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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下) 新菜續

第三十四回(下) 新菜續

且說源氏覺得這封信很奇怪,乘人不見的時候,拿出來反覆觀看。他疑心這是三公主身邊的侍女模仿柏木筆跡而戲書的。然而信中詞藻富麗,有些地方決非他人所能摹擬。信中敘述長年刻骨相思,痛苦不可言喻。一旦夙願既遂,反而更增煩惱。措詞非常高明,令人真心感動。但源氏想道:「這種事情,豈可如此明白地形諸筆墨呢!只有柏木這種人才會不識輕重地寫在信上。回想自己從前寫情書時,深恐落入他人之手,故即使要寫此種細情,亦必略去隱事,措詞曖昧。如此看來,一個人要能深思遠慮,不是容易之事。」便連柏木的智力也看不起了。接著又想:「事已如此,教我今後怎樣對待這位公主呢?可知她的懷孕,正是此事的結果。哎呀!真正氣死我也!這件痛心之事,不是聽人傳說,卻是我親自看出,難道還能同從前一樣地愛護她么?」他捫心自問,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回心轉意。又想:「即使是逢場作戲,對這女子初無愛情,但倘聞知其人另有所歡,亦必發生不快之感與嫌惡之心。何況此人身份特殊,竟有不知自量之人,膽敢相犯!私通皇帝之妻,古昔亦有其例,但這又作別論。因為在宮中,后妃與百官共事一主,其間自有種種機緣互相見面,互相傾心,因而發生曖昧之事,其例不在少數。即使是身份高貴的女御與更衣,亦有在某點上或某方面缺乏教養之人,其中又必有輕狂浮薄的女子,因此也會發生意外之事。而在隱約模糊、不露痕迹的期間,其人照舊可在宮中服務,背人偷做苟且之事。但現在這件事情況不同:她是我家至高無上的夫人,我對待她,比我所心愛的紫夫人更加優厚,更加尊重。她卻撇開了我而干這種勾當,真乃從來未有之事。」他對三公主大為不滿。繼而又想:「又如有一女子,雖然是皇帝的妃嬪,但只當一個普通宮人,並不特別承寵,一向屈居人下。這女子和另一男子結了深情重愛,兩人心心相印。男的來信,女的免不了常常作答,於是兩人的關係自然密切起來。此種行徑雖然也很荒唐,但是情猶可原。至於像我這個人,竟會被柏木這小子分去妻子的愛,真乃意想不到之事!」他心中異常不快。然而此事又是不可使外人知道的,只得悶在心裡。最後想道:「推想桐壺父皇當年,恐怕心裏也明明知道我與藤壺母后之事,然而面子上只裝作不知。回思當時之事,可怕之極,真是大逆不道的罪惡啊!」他想到了自己的例子,便覺得「戀愛山」里的事情是不可非難的。
生生世世長相契,
紫夫人的侍女中務君也吟道:
每逢源氏宿在別處的日子,紫夫人總是深夜不眠,和眾侍女讀小說,講故事。就寢后她想:「這種描寫種種世態的小說故事中,有浮薄男子、好色者,以及愛上了二心男子的女人,記述著他們的種種情節。但結果每個女子總是歸附一個男子,生活遂得安定。只有我的境遇奇怪,一直是沉浮飄蕩,不得安寧。固如源氏主君所說,我的命運比別人幸福。然而,難道叫我終身懷抱了人所難堪的憂愁苦悶而死去么?啊,太乏味了!」她左思右想,直到夜深方才睡著。破曉醒來,覺得胸中難過。眾侍女著了急,都說:「快去通報大人!」紫夫人攔阻道:「不可去通報!」便忍著痛苦,直到天明。此時身體發燒,心地異常惡劣。但是源氏還不歸來,無法使他知道。恰好明石女御派人送封信來,侍女們便回復他說:「夫人今晨忽然患病了。」明石女御得復,吃了一驚,便派人去報知源氏。源氏聞訊,心如刀割,急忙回家,但見紫夫人病得非常痛苦。便問:「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同時伸手摸她身體,覺得熱度甚高。他回想起昨天所說消災延壽祈禱之事,心中異常驚恐。侍女們把源氏的早粥送進房間里來,但他看也不看一眼。這一天他整日在房中看護,調度一切,愁眉不展。
淚珠似露濕藍襟。
只似蓮間露未消。
老尼今日方深信,
且說出家為僧的朱雀院,專心修行佛道,朝廷政治概不聞問。只在春秋二季今上行幸省親之時,也還談談昔年舊事。就中關於三公主,他至今還不能放心。他讓源氏做她的正式的保護人,而教今上暗中照拂這皇妹。於是朝廷晉封三公主為二品,封戶也增加不少,三公主的威勢便更加顯赫了。紫夫人看見這幾年來三公主的聲望在各方面都日漸提高,常常想道:「我身單靠源氏主君一人的寵愛,始得不落人後。將來年紀老矣,這寵愛終當衰減。不如在未到此時以前,自己發心出家吧。」但恐源氏當她賭氣,因此並不爽快說出。源氏看見主上也關心三公主,覺得不可怠慢了她,此後在她那裡住宿的日子增多,三公主便與紫夫人平分秋色了。紫夫人認為這也是理之當然,但私心未免不安,覺得果然不出所料。然而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她把明石女御所生長女,即皇太子以次的那個大公主,領到自己身邊,用心撫育她。和這女孩作伴,可以慰藉孤眠之夜的寂寥。明石女御所生子女,她個個都很疼愛。花散里夫人看見紫夫人有這許多孫兒,不勝艷羡,也把夕霧大將與惟光的女兒典侍所生的女兒迎了過來,撫養在身邊。這女孩長得非常可愛,而且聰明伶俐,與年齡似不相稱,因此源氏也很疼愛她。源氏子女稀少,而第三代繁昌,各處孫兒甚多。現在他就靠撫育孫兒,以慰寂寥。髭黑右大臣常來探望,比以前更加親近了。他的夫人玉鬘現已變成少婦,大約因為她這義父已不像從前那樣貪色了,故每逢適當機會,也常來六條院問候,與紫夫人會面,彼此十分親睦。只有三公主,雖然年已二十,還同兒時一樣天真爛漫。源氏現在已將明石女御委託皇上照顧,自己就專心一意地照顧這三公主,像幼|女一般疼愛她。
源氏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然而難免露出不快之色。紫夫人以為他憐我久病新愈,所以回來看視,其實真心疼愛三公主,時時在挂念她吧。便對他說道:「我的病已經好了。聽說三公主身體還很不適,你這樣早就回來,豈不委屈了她?」源氏答道:「是呀,她身體不適,但也並無大病,故我可以放心。皇上屢次遣使來問病,聽說今天也有信來呢。朱雀院曾經鄭重囑咐皇上,所以皇上如此關念她。我待她倘略有疏慢,朱雀院和皇上都要挂念,我很對不起他們。」說罷嘆息一聲。紫夫人說:「皇上挂念,還在其次;公主本人心中懷恨,倒是對她不起的。即使公主自己不怪怨你,亦必有侍女在她面前說你短長。這倒是很可擔心的。」源氏說:「實在,對於我所深愛的你,她是一個累贅。你卻替她考慮得如此周到,這樣那樣,連一般侍女們的用心也都關念到。而我呢,只知道顧慮皇上聖心不樂。我對她的愛情太淺薄了。」他微笑著說,藉以掩飾他的心事。談起回六條院的事,源氏屢次說:「我們一同回去,舒舒泰泰地過日子吧。」但紫夫人總是答道:「讓我暫時在這裏靜養吧。你先回去,等公主身體好了,我就遷回。」如此談談說說,不覺過了數日。
