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二回 須磨

第十二回 須磨

只此有名無實之事,是我不可逃遁之罪。」深恐送信時在途中有被人拆看之危險,故不再細寫。
煙雲可似鳥邊山?
這信系附在一枝大半凋零了的櫻花上。王命婦即將信送與皇太子看,並把信中情由告訴他。皇太子年方幼稚,但也鄭重地閱讀。王命婦問他:「回信怎麼說呢?」皇太子答道:「對他說:暫時不見,也就想念;何況遠別,怎能堪忍?」王命婦想:「這答詞太簡率了。」便覺這孩子十分可憐。她歷歷回思源氏公子為了與藤壺皇後作荒唐的戀愛而傷心落魄的許多往事,以及當時種種痛苦情狀,想道:「這兩人本來都可無憂無慮地度日,只因自尋煩惱,以致投身苦海。然而半是由於我王命婦一念之差,從中牽線所致,思想起來,好不後悔!」她回答公子的信上說:「拜讀來書,但覺無言可答。已將尊意啟奏太子。其傷心之狀,引人無限感慨。……」這信寫得不著邊際,想是心情惱亂所致。又附詩道:
是晚兩人徹夜不眠,吟詩唱和,直達天明。宰相終於擔心此行遭人物議,急欲還都。匆匆一見,反而增悲。源氏公子便命取酒來餞別,共吟白居易「醉悲灑淚春杯里」之詩。左右隨從之人,聞之無不垂淚。他們也各自與相熟的人道別。黎明的天空中,飛過幾行征雁。主人觸景生情,便賦詩云:
淚涌如泉袖不幹。
只要時機來到,必可如願以償。」過後她又講了許多悲痛的話,使得滿殿宮人吞聲飲泣。
追尋舊侶唳聲哀。
左大臣談及種種往事、桐壺院之事,以及桐壺院對源氏公子的關懷,衣袖始終離不開淚眼,源氏公子亦不免陪著揮淚。小公子無心無思地走來走去,有時偎傍外祖父,有時親近父親。左大臣看了異常傷心,又說:「逝世之人,我時刻不忘,至今猶有餘悲。但倘此人尚在世間,目睹此種逆事,不知何等傷心。今短命而死,免得做此噩夢,在我反覺心慰。惟此幼小孩童,長此依附老人膝下,不得親近慈父,實為最可悲傷之事。古人即使真犯罪過,亦不致身受如此之重罰。吾婿蒙此不白之冤,想是前世孽障所致。此種冤獄,在外國朝廷亦不乏其例,然必有明確可指之罪狀。但此次之事,教人百思不得其原由,實甚可恨!」話語甚長,不能盡述。
偶爾生離不足論。
換得行人片刻留。
太宰大弍遣使向源氏公子問候:「下官遠從外省晉京,原擬首先趨謁瑤階,仰承指教。豈知公子棲隱在此,今日道經尊寓,但覺心甚惶恐,不勝悲嘆。急欲親來問安,但京中親朋,均已來此迎候,人目眾多,應酬紛煩,深恐有所不便。故爾暫不前來,異日當再奉謁。」使者是大弍的兒子筑前守。此人曾蒙源氏公子推薦為藏人,以前見過源氏公子。今見公子流離在此,心甚悲傷,又不勝憤慨。但目前人多,不便詳談,就匆匆告辭。臨別源氏公子對他說:「我自離京以來,往日親友,一人也不能會面。難得你特地來訪。」對太宰大弍的答詞亦類乎此。
良清接著吟道:
再會之期,渺茫難知。思想起來,好不愁悶人也!」諸如此類,源氏公子對每一個情人,都殷勤慰問,無微不至。
時運不濟歸隱遁,
紫姬的回信中,由於源氏公子來信特別周詳,所以也寫了許多傷心的話。附詩一首:
永泊須磨浦上波!
後來他又說:「你至今不曾替我生個皇子,真是遺憾。我想遵循父皇遺命,讓皇太子即帝位。可是其間阻礙甚多,教人好生煩惱!」蓋當時權臣滿朝,朱雀帝不能隨意執行政令。他年紀還輕,性情又甚柔弱。因此痛苦之事甚多。
為防世上千人目,
忽然風起雲湧,天昏地黑。祓禊尚未完成,人人驚慌騷擾。大雨突如其來,聲勢異常猛烈。大家想逃回去,卻來不及取斗笠。不久以前,風平浪靜,此時忽起暴風,飛沙走石,浪濤洶湧。諸人狂奔返邸,幾乎足不履地。海面好像蓋了一床棉被,膨脹起來。電光閃閃,雷聲隆隆,彷彿雷電即將打在頭上。眾人好容易逃進了旅邸,驚詫地說:「這樣的暴風雨,從來不曾見過。以前也曾起風,但總先有預兆。這樣突如其來,實在可驚可怪!」雷聲還是轟響不止。雨點沉重落地,幾乎穿通堦石。眾人心慌意亂,嘆道:「照這光景,世界要毀滅了!」獨有源氏公子從容不迫地坐著誦經。
藤壺皇后聽見源氏公子的話句句中肯,一時心緒繚亂,無言可答。源氏公子尋思過去未來千頭萬緒之事,傷心之極,掩面而泣,其神情凄艷無比。後來收淚問道:「我今即將前往拜墓,不知母後有何傳言否?」藤壺皇后悲傷之極,一時不能答語,但努力作鎮靜的模樣。後來吟道:
松島漁女意若何?
