏公子的容姿,想道:「這個人年齡越長,相貌越是光彩煥發,竟像有鬼神附在他身上似的。」他反而覺得毛骨悚然了。他的女兒槿姬回想:年來源氏公子向她求愛的誠懇,確非尋常可比。即使是個普通男子,女的也會感動,何況是他呢?這個人何以如此多情呢?她不免動心。然而並不想親近他。只聽見她的青年侍女們交口讚譽源氏公子,使她聽得厭煩。
緣何不解石榴裙?
且說六條妃子聞知葵姬安產,心中不得平靜。她想:「早已病勢危篤,何以今又平安無事?」她歷歷回思自己的魂靈不知不覺地出遊時種種情狀,便覺自己的衣衫熏透了葵姬枕邊所焚的芥子香。她很詫異,便凈洗頭髮,更換衣服,試看是否真有其事。豈知洗頭換衣之後,香氣依舊不散!她想:「此種行徑,我自己想起了也覺得荒唐。何況別人聞知,豈有不肆意宣揚?」但此事不可告人,只能悶在心中,獨自悲嘆。她的性情便越發變得乖異了。
源氏公子看了,覺得這封信寫得比往日的更加優美,令人不忍釋手。既而又想:她自己害死了人,佯裝不知,寫信來弔慰,其實可恨!但倘就此和她決絕,不通音問,似覺又太殘忍。這樣對待她,豈不糟蹋了她的名譽?心中躊躇不決。終於想道:「死者已矣,無非前世宿命制定。但我何必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生魂作祟的情狀呢?」後悔之餘,不由得回心轉意,對六條妃子的愛情終於不忍斷絕。他想寫回信,但念此時妃子正陪伴齋宮清心潔身,不宜閱讀喪家來信,多時猶豫不決。繼而又想:她專誠來信,我置之不理,未免太過無情。便在一張紫灰色的信箋上寫道:「久疏問候,但思慕之心,無時或怠。只因身在喪服之中,未便致信,此情想蒙諒鑒。
草枯籬畔花雖美,
輕信空名懊悔遲。
不覺流下淚來。深恐被人看見,努力隱忍。但又想:源氏公子那鮮艷奪目的容貌,在天光之下更加昳麗,倘若未曾窺見,豈不可惜!
為雨為雲皆漠漠,
難怪你懷恨,但務請忘記令人討厭之事。卿正齋戒,恐不宜閱讀此信。我值居喪,亦未便多通音問。」
此日黃昏淚獨多。
他說:「讓我來替小姐剪髮。」拿起剪刀,又說:「好濃密啊!將來不知要長得多長呢!」他覺得無從著手。又說:「頭髮無論怎樣長的人,額上的總是稍短些。但如果都是短的而沒有長些的攏到後邊,便太缺乏情味了。」剪好之後祝道:「鬱郁青青,長過千尋!」紫姬的乳母少納言聽了這祝詞,深感欣幸。公子吟詩道:
源氏公子回左大臣邸后,全然不能成寐。他回憶葵姬年來模樣,想道:「為什麼我一直認為將來自能得她諒解,總是滿不在乎地任情而動,使得她心懷怨恨呢?她終身把我看做一個冷酷無情的薄倖郎,抱恨而死了!」他歷歷回想,後悔之事甚多,然而悔之晚矣!他穿上了淺黑色喪服,似覺身在夢境,想入非非:「如果我比她先死,她一定穿深黑色的喪服吧。」遂又吟道:
且說源氏公子長此閑居一室,沉思冥想,實非所宜,便發心入宮參見桐壺院。車駕已備,侍從齊集。天公體會人意,降下一番時雨,彷彿為此別離而灑同情之淚。摧殘木葉的寒風驀地劇烈起來。在旁侍候的諸人,盡皆垂頭喪氣。近日稍乾的衣袖,今日又濕透了。預定出宮之後,今夜即在二條院私邸泊宿。侍從人等便各做準備,先赴二條院等候。公子今日並非一去不回,但左大臣邸內諸人都悲傷不堪。左大臣夫婦見此光景,又添了一種新愁。
芳魂化作瀟瀟雨,
古歌雲:『悔汲山井水,其淺僅濡袖。』君心正如此井。」
原來世間無論何事,都是實行不及預想之美。源氏公子的脾氣正是如此:他對於頑強不屈的人,戀慕特別深切。他想:「槿姬不許我求愛,但每逢機會,總不惜向我表示風趣。這證明對此人是可以互通真情的。倘過分多情,惹人注目,反而會暴露多餘的缺陷。我不願把西殿里那個人養成這種性情。」他推想紫姬近日一定寂寞無聊,思念之心,無時或息。但也只覺得是關懷一個無母的孤兒,並不擔心她像情人一般因久別而懷恨。此真乃稱心之事。
且說源氏公子入宮參見,桐壺上皇看見了他便說:「你近來瘦得多了!想是素食太久之故吧?」很憐惜他,便在御前賜膳。又問他種種情況,關懷無微不至。情愛之深摯,使源氏公子銘感五中。告退之後,又去藤壺院參謁母后。宮女們久不見源氏公子,個個興奮,都來慰問。藤壺皇后命王命婦傳言:「公子近遭大厄,深為同情!日月推遷,不知哀思稍減否?」源氏公子答道:「固知人生無常,乃世間不易之理,但躬逢其事,痛苦實多,不免心情繚亂。幸蒙母后屢次存問,衷心感慰,因得延命至今。」即使是平日,源氏公子訪問藤壺皇后時亦必滿懷愁緒,何況此時添了鼓盆之慟,自然悲傷更甚。他身穿無紋大禮服,內襯淡墨色襯袍,冠纓捲起。這樣樸素打扮,反比華麗裝束饒有風韻。他久不見東宮太子,便探詢近況,表示懷念。又談了許多話,直到夜深方才告退,回二條院去。