夕霧大將用自己的車子載著兒子們,在明澄的月光之下回家。在歸途上,耳中彷彿還聽到紫夫人的異常優美的箏聲,覺得深可戀慕。他自己的夫人云居雁也曾從已故的外祖母學琴,然而尚未學成,就離開外祖母,遷居舅舅家裡,不能繼續學習。結婚之後,在丈夫面前怕難為情,絕不彈奏。只是對於無論何事,都很溫厚周謹。後來連生二子,忙於撫育,便無餘暇。因此一向缺乏風雅之趣。然而善於嫉妒,其嬌嗔之色,卻也嫵媚可愛。
今日是試演之日。但因諸位夫人都來觀賞,故表演者也要打扮得好看些。賀壽當日,舞童應穿灰褐色禮服和淡紫色襯袍。今日則穿青色禮服和暗紅色襯袍。三十個樂人,今日都穿白衣服。樂隊設在與東南院的釣殿連接的廊房中。從假山南端出發,走向源氏面前,一路上演奏《仙游霞》之曲。其時空中疏疏地飄下幾點瑞雪,令人想見不久即將臘盡春回。梅花也已含苞欲放了。源氏坐在廂房簾內,只有紫夫人的父親式部卿親王和髭黑右大臣二人奉陪,其餘王侯公卿都坐在廊下。今日不是正式賀壽,故並不安排盛筵,只是尋常招待。髭黑右大臣家玉鬘夫人所生四公子、夕霧大將家雲居雁夫人所生三公子,以及螢兵部卿親王家的兩位王孫兒子,共舞《萬歲樂》。大家年紀都還很小,姿態非常可愛。此四人都是富貴之家的子弟,都長得眉清目秀,打扮得衣冠楚楚,想是觀者胸有成見之故,都覺得異常高貴。還有,夕霧大將家惟光的女兒典侍所生二公子和式部卿親王家的公子——前任兵衛督、現稱為源中納言的——二人共舞《皇麞》,髭黑右大將家玉鬘夫人所生三公子舞《陵王》,夕霧右大臣家雲居雁夫人所生大公子舞《落蹲》。此外又有《太平樂》、《喜春樂》等,都由源氏一族中的公子及大人表演。天色漸暮,源氏命人把帘子捲起,便覺另有一般美景,諸孫兒的容貌實在艷麗,舞姿新奇可貴。這是因為舞師、樂師悉心教練,各盡所能;又加了夕霧與柏木的精深博雅的指導,所以舞姿特別美妙。源氏覺得處處都很可愛。王侯公卿中年紀較大的人,都感動得流下淚來。式部卿親王看了孫兒輩的舞姿,歡喜之淚流個不住,鼻子都發紅了。源氏言道:「年紀一大,便經不起感動,容易流眼淚。衛門督注視著我微笑,使我覺得很難為情。須知你的青春是暫時的!年光不會倒流,誰也逃不了衰老呢!」說著,向柏木注視。柏木的神情顯然比別人消沉,他心中實在非常苦悶,連這種優美的舞蹈也無心欣賞。如今源氏裝著醉態,特地點他的名說這番話,看來似乎是開玩笑,卻使得他心中更加難過。酒杯巡迴到他面前時,他只覺得頭痛,舉杯略微沾唇,就此混蒙過去。源氏看了大為不滿,一定要他拿住酒杯,屢次勸他飲干。柏木無可奈何,困窘不堪,那神態異常優美。
紫夫人連果物也不想吃,躺在床上不能起身,一連過了幾天。源氏用盡心力,設法救治。他叫無數寺院舉辦祈禱,召喚僧人前來誦經念咒。紫夫人所患的,不能明顯指出是什麼病,但覺非常難過,胸中時時亂跳,心神煩惱,不堪其苦。做了無數佛事,一點也不曾見效。無論何等重病,總須漸見好轉,方可令人放心。如今全不見效,源氏自然異常憂愁悲傷,無暇考慮他事,連朱雀院祝壽的籌備也停頓了。朱雀院聞知紫夫人病勢沉重,屢次遣使前來慰問,非常殷勤。紫夫人的病毫無變化,直到二月盡頭。源氏不堪其憂,試行遷地為良之計,將病人遷至二條院靜養。六條院內全院騷動,許多人憂愁嘆息。冷泉院聞此消息,也很擔心。夕霧大將想道:「這人倘死了,父親必然出家為僧,以遂宿願。」便盡心為病人效勞。祈禱誦經等事,原定的自不必說,夕霧自己又添辦數堂。紫夫人神志稍清時,總是恨恨地說:「不允許我出家,我好苦啊!」但源氏覺得:眼看見她自動出家而作尼僧打扮,比大限來到而和她永訣更加可惜可悲,竟是片刻也不堪能忍的。便對紫夫人說:「早先我自己也曾矢志出家遁世,但恐留下你孤苦一人,不堪寂寞,故爾遷延至今,因循度日。如今你反倒要舍我而先去呀。」他嘴裏雖如此說,但見紫夫人的病體確是衰弱得少有復健的希望,好幾次瀕於危險狀態。因此源氏疑惑不決:是否應該允許她出家呢?三公主那裡幾乎不曾再去。對彈琴已全無興趣,那張琴擱置一旁了。六條院內的人,都集中在二條院。六條院內晚間燈火也很少有,住在裏面的只有幾個女人。可見這裡是全靠紫夫人一人而繁榮的。
我已飽嘗人世無常之苦,卻至今未能出家,終於落在你后,實甚遺憾!你雖已捨棄世事,但你總得在佛前迴向,務請首先提我姓名,感激不盡。」此外語言甚多。朧月夜早已發心出家,只因有源氏牽累,故遷延至今方始實行。此情她對外人未便明言,但心中不勝感慨。左思右想,覺得自己與源氏雖然自昔結下痛苦因緣,但恩情畢竟不淺。自今以後,不能再通音信,此次作復,已是最後一次。想到這裏,不勝感傷,便用心作復,筆墨非常講究。信中言道:「人世無常之苦,只有我一人知道。來信說你落在我后,誠然誠然:
殘軀消失曙光中。
此次赴住吉還願,對外不提起明石道人之意,但言源氏自己要去朝拜。從前流亡須磨、明石諸浦時所許的願,早已還清。遇赦還都之後,又得在世長生,享受種種榮華,神佛呵護之恩不可忘記。因此偕紫夫人同往,這消息便轟動一時。源氏為欲避免打擾臣民,萬事力求簡省。但因身居准太上天皇之位,排場自然異常盛大。大員之中,除左右二大臣之外,其餘全部參与。舞人從衛府次官中選用,相貌個個俊美,身材一律等高。不能入選之人,引以為恥,有幾個愛出風頭的人竟不勝悲傷。樂人則從石清水、賀茂等臨時祭所用的人中選擇才能特別優越者,組成一班。又外加二人,都是近衛府中大名鼎鼎的能手。神樂方面,也選用許多人員。新皇帝、皇太子、冷泉院,都派殿上人前來,分別為源氏服務。多不勝數的高官貴族的馬鞍、馬副、隨從、近侍童子等,都裝飾得絢麗燦爛,其美無比。
話分兩頭,且說柏木衛門督現已兼任中納言,聖眷優厚,變了個紅人。他雖然官位晉陞,但對三公主的戀愛終於失敗,心中不勝悲傷。結果娶得了三公主的姐姐二公主,即落葉公主。落葉公主是身份低微的更衣所生,因此柏木對她懷有幾分輕蔑之心。落葉公主的品貌,與一般人比較起來,其實優越得多。然而柏木的心總是懷念最初的戀人三公主。他覺得落葉公主好比「不能慰我情」的「姨舍山」的月亮,因此對待她很冷淡,但求表面好看而已。他心底里始終不忘記三公主。從前替他傳言送信的侍女小侍從,是三公主的乳母侍從的女兒。這乳母的姐姐是柏木的乳母。因有這關係,柏木早就詳悉三公主的種種情況。例如她從小長得如何漂亮,朱雀院如何寵愛她,他都知道。這便是他刻骨相思的起因。柏木推想:此時源氏陪紫夫人住在二條院,六條院里人很少了。便邀小侍從到家裡來,和她懇切商談:「我自昔年以來,對三公主就想念得要命。全靠有你這個好人兒傳達,我能知道公主種種情況,公主也能知道我相思之苦。我以為事在必成,想不到終於落空,真教我傷心之極啊!