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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蓬生

第十五回 蓬生

藤花密密留人住,
漏滴荒檐下,青衫濕更多。
常陸親王家的小姐末摘花正是其中之一人。自從父王死後,她就成了無依無靠的孤苦之身,生涯甚是凄涼。後來想不到結識了源氏公子,蒙他源源不絕地周濟照拂。在尊榮富厚的公子看來,這算不得一回事,只是小小情意。但在貧困的末摘花看來,就好比大空中的繁星映在一隻水盆里,只覺光彩甚多,從此可以安樂度日了。不料正在此時,公子忽遭大難,憂生厭世,心緒繚亂,除了情緣特別深厚之人以外,一概都已忘卻。遠赴須磨之後,亦複音信全無。末摘花多年受恩之餘,暫時之間還可啼啼哭哭地苦度光陰,但年月漸久,生涯便潦倒了。幾個老年侍女都悲憤愁嘆,相與告道:「可憐呵,真是前世不修今世苦!年來忽然交運,竟像神佛出現,承蒙大慈大悲源氏公子的照拂,我等正在慶幸她能獲如此福報哩。為官含冤受罪,原是世間常有之事。但我們這位小姐別無依靠,這光景真可悲啊!」在從前孤苦伶仃的年代,雖然寒酸無比,過慣了也便因循度日。但在略嘗幸福滋味之後再遭貧困,反而覺得痛苦不堪了。因此侍女等都悲嘆。當年多少有所用心而自然而然地圍集在她身邊的侍女,此時也都逐漸散去。無家可歸的侍女中,有的患病而死。日月既久,上下人數竟寥若晨星了。
吟罷又說:「屈指數來,一別至今,已積年累月。京中變遷甚多,處處令人感慨。今後稍得閑暇,當將年來顛沛流離之狀,向你詳細訴說。你在此間,這幾年來春花秋月,如何等閑度送,想除我之外亦無人可告。我妄自作此猜想,但恐未必有當吧。」末摘花便答詩道:
源氏公子見惟光出來,怪道:「你為何去得如此長久?那個人到底怎麼樣?荒草長得這麼繁茂,從前的跡象全然看不出了!」惟光告道:只因如此如此,好容易找到了人。又說:「說話的老侍女,是侍從的叔母,叫做少將。她的聲音我從前聽到過,是熟悉的。」便把末摘花的近況一一稟告。源氏公子聽了,想道:「真可憐呵!在這荒草叢中度日子,多麼悲慘!為什麼我不早點來訪問呢?」他埋怨自己無情,說道:「那麼怎麼辦呢?我這樣微行出門,是不容易的。今晚若非乘便,還不會來呢。小姐矢志不變,便可推想她的性情多麼堅貞。」然而立刻進去,又覺得唐突,總得先派人送一首詩進去才像樣子。又念如果她同以前相見時一樣默不作聲,要使者久久等候她的答詩,對不起使者。便決定不先送詩,立即進去。
每逢關塞誓神明。
源氏公子細看她吟詩時的態度神情,聞到隨風飄來的衣香,覺得此人比從前老練得多了。
當時有些地方官之類的人,想在京中物色饒有風趣的邸宅,看中了這宮邸內的參天古木,便央人介紹,來問此邸宅肯否出賣。侍女們聽到了,都向小姐勸說:「據我們看來,不如就此賣掉,遷居到不似這般可怕的宅子里。長此下去,我們這些留下來伺候您的人也難於忍受了。」末摘花流淚答道:「哎呀,你們這話好忍心呵!出賣祖居,教人聽見了豈不笑話?在我生存期間,怎麼可做這離根忘本的行徑呢?這宅子雖然荒涼可怕,但想起了此乃父母面影長留的舊居,亦可慰我孤苦之情。」她不加考慮,斷然拒絕。
松樹青青待我來。