對了對了,只因頭緒紛繁,不覺遺漏了一個人:伊勢齋宮處,源氏公子也曾遣使送信去。六條妃子也特地遣使送來回信。她的回信情意纏綿。措詞之妥帖與筆致之優秀,與眾不同,確有高雅的風度。其中有雲:「足下所居之處,似非現實世間。我等聞此消息,幾疑身在夢中。思量起來,總不致長年離京遠客吧。但我身前世罪孽深重,再見之日,遙遙無期矣。
一路行去,紫姬的面影常在眼前。終於懷著離愁乘上了行舟。暮春日子甚長,是日又值順風,申時許已到達須磨浦。旅途雖甚短暫,但因素無經驗,覺得又是可悲,又是可喜,頗有新奇之感。途中有一個地方,名叫大江殿,其地異常荒涼,遺址上只剩幾株松樹。源氏公子即景賦詩:
源氏公子漸覺世路艱辛,不如意之事越來越多;如果裝作無動於衷,隱忍度日,深恐將來遭逢更慘的命運。他想自動離開京都,避居須磨。這地方在古昔曾有名人卜居,但聽說現今早已荒涼,連漁人之家也很稀少。住在繁華熱鬧的地方,又不合乎避地的本意;到離開京都遙遠的地方去,又難免懷念故里,牽挂在京的那些人。因此躊躇不決,心亂如麻。
愁看蔓草封堦砌,
花散里收到了源氏公子的信,悲傷之餘,也寫了長長的回信來,並附有麗景殿女御的信。源氏公子看了,覺得饒有風趣,並且很是難得。他反覆閱讀二人來信,覺得可慰孤寂,但又覺得增加了別恨。花散里附詩云:
只怕:
命窮不恨人間世,
身似淚河浮水泡,
觸景生情,無不辛酸。
源氏公子回到二條院私邸,但見自己殿內的眾侍女似乎昨晚沒有睡覺,群集在各處,都在悲嘆時勢的乖變。侍從室里人影全無,這都是平素親近的人,他們為欲隨從公子赴須磨,都回去與親友道別了。與公子交情不深的人,惟恐來訪問了將受右大臣譴責,因而增多煩惱。所以本來門前車馬雲集,幾無隙地;如今冷冷清清,無人上門了。此時源氏公子方悟世態之炎涼與人情之澆薄,感慨系之。餐廳里的飯桌半是塵埃堆積,鋪地的軟席處處摺疊起來了。源氏公子想:「我在家時尚且如此,將來我走了,更不知何等荒涼呢!」
原知我罪莫須有,
但教堅守終身誓,
其餘之事,可想而知,恕不詳述。」僅此寥寥數語,寫在一張小紙上,附在中納言君的回信中。中納言君的回信則詳述尚侍憂傷之狀,寫得十分可憐。其中處處動人哀思,使源氏公子讀了不禁流淚。
源氏公子思想此人的感慨也有道理。當時他何等風流瀟洒,矯矯不群啊!便覺得異常抱歉。他自己也跳下馬來,對神社膜拜,向神告別。又吟詩道:
他坐在海邊天光雲影之下賦詩之時,神態異常優美。是時風日晴和,海不揚波,水天遼廓,一望無際。過去未來種種情形,次第湧上心頭。又賦詩云:
住在西面的花散里以為公子行期已近,不會再到這裏來了,正在頹喪之中。豈料當此添愁的月光幽艷地照臨的時候,忽聞空谷足音,隨即飄來芬芳無比的衣香,不久源氏公子悄悄地進來了。她便向前膝行幾步,與公子在月下相會。兩人在此情話綿綿,不覺夜色已近黎明。源氏公子嘆道:「夜何其短!這等匆匆的會面,不知今後能否再得?想到這裏,便覺以前久疏問候,空度歲月,教人後悔莫及。如今我身又變成了古往今來的話柄,想起了但覺心如刀割!」兩人又談了許多舊事,遠近雞聲連連報曉。公子忌憚人目,連忙起身告辭。
六條夫人多情善感,寫此信時,幾度擱筆長嘆,方得寫成。用白色中國紙四五張不拘行格,筆情墨趣異常優美。
鏡中倩影若長在,
小舟破浪度今生。
此身遠戍須磨浦,
愁嘆本無已時,今日瞻前顧後,儘是黑暗,正是『憶君別淚如潮湧,將比汀邊水位高!』九-九-藏-書
朧月夜收到了信,悲慟不堪。雖然勉強忍耐,但雙袖掩不住滾滾而來的熱淚。啼啼哭哭地寫道:
向來不管長征雁,
後日終當重見月,
但願故鄉諸好友,
死者長離生者去,
進退兩難知不知?
源氏公子回到二條院,就準備行裝。他召集一向親近而不附權勢的一切忠僕,吩咐他們分別管理今後邸內上下一切事務。又從其中選出數人,帶赴須磨。客中所用物件,僅選日常必需之品,並且不加裝潢,力求樸素。又帶些必要的漢文書籍。裝白居易文集等的書箱和一張琴,也都帶去。其餘鋪張的用具和華美的服裝,一概不帶。竟把自己裝成一個山野平民模樣。
願得清光再照臨。
有一天,庭中花木盛開,暮色清幽。源氏公子走到望海的迴廊上,佇立欄前,閑眺四周景色,其神情異常風流瀟洒。由於環境岑寂之故,令人幾疑此景非人世間所有。公子身穿一件柔軟的白綢襯衣,上罩淡紫面、藍裡子的襯袍,外面穿著一件深紫色常禮服,鬆鬆地系著帶子,作隨意不拘的打扮。念著「釋迦牟尼佛弟子某某」而誦經的聲音,亦復優美無比。其時從海上傳來漁人邊說邊唱地划小船的聲音。隱約望去,這些小船形似浮在海面的小鳥,頗有寂寥之感。空中一行塞雁,飛鳴而過,其音與槳聲幾乎不能分辨。公子對此情景,不禁感慨泣下。舉手拭淚,玉腕與黑檀念珠相照映,異常艷麗。戀慕故鄉女子的隨從人看了他這姿色,亦可聊以慰情。源氏公子即景賦詩:
隨從者都驚醒了,大家深深感動,哀思難忍,不知不覺地坐起身來,偷偷地揩眼淚,擤鼻涕。源氏公子聽見了,想道:「此等人不知作何感想。他們都為了我一人之故,拋開了片刻不忍分離的骨肉,飄泊來此,生受此種苦楚。」他覺得很對他們不起。心念今後如果長此愁嘆,他們看了一定更加傷心。於是強自振作起來,晝間和他們講種種笑話,藉以消愁遣懷。寂寞無聊之時,將各種色彩的紙黏合起來,作戲筆的書法;又在珍貴的中國絹上戲筆作畫,貼在屏風上,畫得非常美妙。以前身居京都,聽人描述高山大海的景色,只是遙遙地想象其姿態而已。如今親眼目睹,覺得真山真水之美,決非想象所能及,便作了許多優秀無比的圖畫。隨從人等看了都說:「應該召請當今有名的畫家千枝和常則來,教他們替這些畫著色才好。」大家覺得遺憾。他們接近這個親切可愛的人物,便可忘卻塵世之苦患。因此有四五個人時時隨侍在側,他們認為親近公子乃一大樂事。
仰望長空共此天。
且說那個尚侍朧月夜,為了與源氏公子的私情被人察破,成了世間笑柄,羞憤之餘,心情異常消沉。右大臣一向特別疼愛這女兒,便屢次向弘徽殿太后說情,又上奏朱雀帝。朱雀帝認為她並不是有身份的女御或更衣,只是個朝中的女官,就寬恕了她。這尚侍為了苦戀源氏公子,以致闖下滔天大禍,幸而獲得赦罪,依舊入宮侍奉。但她還是一往情深地傾慕這個情郎。
身證菩提心積恨,
且說須磨浦上,蕭瑟的秋風吹來了。源氏公子的居處雖然離海岸稍遠,但行平中納言所謂「越關來」的「須磨浦風」吹來的波濤聲,夜夜近在耳邊,凄涼無比,這便是此地的秋色。源氏公子身邊人少,都已入睡,只有公子一人醒著。他從枕上抬起頭來,但聞四面秋風猛厲,那波濤聲越來越高,彷彿就在枕邊。眼淚不知不覺地湧出,幾乎教枕頭浮了起來。他便起身,暫且彈一會琴,自己聽了也不勝凄楚之感。便停止了彈琴,吟詩道:
日色近暮,雷電稍息,惟風勢到夜猶不停止。雷雨停息,想是誦經禮佛願力深宏之故吧。大家互相告道:「這雷雨如果再不停息,我等勢必被浪濤捲去。這便是所謂海嘯,能在頃刻之間害人。以前只是傳聞,卻終未見過此種駭人之事,此次才目擊了。」
遠浦漁夫鹽灶上,
兵部卿親王的正夫人——紫姬的繼母——等人說:「這妮子突然交運,立刻倒霉,可見是命苦的。凡是關懷她的人,母親、外祖母、丈夫,一個個都拋棄她了。」這些話泄露出來,傳到了紫姬耳中。她聽了非常痛心,從此也絕不與娘家通問了。然而此外全無依靠,身世好不孤單!