有人報告朱雀院說:『源氏家裡有許多夫人,三公主屈居人下,夜夜抱影獨眠,不勝寂寥之苦。』朱雀院聽了這話,也有些兒後悔,曾經說道:『既然要在臣下中選擇可靠的女婿,應該選個能夠真心照顧公主的人。』又有人告訴我:朱雀院曾說二公主嫁了我反而安穩,可保終身幸福。我很同情三公主,常常替她惋惜,心中好不悲傷啊!照理說來,姐妹兩人同是公主,其實卻完全是另一回事。」說著連聲嘆息。小侍從答道:「啊呀,真是無法無天啊!娶得了二公主,還說是另一回事,又想三公主。你的欲壑真是無底洞啊!」柏木笑道:「做人總是這樣的呀!我從前冒昧向三公主求婚,朱雀院和今上都知道。而且朱雀院有一次曾經說過:『有什麼不好呢?就許了他吧。』哎呀,那時你倘能多出點力,事情就成功了。」小侍從答道:「這件事實在困難。人生在世,主要是靠所謂前世宿緣的呀!源氏主君自己開口、懇切要求的時候,你難道有資格站出來和他競爭么?現在你固然已經陞官晉爵,袍色也變成深紫了,可是當時……」柏木毫無辦法,覺得對於這個能言善辯的小侍從,再沒有話可說了。但終於言道:「好了好了,過去的事,不必重提了吧!不過,現在機會難得,你總得想個法子,讓我近得她身,把我的心事略微訴說一點吧。至於分外之事,——好,你且看吧,——的確很可怕,我決不會動這念頭。」小侍從說:「除了訴說之外,豈可更有分外之事?你真是存心不良啊!我今天後悔到這裏來了。」她嚴詞拒絕。柏木說:「哎呀,這話好難聽啊!你看得太認真了。世間男女因緣原是變化莫測的。即使是女御或皇后,亦難免有此種事情,例子不是沒有的。何況三公主境遇如此!照理想來,尊榮幸福無有比倫,豈知內心痛苦甚多。朱雀院于許多公主之中,特別鍾愛這三公主。如今教她與許多身份低微的婦人為伍,她心中定多憤懣。內情我都知道呢。世事原是變化無常的,你不要固執己見,講這些不通權變的話!」小侍從答道:「照你說來,難道公主為了不肯屈居人下,可以改嫁一個更好的人么?她和源氏主君的關係,與世間普通夫妻不同。只因公主沒有適當的保護人,與其叫她無依無靠地住在家裡,不如把她讓與源氏主君,請他代父母保護她。這一點他們兩人也互相會意。你不可信口侮蔑人家呀!」她終於生起氣來。柏木便用種種好話安慰她。後來說道:「老實說,我也早就想到:公主看慣了源氏主君那樣優美無比的風姿,決不會賞識我這個微賤之人的醜陋相貌。但我所指望的,只是隔著屏幃向她說一句心中的話,這總不會使公主有所損害吧。對神佛訴說心事,也是無罪的呀!」他就向她鄭重宣誓,保證不做非禮之行。小侍從起初認為此事不成體統,拒絕他的要求。但青年人畢竟意志薄弱,看見他如此苦苦哀求,覺得不忍堅拒,便對他說:「要有適當機會,才可替你設法。不過,大臣不在家的晚上,公主帳外總有許多人伺候,座旁亦必有親信侍女陪伴,要找機會實在是很不容易的。」
不知待我者,聞此意如何。
紫夫人一方面是個風雅女子,一方面近來又當了祖母,照顧孫子,無微不至。無論何事,都辦得十全其美,無可指摘,真是個世間難得的完人。因此源氏擔起心來,他想:「盡善盡美的人,往往壽命不長,世間確有其例。」他竟有些害怕。他看見過各種各樣的女子,但覺得像紫夫人那樣眾善兼備的人,實在無有其類。紫夫人今年三十七歲。源氏回想多年來和她相處之情,不勝感慨,便對她說:「今年應比往年特別審慎地舉行消災延壽的祈禱。我經常事緒紛忙,不免疏忽遺忘,還望你自己用心留意。舉行隆重的法會時,你儘管囑我辦理。你的舅父北山僧都故世了,實甚可惜!平日有事要舉行祈禱時,他是最可信賴的一位高僧。」接著又說:「我從小與眾不同,生長深宮,養尊處優。今日身居高位,坐享榮華,也是古來少有其類的。然而我所遭受的痛苦https://read•99csw.com,也比別人更多,也是世無其類的。首先是疼愛我之人,相繼亡故。到了殘生的晚年,又遭逢許多傷心慘目之事。想起了那些荒唐無聊的行為,心中異常煩惱。種種違心之事,時刻糾纏我身,直至今日不休。如今我想:我能活到四十七歲,恐是此種痛苦換來的代價吧。至於你呢,我覺得除了我流放時別離之苦而外,別無憂傷煩惱之事。即使身為皇后,身份高貴之極,亦必有憂患之事,其次的人自然更多痛苦。例如女御、更衣等高等宮人,交際應酬,處處勞神,與人爭寵,煩惱不絕,都是不得安逸的。你跟了我,好比在父母保護之下的深閨內長大起來一樣,這等安逸是別人所盼不到的。即此一端,便見得你的命運比別人好,你知道么?中間意外地來了這個三公主,固然不免使你感到幾分痛苦。然而正因此事,我對你的愛情更加深了。惟恐這是你自己的事,所以你不易看出,亦未可知。然而你是深明事理的人,定能了解我的真心吧。」
卻疑神賜木綿鬘。
誰人省得當年事,
同根花共發,香色有妍媸。
迴向乃對一切眾生,豈不有你在內?」這信用深寶藍色紙,系在一枝莽草上。此雖普通形式,然而筆致風流瀟洒,優雅之趣無異昔時。信送到時,源氏正住在二條院。今後對此人情緣已斷,便不妨將信給紫夫人看。對她說道:「她駁得我好殘酷啊!我冷眼旁觀,閱盡世間種種凄涼之相,實在太無聊了!可與縱談尋常世事、省識四時情趣、不乏風流逸致、而能作友誼的交際之人,現世只剩有槿齋院與朧月夜二人,然而皆已出家為尼了。槿齋院修持尤勤,屏絕一切世事,專心誦經禮佛。我閱人多矣,其中只有這槿齋院,一方面思慮周謹,一方面溫柔可親,欲求與她相似之人,亦不可得。教養女子,真是一件非常困難之事。女子生來具有之宿命,是窮是達,目不可得而見。因此父母予以教養,往往不能如意稱心。而從小教養以至成人,實在非常吃力。我命中注定只有一個女兒,不須多費苦心,倒是好的。年輕的時候,不堪寂寞,盼望子女眾多,還常常悲嘆呢。請你用心撫育幼小的公主。女御年紀還輕,尚未深解世事,加之身在宮中,職務多忙,凡事不能顧慮周至也。大凡公主,務須教養得十全十美,使人無可指摘。心意堅定,能夠泰然度送歲月,教人不須顧慮。公主不比臣下:尋常百姓家的女兒,嫁個門當戶對的丈夫,教養不足自有丈夫補助也。」紫夫人答道:「我雖不會好好地教育,只要一息尚存,無不盡忠竭力。但不知天命如何耳。」她久病新愈,難免有怯弱的感覺,聽見槿齋院與朧月夜尚侍如意稱心、毫無阻礙地入了佛門,不勝羡慕之情。源氏說:「尚侍所用尼僧裝束,她那邊的人目下尚未做慣,應由這裏送去。袈裟是怎樣縫製的?請你吩咐人做吧。我想請東北院里的花散里夫人也做一套。過分嚴肅的法服,陰氣沉沉,教人看了討厭。總須帶點優雅之趣才好。」紫夫人命人縫了一套深寶藍色的尼裝。源氏召喚作物所的人來前,私下吩咐他動工製造尼僧應用各種器物。茵褥、錦席、屏風、帷屏等,都十分秘密,特別加工製造。