且說住在這裏面的末摘花,只因近來連日陰雨,心情越發不佳,鎮日垂頭喪氣地枯坐著。今天晝寢時做一個夢,看見已故的父親常陸親王,醒后更加悲傷了。便命老侍女將漏濕的檐前揩拭乾凈,整理一下各處的坐具,暫時打疊平日的憂思,像常人一樣悠然地在檐前坐憩一會,獨自吟詩道:
發綹常隨青鬢在,
翌年四月間,源氏公子想起了花散里,便向紫姬招呼了一聲,悄悄地前去訪問。連日天雨,至今猶有餘滴。但天色漸霽,雲間露出月亮來。源氏公子想起了昔日微行時的光景,便在這清艷的月夜一路上追思種種往事。忽然經過一所邸宅,已經荒蕪得不成樣子,庭中樹木叢茂,竟像一座森林。一株高大的松樹上掛著藤花,映著月光,隨風飄過一陣幽香,引人懷念。這香氣與橘花又不相同,另有一種情趣。公子從車窗中探頭一望,但見那些楊柳掛著長條,坍塌的垣牆遮擋它不住,讓它自由自在地披在上面。他覺得這些九-九-藏-書樹木似乎是曾經見過的,原來這便是末摘花的宮邸。源氏公子深覺可憐,便命停車。每次微行,總少不了惟光。此次這個人也在身邊。公子便問他:「這是已故常陸親王的宮邸么?」惟光答道:「正是。」公子說:「他家那個人,想必依舊寂寞無聊地住在裏面吧?我想去探訪一下。特地前來,也太費事。今日乘便,你替我進去通報一下吧。要問清楚了,然後說出我的名字來!倘使弄錯了人家,太冒失了。」
源氏公子謫居須磨,茹苦含辛的期間,在京都也有不少女人惦念他,為他憂傷悲嘆。其中境況優裕的人,則別無痛苦,專為戀情而愁恨。例如二條院的紫姬,生活富足,不時可以和旅居的公子互通音問。又可替他製備失官后暫用的無紋服裝,按時按節派人送去,聊以慰藉相思之苦。然而還有許多人,外人並不知道她們是公子的情侶,公子離京之時她們也只能像陌路人一般旁觀,心中卻痛苦不堪。
邸內器具什物,都是上代用慣了的,古色古香,精緻華麗。有幾個一知半解的暴發戶,垂涎這些器物,特地探聽出某物為某名匠所作,某物為某專家所造,託人介紹,希圖購取。自然是看不起這貧困人家,故敢肆意侮辱。那些侍女有時就說:「無可奈何了!出賣器物,也是世間常有之事。」想胡亂成就交易,以救燃眉之急。末摘花說:「這些器具是老大人留給我使用的,豈可作為下等人家的飾物?違背先人本意,是罪過的!」她決不讓她們賣。
她說了一大套話,但末摘花並沒有真心的答辭,只是勉強應對道:「承蒙關念,無任欣幸。妾身藐不足齒,豈能隨駕遠行?今後惟有與草木同朽耳。」姨母又說:「你這樣想,確也難怪。但把一個活活的身體埋沒在此,苦度歲月,恐是世人所不為的吧。倘得源氏大將替你修理裝潢,保管你這邸宅變成瓊樓玉宇。可是現在他除了兵部卿親王的女兒紫姬之外,別無分心相愛的人了。從前由於生性風流,為求一時慰藉而私通的那些女人,現在都絕交了。何況像你那樣襤褸齷齪地住在這荒草叢中的人,要他顧念你堅貞不拔地為他守節而惠然來訪,恐是難乎其難之事了。」末摘花聽了這話,覺得確有道理,悲上心來,便嚶嚶地哭個不住。然而她的心絕不動搖。姨母千言萬語,終於勸她不服,只得說道:「那麼侍從總得讓我帶去。」看看日色已暮,急欲告辭動身。侍從周章狼狽,啼啼哭哭,悄悄地向小姐言道:「夫人今天如此誠懇,我就且去送個行吧。夫人之言,當然有理;小姐躊躇不決,亦非無因。倒教我這中間人心煩意亂了!」
此時二條院內,源氏公子由於好不容易重返京都,格外疼愛可憐的紫姬,這裏那裡的正忙個不停。因此凡是他所不甚重視的人,都不曾特地去訪。末摘花自不必說了。公子有時記起她,也只推想此人大約無恙而已,並不急於前去訪問。轉瞬之間,這一年又告終了。