源氏公子要博得紫姬的歡心,多方哄騙,也很勞倦。他彷彿是今天新搶了一個人來,自己也覺得好笑。回想已往幾年間對她的愛情,真不及今天的萬分之一呢。人心真奇怪:現在教他別離一夜,也不能忍受了。
二條院里處處打掃得乾乾淨淨,男女侍從人等都在恭候公子回駕。幾個上級侍女都換上新裝,打扮得花枝招展。源氏公子看了,回想左大臣邸內眾侍女垂頭喪氣、悶坐無聊之狀,覺得十分可憐。
空床塵已積,夜夜對愁魔。
附在葵姬身上的生靈答道:「否否,非為此也。我全身異常痛苦,欲請法師稍稍寬恕耳。我絕非有意來此相擾,只因憂思鬱結,魂靈不能守舍,浮遊飄蕩,偶爾至此也。」語調溫和可親,又吟詩道:
紫姬答道:
荇藻延綿我獨知。
上午時分,源氏公子來到西殿,對她說道:「看你的樣子很懊惱,到底心情如何?今天棋也不下了,好寂寞呵!」向帳中張望,但見她九*九*藏*書將衣服作被頭,連頭面也遮蓋,一動不動地躺著。侍女們知道不便,都退出去。公子便走近她去,對她說道:「你為什麼如此不快?想不到你如此不通情理!眾侍女看見了,都詫異呢!」把衣服扯開,但見她滿身是汗,連額發也濕透了。嘆道:「啊呀呀,真是不得了!」便捏造千言萬語來哄騙她。但紫姬真正地痛恨源氏公子,終於一言也不答。源氏公子恨恨地說:「完了完了!你如此固執,我就從此不再見你,我羞死了!」他打開筆硯盒一看,裏面並無答詩。他想:「她全然不懂,真是個小孩子!」對她看看,覺得非常可愛。這一日他整天陪伴著她,講種種安慰的話。但紫姬還是不能開誠解懷。源氏公子覺得她更加可愛了。
今天遊覽車異常擁擠,幾無隙地。源氏公子想停車在馬場殿旁邊,然而沒有適當的地方。他說:「這地方公卿的車子很多,太嘈雜了。」正在躊躇不決之際,忽見近旁停著一輛很漂亮的女車,裏面乘著許多女子,衣袖和裙裾露出在簾下。其中有一人從車中伸出一把扇子來,向公子的隨從人招呼道:「停在這裏好不好?我們讓出地方來吧。」源氏公子想:「多麼輕狂的女子啊!」然而這地方的確很好,便命令驅車過去,對那女車中的人說:「你們怎麼會找到這好地方?教人羡慕呢!」便接了那把扇子,展開來一看,上面題著詩句:
源氏大將行列中的人,裝束和隨從都按照各人身份,秩序井然。其中諸公卿打扮得特別堂皇。然而在源氏大將的光輝之下,都相形見絀了。大將的臨時隨從用殿上將監,不是尋常的事。只有皇上難得行幸之時,大將才用殿上將監為隨從。但今日特別隆重:源氏大將的臨時隨從是右近兼藏人的殿上將監,即伊豫介的兒子。其他隨從,亦皆選用相貌端正、風度優雅的人,這一行列真是輝煌眩目。看到這蓋世無雙的源氏大將的風姿,即使是無情的草木,也沒有不傾倒的。
老夫人命侍女傳言:「今日元旦,亦曾努力抑制哀思。公子駕臨,反使我難於隱忍了。」又說:「小女在世之時,每逢元旦,必為公子新制春服,今年當仍舊慣。惟月來淚眼昏花,色澤難辨,深恐不敷雅望。但今當吉日,務請勿嫌簡陋,易此新裝。」除了精心裁製的那些衣服以外,又派侍女送來了一件新袍。這是希望源氏公子務必在元旦那天穿的,所以色彩異常鮮艷,織工特別講究。如此誠意,豈可辜負?公子立刻換上了這新衣。他想:「假使我今天不來,兩老將何等失望!」對他們十分同情。便答謝道:「春到人間,自當先來道賀。惟哀思填胸,難於陳辭。
他和六條妃子的關係,桐壺院也已知道,故爾有此訓話。此事有傷六條妃子名譽。就他自己的行為而言,也實在太輕薄了。他很想今後多多重視她,然而又不便公然表示。六條妃子呢,自念年紀比他大,很不相稱,覺得可恥,因此對他態度冷淡。源氏公子隨順她的心意,對她也不十分親熱。然而桐壺院早已知道,世間也已無人不曉。雖然如此,六條妃子畢竟還是怨恨源氏公子的薄倖,時時愁嘆。
桐壺院也很悲傷,鄭重地遣使弔唁。家中雖遭不幸,反而因此增加光彩,悲哀之中平添了歡喜。左大臣感激之餘,流淚不絕。他聽從別人的勸告,為祈求女兒復活而舉行莊嚴隆重的法事,又歷盡無遺地施行種種救活的辦法。然而眼見得屍體已經腐爛,父母雖然痴心妄想地盼望,終不過是毫無希望地度日。到了無可奈何之時,只得將遺骸送往鳥邊野火葬場去。悲慟之事,不可盡述。
專誠待我是空言!