哀思越來越多,源氏公子去后,滿堂之人盡皆泣不成聲。
飼馬之所,就在近處。望見那邊有一所形似穀倉的小屋,從其中取草秣來喂馬,宰相看了亦覺希罕。看到喂馬,想起了催馬樂《飛鳥井》,兩人便齊聲吟唱起來。繼而共談別後年月中種種情狀,時而悲泣,時而歡笑。談到小公子夕霧無知無識嬉笑玩耍之狀,以及左大臣日夜替外孫操心等事,源氏公子悲傷不堪。凡此種種,難於盡述。以上所記,不及萬一。
濤聲哀似離人泣,
夫人又說:「何必這樣呢?就算他有多麼了不起,我的女兒初次結婚,難道嫁個流放犯不成?假定對方有心愛她,還可說說。但他根本就不會愛我女兒的。」明石道人更加冒火了,駁道:「獲罪謫戍,在中國,在我國朝廷,都是常有的事。凡是英明俊傑、迥異凡俗的人,必然難免謫戍。你知道源氏公子是怎樣的人?他已故的母后桐壺妃子,是我已故叔父按察大納言的女兒。這位妃子的美貌,聞名於世。入宮之後,蒙桐壺帝特別寵愛,身為後宮第一。只為眾人嫉妒,以致憂惱成疾,短命而死。但能留下這位俊傑的公子,亦不幸中之大幸。為女子的,第一志氣要高。我雖然是鄉下人,但和公子有上述的因緣,想他決不會唾棄我。」
正在寂寞無聊之時,左大臣家的三位中將來訪。這中將現已升任宰相,人品優越,時望隆重。但常感這世間枯燥無味,遇事就惦念源氏公子,便顧不得為此要被處罪,毅然地趕到須磨來了。兩人久別重逢,悲喜交集,真所謂「一樣淚流兩不分」了。宰相看看源氏公子的居處,覺得很像中國式樣。四周風物,清幽如畫。真是「石階桂柱竹編牆」,一切簡單樸素,別有風味。源氏公子打扮得像個山農野老,穿著淡紅透黃的襯衣,上罩深藍色便服和裙子,樣子甚是寒酸。雖然像個鄉下人,但是別具風度,教人看了含笑,覺得非常清雅。日常使用的器具也都很粗陋。所住的房室很淺,從外望去,一目了然。棋盤、雙六盤、彈棋盤,都是鄉下產的粗貨。看到念珠等供佛之具,想見他日常勤修佛法。所吃的食物,也都是田家風味,卻頗有趣致。
此去花都路途迷。
雖然盼望昭雪,但念身經流放,雖古之賢人,亦難照舊與人為伍;我是何人,豈敢妄想再見京華?」宰相答道:
皇靈見我應悲嘆,
變作今朝禍水源。
何時再見春都友,
聞琴心似船停纖,
想必是短暫的。」紫姬答道:
逐客去向嘆渺茫。
離鄉背井長征雁,
我身飄泊迷前途,
前述的右近將監也吟道:
到了冬天,雪大得可怕。源氏公子悵望長空,不勝凄涼之感,便取琴來彈,令良清唱歌,惟光吹橫笛合奏。彈到得心應手、哀艷動人之處,歌聲和笛聲全都停止,大家舉手拭淚了。源氏公子想起了古昔漢皇遣嫁胡國的王昭君。設想這女子倘是我自己所愛之人,我將何等悲傷!要是這世間我所愛的人被遣放外國,又將如何呢?想到這裏,似覺果真會有其事。便朗誦古人「胡角一聲霜后夢」之詩。read.99csw.com
明月憐人隱入雲。
焚修無益哭殘生。
他望見海邊的波浪來來去去,便吟唱古歌:「行行漸覺離愁重,卻羡波臣去復回。」這古歌雖是婦孺皆知,但在目前情景之下,吟之異常動人,諸隨從聽了無不悲傷。回顧來處,但見雲霧瀰漫,群山隱約難辨,誠如白居易所云,自身正是「三千裡外遠行人」了。眼淚就像槳水一般滴下來,難於抑止。源氏公子又吟詩道:
征鴻不是當年友,
插花時節又來臨。
源氏公子不顧一切,寫一封信送交尚侍朧月夜。信中寫道:「日來芳訊沉沉,情理自可諒解。今我即將流離,苦恨不可言喻。正是:
回思那夜朱雀帝對他娓娓話舊之時,其容貌酷似桐壺上皇,戀慕之餘,又吟誦「恩賜御衣今在此」的詩句,然後入室就寢。以前蒙賜的御衣,確是不曾離身,一向放在座旁。又吟詩云:
幸有同群可慰情。
源氏公子答道:「無論如此或如彼,儘是前世果報。推究其源,不外咎由自取。身無官爵之人,雖小犯過失,亦當受朝廷處分。若不自懲,而與常人共處世中,在外國亦認為非法。而似我身居高位之人,聽說尚有流放遠惡軍州之定例。服罪自當更重。若自謂問心無愧,而泰然自若,深恐後患甚多,或將身受更大之恥辱,亦未可知。我為防患未然之計,故爾先行離京耳。」他把離京赴須磨的情由詳細稟告了左大臣。
紫姬答道:
對此菱花即慰心。
那位出家為尼的藤壺皇后,雖然深恐世人說長道短,於己身不利,因而萬事謹慎小心,但也常常偷偷地寄信與源氏公子。源氏公子回想:「她往日若能如此相思,如此多情,我何等歡喜!」又怨恨地想:「我為她受盡煎熬,都是前生孽緣!」
回首前塵淚濕衣。
隨波飄泊命堪悲。
他說:「聞吾婿近來寂寞無聊,籠閉家園,本擬前去訪晤,閑話昔年瑣事。惟老夫已以多病為由,辭去官職,不問政事。若由於一己之事,以龍鍾老態頻頻出入,深恐外間蜚語謠傳,謂我急於私而怠於公。雖然已是隱遁之身,於世事可無須顧慮,然而權勢專橫,深可忌憚,因此閉門不出。聞吾婿即將離京,老年目睹橫逆之事,甚是傷心。世路艱險,言之可嘆!即令天翻地覆,亦料不到有此逆事。身逢此世,真覺萬事都無意趣了!」