此後末摘花在這舊邸里住了兩年,然後遷居二條院的東院。源氏公子雖然極少與她聚談,但因近在咫尺,故出入之便,亦常探望一下,待她並不簡慢。她的姨母大弍夫人返京,聞知此事,大為吃驚。侍從慶幸小姐得寵,又悔不當時耐性等待,自愧眼光短淺可恥。——凡此種種,筆者本當不問自告,但因今日頭痛,心緒煩惱,懶於執筆。且待將來另有機會,再行追憶詳情,奉告列位看官。
到了賀茂祭及齋院祓禊的時節,朝中上下人等,皆藉此名義,饋贈源氏公子種種禮品,為數甚多。公子便將此種物品分送一切心目中人。就中對末摘花格外體貼入微,叮嚀囑咐幾個心腹人員,派遣僕役前往割除庭中雜草。四周太不雅觀,又命築一道板垣,將宅子圍起來。但恐外間謠傳,說源氏公子如此這般地找到了一個女人,倒是有傷體面之事。因此自己不去訪問,只是送去的信,寫得非常詳細周至。信中有言:「正在二條院附近修築房屋,將來接你來此居住。先物色幾個優秀女童供你使喚。」竟連侍女之事也都操心關懷。因此住在那荒草叢中的人,喜不自勝,眾侍女都仰望長空,向二條院方面合掌禮拜。
在這期間,姨父升任了太宰大弍。夫妻兩人安頓了女兒的婚嫁事宜之後,便欲赴筑紫的太宰府就任。他們還是巴望邀末摘花同去。叫人對她說:「我等即將離京遠行了。你獨處寂寥,我等甚是挂念。年來我們雖未經常往來,只因近在咫尺,也就放心。但今後遠赴他鄉,實在憐惜你,放心不下,所以……」措辭十分巧妙,但末摘花如同不聞。姨母生氣了,罵道:「哼,真可惡,架子好大啊!任憑你多麼驕傲,住在這蓬蒿叢中的人,源氏大將也不會看重的吧!」
不辭涉足蓬蒿路,
跨下車來。惟光用馬鞭拂除草上的露水,走在前面引路。但樹木上水點紛紛落下,像秋天的霖雨一般,隨從者便替公子撐傘。惟光說:「真如『東歌』所謂『敬告貴人請加笠,樹下水點比雨密』了。」源氏公子的裙裾全被露水濕透。那中門從前早就坍損得不成樣子,現在竟已形跡全無。走進裏面一看,更是大殺風景。此時源氏公子的狼狽相,幸而沒有外人看見,還可放心。九九藏書
裏面的人突然看見一個穿便服的男子肅靜無聲、一派斯文地出現在眼前,只因一向不曾見慣,竟疑心他是狐狸化身。但見這男人走過來,開口言道:「我是來探聽你家小姐情況的。如果小姐不變初心,則我家公子至今也還有心來看她。今宵亦不忍空過,車駕停在門前。應該如何稟復,務請明以告我。我非狐鬼,不須恐懼!」侍女們都笑起來。那老侍女答道:「我家小姐如果變心,早已喬遷別處,不會住在這荒草叢中了。請你推察實情,善為稟復。我們活了一把年紀的人,從來不曾見過如此可憐的生涯!」便不問自語,將種種困苦情狀一五一十地告訴惟光。惟光覺得厭煩,說道:「好了好了。我立刻將此情況稟告公子就是了。」說著,便走出去向公子回話。
這夫人平素並不同她親睦,此次因欲勸誘她同赴筑紫,置備了幾件衣服來送給她。此時乘坐一輛華麗的牛車,滿面春風,無憂無慮,突如其來地上門了。她叫開門,一看,四周荒蕪零落,無限凄涼。左右兩扇門都已坍損,夫人的車夫幫著那閽人,亂了一陣,好容易打開。這住屋雖然荒涼,想來總有人足踏開的三徑。但這裏亂草叢生,很難尋找路徑。好容易找到一所向南開窗的屋子,便把車子靠到廊前。末摘花聞訊,心念這等行為太不禮貌了。只得把煤煙熏得污穢不堪的帷屏張起來,自己坐在帷屏後面,叫侍從出去應對。