想是源氏的悲慟之心感動了神佛之故:有一個向未出現過的鬼魂,忽然移附在一個幼年女童身上,她大聲叫罵起來,紫夫人便漸漸地蘇醒。源氏一則以喜,一則以懼,但覺心亂如麻。鬼魂被祈禱的法力抑制著,借女童之口叫道:「別的人都走開,只留源氏一人聽我說話!我數月來受法力壓制,不勝其苦。憤恨之極,今天索性顯點手段,藉此使你知道。但我看見你悲傷得不顧身命,頗覺可憐。我身雖已變為可恥之鬼魂,然而並未忘記生前對你的舊情,故爾前來探望。我見你如此痛苦,不能視若無睹,終於向你顯靈說話。我本來是不想教你知道是我的。」那女童哭時額發頻頻盪動,姿態全同昔年附在葵姬身上的鬼魂一樣。源氏分明記得那時所見可惡可怕之狀,此次重見,覺得毫無變更,真乃不祥之兆。便扯扯女童的手,教她知道不得放肆,對她說道:「我不相信你真是那人的靈魂。定是惡劣的狐狸冒名頂替,企圖宣揚亡人的隱事。快把你的真姓名說出來!還得說些別人所不知而我一人分明記得的舊事。如果你說得出,才能使我有幾分相信。」那鬼魂號啕大哭,淚如雨下,帶泣帶叫地吟道:
但願前塵如一夢,
光陰荏苒,歲月空過,冷泉帝在位已有一十八年。他近年來心裏常想,口上常說:「我沒有親生的皇子可以嗣位,不免寂寥之感。況且人生如夢,世事無常,我很想辭去皇位,放心地和親愛的人敘敘,做做私人所心愛的事,逍遙自在地度送歲月才好。」最近他生了一場重病,便突然地讓位。世人都很惋惜,說道:「主上春秋鼎盛,怎麼就讓位了?」但皇太子已經長大成人,便即了帝位。天下政治並無多大變更。
共作蓮間玉露珠。
病愈留得殘軀在,
朱雀院寄信與三公主,說道:「近來頗有所感,似覺大限將臨,思之不勝黯然。我于現世之事,早已無所留戀,但望與汝再見一面。如不可得,我將抱恨長終。不須鋪張,微行來此可也。」源氏聞之,對三公主言道:「正應當如此才好。即使上皇不言,你也應該先意承旨。如今勞他盼待,其實對他不起。」於是三公主決心前往探望朱雀院。然而無緣無故,貿然去訪,似乎不成體統。源氏便考慮訪問的借口。忽然想起,明年朱雀院五十歲,可以辦些新菜,前往賀壽。便準備種種僧裝,計劃素齋食品。出家之人,凡事與俗人不同,故須特別設計,仔細考慮。朱雀院在俗之時,對音樂深感興趣。故舞人與樂人,必須用心選擇,全用技術優越之人。髭黑右大臣有兩個兒子,夕霧左大將有雲居雁所生二子及典侍所生一子,共三人,此外另有滿七歲的幾個小孩,這些孩子都當了殿上童。螢兵部卿親王家尚未行冠禮的王孫、所有適當的親王家的子孫,以及其他人家的兒童,都被選用。凡上殿的童子,相貌都很俊俏。在各種舞蹈之中選取特別優美的舞姿,種類不計其數。這是規模宏大的盛會,故入選之人大家用心練習。有關此道的專門樂師及精通技術的人,都忙於教練,無有暇晷。
冷泉院當了上皇之後,果如他所預期,自由自在,出入無所拘束。讓位之後,心情愉快,生涯確是幸福。新帝即位之後,常常挂念他的妹妹三公主。世人也普遍地尊敬這位公主。只是她不能勝過紫夫人的威勢。紫夫人與源氏的恩愛,與日俱增,兩人之間絕無不快之事,也無一點隔閡。但紫夫人對源氏說:「我現在不想再過這種煩雜的生涯了,但願閑居靜處,悉心修道。活到這年齡,世間悲歡榮辱,均已閱盡。請你體諒我心,許我出家。」她常常懇切要求。源氏總是答道:「你這想法全沒道理,也太無情了。我自己早就深望出家,但念你獨留在世間,何等孤寂。且我出家之後,你的生涯勢必變樣。為此放心不下,遷延至今尚未實行。且待我此志成遂之後,你再作打算可也。」他屢次阻止她。明石女御孝順紫夫人,全同對生身母親一樣。明石夫人則在暗中照顧女御,態度謙遜,這反而使她前程穩固,生涯幸福。女御的外祖母老尼姑慶喜之餘,動輒忍不住流淚。眼淚不知不覺地落下,她竟把兩眼揩得通紅。這正是長命幸福的一個好例。
且說那位螢兵部卿親王,悼亡后至今尚未續弦,還是鰥居在家。以前曾經追求玉鬘及三公主,均告失敗。自己覺得處世沒有面子,徒然惹人譏笑。長此孤居獨處,豈能甘心情願!便發心向真木柱求婚。式部卿親王說道:「這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凡是欲為女子造福,最好是送她入宮,其次是嫁給親王。今世之人,愛把女兒嫁給有財有勢的臣民,自以為得計,實乃下等見識。」便不教螢兵部卿親王遭受多大困難,一口答應了他。螢兵部卿親王一點苦頭也不曾吃,一拍即合,反而覺得興味索然。但對方總是聲望高貴的人,這邊不便中途翻悔,便和真木柱定了情。式部卿親王非常重視這位外孫女婿。這位親王有許多女兒,婚事都不稱心,受了不少閑氣,已成驚弓之鳥。但這外孫女的婚事,他又不能放棄不管。他說:「她的母親是個神經錯亂的人,病勢一年重似一年。她的父親呢,因為她不曾遵命前往依附後母,所以不喜歡她,把她棄置不顧。這女孩真可憐啊!」因此外孫女兒洞房裡裝飾、布置等事,他都親自策劃照料,萬事盡心竭力,實在難為了他。豈知螢兵部卿親王懷念已故的前妻,心中時刻不忘。他只想娶一個相貌肖似前妻的人為繼室。這真木柱相貌原也長得不壞,但他認為並不肖似前妻。大約是心中不滿之故,把和真木柱同居當作一件苦事。式部卿親王大為失望,不勝憂慮。母親雖然神經病得厲害,但當她清醒之時,也慨嘆世事多艱,覺得前途絕望。
又把這詩隨便寫在紙上。如此侮辱二公主,真乃太無禮了。
為了上述種種事情,入山修行的朱雀院的五十慶壽,延期到秋天舉行。但八月是夕霧大將的生母葵夫人的忌月,夕霧未便出席指揮樂隊;九月又是朱雀院的母親弘徽殿太后的忌月,慶壽只得定在十月。但到了十月,三公主病重起來,又延遲了幾天。柏木衛門督的夫人落葉公主,於十月來到朱雀院邸宅賀壽。她的公爹前太政大臣親自備辦賀禮,隆重而又周到,其儀式盡善盡美。柏木乘此機會告個奮勇,也來賀壽。然而身心還未復健,一直萎靡不振,像個病人。三公主也局促不安,負疚在心,日夜悲嘆。懷胎月份多了,身體不勝痛苦。源氏雖然懷著不快之感,但看到這個嬌小玲瓏而弱不禁風的人身患病苦,亦覺十分可憐,不知將有什麼變化,左思右想,十分憂悶。這一年做了種種法事,忙忙碌碌地過去了。朱雀院聞知三公主懷孕,不勝挂念。曾有人奏聞:「源氏大人近幾月來常常住在外面,幾乎絕不回家宿夜。」因此他很懷疑:公主怎麼會有喜呢?心中納悶,便覺世間男女問題實甚可恨。他聽說紫夫人患病期間源氏為了照料病人,久不來三公主處,心中已經感覺不快。後來又聞紫夫人病愈之後,源氏還是疏遠三公主,他便疑心:「難道源氏外宿期間,三公主犯了過失?她自己不懂得這些事,只怕有些品性不良的侍女為非作歹,出了什麼事情。在宮廷中,男女互相通信,本是風雅之事,但有時也會發生荒唐的事故,其例時有所聞。」他竟如此猜想。世俗瑣事,朱雀院均已拋舍,惟父女之愛,猶自未能忘懷,於是寫了一封詳細的信給三公主。信送到時,正好源氏在六條院,便閱讀了。但見其中有雲:「只因無甚要事,所以久不通問。音信暌隔,日月推遷,使我不勝懸念。汝近身患疾苦,我聞知詳情以後,誦經念佛之餘,時深挂念,不知近日如何。人生於世,即使寂寞寡歡,或遭意外之變,亦應耐心忍受。輕信人言,自以為是,而懷恨於人,實乃下品行為。」諸如此類,都是教訓之言。源氏看了,深為同情。獨自尋思:「上皇當然不曾知道那件秘密的禍事,因此認為罪在於我,一味怨我無情。」對三公主說:「你寫回信時將如何說法呢?如此傷心的信,我看了也很痛苦!我雖知道你有意想不到之事,但並沒有使外人覺察到我對你有所怠慢啊。不知是誰告訴你父親的。」三公主羞恥不堪,背轉身去,神情非常可憐。她面龐清瘦,神思恍惚,姿態反而更加優雅嫵媚了。