朧月夜於七月間回宮。朱雀帝只因一向特別寵愛她,顧不得外人譏議,照舊常常要她伺候在側。有時對她申恨訴怨,有時與她訂盟立誓,其態度與容貌,非常溫柔優美。然而朧月夜的心只管嚮往源氏公子,實在對不起朱雀帝。有一天,宮中舉行管弦之會,朱雀帝對朧月夜說:「源氏公子不在座,頗有美中不足之感。何況比我思念更深的人,正不知有多少呢。似覺一切事物都暗淡無光了。」後來垂淚嘆道:「我終於違背了父皇的遺命!罪無可逭!」朧月夜也忍不住流下淚來。朱雀帝又說:「我雖生在這世間,但覺毫無意趣,更不希望長生。假令我就此死了,不知你作何感想?如果你覺得對我的死別不及對須磨那人的生離之可悲,我的靈魂真要吃醋呢!古歌雲:『相思到死有何益,生前歡會勝黃金。』這是不解來世因緣的淺薄之人的話吧。」他深感人世無常,但說時態度異常溫存。朧月夜也不禁珠淚滾滾而下。朱雀帝便道:「就是這樣啊,你這眼淚是為誰流的呢?」
我這『遠浦漁樵』的生涯,真非始料所及也。」從前菅公經行此地,亦曾賦詩贈與驛長。驛長尚如此傷離,何況這情人五節小姐,她竟想一人獨留在須磨呢。
且說太宰大弍出守筑紫,任期已滿,於此時返京。隨行親族有大群人馬。女兒甚多,不便陸行,故自夫人以下,女眷一概乘船,一路逍遙遊覽。聽說須磨風景優美,大家心甚嚮往。聞得了源氏大將謫居於此的消息,那些多情的青年女郎雖然籠閉在船中,也都紅暈滿頰,裝模作樣起來。尤其是曾與源氏公子有緣的那位五節小姐,看見縴夫無情地拉過須磨浦邊,心中好生惋惜。忽聞琴聲遠遠地隨風飄來。四周風景的清麗、彈者風姿的優美,以及琴聲的凄涼哀怨,並作一團,使得有心人都流下淚來。
無日不思春殿樂,
疑有風從故國來。
雲天暫暗不須憂。
民部大輔惟光也吟道:
若教心似船停纖,
此時月明如晝,旅舍淺顯,月光照徹全室,躺著可以望見深夜的天空,真所謂「終宵床底見青天」也。看了西沉的月亮,有凄涼之感,源氏公子便自言自語地吟唱菅公「只是西行不左遷」之詩,又獨自吟道:
佳音多似此柴煙。
君有佳期重返里,
她心緒紊亂,不能把心頭交集的感想發為優美的詩歌了。源氏公子答道:
須磨遷客愁無限,
源氏公子召集附近領地里的吏目,命令他們從事土木工程;就把同來的良清當作親近的家臣,教他仰承公子意旨而指揮吏目。對於這樣的安排,公子又不勝今昔之感。過了不久,土木工程已楚楚可觀。又命將池水加深,庭木加多,心情漸漸安定下來,但亦像做夢一般。這攝津國的國守,也是以前親信的從臣。此人不忘舊情,時時暗中照拂。這住處便不再像一個旅舍,而是天天有許多人出入了。然而終無情投意合之人可以共話,仍有遠客他鄉之感,心情不免鬱結。常憂今後歲月,不知如何排遣。
悶煞心中萬斛愁。
源氏公子讀了這詩,想見她那邸內長滿了蔓草,沒有人照拂她們,生涯必定困窘。又見她信中說:「梅雨連綿,處處土牆倒塌。」便命令京中家臣,派附近領地內的人夫前往修築。
我無生趣永飄零。
月中衣袖雖孤陋,
旅居漸次安定,已屆梅雨時節。遙念京華舊事,可戀之人甚多:紫姬定多愁苦;太子近況如何;小公子夕霧想必依舊無心無思,嬉戲度日吧?此外這邊那邊,心中挂念的人多得很,便寫了許多信,遣使入京傳送。其中寄二條院紫姬的及師姑藤壺皇后的信,寫時常因淚眼昏花而再三擱筆。與藤壺皇后的信中,有詩文如下:
宰相帶來的京中土產禮物,頗富風趣。對宰相這些豐富的禮品,源氏公子回敬以一匹黑駒,告之曰:「罪人之物,恐有不祥之氣,本不敢奉贈。但『胡馬依北風』而嘶,此物亦知戀故鄉也。」這是一匹世間難得的馬。宰相便把一支名貴的笛留贈公子,說是「臨別紀念」。贈答止於如此,蓋恐外人誹議,兩人都不敢過分鋪張。
痴心欲舍微軀命,九九藏書
這一晚照例不能入睡。天色向曉之時,但聞百鳥齊鳴,其聲和諧可愛。於是又賦詩道:
話分兩頭,且說源氏公子在須磨,日子漸久,戀念紫姬之心無可再忍,極想接她來此同居。但念自身為了宿世業障,流離至此,豈可再拉這可愛的人兒落水?終覺此事不妥,便打消了這念頭。這天涯海角,凡事與京都不同。源氏公子看了從未見過的平民百姓的生活,由於看不慣,不勝驚奇,覺得自己目前的境遇有些委屈。附近常常有煙霧吹進屋裡來。源氏公子以為是漁夫燒鹽的煙霧,實則寓所後面的山上有人在燒柴。源氏公子看了覺得納罕,便賦詩云:
源氏公子聽到這哀怨之詞,不勝憐惜,想安慰她,便答詩道:
二條院的紫姬自別源氏公子以來,歲月悠悠,沒有片刻釋念的時候。東殿里的侍女都已轉到西殿來侍候紫姬。她們初來的時候,覺得這位夫人並無何等優越之處,後來漸漸熟悉,方知此人容貌態度,親切可愛,待人接物,誠懇周到,便沒有一個人想告退了。身份較高的侍女,紫姬有時也和她們晤面。她們都想:「諸人之中,公子特別寵愛這位夫人,確有道理。」
冒失之處,務『請曲諒』!」源氏公子看了信,臉上現出微笑。那微笑的神態美麗可愛,動人心弦。公子的回信是:
花事匆匆開又謝,
我似芻靈浮大海,
從此幽魂遠別離!