照此生涯,不妨讀讀簡易的古歌,看看小說故事,以取笑樂,倒可解除寂寞,慰藉孤棲。但末摘花對此等事不感興趣。再說,閑暇無事之時,不妨和志同道合的朋友通通信,雖非有益之事,但青年女子寄懷春花秋月,亦可陶情養性。然而末摘花恪守父母遺訓,對世間戒備森嚴,雖然略有幾個她所認為不妨通信的女友,但對她們也交淡如水。她只是偶爾打開那個古舊的櫥子,取出舊藏的《唐守》、《藐姑射老嫗》、赫映姬的故事等的插圖本來,隨意翻閱,聊供消遣。要讀古歌,也該置備精選的善本,裏面刊明歌題及作者姓名的,這才有意味。但末摘花所用的只是用紙屋紙或陸奧紙印的通俗版本,裏面刊載的也只是些盡人皆知的陳腐古歌,真是太殺風景了。末摘花每逢百無聊賴之時,也就翻開來念念。當時的人競尚誦經禮佛,末摘花卻怕難為情。因為無人替她置備,她的手不曾接觸過念珠。總之,她的生涯全然枯燥無味。
侍從近來容貌也衰減了。由於長年辛苦,身體甚是消瘦,然而風韻還很清雅。說句不客氣的話:小姐應該和她交換個相貌才好。姨母對末摘花開言道:「我們馬上就要動身了。你孤苦伶仃地獨居在此,教我難於拋舍。今天我是來迎接侍從的。你討厭我,不親近我,片刻也不肯到我家來。但這個人請你允許我帶去。不過你在這裏,這凄涼的日子怎麼過呢?」說到這裏,似乎應該滴下幾點眼淚了。然而她正在預想此去前途的光榮,心中甚是歡欣,哪裡擠得出眼淚呢?她又說:「你家常陸親王在世之時,嫌我丟了你們的臉,不要我上門,因此我們就疏遠起來。但我一向絕不介意。後來呢,因為你身份高貴,驕傲自滿,宿命又好,結識了源氏大將。我這身份低賤的人就有所顧忌,不敢前來親近,直到今朝。然而人世之事,原無一定。我這微不足道的人,現在反而安樂。而你這高不可攀的貴府,如今只落得悲慘荒涼,至於此極。一向因為近在咫尺,雖然不常往來,亦可放心read.99csw•com。現在即將遠赴他鄉,將你拋棄在此,心中甚是挂念呢!」
惟光攔阻道:「裏面滿地荒草,草上露水極多,插不進足。必須把露水掃除一下,才好進去。」公子自言自語地吟著:
誰知今日也離身!
源氏公子走進室內,對她言道:「別來已隔多年,我心始終不變,常常思念於你。但你不來睬我,教我心中怨恨。為欲試探你心,一直挨到今天。你家門前的樹木雖非杉樹,但我望見了不能過門不入。拗你不過,我認輸了。」他把帷屏上的垂布略微拉開些,向內張望,但見末摘花照舊斯文地坐著,並不立刻答話。但她想起公子不憚冒霜犯露,親來荒邸訪問,覺得這盛情深可感激,便振作起來,回答了寥寥數語。源氏公子說:「你躲在這荒草叢中,度送了長年的辛酸生涯,我很能體諒你這點苦心。我自己一向不變初心,因此不問你心是否變易,貿然冒霜犯露而來,不知你對我作何感想?這幾年來,我對世人一概疏遠,想你定能原諒。今後倘有辜負你心之處,我應負背誓之罪。」說的這些情深意密的話,怕也有點言過其實吧。至於泊宿,則因邸內一切簡陋,實不堪留,只得巧設借口,起身告辭。
此時那個侍從已經嫁了大弍的一個親戚,大約是外甥。丈夫是要赴筑紫的,當然不肯讓她留在京都。她雖非心愿,也只得隨丈夫離京。她對末摘花說:「教我拋開小姐,多麼傷心呵!」想勸小姐同行。但末摘花還是把希望寄托在離絕已久的源氏公子身上。她心中一直這樣想:「今雖如此,但再過幾時,他總有一天會想起我來的吧?他對我曾有真心誠意的誓約,只因我身命運不濟,以致一時被他遺忘。將來設有好風吹送消息,他聞知了我的窘況,一定會來訪我。」她住宅中一切情況,比從前更加荒涼,簡直不成樣子了。但她竭力忍受,所有器物,一草一木也不變賣。其堅貞不拔之志,始終如一。然而終日啼啼哭哭,悲傷愁嘆,弄得容顏憔悴,好比山中的樵夫臉上粘住了一粒紅果實,其側影之古怪,即使普通人看了也覺難當。呀,不該再詳說了!對不起這位小姐,筆者的口過也太重了。不久秋盡冬來,生活更加無依無靠了。末摘花只在悲嘆中茫然度日。