祓禊過後,三公主將入賀茂神社修行,當天舉行正式的賀茂祭。此日葵姬不去觀覽。有人將祓禊日爭奪車位的事件告訴了源氏大將。源氏大將覺得六條妃子的確受了委屈,很對她不起。他想:「葵姬為人忠厚穩重,只可惜慮事不周,有時不免冷酷無情。她自己並不想凌|辱人。但她沒有想到兩女共事一夫,應該互相顧憐。於是她的下屬便隨順她的作風,結果做出那件事來。六條妃子氣度溫雅,謙恭知恥,人品甚是高尚。如今受此凌|辱,定然不勝悲憤。」他覺得很抱歉,便親自去訪問。此時六條妃子的女兒尚未赴禁中左衛門府入初齋院,還留在邸內潔身齋戒。六條妃子就以不可褻瀆神明為借口,回報他說不能安心會面,謝絕了他。源氏大將認為此亦有理之言,只得獨自發牢騷:「為什麼如此呢?總得互相和好才是!」
自此以後,源氏公子暫赴宮中或參謁父皇,亦必心掛兩頭,眼前時時出現紫姬那可愛的面影,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以前往來的許多情人,此時都寫信來申恨訴怨。其中也有公子所最愛憐的人。然而現在他有了新歡,真所謂「豆蔻年華新共枕,豈宜一夜不同衾?」教他怎肯離開呢?因此他謝絕一切,只裝作居喪誌哀的模樣,回信中說:「身逢不幸,厭聞世事,且待憂思稍減,再當奉訪。」便與紫姬片刻不離,悠悠度日。
老夫人沉溺於悲哀,竟致不能起身,光景甚是危險。家人便延請高僧高道,大修法事,以祈禱健康,一時奔忙騷擾。光陰荏苒,看看過了七七。其間每次超薦亡魂,老夫人總覺得此乃意想不到之事,不肯相信女兒真箇已死,只管悲傷哭泣。做父母的,即使子女庸碌粗蠢,也總覺得可愛。何況像葵姬那樣聰明伶俐的人,父母痛惜是理之當然。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已覺美中不足。現在喪亡了,真比失去一顆掌上明珠更加痛心。
源氏大將對於六條妃子下伊勢之事,並不堅決反對。只是對她說道:「我固然毫不足道,被你摒棄,也是理之當然。不過既結此緣,雖無可取,總希望長此存續,有始有終。」這是不著邊際的話,因此六條妃子行止難於決定。祓禊那天為欲散心而出遊,卻受到了無情的打擊,從此她對萬事都厭惡,心中憂思無限。
卻怪年來常共枕,
愛此合歡榻,依依不忍離。
芳魂泉壤下,憶此更傷悲。
系我遊魂返本身!