羞見月明自向西。
將近破曉,諸人均已酣眠,源氏公子亦稍稍入睡。夢見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走進室內,叫道:「剛才大王召喚,為何不到?」便向各處尋找源氏公子。公子驚醒,想道:「聽說海龍王最愛美貌之人,想是看中我了。」這就使得他更加恐懼,覺得這海邊越發不堪久居了。
身離濁世浮名在,
那個三位中將也來了。他陪源氏公子飲酒,直到夜闌。是晚公子便留宿於此。舊日的侍女都來伺候,共談往事。其中有一個叫做中納言君的,向來暗中受公子寵愛,勝於別的侍女。這一天此人口上雖然不便說出,而心中竊自悲嘆。源氏公子看到她的模樣,也在心中偷偷地可憐她。夜色漸深,眾人都睡靜了,獨留這中納言君陪伴公子談話。他今晚留宿於此,大約是為此人吧。
客中早雁聲哀怨,
今日重來恨社神。
出發之日,與紫姬從容談心,直至日暮,照例于夜深時分啟程。公子身穿布衣便服,旅裝極度簡陋。對紫姬說:「月亮出來了。你且走出來些,目送我出門吧。今後離居,欲說之事定然堆積滿胸。過去偶爾小別一二日,也覺胸懷異常鬱結呢!」便把帘子捲起,勸她到廊下來。紫姬正在傷心飲泣,只得強自鎮靜,膝行而前,在公子身旁坐下,月光之下,姿態異常優美。源氏公子想:「假令我身就此長辭這無常之世,此人將墮入何等苦楚之境涯!」便覺依依難捨,不勝悲戚。但念紫姬今已頹喪,若再說此話,勢必使她更加傷心,便故意裝出泰然自若的樣子,吟道:
紫姬為源氏公子制辦旅中衣物。無紋硬綢的常禮服和裙子,樣子異乎尋常,看了令人悲嘆。臨別吟唱「鏡影隨君永不離」時的面影,始終留在紫姬眼前,然而空花泡影,有何裨益?看到公子往時出入的門戶、常憑的羅漢松木柱,胸中總是鬱結。閱世甚深而慣於塵勞的老年人,對此情景也不免悲傷。何況紫姬從小親近公子,視同父母,全靠他撫養成人。一旦匆匆別去,其戀慕之殷,自屬理之當然。假令索性死了,則無法挽回,這是不言而喻,且過後也漸漸遺忘。但如今並不是死,而是流放,其地雖然離京不遠,但別離年限無定,歸期渺茫難知。如此一想,便有無窮悲憤。
回到二條院,天色已經大明。皇太子處也應去信告別。此時王命婦代替藤壺皇后在宮中看護太子,源氏公子便命將信送交王命婦。信中寫道:「今日即將離京,不能再度造訪。傷心之事,以此為最。務望體諒一切,善為致意。正是:
尚侍朧月夜的回信中說:
老夫人派小公子的乳母宰相君向源氏公子傳言:「老身本欲親自與公子晤談,只因悲憤之餘,心亂如麻,擬待心情稍定,再圖相見。豈料公子在天色未曉之時即將離去,殊覺出人意外。這可憐的孩子尚在酣眠,能否待他醒來相送?」源氏公子聞言,淚盈于睫,便吟詩道:
我等倘無同群伴侶,亦將不堪孤寂了。」他的父親伊豫守已遷任常陸介。他不隨父親赴新任地常陸,而隨源氏公子來此流放地。其心中雖有牽慮,但外表裝作若無其事,精神抖擻地殷勤侍候公子。
帥皇子及三位中將來訪。源氏公子換穿衣服,準備接見。他說:「我是無官位的人了!」就穿了一件無紋的貴族便服,樣子反而優雅。容貌清減了,也反而俊美。為欲整理鬢髮,走近鏡台,望見消瘦的面影,自己也覺得清秀可愛,便道:「我衰老得很了!難道真像鏡中那樣消瘦么?可憐!」紫姬眼淚汪汪地望著公子,樣子十分難過。公子吟道:
未逢後會已先消。
此外尚有種種話語,讀者當可想象。左大臣及乳母宰相君處,亦有信送去,托他們多多照顧小公子。
與尚侍朧月夜的信,照例寄給中納言君,裝作給這侍女的私信。其中有雲:「寂寞無聊之時,惟有追思往事。試問:
夫人答道:「千萬使不得!聽京中人說,這個人娶的身份高貴的夫人,不知多多少少。並且東偷西摸,連皇上的妃子都觸犯到,為此鬧得天翻地覆。這個人哪裡會把我們這種鄉下姑娘放在心上呢?」明石道人冒起火來,說道:「你不懂事!我自有道理。快準備起來吧。先要找個機會,請他到這裏來。」他固執己見,一意孤行。就把屋子裝飾得富麗堂皇,關切地替女兒操心。
且說京中自從源氏公子去后,經過若干日月,自朱雀帝以下,許多人都挂念他。尤其是皇太子,常常想念他,偷偷地哭泣。他的乳母看了很可憐他。詳悉底蘊的王命婦看了更加傷心。師姑藤壺皇后一向擔心皇太子的前程,源氏公子放逐以後,更加憂懼,終日愁嘆。源氏公子兄弟輩的諸皇子,以及向來與公子親善的諸公卿,起初常有書信寄須磨慰問,並且有富於情味的詩文互相贈答。但因源氏公子以詩文著名於世,弘徽殿太后聽到他們同他唱和,很不高興,罵道:「獲罪于朝廷的人,不得任意行動,連飲食之事也不得自由。現在這個源氏在流放地造起風雅的邸宅來,又作詩文誹謗朝政,居然也有人附和他,像跟著趙高指鹿為馬一樣。」世間便有種種惡聲。諸皇子等聽到了,害怕起來,此後就不再有人敢和源氏公子通音信了。