經年盼待無音信,
涼月即將西沉。西面邊門外的過廊早已坍塌,屋檐亦不留剩,毫無遮蔽,月光明晃晃地射入,把室內照得洞然若晝。但見其中一切布置陳設,與昔年毫無變異,比較起蓬蒿叢生的外貌來,另有一種優雅之趣。源氏公子想起古代故事中,有用帷屏上的垂布做成衣服的貧女。末摘花大約曾與這貧女同樣地度過多年的痛苦生涯,實甚可憫。此人向來一味謙讓退遜,畢竟是品質高尚之故,亦屬優雅可喜。源氏公子一直未能忘情於她。只因年來憂患頻仍,以致心緒昏亂,與她音問隔絕,諒她必然怨恨自己,便十分可憐她。源氏公子又去訪了花散里,她也並無顯然迎合時世的嬌艷模樣,兩相比較,並無多少差異,因而末摘花的短處便隱晦得多了。
這位小姐異常孤獨,即使略微相助的人也沒有。只有她的哥哥,是個禪師,難得從醍醐來到京都時,還乘便到這宮邸里來望望她。然而這禪師是個世間少有的守舊派。僧人固然大都是清貧的,但他這位法師窮得全無依靠,竟是一個脫離塵世的仙人。所以他來宮邸訪問時,看見庭中雜草滋蔓,蓬蒿叢生,亦毫不介意。因此之故,這宮邸里的雜草異常繁茂,埋沒了整個庭院。蓬蒿到處亂生,欲與屋檐爭高。那些豬秧秧長得極密,封鎖了東西兩頭的門,門戶倒很謹嚴。然而四周圍牆處處坍塌,牛馬都可取路而入。每逢春夏,牧童竟然驅牲口進來放牧,真是太放肆了!有一年八月里,秋風特別厲害,把走廊都吹倒。僕役所住的板頂旁屋,都被吹得僅存房架。僕役無處容身,都走散了。有時炊煙斷絕,爐灶塵生。可悲可憐之事,多不勝數。那些凶暴的盜賊,望見這宅院荒涼沉寂,料想裏面都是無用之物,因此過門不入。雖然如同荒山野外,正廳里的陳設布置還是同從前一樣,毫無變更。只是無人打掃,到處灰塵堆積。但read.99csw.com大致看來,也是一所秩序井然的住屋。末摘花就住在這裏獨數晨夕。
亡人時入夢,紅淚浸衣羅。
這模樣真太可憐!正在此時,惟光走進來了。他東回西繞,找尋有人聲的地方,然而不見一個人影。他想:「我往日路過,向裏面張望,總不見有人。現在進來一看,果然是無人住的。」正想回去,忽然月光明亮起來,照見一所屋子,兩架的格子窗都開著,那帘子正在盪動。找了許久突然發現有人,心中反而覺得有些恐怖。但他還是走過去,揚聲叫問。但聞裏面的人用非常衰老的聲音,先咳嗽幾聲,然後問道:「誰來了?是哪一位?」惟光說了自己的姓名,告道:「找一位名叫侍從的姐姐,我想拜見一下。」裏面答道:「她已經往別處去了。但有一個與她不分彼此的人呢。」說這話的人分明年紀已經很老,但這聲音卻是以前聽到過的。
且說末摘花有一個侍女,是她的乳母的女兒,叫做侍從。近幾年來,這侍從始終服侍她,不曾離去。侍從在此供職期間,常常到一位齋院那裡走動。現在這齋院亡故了,侍從失卻了一處依靠,甚是傷心。末摘花的母親的妹妹,由於家運衰落,嫁給了一個地方官,家裡有好幾個女兒,珍愛備至,正在找求良好的青年侍女。侍從的母親曾經和這人家往來,侍從覺得這人家比不相識的人家親近些,便也常去走動。未摘花則因性情孤僻,一向疏遠這姨母,與她不相往來。姨母便對侍從說些氣話:「我姐姐為了我只是個地方官太太,看我不起,說是丟了她的臉。現在她的女兒境況窮困,我也無心照顧她。」話雖如此說,也常常來信慰問。