草枯籬畔鮮花小,
人皆鶼鰈我孤單。
喪衣色淡因遵制,
秋霧生時悲永訣,
源氏公子寫一封信給老夫人,說道:「只因父皇盼待已久,今日即擬入宮參謁。雖是暫別,但念此次慘遭巨厄,微命仍得苟延至今,便覺心亂如麻,不勝悲切。本當前來面辭,因恐反添煩惱,故暫不求見。」老夫人流淚過多,兩眼昏花,展讀來書,字跡難辨,只是悲慟,不能作書答覆。
此時六條妃子已從左衛門府回到私邸,便悄悄地啟信閱讀。只因心懷鬼胎,讀了源氏公子隱約暗示之語,立刻分明覺察。她想:「原來他全都知道了!」心中非常懊惱。又想:「我身之不幸,實無限量!贏得了『生魂祟人』這個惡名,不知桐壺爺聽到了做何感想。亡夫前皇太子與桐壺爺乃同胞兄弟,情誼十分深厚。亡夫彌留之際,曾將女兒齋宮懇切託孤于桐壺爺。桐壺爺常言『我必代弟照拂此女』,又屢屢勸我仍居宮中。我因守寡之身,不宜沾染紅塵,故爾出宮離居。不料遇此稚齡狂童,墮入迷離春夢,平添憂愁苦恨,終於流傳如此惡名。我好命苦也!」她心思繚亂,精神異常頹喪。
袖淚成淵痛哭多。
撫子多朝露,孤眠淚亦多。
源氏大將連二條院也全然不去,只管真心地悲傷嘆氣,朝朝暮暮為亡妻誦經念佛。諸情人處,只寫了幾封信去。六條妃子跟隨女兒齋宮赴禁中左衛門府齋戒,便以清心潔身為理由,不寫信給源氏公子。源氏公子早已痛感人世之苦厄,如今又賦悼亡,更覺得一切都可厭棄。若無新生嬰兒之羈絆,頗思削髮為僧,遁入空門。然而想起了西殿里那個人,沒有了他一定孤苦伶仃,心中不免懷念。他夜夜獨宿帳中,雖有眾宮女在旁侍候,總是寂寞無聊,常常想起古歌「秋日生離猶戀戀,何況死別兩茫茫」之句。他就寢后往往半睡半醒。選用幾個嗓音優美的僧人,叫他們晚間在旁誦經念佛。破曉時聞此聲音,不勝凄涼寂寞之感。深秋之夜,風聲越來越覺凄涼,沁入肺腑。不慣獨眠的人,但覺長夜漫漫,不能安枕。有一天清晨,朝霧瀰漫之時,有一個人送一封深藍色的信來,系在一枝初綻的菊花上。其人交了信即便回去。源氏公子覺得此物甚是風流瀟洒,一看,是六條妃子的筆跡。信上寫道:「久未問候,此心想蒙諒鑒。
飽嘗歲歲悲秋味,
雖然如此,但六條妃子對世間萬般興事,均有高尚優雅之趣味,自昔以才女著名於世。此次齋宮從左衛門府遷居嵯峨野宮,也舉辦種種饒有風情的興事。她陪著女兒來到野宮之後,幾個風流的殿上公卿不惜冒霜犯露,披星戴月,常到嵯峨野宮附近來遨遊。源氏公子聞之,不由想道:「這也難怪。妃子多才多藝,品貌十全其美,如果看破紅塵,出家修行,當然會寂寞的。」
此時賀茂神社裡那位齋院,已經修行期滿。繼任之人,卜定了弘徽殿太后所生的三公主。桐壺帝與弘徽殿太后特別寵愛這公主,捨不得放她去度清苦的修行生活。然而此外沒有適當之人,也只得割慈忍愛。齋院入社的儀式,本是通常的神事,但此次特別隆重。賀茂神社祝祭,除了規定的儀式之外,又增添許九-九-藏-書多節目,花樣十分新穎。這原是按照齋院的身份高下而有繁簡之別的。
左大臣目送源氏公子出門后,回到公子舊居的房間里,但見室中自裝飾以至一切布置,全同葵姬生前一樣,毫無變動。然而空洞無主,彷彿蛻去后的蟬殼。案上散置著筆硯等物,又有公子所棄置的墨稿。左大臣便取來觀看。淚眼昏花,難於分辨,只得努力眨眼,將淚水擠出。眾青年侍女看到這模樣,覺得滑稽,悲哀之中不禁微笑起來。這些墨稿之中,有纏綿悱惻的古詩,有漢文的,也有日文的。無論漢字或假名,都有種種體裁,新穎秀美。左大臣嘆道:「真乃心靈手巧!」仰望天空,耽入沉思。心念如此英才,今後將成為外人,豈不可惜!只見源氏公子在「舊枕故衾誰與共?」這句詩旁寫著:
那個生靈的聲音漸漸靜下去了。母夫人推想葵姬現在身體好些,便送過一碗湯藥來。侍女們扶她坐起來服藥,豈知嬰兒立刻誕生了。全家諸人皆大歡喜。但移附在替身童子身上的生靈卻嫉妒她的安產,大聲騷擾起來,因此大家擔心落胞之事。想是左大臣夫婦及源氏公子多修法事、立下宏誓大願之故,落胞之事終於順利平安。於是修法事的比叡山住持及諸山高僧俱各歡慰,拭去頭上的汗,匆匆告退。家中諸人連日盡心看護,俱各困疲,此時方得稍稍休息。左大臣夫婦及源氏公子料想今後可保無事,俱各安心了。為感謝神恩,法事重新開始。但上下諸人都悉心照料這可愛的嬰兒,對病人不免疏忽了。
此信用淡墨色寫成。想是心理作用吧,似覺非常可愛。
原來這二輛車子是伊勢齋宮的母夫人六條妃子的,她大約因為心情不快,故爾悄悄地出門遊覽一下。她想保守秘密,然而葵夫人的侍從們自然能夠識破。他們便對六條妃子的侍從們罵道:「你們是什麼來頭,口氣這麼強硬?也算是仗源氏大將的勢力么?」葵夫人的侍從中有幾個是源氏大將的家人,他們覺得對不起六條妃子,然而也不便照顧她,因此假裝不知。爭吵的結果,葵夫人的車子終於趕了過來,六條妃子的車子被擠在葵夫人的侍女車後面,望出去什麼也看不見。六條妃子覺得看不見還在其次,她的微行被人認出,被人辱罵又趕走,實在無限痛心!