住吉江邊出貴人。
前太政大臣邸內迎回柏木之後,大辦祈禱,喧嘩擾攘。柏木病勢雖重,並不立刻瀕危。只是長久不進飲食,胃口大壞,連一點柑子也不想吃,精神日見萎靡。這位當代有識之士,身患如此重病,世人莫不嘆惋,沒有一個不來慰問。皇上及朱雀院也屢次遣使問病,表示十分關切之意。柏木的父母更加悲傷了。六條院主人聞知柏木病重,也很吃驚,屢次遣使向前太政大臣殷勤慰問。尤其是夕霧大將,與柏木交情甚厚,故親來看視,真心地憂愁嘆息。
為君遠戍須磨浦,
此時月出較遲,便命各處點起燈籠,使火光明暗適度。源氏向三公主窺看,但見她比別人嬌小可愛,似覺只看見衣裳。此人缺乏艷麗之相,只覺高貴秀美,好比二月中旬的新柳,略展鵝黃,而柔弱不勝鶯飛。她身穿一件白面紅里的常禮服,頭髮從左右兩旁掛向前面,很像青青的柳絲。這正是高貴無比的公主模樣。明石女御容姿與三公主一樣優雅,而艷麗之相較多。舉止端詳,氣品高貴,好比盛開的藤花,當夏日群花零落之後,獨自在晨光中開顏發艷。但她現正懷孕,腹部顯然膨脹。演奏之後頗感困頓,把箏推向一旁,一手靠在矮几上了。她的身材矮小纖弱,而矮几是普通大小的,因此她的手臂必須提高,樣子很不舒服。源氏便想替她特製一個較小的矮几,可見對她關懷無微不至。她身穿紅面紫里的外衣,頭髮長長地掛下去,十分清整,燈光之下的姿態美麗絕倫。紫夫人穿的大約是淡紫色的外衣、深色的禮服和淡胭脂色的無襟服,頭髮異常濃密,柔順地堆壓在肩背上,和身材大小恰好相稱,但覺全身十分勻稱美滿。若要用花來比方,可說是春天的櫻花,然而比櫻花更加優美,這容顏實在是特殊的。明石夫人夾在這些高貴的婦人中,想必會相形見絀,但事實並不如此。她的舉止態度非常優雅,令人看了覺得自慚。氣度之悠閑與容貌之嫵媚,不可言喻。身穿柳綠色織錦的無襟服、近似淡綠的禮服,外面拴著輕羅圍裙,藉以表示謙遜。然而人皆對她懷著好感,絕無輕侮之意。她偏斜地坐在一條青色高麗錦鑲邊的茵褥上,一手扶著琵琶,另一手以美妙的姿勢拿著撥子,其神情之優雅,令人覺得「此時無聲勝有聲」。看到這人,好像聞到五月橘連花帶實的折枝的香氣。各位夫人斯文一脈地坐在簾內,夕霧大將在簾外聽到她們的動靜,並隱約窺見人影,不免心馳神往。他想象紫夫人年齡既長,一定比從前朔風那天朝晨窺見的模樣更加美麗了,便覺心癢難搔。又想:「三公主和我的宿緣若得更深些,我早就可將她佔為己有。只恨我當時缺乏勇氣,實甚可惜。朱雀院不是屢次當面向我示意,並且背後也常提起我么?」他覺得後悔莫及。然而並非看見三公主態度無拘無束而想侮辱她。他對三公主並不十分動心。只是對於紫夫人,覺得在任何方面說來,都高不可攀,因此多年以來一直無法接近她。他想:「至少總得設法使她知道我對她的好意。」為此煩悶悲嘆。但他決不懷有狂妄越禮之心,態度總是謹慎小心的。
他辭了女御,又去訪問皇太子。他想皇太子是三公主的嫡親哥哥,相貌一定有些肖似,便對他注意觀察。皇太子的容顏雖然並不艷麗,但因身份尊貴,氣色畢竟與眾不同,高尚而又優雅。宮中的貓生了許多小貓,分配在各處宮室中,皇太子也分得一隻。柏木看見這隻小貓走來走去,樣子非常可愛,便想起了三公主那隻小貓,對皇太子說道:「六條院三公主那裡有一隻小貓,其相貌之漂亮,從來不曾見過,真可愛啊!我曾約略窺見一面呢。」皇太子原是特別喜歡貓的,便向他仔細探詢那隻貓的情狀。柏木答道:「那隻貓是中國產,樣子和我們這裏的不同。同樣是貓,然而這貓性情溫良,對人特別親昵,真是怪可愛的!」花言巧語,說得皇太子起了欲得之心。
當夜源氏宿紫夫人房中。紫夫人卻留在三公主處,和她談話,直到破曉才回房來。兩人睡到日高方始起身。源氏對紫夫人說:「三公主的琴彈得很好了呢!你看如何?」紫夫人答道:「以前我在她那裡,聽她彈過一次,覺得還有可議。現在確已彈得很好了。這樣專心一意地教導,怎麼會不好呢!」源氏說:「的確如此。差不多天天把住了手教的。我真是個熱心的老師呢。這件事非常複雜,又很麻煩,要花許多時間,所以我從來不曾教人。可是此次朱雀院和皇上都說:『多少總得把七弦琴教教她。』我聽了覺得很抱歉。我想:此事雖然麻煩,但他們把三公主託付我保護,這一點事情我總得效勞。因此便發心教她。」接著又說:「從前你年紀還小,我撫育你的時候,我公務煩忙,少有空閑,不能從容不迫、專心一志地教導你。近幾年來,不知怎的又是人事栗六,蹉跎歲月。我不曾好好教你,而你昨夜彈得非常出色,使我面目增光。那時夕霧傾耳而聽,驚嘆不已。我真是如意稱心,歡喜無量啊!」
源氏出門之後,眾侍女也都散去。小侍從便走到三公主床前,問道:「昨天那封信哪裡去了?今天早上大人在看一封信,信箋的顏色很像那一封呢。」三公主知道闖禍了,眼淚淌個不住。小侍從看了她那窘狀,心裏埋怨她太不中用,繼續問道:「你到底把它放在哪裡了?那時有人走進來,我想:人家看見我挨在你身旁談什麼事情,會起疑心。即使是小小一點疑竇,我也提心弔膽,所以我就避去了。後來過了一會,大人才走進來。我總以為在這期間你已經把信藏過了。」三公主說:「不是這樣的,我正在看信時,他就走進來。我來不及藏過,把它塞進坐墊底下,後來忘記了。」小侍從聽了這話,不知所云,連忙走到外室,揭起坐墊來一看,那封信已經不知去向。她回進房來,對三公主說:「啊呀,大事不好了!那位也非常忌憚我家大人,即使有一點兒風聲走漏到大人耳中,他也覺得可怕,所以一向十分小心謹慎。豈知事隔未久,就闖了這件大禍!歸根到底https://read.99csw.com,是你自己疏忽大意,蹴鞠那一天被他從簾底窺見了,使得他多年不能忘懷,而埋怨我不給他牽線。但我萬萬想不到你們會發生這等關係的。這對你們兩人都很不利呢。」她剴切直言,毫無懼憚。大概是因為公主年幼,不須顧慮,向來習慣如此吧。公主默默不答,只管哭泣。她非常憂慮,一點東西也不吃。不知內情的眾侍女相與言道:「大人眼看見我家公主病得如此,卻專心一意地去照顧今已病愈的紫夫人。」
聲音嬌嫩悅耳。柏木未能恣情聽賞,匆匆出門而去,似覺靈魂兒真箇脫離軀殼,留在三公主身邊了。