本已荒蕪的宮邸,現在漸漸變成了狐狸的居處。陰森可怕的老樹上,朝朝暮暮都有鴟梟的啼聲,大家已經聽慣。人來人往熱鬧之時,此等不祥之物大都隱形匿跡。現在則樹精等怪異之物得其所哉,都漸漸現形。可驚可怖之事,不勝枚舉。因此殘留在此的寥寥無幾的侍僕,也都覺得不堪久居。
庭院中的松樹,雖非源氏公子手植,但見其已比昔年高大得多,不免痛感年月之流逝,慨嘆此身沉浮若夢。便口占詩句,對末摘花吟道:
大家都以為:源氏公子對世間尋常女子,即使一時逢場作戲,亦不屑一顧,不肯一問;必須是在世間略有好評而確有惹人心目之處的人,他才肯追求。但如今恰恰相反,把一個毫不足取的末摘花看做了不起的人物,究竟出於何心?想必是前世的宿緣了。常陸宮邸內上下諸人中,以前有不少人以為小姐永無翻身之日,因此看她不起,各自紛紛散去。現在又爭先恐後地回來了。這位小姐謙虛恭謹,是個好主人,替她當侍女真好安樂。後來她們轉到庸庸碌碌的暴發的地方官家裡當侍女,便覺處處都看不慣,事事都不稱心,雖然顯得有些趨炎附勢,也都回來了。源氏公子的權勢比從前更加隆盛,待人接物也比從前更加親切了。末摘花家,萬事都由公子親自仔細調度,那宮邸就驟見光彩,邸內人手也漸漸眾多了。庭院中本來樹木蕪雜,蔓草叢生,荒涼滿目,陰森可怕;現在池塘都打撈清楚,樹木都修剪齊整,氣象煥然一新。那些不得源氏公子重用的下仆,都希圖露露臉。他們看見主人如此寵愛末摘花,都來討好她,伺候她。
但教一息尚存,決不相忘。」此時那大弍夫人已在埋怨了:「你在哪兒呀?天快黑了呢!」侍從心緒煩亂,只得匆匆上車,只管回頭凝望。多年來,即使在憂患之時,侍從亦不離開小姐一步。如今匆匆別去,小姐不免感到孤寂。侍從走後,連幾個不中用了的老侍女也發起牢騷來:「對啊,早該走了。年紀輕輕的,怎麼可以長留在此呢?我們這些老太婆也忍受不下去了!」便各自考慮親眷朋友,準備另找去處。末摘花只得悶悶地聽著。
只為看花乘便來?
發綹雖離終不絕,
你媽媽曾有遺言,要你照顧我。我雖如此困頓,總以為你會一直跟著我的。你今舍我而去,也是理之當然。但是你去之後,誰能代你伴我?教我安得不傷心!」說到這裏,哭得更悲戚了。侍從也已泣不成聲,勉強答道:「就別提媽媽的遺囑了。多年以來,我與小姐共嘗千辛萬苦,相依為命。如今驀地要我上道,流浪遠方,真教我……」又答詩道:
末摘花想起連侍從都要離開她,心中甚是懊惱,又覺十分可惜。然而無法挽留,惟有揚聲號哭。想送她一件衣裳作紀念物,然而衣裳都是污舊的,拿不出去。總想送她一點東西,以報長https://read.99csw.com年服務之勞,然而無物可送。她頭上掉下來的頭髮,一直攢在一起,理成一束髮綹,長達九尺以上,非常美觀。就把它裝在一隻精緻的盒子里,送給侍從作為紀念物。此外又添加一瓶薰衣香,是家中舊藏之物,香氣非常濃烈。還有臨別贈言:
末摘花聽了哥哥的話,想道:「拋棄了如此困窮的苦命人而置之不理,是個無情的佛菩薩吧!」她覺得可恨,漸漸感到灰心,眼見得情緣已經斷絕了。正在此時,太宰大弍的夫人忽然來訪。