葵姬七七佛事都做完了。這七七四十九天之內,源氏公子一直籠閉在左大臣邸內。頭中將現已升任三位中將,知道他不慣閉居,甚是同情,常常陪伴他,為他講述世間種種見聞,以資安慰。重大嚴肅的事情也有,像往日那樣輕薄好色的事情也有。尤其是關於那個內侍的事,常常取作笑柄。源氏公子聽到他談內侍,總是勸誡:「哎呀,罪過啊!不要拿這老祖母來開玩笑!」然而每逢談起,總覺得可笑。他們毫無顧慮,互相縱談種種偷香竊玉的事情。例如那年春天某月十六之夜在常陸親王邸內相遇之事,以及秋天源氏公子與末摘花幽會後回宮的早晨被頭中將嘲笑的事情等等。結果往往是慨嘆人世之無常,相與泣下。
這老女看了,覺得很難為情,又寫道:
若非病人之故,我必親自致送此書。」
此哀思實難抑制!」老夫人答吟道:
源氏公子答道:「這是那班淺見之人的過慮而已。我往日曾經靜候雙方諒解,其間有時不免久疏問候。但現在還有什麼理由可說而不來探訪呢?今後我心當蒙諒解了。」說罷,告辭出門。
好作殘秋遺物看。
又見另一張紙上「霜華白」一句旁邊寫著:
源氏公子對朧月夜原是另眼看待的,聽見她要去當朱雀帝的後宮,心中不免可惜。但目下他的愛情集中於紫姬一身,無暇分向別人。他想:「人生實短,不須東鑽西營,我就死心塌地地專愛這一個人吧。何必拈花惹草,徒然買人怨恨呢?」他回想過去種種苦厄,深自警戒。他又想起那個六條妃子:「這個人也很可憐。然而正式娶她為夫人,又有種種不便。還不如像近年來那樣不即不離。那麼每逢興會,可以和她縱談風月,添助雅興,豈不甚好?」過去雖然為了生魂之事,略有嫌隙,但對她並不斷念。
老夫人將謂以花比殘秋,花應遜色耶?」小公子天真爛漫的笑顏,的確美麗可愛。老夫人的眼淚,比風中的枯葉更加容易掉落。看了這信,立刻流下淚來,情不自禁,勉力吟道:
新生的嬰兒眉清目秀,非常肖似東宮太子。源氏公子看了,立刻想起太子,思念之極,不能再忍,想進宮去看看他。便在簾外對葵姬抱怨道:「我久不進宮,心甚挂念,今日頗思去走一遭。但有話想和你面談,隔簾傳語,豈不太疏遠么?」侍女們勸請葵夫人:「夫婦之間,不須拘謹小節。夫人雖然病體衰弱,膏沐不施,但和公子見面,何必隔簾?」便在夫人卧處旁邊設一坐位,請源氏公子進來。兩人就對面談話。葵姬時時對答,但因病後衰弱,頗感吃力。源氏公子回想前日瀕於死亡時那種模樣,覺得現在好似身在夢境。便共談病勢沉重時種種情況。忽然想起那天這氣息奄奄之人突然魂靈附體、侃侃而談時那種怪相,心中恐怖起來,對她說:「唉,要談的話實在多,不過你現在身體還弱,應該靜養。」便勸她服湯藥。眾侍女睹此光景,都很高興,想道:「不知他幾時學會看護病人的。」葵姬這個絕色美人,現在為病魔所困,玉容消減,精神若有若無,那躺著的樣子實在非常可愛可憐!那濃艷的頭髮一絲不亂,雲霞一般堆在枕上,美麗之極!源氏公子異常感動,凝眸注視,心中想道:「年來我為了何事而對她感到不滿呢?」便對她說:「我進宮去,參見了父皇,立刻回來。我們能夠這樣地促膝談心,我真高興!近來岳母常常陪伴著你,我倘來得太勤,深恐她怪我不體諒病人,因此我不便多親近你,心中很痛苦。但願你身體漸漸好起來,我們便可回到本來的房間里去同居。多半是岳父母太鍾愛你,像小孩一般疼你,因此你的病不容易快好。」說罷便起身告辭。此時公子服裝異常鮮麗,葵姬躺著目送他,比平常格外熱情地注視。