他先教她調子特殊的樂曲二三首,然後再教富有趣味的大麴。凡四季變調的手法、適應氣候寒暖的調弦法等種種重要的技術,無不詳細教授。三公主起初頗感困難,後來漸漸體會,終於彈得很純熟了。白晝眾人出入頻繁,要從容返復地教授「由」和「按」的彈法,很不安心,便改在夜間教授,可以專心一志地體會真髓。這期間他就向紫夫人乞假,朝朝夜夜在這裏教琴。明石女御和紫夫人,以前都不曾向源氏學過七弦琴。明石女御聽說父親此時正在彈奏從來不曾聽到過的名曲,很想前來聽賞。皇上一向不大肯給女御請假,此次好容易允准她暫時歸寧,她就專誠回六條院聽琴。這位女御已經生下兩個皇子,現在又已懷胎五月了。十一月是宮中祭祀之期,她就以孕婦不宜參与祭祀為借口而歸寧。十一月過後,皇上就催她回宮。但明石女御有此機會夜夜聽賞音樂,對三公主不勝欣羡。她怪怨父親:為什麼不教我彈琴呢!源氏與眾不同,最喜愛冬夜的月亮,便在明月照積雪的清光中彈奏符合季節的琴曲。又在侍女中選擇略解此道的人,叫她們各盡所長,聯合演奏。此時已近歲暮,紫夫人十分忙碌,各處種種事務,都必須由她親自調度。她常常說:「到了春天,揀個閑靜的傍晚,我總要聽一聽三公主的琴。」不久過了年關。
他一時心迷意亂,終於不忍教三公主孤寂,決定留住。然而畢竟心緒不安,神思恍惚,略吃一些果物,便就寢了。
我好恨呀,我好恨呀!」女童吟時那種扭扭捏捏的神氣,竟與六條妃子無異。源氏相信之後,反而覺得討厭,懊惱之極,但願她不再開口。豈知那鬼魂又說話了:「你提拔我的女兒,讓她當了皇后,我在九泉之下,也很歡喜感謝。然而幽明異道,我對子女之事,其實不甚關心。只是我自己心頭之恨,猶自執著,未能忘懷。就中更有最可痛恨之事:我在世時被人貶斥,受人蔑視,猶可忍也;而在我死之後,你們兩人還要在喁喁私語之時對我惡口譏評,這才真可痛恨了!須知對於已死之人,總要處處原諒,聽見別人說他壞話,尚且應該替他辯解,替他隱諱呢!我心久懷此恨,今已忍無可忍;身既成為惡鬼,只得顯靈作祟。我對此人並無深仇宿怨。但因你身常有神佛大力守護,似覺離我甚遠,使我無法接近,連你的聲音也僅能隱約聽到,所以只得向她發泄。罷了罷了!現在我但望你替我多做佛事,使我減輕罪孽。你叫僧眾大聲祈禱、誦經,在我覺得火焰纏身,痛苦不堪。我聽不到慈悲的梵音,真正傷心啊!我還要請你向皇後傳言:在宮中服務,切不可心懷嫉妒,與人爭吵。還必須多做功德,藉以減輕當齋宮時瀆神之罪,否則後悔莫及!」這鬼魂說得滔滔不絕。源氏覺得和鬼魂談話,不成體統,便使用法力,把鬼魂封閉于室內,悄悄地把病人遷往別室去了。
諸人通宵歌舞,直到天明。二十日的月亮清光普照,海面一白無際。霜華甚重,松原變成了白色。眺望一切景物,但覺寒氣徹骨,平添了優美與岑寂之感。
紫夫人死而復生之後,源氏更加恐懼不安,便重新舉辦法事,比以前隆重得多。當年六條妃子在世,其生魂尚且可怕得很,何況現已隔世,變成怪異的鬼魂。源氏仔細想想,實在氣憤得很,連照顧秋好皇后的心,一時也懈怠了。推而廣之,他覺得女人都是萬般罪惡的根源。更進一步,又覺得世間一切都可厭了。那天他和紫夫人兩人暢談心事之時,曾經約略提及六條妃子,並無別人聽見,而那鬼魂竟會說得出來。如此看來,這鬼魂確是六條妃子,這便使他更加煩惱了。紫夫人近來一心要祝髮為尼,源氏推想佛力可以使她恢復健康,便把她頂上的頭髮略微剪下少許,教她受了五戒。授戒法師將受戒無量功德在佛前宣讀,文詞備極莊嚴。源氏不顧體統,只管傍在紫夫人身邊,揩著眼淚,和她一起念佛。觀此情狀,可知世間無論何等高貴賢明的人,遇到此種患難之事,也是不得安穩的。無論何事,只要是能卻病延年的,無不做到。源氏晝夜憂愁悲嘆,弄得神思恍惚,面龐也稍稍瘦削了。
緣何向我叫,豈是我知音?
天色愈來愈亮,柏木心慌意亂,又對她說道:「我昨夜做了一個可怕的夢,正想講給你聽。但你如此嫌惡我,我也無心講了。我已悟得這個夢的意義了。」匆匆欲行之人,覺得蒼茫的曙色比秋日的天空更加凄涼。便吟詩云:
君入空門我不聞。
三月底,六條院內賽射,許多人前來參与。柏木心緒惡劣,意氣消沉,但念到戀人所居之處來看看花,亦可聊以慰情,便也來出席。禁中賽射,原定於二月內舉行,後來延期了。三月又是薄雲皇后忌月,不宜舉行,因此大家引為遺憾。他們聞得六條院有此盛會,便照例一齊前來參与。左大將髭黑和右大將夕霧,是源氏的子婿,當然都到。其次如中將、少將等,也都前來競賽。原定比賽小弓,但出席者之中有好幾個優秀的步弓能手,便把這些人喚出來,叫他們比賽步弓。殿上人之中長於此道者,也分列兩旁,參与賽射。日色漸漸向暮。今日乃春盡之日,暮靄沉沉,晚風紛亂,諸人皆有「久立花陰不忍歸」之感,相與傳杯進酒,俱各酩酊大醉。
柏木衛門督昨日籠閉在家,悶得慌了,今天看見他的諸弟左大弁、頭宰相等乘車前往參觀賀茂祭歸來的行列,便也上車,坐在車廂裏面的座位上。歸途中聽人傳說紫夫人病故,吃了一驚,獨自低吟古歌中句:「君看浮世上,何物得長生?」便和諸弟一同到二條院探視。因為消息不確,未便冒失地說來弔喪,所以只當作普通訪問。然而一走進門,聽見裏面哭聲震天,似乎確是事實,大家驚慌起來。紫夫人的父親式部卿親王也來了,他悲痛不堪地走進室內去,連招待訪客也顧不得了。夕霧大將揩著眼淚,從裏面走出來。柏木忙問:「怎麼樣了,怎麼樣了?外面傳說不吉,我們不敢相信。只因聽見令堂久患清恙,不勝挂念,所以前來探望。」夕霧答道:「這病實在沉重得很,纏綿了好幾個月了。今天早上曾經一度昏死過去,乃是鬼魂作祟。聽說好容易活過來了。現在大家已經放心,然而今後如何,正未可卜,真正教人擔心呢。」看他的模樣,的確哭得很厲害,兩眼已經有些紅腫了。大概是因為柏木自己心中懷著隱情之故,所以以己度人,推想夕霧對於這個並不親近的繼母,何以如此關懷深切,便用疑心的眼光注視他。源氏聞知許多人前來探病,叫人傳言:「病勢沉重,今晨突然呈現假死之狀。眾侍女倉皇失措,奔走號哭。我也惶惑不安,心緒繚亂。多蒙親友關懷,改日再行答謝。」柏木心甚紊亂,若非為此不得已之事,決不會來此訪問。此時看到周圍一切景象,都感到慚愧無地,因為他自己心裏懷著鬼胎。
柏木心中惱亂,忍受不住,未曾終宴先告辭了。回家之後,身體一直不好,想道:「我今天並不曾像往常那樣喝得大醉,何以如此痛苦呢?大概是由於良心苛責,所以弄得頭昏眼花吧?我自己覺得向來並不如此怯弱呢。真是太不中用了!」他自己可憐自己。但這不是一時的酒醉,柏木從此生起大病來了。父親前太政大臣和母夫人都很著急。他住在落葉公主那邊,父母很不放心,要他遷回大臣邸內來養病。但是落葉公主捨不得他,樣子又很可憐。在以前太平無事之時,柏木對於夫妻之情漠不關心,以為將來總會好轉,所以並不十分愛她。但是此次要他遷走,他忽然擔心起來:這一別不成為永訣么?心中異常悲傷。把落葉公主拋棄在這裏,讓她獨自悲嘆,又覺得很對她不起,因此越發痛心。落葉公主的母親也很悲傷,她對柏木言道:「世事都有慣例:與父母不妨別居,夫妻則無論何時決不分離,向來都是如此。如今把你們兩人拆散,直到你病愈為止,這期間實在教人擔心。我勸你暫時在此間養病吧。」便在自己身邊張個帷屏,親自看護他。柏木答道:「尊意誠屬有理。我身微不足數,其實不配高攀。猥蒙公主下嫁,衷心感激。為欲表示答謝,但望此生長壽,教公主看我這小小前程逐漸晉陞。不料現在竟患如此重病,深恐連這一點願望也不能達成,言念及此,自傷命蹇,但覺死也不能瞑目。」說罷,兩人相向而哭。他不想立刻遷居父母家去。但母夫人也不放心起來,派人對他說道:「你怎麼不想先見父母呢?我每逢身體略有不適、心情沉悶無聊之時,在許多子女之中,總首先想見見你,見了你便覺安心。如今叫我大失所望了!」母夫人的怨恨亦屬有理。柏木便對落葉公主說道:「大約是由於我比諸弟先出世之故吧,父母對我一向特別重視。現在還是很憐愛我,暫時不見就要挂念。因此我今到了大限將臨之時,若不與父母相見,我的罪孽深重,死後也不能安心。故我只得遷去。你倘聞知我病瀕危,務望悄悄地前來探望,我們必能相見。我的本性異常愚痴,凡事都有疏忽不周之處,思之實甚悔恨!我想不到自己如此短命,一向總以為來日方長呢。」便啼啼哭哭地遷居父母邸內。落葉公主獨留自宅,不堪想念之苦。