出發前二三日,源氏公子非常秘密地訪問左大臣邸。他乘坐一輛簡陋的竹蓆車,形似侍女用的車子,偷偷地前往,樣子十分可憐,別人睹此光景,恍若置身夢幻。他走進葵姬舊居的室中,但覺景象好不凄涼!小公子的乳母以及幾個尚未散去的舊日侍女,與源氏公子久別重逢,盡皆歡喜,親切地前來拜見。看了他那委頓的姿態,連知識淺陋的青年侍女也都痛感人生之無常,個個淚盈于睫。小公子夕霧長得異常秀美,聽見父親來了,歡天喜地地跑過來。源氏公子看了,說道:「許久不見,他還認得父親,乖得很!」便抱起他,讓他坐在膝上,樣子不勝憐惜。左大臣也來了,與源氏公子面晤。
源氏公子見她如此痴心相愛,便覺難於拋舍。但天明後人目眾多,有所不便,只得硬著心腸出發了。
此時隨從人等一個也不曾起身。源氏公子躺著獨自反覆諷詠。天色未明,即起身洗手,念佛誦經。隨從人等看了,回想公子以前從未如此謹飭,便覺深可敬愛,沒有一個人肯離開他。即使暫時,也不想回京中的私宅去。
源氏公子想道:「這本是一個可愛的人兒。只是為了那生靈祟人事件,我不合怪怨了她,致使她心灰意懶,飄然遠去。」現在回想,但覺萬分抱歉。當時收到她的來信,覺得連這個使者也很可愛,便款留他兩三天,聽他講述伊勢情況。這使者是個年輕而聰明伶俐的侍人。此間旅邸蕭索,自然容許這使者近身面稟。他窺見了源氏公子的容貌,心中讚歎不置,竟致感激涕零。源氏公子寫給六條妃子的回信,其措詞之親切,可想而知。其中有一節雲:「寂寞無聊之時,常作非非之想:早知我身有流放之厄,悔不當初隨君同赴伊勢。但願:
當時同輦葵花艷,
三月初一適逢巳日。隨從中略有見識的人勸道:「今天是上巳,身逢憂患的人,不妨前往修禊。」源氏公子聽了他們的話,到海邊去修禊了。在海邊張起極簡單的帳幕,請幾個路過的陰陽師來,叫他們舉行祓禊。陰陽師把一個大型的芻靈放在一隻紙船里,送入海中,讓它飄浮而去。源氏公子看了,覺得自身正像這個飄海的芻靈,便吟詩道:九_九_藏_書
源氏公子在須磨的住處,就在從前流放於此而吟「寂寞度殘生」的行平中納言的住處附近。其地離海岸稍遠,是幽靜而荒涼的山中。自牆垣以至種種建設,均甚別緻,與京中絕不相同。有茅葺的屋及蘆葦編的亭子,建築形式別有雅趣,與環境頗為調和。源氏公子想:「此地與京中完全異趣,倘我不是流放而來此,倒很有趣味呢。」他便回想起以前種種浪漫行為來。
筑前守揮淚辭歸,將公子近況稟復父親。太宰大弍以及來此迎接的諸人聽了他的話,都認為遺憾,一齊泣下。那五節小姐多方設法,派人送了一封信去:
將近黎明,天色尚暗,源氏公子便起身準備出門。其時殘月當戶,景色清幽,庭中櫻花已過盛期,而枝頭猶有殘紅,凄艷可愛。朝霧瀰漫,遠近模糊,融成一片,這風趣實比秋夜美麗得多。源氏公子靠在屋角的欄杆上,暫時欣賞這般美景。中納言君大約是要親來送別,開了邊門,坐在門口。源氏公子對她說:「再會之期,想是很難得的了。以前料不到有此世變,因而把隨時可以暢聚的年月等閑度過,回想起來實甚可惜!」中納言君默默不答,只是吞聲飲泣。
共仰清光亦慰情。
這右近將監是個多情善感的人,聽了這詩,衷心感應,覺得這公子實在可敬可愛。
左大臣的回信中敘述著小公子夕霧的近況,寫得十分可憐。但源氏公子以為將來自有與小公子見面之日,他又有外祖父母照拂,因此對小公子並不特別挂念。想來他愛子之心不如思妻之念那樣煩惱惶惑吧!
我身明凈似春陽。
但願須磨流放客,
鶴上九霄回首看!
願春早日返京華。
經年紅淚濕袈裟。
今日聞聲忽自傷。
今生永伴愁和淚,
這明石道人生性高傲,世無其匹。按播磨地方的風習,只有國守的一族最為高貴,受人尊敬。但明石道人為人乖僻,不把國守放在眼中。良清是前任國守的兒子,曾經求婚,明石道人卻拒絕他,要另找乘龍快婿,已經找了好幾年了。此時聞得源氏公子客居須磨,便對他夫人說:「桐壺更衣所生的源氏光華公子,為了得罪朝廷,遷居到須磨浦來了。我們的女兒前世積德,故能碰到這種意外的幸運。把女兒嫁給他吧。」
墓道上蔓草繁茂。踏草而行,曉露沾衣。雲遮月暗,樹影陰森,有凄涼慘栗之感。源氏公子欲離墓辭去,而方向莫辨,便又稽首下拜。但覺父皇面影,赫然在目,不禁毛骨悚然。遂吟詩云:
離情未罄辭仙浦,
這個萬事全非的世間,不知將來如何結果啊?」此外話語甚多。另有一詩云:
一任神明判是非。
凡是見過源氏公子一面的人,看到他今天那種愁悶模樣,沒有一個不悲嘆惋惜,何況平日經常伺候他的人。連公子認也不認識的做粗工的老婆子和洗刷馬桶的人,只因一向深蒙公子恩顧,也都以今後暫時見不到公子為恨。朝中百官,誰不重視此事?公子從七歲起就晝夜不離父皇左右,凡有奏請,無不照準。因此百官無不仰仗公子鼎力,誰不感恩在心?身份高貴的公卿、弁官之中,受恩者亦甚多。等而下之,不可勝數。其中也有些人,並非不知恩德,只為目前權臣專橫,不得不有所顧忌,因而不敢親近源氏公子。總之,舉世之人,無不痛惜源氏公子之離去。他們私下議論並怨恨有司之不公,但念:不顧自身利害而前去慰問,對源氏公子有何裨益?於是只作不知。源氏公子當此失意之時,感到人多冷酷無情,處處慨嘆世態之炎涼。
屈原名字留千古,
何時花發返春都?