源氏公子所命制的餅,于第三日深夜悄悄地送來了。惟光用心很周到,想道:「少納言乳母是個年長的人,如果叫她送去,深恐紫姬怕難為情。」便把少納言的女兒——一個名叫弁君的小姑娘——叫出來,對她說:「你悄悄地把這個送給小姐。」便把一隻香盒交給她,又說:「這是慶祝的禮物,你要好好地放在小姐枕邊。要謹慎小心,不可失誤!」弁君聽了這話覺得希奇,答道:「我從來不曾失誤過。」便接了香盒。惟光說:「真要當心,像『失誤』這等不吉利的話,今天是不可說的!」弁君道:「我難道到小姐面前去說這種話?」這弁君還是個孩子,不大懂得這東西的意義,伸手進帳去,把香盒放在紫姬枕邊了。源氏公子自會將這餅的意義教給紫姬吧。
眾侍女全不知情。看見次日早晨拿出香盒去,幾個親近的侍女方始恍然大悟。香盒中盛餅的盤子,不知惟光是在何時準備好的。盤子腳上雕刻非常精美,餅的樣式也很別緻,調度得十分講究。少納言乳母想不到公子如此鄭重其事,心中非常滿意。想起了公子這無微不至的寵幸,不禁感激涕零。但侍女們私下互相議論:「這等事情,悄悄地和我們商量才好。現在託付這惟光,不知此人心中作何感想?」
六條妃子如此妒恨憂惱,身心亦異常困頓。她想請僧人做法事,以祈禱健康。但因女兒齋宮尚未離去,未便在邸內舉行,便暫時遷居他處,誦經禮懺。源氏大將聞此消息,深為挂念,不知妃子健康如何,便下決心,前去訪問。此時妃子借居他處,源氏大將只得微行而往。他首先說明:近來久疏問候,實乃意外之事,怠慢之罪,務請原宥。然後訴說葵姬病狀,言道:「我並不何等操心。但她的父母看得很重,非常著急,痛苦不堪。我未便坐視,在她病重期間,只得從旁照料。你倘能寬宏大量,原諒萬事,我就不勝欣喜了。」他看見妃子神色比往常憔悴,覺得此實難怪之事,深感同情。
朝代更換后,源氏公子對萬事但覺意興闌珊。又因升任大將,身份更加尊貴,未便輕舉妄動,幽會私通之事,不得不稍稍斂跡。因此各處情人,都等得心焦,怨恨悲嘆。多管是報應吧,他自己戀慕那個冷酷的藤壺皇后,也有無窮的悲傷怨恨。
關於紫姬,源氏公子有所考慮:「這個人是何等身份,世人至今尚未知悉,深恐有人看輕她。不如乘此機會,正式告知她父親兵部卿親王吧。」便替紫姬舉行著裳儀式。雖不大事宣揚,但排場特別體面。這真是一片誠心。然而紫姬竟從此嫌惡了源氏公子。她想:「年來我萬事信賴他,放心地依附他,想不到此人如此卑鄙!」她頗感後悔,正面也不看他一眼。源氏公子向她調笑,她總是板起面孔,表示討厭。從前那種天真爛漫的樣子,現在完全沒有了。源氏公子覺得又是可愛,又是可憐。他說:「年來我真心疼愛你,現在你如此討厭我,教我好不傷心!」歲月匆匆,這一年又過完了。
眾侍女都覺得奇怪:「敢是身體不舒服么?」大家都很擔心。源氏公子要暫回東殿去,先將筆硯盒拿進去放在寢台的帳幕中,然後離去。紫姬知道室內無人,好容易抬起頭來,向四周一看,但見枕邊放著一封打成結的信。無心地隨手打開來一看,但見裏面寫著兩句詩:
許多青年侍女三三兩兩地在各處聚談,互相訴說悲痛的心事。有人說:「公子說,只要我們都不走散,大家在此侍候小公子,便不會寂寥。然而這遺孤年紀太小了。」也有人說:「我且回老家去,以後再來吧。」準備離去的侍女便互相惜別,各自訴說衷情,傷心之事,不可盡述。
源氏公子舉目四顧,但見帷屏後面、紙隔扇旁邊,以及各處空地方,聚集著侍女約三十人。她們都穿著黑色喪服,有的深黑,有的淺黑,個個愁容滿面,神色沮喪,樣子非常可憐。左大臣看了,對源氏公子說:「我女兒雖然死了,但你所捨不得的小公子留在這裏九九藏書,今後你便中決不會不來看視。我們都以此自|慰。然而這些冥頑無知的侍女,都以為你將從此拋舍這箇舊家,今後不再回顧。她們現在倒不是為死別而傷心,卻是為了今後不得再像從前那樣時時侍奉左右而悲嘆。這也是理之當然。往日你倆不能融洽相處,我卻常常指望你們將來言歸於好,不道已成空花泡影!唉,今天的暮色好不凄涼呵!」說罷又淌下淚來。