在從前,無論何事,凡是有關娛樂的,源氏必然特地召喚柏木衛門督前來,和他商量辦法。但是近來絕不通問了。他也曾顧慮到別人疑心,然而又想:「如果和他見面,他把我看做毫不知情的糊塗漢,我很可恥;我看到他,也不能平心靜氣。」因此柏木好幾個月不來參謁,他也並不怪他。一般人總以為柏木還在生病,而六條院今年也不辦游宴之會。只有夕霧大將猜到幾分,他想:「其中定有緣故。柏木是個好色之徒,我早就看出他的心事,大約不堪相思之苦了。」但他不曾想到已經成了鐵定無疑的事實。
紫夫人一向閉居深宮,四時佳節,朝夕都有游宴佳興,早已耳熏目染了。但出門遊山玩水,卻是少有機會。何況此次離去京都,遠遊他鄉,更是她從來未曾經歷之事,因此深感興味,不勝欣喜。此時她即興吟詩云:
且說左大將髭黑的夫人玉鬘,對於太政大臣家諸公子,即她的異母兄弟柏木等,不甚親近,而對於右大將夕霧,反而親近,同從前住在六條院時一樣。這玉鬘富有才氣,且又和藹可親。她每次和夕霧見面,總是熱誠招待,毫無疏遠之色。夕霧也覺得異母妹淑景舍女御不易接近,態度過分冷淡,反不如玉鬘之和藹可親。因此夕霧與玉鬘保持一種既非手足、又非戀人的特殊愛情,兩人互相親善。而髭黑大將現在已和前妻式部卿親王的女兒完全斷絕關係,對玉鬘的寵愛也無以復加。惟玉鬘所生兩個孩子,都是男的,家中沒有女兒,未免寂寞,因此想把前妻所生女兒真木柱接來,歸自己撫養。但真木柱的外祖父式部卿親王堅決不許,他想:「我至少要把這外孫女好好地撫養成人,不使她讓人貽笑大方。」對人也常如此說。這位親王確實聲望隆盛。冷泉帝對這位舅父也非常尊重,但凡有所奏請,無不照準,以為不準是對他不起的。這位親王素來是個愛好時髦的人,其闊綽僅次於源氏和太政大臣。家裡出入的人甚多,世人對他也十分重視。髭黑大將將來可為天下柱石,現在是個候補者。真木柱有那樣的外祖父和這樣的父親,其聲望豈有不高貴之理!因此遠遠近近,求婚之人甚多,但式部卿親王尚未選定。他心中思忖:如果柏木衛門督前來求婚,倒可以允許他。而柏木呢,大概認為真木柱不如小貓吧,全然不曾想到這條路,真乃遺憾之事。真木柱看見自己的生母為人一直怪裡怪氣,瘋頭瘋腦,全無常人模樣,幾乎脫離人世,覺得真可痛惜;而對於繼母玉鬘的風度,則非常羡慕,很想來依附她。原來真木柱也是個心愛時髦闊綽的人。
吟時把淚濕的衣袖給三公主看,恨她無情。三公主料想他即將歸去了,略覺安心,勉勉強強地答道:
吟罷,更增悲傷。此時正在舉行祭典,門外車水馬龍,喧囂之聲不絕。但柏木如同不聞,只管沉浸在自己所造成的痛苦中,寂寞地度送了一天。落葉公主看見他鎮日愁眉苦臉,不知所為何事。她但覺可恥又可惱,所以並不問他,只在心中悲嘆。此時眾侍女都出去觀禮了,室中人影寥寥。落葉公主納悶之餘,取過箏來,彈了一支美妙的樂曲,那神情畢竟十分高雅。但柏木聽了箏聲,並不感動,他還是在想:「同是公主,我因差了一點,不曾娶得那一位,真乃前世命定。」又吟詩云:
柏木把這隻貓討回家去,夜間叫它睡在身旁,天一亮就起來照管它,不惜辛苦,悉心撫養。這貓性情雖然不親近人,也終於被他養馴了,動輒跑過來牽他的衣裾,或者躺在他身邊和他戲耍。柏木就真心地疼愛它。有一次他煩悶之極,將身橫卧在窗前席上,沉思默想。這小貓便走過來,向他「咪|咪」地叫,那叫聲實甚可愛。柏木伸手撫摸它,說道:「這壞東西,來催我眠了。」臉上便顯出笑容。即興吟道:
有人說道:「承蒙諸位夫人送來這許多華麗的獎品,美意誠可感謝!單教百步穿柳葉的能手欣然享受,未免太殺風景了。本領差些的人應該也都來參与競賽。」於是大將及以下的人都走下庭中去。柏木衛門督神情特異,只管耽於沉思。夕霧大將約略知道他的心事,看了他那異乎尋常的氣色,深恐做出怪事來,連自己也憂心忡忡了。他和柏木非常要好。在諸親戚之中,這兩人特別心心相印,懇切關懷。所以柏木略有失意,或者心中有所憂慮,夕霧便真心地寄與同情。柏木自己覺得:每逢看見了源氏,必然心中恐怖,眼睛抬不起來。他想:「我豈敢懷有不良之心!即使區區小事,凡可受人指責的胡亂行為,我都不敢做,何況這種荒唐之事!」他懊惱之極,又想:「那隻小貓總得讓我捉了去。雖然不能和它談心,也可慰我孤眠之苦。」便瘋狂一般設法偷貓。然而這件事也很不容易辦到。
且說柏木看了小侍從的回信,覺得道理固然不錯,然而言語太冷酷了。他想:「不行!她用尋常敷衍的話來搪塞,教我如何肯罷休呢!我總想不用侍女傳言,當面與公主談談,即使一句話也好。」於是對於他所一向敬愛的源氏,不免發生了厭惡之念。
且說源氏近來很少到六條院來,所以這次來了不好意思立刻回二條院去,但是心裏時時刻刻挂念紫夫人的病。忽然有人來報道:「夫人昏死過去了!」源氏一聞此言,萬事都顧不得,但覺心頭一團漆黑,連忙趕回二條院去。他一路上心慌意亂,來到二條院附近,但見大路上的人也都驚惶騷擾。殿內傳出一片哭聲。他覺得這光景很不祥,就茫茫然地走進殿內,眾侍女告訴他說:「這幾天病狀已經略見好轉,想不到今天忽然變得這樣了!」所有的侍女都哭著要追隨夫人同去,騷亂之狀不可言喻。祈禱壇已經拆毀,僧眾正在紛紛退出,只有幾個親信的和尚還不曾走。源氏見此光景,心知已到最後關頭,悲傷之情無可比擬。他說:「雖然已經昏死過去,定是鬼魂作祟,你們不要只管號哭!」他叫眾人鎮靜下來,便向神佛宣立宏誓大願。又把一切道行高深的法師召集攏來,叫他們再作祈禱。僧眾向神佛告道:「即使命定陽壽已盡,亦請暫時寬緩。不動尊曾有誓約,至少也得延遲六月。」諸位法師振作精神,誠心祈禱,頭上好像冒出黑煙。源氏心情繚亂,想道:「總得再見一面才好。如此匆匆瞑目,使我不能送死,真乃抱恨終天了!」他悲慟之極,憤不欲生。旁人睹此情景,傷心可想而知。