紫姬送來的衣服,色彩與式樣都非常雅觀。源氏公子想:「此人事事擅長,使我如意稱心。若無此變,現在我正可屏除一切煩惱,斷絕一切牽累,與此人共度安閑歲月。」然而想到目前境遇,又不勝惋惜。於是紫姬的面影晝夜常在眼前,片刻不離。相思到不堪忍耐之時,決心偷偷地將她迎接來此。然而立刻又想回來:生不逢辰,處此濁世,首先應該懺除前生罪障,豈可胡思夢想?於是立刻齋戒沐浴,朝朝暮暮勤修佛事。
空流往日相思淚,
羡煞南歸雁數行。
帥皇子對源氏公子談了許多傷心的話,到了日暮方才辭去。
那個花散里為了源氏公子之事無限悲傷,常常寄書慰問,這原是理之當然。源氏公子想:「若不與她再見一面,她將恨我無情。」便決心在這天晚間前去訪問。然而又捨不得紫姬,所以直到深夜方才出門。麗景殿女御喜出望外,說道:「寒舍亦得列入數中,蒙大駕親臨!」其歡欣之狀,不須縷述。這姐妹兩人生涯實甚清寒,年來全賴源氏公子蔭庇,孤苦度日。目前邸內景況已夠凄涼,將來勢必更加困苦。其時月色朦朧,源氏公子悵望庭中池塘、假山、茂林等岑寂之狀,便想象今後流放中的岩穴生涯。
那花散里雖然和源氏公子相會之日甚少,但因自己的清苦生涯全然託庇公子照拂,所以她的悲嘆也是理之當然。此外與源氏公子偶有一面之緣的、或者曾有往來的女子,暗中傷心的人不可勝數。
惟瞻望前程,渺茫難知。墮盡憂疑之淚,但覺心緒黯然。」說罷,便在黎明的微光中退出了。
擺脫離憂伊勢去,
曉鳥齊鳴增友愛,
源氏公子諄諄開導她說:「我離京之後,倘朝廷猶不赦罪,多年流放在外,那時雖居岩穴之中,我亦必迎接你去同居。惟現在與你同行,深恐外人指責。身為欽犯之人,日月光明也不得見,倘任情而動,罪孽更加深重。我今生雖未犯過,但前世必有惡業,故爾有此報應。何況流放犯攜帶家眷,古無前例。在這無法無天的世間,可能遭受更大的禍殃呢。」翌晨,到了日上三竿之時,公子方才起身。
天地神明應解憐。
死別悲傷猶未盡,
此時一輪明月升上天空。源氏公子想起今天是十五之夜,便有無窮往事湧上心頭。遙想清涼殿上,正在飲酒作樂,令人不勝艷羡;南宮北館,定有無數愁人,對月長嘆。於是凝望月色,冥想京都種種情狀。繼而朗吟「二千裡外故人心」,聞者照例感動流淚。又諷誦以前藤壺皇後送他的詩:「重重夜霧遮明月……」攢眉長嘆,不勝戀戀之情。歷歷回思往事,不禁嚶嚶地哭出聲來。左右勸道:「夜深了,請公子安息去也。」但公子還不肯返室,吟詩道:
源氏公子等到曉月出山之時,方往謁陵。隨從者僅五六人,僕役亦限用親近之人,不用車駕,騎馬前往。回想當年儀仗之盛,不可同日而語,這就不消說了。隨從者盡皆悲嘆。其中有一個兼藏人職的右近將監,即伊豫介之子,紀伊守之弟,賀茂祓禊時曾為公子當臨時隨從。今年理應晉陞,卻終被除名簡冊,剝奪官爵,成了失意之人,只得隨公子遠赴須磨。此時在謁陵途中,行到望見賀茂神社下院之處,此人想起了祓禊那天的盛況,便翻身下馬,拉住源氏公子的馬頭,吟詩道:
向蒙推誠相愛,不勝感荷。但念『交遊過分親』,不免常多悔恨耳。」屢次回頭,良久方才別去。宰相去后,源氏公子更加悲傷,日夜憂愁嘆息。
請將襟比袖,誰重複誰輕?
垂憐伊勢隱居人。
源氏公子出門之時,眾侍女都來窺看。其時月落西山,光輝轉明。源氏公子映著月光,愁眉不展,神情異常清艷。即使是虎狼,看見了也會泣下,何況這些侍女都是從小與他親近的人。她們看到他那優美無比的容貌,心中都異常激動。確實如此。老夫人九*九*藏*書的答詩云:
煙雲不到須磨浦,
悵望須磨浦上雲。
且說那明石浦,離須磨浦極近,幾乎爬也爬得過去。良清住在須磨,想起了明石道人的女兒,便寫信去求愛。女兒沒有回信,父親卻寫一封信來,說「有事奉商,請勞駕來舍一行」。良清想道:「女的不答應我,而要我上門去,結果教我空手回來,討個沒趣。」心裏懊惱,置之不理。
京中諸人收到了源氏公子的來信,傷心動魄者甚多。二條院的紫姬讀了信,就此倒在枕上,不能起身,悲嘆無已。眾侍女無法安慰,也都愁眉不展。看到公子往日慣用的器物、常彈的琴箏,聞到遺留在公子脫下來的衣服上的香氣,似覺公子現已變成逝世之人。少納言乳母嫌其不祥,便請北山的僧都舉行法事,以祈平安。僧都向佛祈願兩事:一者,願公子早日安返京都;二者,願紫姬消愁除苦,早享幸福。僧都在紫姬愁苦之中勤修佛事。
她自言自語地吟唱,把身子躲在柱后,藉以隱藏臉上的淚痕。源氏公子看見她的樣子異常可愛,覺得平生所見無數美人,沒有一個比得上她。
新年來到須磨浦。春日遲遲,荒居寂寂。去年新種的小櫻花樹隱隱約約地開花了。每當日麗風和之時,源氏公子追思種種往事,常是黯然泣下。二月二十過了。去年離京,正是這般時候。諸親友惜別時的面影,憬然在目,深可懷念。南殿櫻花想正盛開。當年花宴上桐壺院的聲音笑貌,朱雀帝的清秀之姿,以及公子自己所作詩篇朗誦時的情形,都活躍眼前,便吟詩道:
源氏公子定於三月二十后離京。對外人並不宣布行期,只帶平素親近的侍從七八人,非常秘密地出發了。出發以前,只寫幾封信向幾個知心人告別,絕不聲張,悄悄地送去。然而信都寫得纏綿悱惻,語重心長,其中定有動人的好文章。可惜作者那時也心情混亂,無意仔細探訪,未能記述為憾。
其時殘月西沉,花散里以前常將此景比擬源氏公子別去,此時又見,倍感悲傷。月光照在花散里的深紅色衣袖上,正如古歌所云:「袖上明月光,亦似帶淚顏。」她就賦詩:
自侍從人等以至萬端事務,都託付紫姬掌管。領地內莊園、牧場以及各處領地的契券,亦皆交與紫姬保藏。此外無數倉庫和儲藏室,則由向來信任的少納言乳母率領幾個親信的家臣管理,吩咐紫姬適當支配。源氏公子自己房裡的中務君、中將等寵幸的侍女,過去雖然常恨公子薄情,但能時時相見,亦可聊以慰情;今後群花無主,尚復有何樂趣?大家垂頭喪氣。源氏公子對她們說:「我總有保全性命而平安歸來之一日。凡願意等候的人,都到西殿供職。」教上下人等都遷往西殿。源氏公子按照各人身份,賜與種種物品,以為臨別紀念。小公子夕霧的乳母及花散里,當然也都受得富有情趣的贈品。此外關於諸人日常生計,無不顧慮周至。
他這位小姐呢,雖然不是一個絕色美女,但亦溫順優雅,聰明伶俐,並不亞於身份高貴的女子。她自己常自傷境遇,想道:「身份高貴的男子呢,怕以我為微不足數;身份相當的人呢,我又決不肯嫁與。如果我壽命稍長,父母先我而死,那時我就削髮為尼,或者投海自盡吧。」她父親關懷這女兒,無微不至。每年兩度帶她去向住吉明神參拜。女兒自己也私下禱告,希求明神保佑。此事暫且不提。
神京遙隔歸期遠,
筆跡散亂,卻饒有風趣。源氏公子想起離去之前不能與此人再會一面,覺得異常可惜。但又回心轉意:那邊都是弘徽殿太后一派,痛恨源氏公子之人甚多;況且朧月夜也有所顧忌。再會之念,就此打消。
師姑藤壺皇后關念皇太子前程,其憂傷之深,自不必說。她和源氏公子既有宿緣,自然不能漠不關心。惟多年以來,只因深恐世人誹議,所以處處小心謹慎。如果對公子略示情愛,外人定將抨擊,因此只得隱秘在心。每遇公子求愛,大都只當不知,冷酷對付。所以世人雖然愛管閑事,好議是非,但關於此事,始終沒有片言隻語。能夠太平無事,半是由於公子不敢任情而動,半是由於皇后能巧避人目,努力隱藏之故。如今危懼已去,但回想當年,安得不又傷心,又思念。因此她的回信,寫得比以前稍稍詳細,其中有這樣的話:「近來只是
卿有柔情懷我無?