葵姬一向不愛看熱鬧。況且懷孕后精神不甚舒暢,此次更不想出門。但是眾青年侍女互相告道:「好沒趣呀!我們幾個人自己悄悄地去看,到底乏味。今天的盛會,無論哪個都想看。連山農野老也都想拜見源氏大將的丰采,從遙遠的地方帶了妻子上京城來。我們的夫人反而不去看,真太可惜了。」葵姬的母夫人聽到這話,便勸她:「你今天精神還好,去看看吧。你不去,這些侍從人都沒趣。」葵姬遵命。母夫人連忙命令備車。
便將此詩寫在紙上。執筆揮毫,樣子十分能幹。但又有孩子態度,天真可愛。源氏公子深感喜慰。
這一天有許多遊覽車裝飾得比平時更加華麗,許多如花如玉的美眷擁擠在車中,競把衫袖裙裾在簾下露出來。源氏大將大都漠然地經過,不加註意。但有時也認識這是他的情人某某的車子,便對它微笑顧盼。葵夫人的車子特別觸目。源氏大將經過時,態度非常鄭重,他的侍從人等也都肅然起敬。相形之下,六條妃子全被壓倒,傷心之極,便默吟道:
看后翻教袖不幹。
身投情網襟常濕,
漠漠長空也淚淋。
葵姬懷孕,還沒有到臨盆時期,大家漫不介意。豈知忽然陣痛頻頻,顯見即將分娩了。各處法會便加緊祈禱。然而最頑強的那個魂靈,一直附在她身上,片刻不離。道行高深的法師都認為此怪少有,難於制治。費了很大法力,好容易鎮服了。此怪便借葵姬之口說道:「請法師稍稍寬緩些,我有話要對大將說!」眾侍女相與言道:「對了,其中必有詳情。」便把源氏大將請進帷屏里來。左大臣夫婦想道:「看來大限到了,想是有遺言要對公子說吧。」便略略退避。正在祈禱的僧眾都放低了聲音,誦讀《法華經》,氣象十分莊嚴。
卻說六條妃子此次懊惱之深,為近年來所無。她怨恨源氏公子無情,對他已經斷念。但倘和他絕交,毅然赴伊勢蟄居,則又未免無聊,況且被天下人取笑。反之,想留在京城,則如此殘酷地受人侮辱,實屬難堪。正如古歌所云:「心如釣者之浮標,動蕩不定逐海潮。」她心中猶豫不決。想是日夜憂惱之故,她的心彷彿擺脫了身體而浮遊在空中,痛苦不堪。
僅能窺見狂童影,
元旦之晨,源氏公子照例先向桐壺上皇拜年,然後赴今上朱雀帝及東宮太子處,最後來到左大臣邸。左大臣顧不得新年忌諱,還是和家人閑談葵姬在世時的往事。正在這時候,源氏公子來了。左大臣再三隱忍,終難抑制,不禁悲從中來。源氏公子加了一歲,增了威嚴,長得比以前越髮漂亮了。他從左大臣室中退出,便來到葵姬舊居的室中。眾侍女熱誠歡迎,然而忍不住掉下淚來。他看看小公子夕霧,但見這嬰兒已經長大得多,時時向人微笑,非常可愛。口角眼梢,異常肖似東宮太子。源氏公子看了,心中隱痛,他想:「外人見了能不懷疑?」房間里一切布置裝飾,都與葵姬生前無異。衣架上和往年一樣掛著新裝。只是沒有女裝,不免美中不足。
滿天風雨惹人愁!
中將看見源氏公子吟時愁容滿面,哀思不淺,竊自想道:「原來我看錯了:我以為源氏公子這幾年來對阿妹並無何等深恩重愛,只因桐壺爺屢次訓誡他,父親也一片苦心地疼愛他,加之他和母親乃姑侄之誼,有此種種關係,所以他不便拋棄,勉強敷衍,實乃一大遺憾。豈知我這看法全是誤解,原來他對這正夫人是非常疼愛又重視的!」他恍然大悟之後,便覺葵姬之死越發可惜,彷彿家裡失去了光彩,何等不幸!