本來出身低微的尋常人,往往刻意模仿身份高貴的人而自尊自大。末摘花的姨母呢,雖然出身於高貴世家,恐怕前生註定淪落為地方官太太,故其性情有些卑鄙。她想:「姐姐為我身份低微而侮辱我,現在她自己家裡弄得這麼困窘,也是報應。我要趁此機會叫她的女兒來替我的女兒當侍女呢。這妮子性情雖然古板,倒是個很可靠的管家。」便命人傳語:「請你常到我家來玩玩,這裏的姑娘要聽你彈琴呢。」又時常催促侍從,要她陪小姐來。末摘花呢,倒並非有意驕人,只是異常怕羞,終於不曾前去親近姨母。姨母便怨恨她。
此時源氏公子的宮邸內,正在為追薦桐壺院而舉辦法華八講,規模之盛大,轟動一時。選聘法師時,普通的僧人都不要,專選學識豐富、道行高深的聖僧。末摘花的哥哥禪師也參与其間。功德圓滿之後,禪師將回山時,乘便到常陸宮邸來訪問妹妹,對她言道:「為追薦桐壺院,我來參与源氏權大納言的法華八講。這法會好盛大啊!那莊嚴妙相,幾疑此乃現世的極樂凈土。音樂舞蹈等等,無不盡善盡美。源氏公子正是佛菩薩化身!在這五濁根深的娑婆世界中,怎麼會生出如此端莊美妙的人物來呢?」略談片刻,立即辭去。原來這兩人不像世間普通兄妹,他們相見時無話可說,連拉拉雜雜的閑話也不談。
她的姨母大弍夫人聞知此事,想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那樣孤苦命窮而不體面的人,有誰肯來愛她?佛菩薩也要挑罪孽較輕的人才肯接引呢。境況如此窮困,而神氣如此十足,竟同父母在世之時一樣驕傲,真可憐啊!」她更加覺得末摘花太傻了,教人對她說道:「還是打定主意跟我走吧!須知身受『世間苦』的人,『竄入深山』都不辭勞呢。你以為鄉間生活不舒服么?我管教你不吃苦頭。」話說得很好聽。幾個侍女都已垂頭喪氣,私下憤憤不平地議論:「聽了姨母的話多麼好呢!此生不會交運了。她這麼頑固,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末摘花痴心妄想地等候源氏公子,果然等著了,自然不勝欣喜。然而打扮得如此寒傖,怎麼見得人來?日前大弍夫人送她的衣服,她因為厭惡這個人,看也不曾看過,侍女們便拿去收藏在一隻薰香的衣櫃里。她們現在把這衣服拿出來,香氣非常馥郁,便勸小姐快穿。末摘花心裏討厭,然而無可奈何,只得換上了。然後把那煤煙熏黑的帷屏移過來,坐在帷屏後面接待公子。
到了十一月,連日雨雪紛飛。別人家的積雪有時消融,但這裏蓬蒿及豬秧秧等長得又高又密,遮住了朝夕的陽光,因此積雪不消,彷彿越國的白山。進進出出的僕役也沒有,末摘花只得凝望著雪景,枯坐沉思。侍從在日,還能說東說西,以資慰樂;或泣或笑,給她解悶。如今連這個人也去了。一到晚上,她只有鑽進灰塵堆積的寢台里,備嘗孤眠滋味,獨自悲傷而已。
正在此際,源氏大將得赦,駕返京都了。普天之下,歡呼之聲載道。不論男女,都爭先恐後地要向大將表明自己的心跡。大將觀察了這高高下下許多男女的用心,但覺人情厚薄不同,不禁感慨無量。由於事緒紛忙,他竟不曾想起末摘花來,不覺過了許多日月。末摘花想道:「現在還有什麼指望呢?兩三年來,我一直為公子的飛來橫禍而悲傷,日夜禱祝他像枯木逢春一般地再興。他返都之後,瓦礫一般的下賤之人都欣欣向榮,共慶公子陞官晉爵,而我只得風聞而已。他當年獲罪流放,憂傷離京,我只當作『恐是我身命獨乖』之故呢。唉,天道無知啊!」她怨天尤人,心碎腸斷,只管偷偷地哭泣。
來訪堅貞不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