這不像是答詩。他對宰相君說:「破曉的別離,並非都是如此傷心的吧。但今朝的傷心,想必能蒙理解。」宰相君答道:「別離兩字,教人聽了總是不樂。而今朝的別離,特別令人傷心!」說時聲淚俱下,可知異常悲慟。源氏公子便央她向老夫人傳言:「小婿亦有種種話語欲向岳母大人面稟,其奈悲憤填胸,難於啟口,此情伏望諒鑒。酣眠之幼兒,倘令見面,反使我依戀不舍,難於遁世,因此只得硬著心腸,匆匆告辭了。」
愁人無寐慰離情。
漁夫打魚回來,送些貝類與公子佐膳。公子與宰相便召喚他進來,問他長年的海邊生活情狀。這漁夫便向兩位貴客申訴身世中種種苦況。雖然語無倫次,聲如鳥囀,然而為生活操心這一點,都是一樣的。故公子與宰相聽了,深覺可憐,便拿些衣服送與這漁夫。漁夫受賜,不勝榮幸之感。
我無顧忌思重敘,
恐是伊人遣送來。
來到西殿,但見格子窗還不曾關,大概紫姬通宵凝望,不曾就寢。眾青年侍女及女童都在各處廊下假寐,看見公子來了,大家起來迎接。她們都作值宿打扮,憧憧來往。源氏公子看了,又不免傷心,他想:「今後再經若干年月,這些人不耐寂寞,勢必紛紛散去。」平日向不在意之事,現在都觸目驚心。他對紫姬說:「昨夜只因有這些事,直到破曉才能回家。想你不會疑心我胡行亂為吧。至少在我還居住于京都的期間,是捨不得離開你的。但是現在即將遠行,牽懷之事,自然甚多,豈能閉門不出?在這無常的世間,被人視為薄情而唾棄,也畢竟是痛心的。」紫姬只回答道:「除了此次之事以外,世間哪有更大的飛來橫禍呢?」她那傷心苦思之狀,異於他人,自是理之當然。因為父親兵部卿親王一向疏遠,她從小依附源氏。何況父親近來懼怕權勢,對公子音問久疏,此次亦絕不前來慰問。旁人見此情形,定然訕笑,紫姬深以為恥。她想:當時不教父親知道她的下落,倒反而乾淨。
故鄉雖有雲山隔,
反覆思量過去未來一切事情,但覺可悲之事不勝枚舉。這京都地方已可厭棄,然而想起了今將離去,難於拋舍之事,實在甚多。其中尤其是紫姬,她那朝朝暮暮惜別傷離、愁眉不展的樣子,越來越厲害,這比任何事情更使他痛心。以前每逢分別,即使明知必可重逢,即使暫時離居一二日,他也總是心掛兩頭,紫姬也不勝寂寞。何況此度分攜,期限無定。正如古歌所云:「離情別緒無窮盡,日夜翹盼再見時。」如今一旦別去,則因世事無常,或許即成永訣,亦未可知。——如此一想,便覺肝腸斷絕。因此有時考慮:「索性悄悄地帶她同行,便又如何?」然而在那荒涼的海邊,除了驚風駭浪之外無人來訪,帶著這纖纖弱質同行,實在很不相宜,反而會使我處處為難。——如此一想,便打消此念。紫姬卻說:「即使是赴黃泉,我也要跟你同行。」她怨恨源氏公子的猶豫不決。
生離愁恨嘆新增。
紅日漸漸高陞,宰相臨行心情繚亂,頻頻回顧。源氏公子佇立凝望,依依不捨,反使這別離增加了痛苦。宰相說:「此去何時再見?難道以此長終不成?」主人答道:
源氏公子展拜皇陵,似覺父皇在世時種種情狀歷歷在目。這位尊榮無極的明主,也已成了與世長辭之人,悼惜之情,不可言喻。他在墓前啼啼哭哭,申訴了千言萬語。然而現已不能聽到父皇的教誨。不但如此,當時深思遠慮而諄諄囑咐的遺言,現在也不知消失在何方了!傷心之事,言之無益。
行期即在明天了。今天夜間,源氏公子當前往拜別桐壺院之墓,便向北山出發。其時將近破曉,月色當空。拜墓時刻尚早,便先去參謁師姑藤壺皇后。皇后在近身的簾前安排源氏公子的座位,隔簾親自和他談話。皇后首先提及皇太子,對他的未來表示深切的關懷。這兩人胸中秘藏著共同的心事,其談話自然含有無限深情。皇后容貌之美,不減當年。源氏公子往日受她冷遇,今日頗思對她略申怨恨之情。轉念今日重提舊事,未免使她傷心,自己亦更增煩惱,便隱忍不言,但說:「我身蒙此意外之罪,實因有一背叛良心之事,不勝惶恐。我身誠不足惜,但望太子順利即位,于願足矣。」此言誠屬有理。
何故聞聲憶往時?
宰相依依不忍別去,也賦詩道:
海客潮侵袖,居人淚濕襟。
孤鶴翔空雲路杳,
鏡影隨君永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