中將去后,源氏公子看見霜凋的草中有龍膽花與撫子花正在盛開,便命侍女折取撫子花一枝,寫一封信,叫小公子的乳母宰相君將花和信呈送老夫人。信中寫的是:
天色全黑了,源氏公子教人把燈火移近座旁,命幾個親近的侍女坐在身旁,相與閑談。其中有一個名叫中納言君的,早就與公子暗中有染。但公子現正居喪,全不涉及此種關係。眾侍女看著他,都在心中讚歎:「到底是個有氣節的人!」公子便和她們親切地閑話世間種種普通事情。後來公子說:「近來大家都摒除了外間一切事情,團聚在此,倒比夫人在世之時更加親切了。但想起了以後不能常常如此,怎不教人戀戀不捨?死別的悲慟且不說,僅乎想起此事,也就教人傷心難堪了。」眾侍女聽了這話都吞聲飲泣。有一人說道:「說起那樁不可挽回之事,只覺得黯然銷魂。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了!想起了公子今後將離開此地,另赴他處,不復回顧,真教我們……」她說到這裏,喉頭哽咽,說不下去了。源氏公子看看眾侍女,覺得她們很可憐,便答道:「豈有不復回顧之理?你們不要把我看做如此薄情之人!倘有眼光長遠的人,定能了解我的衷心。不過我的壽命也是修短無常的啊!」他的眼睛注視燈火,淚盈于睫,神情十分凄艷。
鳥邊野的廣大原野上,擁滿了各處送葬人和各寺院念佛僧眾,幾無隙地。桐壺院自不必說,藤壺皇后及東宮太子等的使者,以及其他諸人的使者,都來鄭重地弔唁。左大臣悲傷之極,兩腳都站不起來,羞愧己身命窮,啼啼哭哭地說:「老夫如此高齡,身逢逆事,以致匍匐難行,何命途之舛!」眾人聞言,無不悲嘆。這葬儀隆重盛大,喧擾了一夜。到了將近破曉,大家只得告別了這無常的骨灰而歸去。
有一日傍晚,愁雲密布,降下一天時雨。中將脫去深色喪服,改穿淡色,風姿英爽,使見者自慚形穢。他翩翩然地來見源氏公子。公子靠在西面邊門口的欄杆上,正在閑眺庭前經霜變色的花木。其時晚風凄厲,冷雨連綿。公子情懷悲戚,淚珠幾欲與雨滴爭多。他兩手支頤,獨自閑吟「為雨為雲今不知」之詩,風度非常瀟洒凄艷。中將色情心動,注視良久,想道:「一個女人倘使拋開了這男人而死,其陰魂一定長留世間,不肯離開他呢。」便走近前去,相對坐下。源氏公子衣衫零亂,便把衣服上的帶子繫上。他穿的喪服比中將顏色稍深,裏面襯著鮮紅色襯衣,簡單樸素,然而異常美觀,令人百看不厭。中將以凄涼之眼色仰望天空,自言自語地吟道:
夜空凝望處,處處教人憐。
葵姬對於源氏公子的輕薄行徑,當然很不滿意。然而,想是她認為過於激烈反對無補於事吧,並不十分妒恨。此時她已懷孕,精神不愉快,心中悶悶不樂。源氏公子聞知她已懷孕,深感慶幸,父母親等亦皆大歡喜。然亦不免擔心,便舉行種種佛事,祈求安產。這期間源氏公子自然增添忙碌,對六條妃子等情人雖然並不忘懷,然而足跡漸稀了。
藤壺皇后自從桐壺帝讓位之後,便與普通宮人一般日夜侍候帝居。弘徽殿太后越發妒忌於她,索性常住兒子朱雀帝宮中。藤壺皇后無人對敵,倒很安心。每逢春秋佳日,桐壺院必舉辦盛大的管弦之會,聲聞朝野。讓位以來,悠閑自得,甚是幸福。只有一事不能稱心:冷泉院皇太子別居宮中,不得常常見面,未免懸念。這太子沒有後援人,上皇甚是擔心,便命令源氏大將做他的保護者。源氏大將受命之時,一則以懼,一則以喜。
卻說已故皇太子與六條妃子所生的女兒,即將赴伊勢神宮當齋宮了。六條妃子早就計慮:源氏大將的愛情很不可靠,況且讓這幼|女獨自前往,也不放心,不如以照顧幼|女為由,跟她同赴伊勢吧。桐壺院聞此消息,對源氏公子說:「吾弟在世之日,最寵愛這位妃子。你對她倘有輕率怠慢,便是對不起她。這個齋宮,我也視同自己子女一樣。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應該尊重這位妃子。像你這樣任情恣意,輕薄好色,勢必遭受世人譏評。」說時臉色甚是不快。源氏公子心中也認為父皇之言有理,只得恭恭敬敬地聽訓。父皇又說:「你不可使對方蒙受恥辱。對無論何人,必須彬彬有禮。切莫教女人們懷恨於你。」源氏公子想:「我那大逆不道的行為,如果被他得知,可不得了!」不勝惶恐,乘機肅然告退。
真乃『年年十月愁霖雨』了。」眾侍女說:「這封信寫得格外用心,比以前的饒有風趣,似乎未便置之不理呢。」槿姬自己也這樣想,便答覆道:「聞君深宮孤寂,不勝同情。但正如古歌所云:『戀情倘染色,雖濃亦可觀。我今無色相,安得請君看?』因此未能弔慰。
葵姬終日嚶嚶啜泣,時時撫胸咳嗽嘔吐,痛苦不堪,教人看了非常難過。家人束手無策,眼見得這病狀不吉,人人憂愁悲嘆。桐壺院也很關懷,問病的使者絡繹不絕,又為她做種種法事,以祈禱平安。如此深蒙恩寵,設有不測,實在太可惜了。世人無不關心葵夫人的病狀。六條妃子聞知此種情況,大為嫉妒。年來她並無如此嫉妒之心,只為了爭奪車位那件小事,她的心異常激動,甚至遊離恍惚。左大臣家的人萬萬想不到此小事竟這般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