柏木到時,王侯公卿們尚未到齊。源氏照例叫他走進近旁的簾內來,把正屋的帘子放下,和他會面。但見柏木非常消瘦,臉色發青。他本來不及諸弟那麼愉快活潑,而溫厚周謹,則勝於常人。但今日態度特別斯文一脈。源氏覺得此人作為公主之婿,實無瑕疵可指。只是此次之事,男女兩方都太糊塗,其罪不可原宥。他向柏木注視,心中覺得可惡,但臉上絕不表示,還是親切地對他說道:「只因無甚要事,所以久不見面了。近幾月來,我為了照顧兩處病人,心煩意亂,片刻不暇。在這期間,這裏的三公主欲舉辦法事,為朱雀院祝壽,但亦未能順利進行。現在年關已經迫近,諸事都不能辦得如意稱心,只得奉獻一些素菜,聊以應名而已。稱為祝壽,似乎排場十分盛大,其實不過是教上皇看看我家所生許多子孫而已。因此我就發心叫他們學習舞蹈。壽宴上舞樂總是少不得的。惟指導拍子的人,想來想去,除了你之外沒有別人可請。所以我不怪你長久不來,定要邀你到場。」他說時和顏悅色,毫無別意。柏木反而難為情起來,面孔都變色了,一時說不出答語,好容易開口道:「我也聞知大人為各處病人之事煩忙。我自今春以來,患了討厭的腳氣病,最近發作得很厲害,踏也踏不下去。日子久了,身體愈見衰弱。因此連宮中也沒有去,一直籠閉在家中,彷彿與世隔絕了。家父對我說:『今年朱雀院齡滿五十,我家應該特別隆重地為他祝壽。』但他又說:『我已不惜掛冠懸車,身無官職,參与賀壽禮式,無有適當座位。你官位雖然還低,但與父親同樣懷抱大志。讓上皇看看你的抱負吧。』家父如此催促,我只得熬著重病,前往拜壽。家父知道:朱雀院專精佛道,近來生活益見清靜,料想他不喜歡領受過於隆重的賀儀,所以萬事崇尚簡略。朱雀院所深願的,是大家靜靜地談談,我們應該順從他的願望。」源氏早就聽說落葉公主為父皇舉辦盛大壽宴,現在聽見柏木說成父親主辦,覺得他用心很周到。便答道:「一點也不錯!世人都以為簡略就是疏慢,只有你知情達理,所以能說這話。如此說來,我的見解很對,以後我更放心了。我家夕霧在朝廷,也逐漸像大人模樣,但對此種情趣,向來不感興味。關於上皇,無論何事,你總沒有不詳悉的吧。就中對於音樂,我知道他特別愛好,而且非常精通。出家為僧、捨棄世事之後,可以靜心聽賞,現在一定更加愛好音樂了。我想請你和夕霧共同努力,好好地教養那班學舞的童子。那些專門技|師,只是精通自己的業務,卻不懂得教養,不足道也。」說時態度非常親切。柏木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心中惶惑不安,很少說話。他只巴望早點兒離去,因此並不詳細回答。後來好容易脫身而出。夕霧在東院花散里夫人那邊訓練樂人和舞人,得了柏木的幫助,裝束等又添了些新花樣。夕霧已經盡心竭力,而柏木用意更加周詳,可見此人對於此道修養甚深。九*九*藏*書
猛憶當年落魄時。
袖上何來露水多?
難道這貓也與我有宿世因緣么?」他望著貓的臉對它說,那貓叫得更親昵了。柏木便把它抱在懷裡,茫然若失地耽入沉思。侍女們看到這光景,相與詫怪道:「這隻新來的貓,少爺疼愛得好厲害啊!他向來對這些東西是看都不要看的呢。」皇太子要把貓討回,但他只管不還,一直把它關在家裡,當作話伴。
日暮聞蜩君欲去,
足證神明顯聖靈。
到了五月,梅雨連綿,天色陰晦,紫夫人的病猶未痊癒,只是比以前略微好些,但也時時發作。源氏為欲替六條妃子的鬼魂贖罪,每日虔誦法華經一部,以資供養。此外又做種種尊嚴的法事。連紫夫人枕頭近旁,也有特選的聲音莊重的法師,晝夜不斷地誦經。那鬼魂自從一度顯靈之後,又屢次出現,向人訴苦,卻總不肯離去。天氣漸漸炎熱,紫夫人又有幾次昏死過去,身體更加衰弱了。源氏的憂愁,筆墨難於形容。紫夫人在瀕危之時,也很關懷源氏的痛苦。她想:「我身即使去世,亦已毫無遺憾。只是我夫為我如此苦痛,我倘拋開不管,實在對他不起。」於是努力振作,並且吃些湯藥。想是因此之故,六月里病勢漸漸好轉,有時竟能起坐了。源氏喜不自勝,然而還是擔心,防她以後複發,故六條院幾乎全然不去。
源氏答道:
暫時矇矓入睡,柏木做了一夢,夢見他所養馴的那隻中國貓,嬌聲地叫著向他走來。他想,這是他帶來送還三公主的,但又尋思為什麼要送還她。忽然驚醒,他想:「這夢是什麼意思呢?」三公主驚恐萬狀,似覺這不是現實之事,悲憤填塞胸中,不知如何是好。柏木對她說道:「你須知道:這總是不可逃避的宿世深緣。我自己也不相信這是事實。」便把那天傍晚在三公主不提防之中小貓的繩子掀起簾端之事講給她聽。三公主聞有此事,深悔疏忽,覺得自身命運太苦。她想:「今後有何面目再見源氏主君呢!」便悲傷凄楚地啜泣起來,竟像一個小孩。柏木覺得萬分對她不起,也很悲傷,便用自己拭淚的衣袖來替她拭淚,那衣袖越發濡濕了。
夜色漸深,冷風侵肌,十九夜的月亮才從雲間出現。源氏對夕霧言道:「月色朦朧的春夜,真教人徒喚奈何啊!然而秋夜也很可愛,像今天這種音樂演奏,如果與秋蟲之聲相應和,定然更多清趣,似覺音樂之聲更加美妙了。」夕霧答道:「秋夜月色清光皎潔,洞燭萬物,琴笛之音亦分外清澄。然而夜色過分明亮,有如人工造作,使人分心注目于種種秋花秋草、白露清霜,不能凝神聽樂,亦是一大缺憾。春夜雲霞瀰漫天空,露出朦朧淡月,照著笙管合奏,其音節之清艷,實在無以復加!古人說女子愛春天,良有以也。故欲求音樂之調和美滿,莫如於春日夕暮演奏。」源氏說:「否否,欲評春秋之優劣,談何容易!從古以來,此事難於判定。末世人心淺薄,豈能貿然作出結論!惟音樂的曲調,向來春天的呂調為先,秋天的律調為次,果然自有其道理。」後來又說:「只有一事真不可解:現今大名鼎鼎的音樂專家,常常在御前演奏,但傑出之人日漸稀少。自命為老前輩的名手,畢竟學得多少本領呢?教他們參与在這些並非專家的婦女中演奏,怕不見得特別優異吧。不過我自己年來離群索居,或許耳朵有些變乖了,真乃遺憾之事。說也奇怪,在這六條院里,無論學問或雕蟲小技,一學即會的聰明人很多呢。御前奏樂時被選為第一流名手的人,和這裏的婦人們比較起來,孰優孰劣呢?」夕霧說:「兒子也想談論此事,只因自己缺乏修養,不敢信口雌黃。世人恐怕是不曾聽見過古代音樂之故吧,都把柏木衛門督的和琴和螢兵部卿親王的琵琶視為現今最優越的實例。他們的技藝固然高明無比,但今宵聽到的音樂,實在可與匹敵,足使聽者驚嘆。也許是由於早先認為今宵只是小規模試演,不加重視,因而感到吃驚,亦未可知。如此妙樂,兒子的歌聲其實不配參与。講到和琴,只有前太政大臣能夠隨心所欲地即景奏出美妙的曲調,確是特別優越的。然而一般演奏,大都無甚特色。惟今晚所聽到的,實在異常美妙啊!」他如此讚揚紫夫人。源氏說:「這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只是你誇獎罷了!」他心中得意,臉上露出笑容,接著說道:「老實說,我所教出來的徒弟,個個都不壞呢。只有明石夫人的琵琶,是她家傳,我沒有幫助她。然而她到了這裏之後,這樂器的音色似乎與前不同了。那年我遭意外之變,流寓遠浦,最初聽到她的琵琶時,便覺異常美妙。但現在又比那時高明得多了。」他強要把明石夫人的琵琶歸功於自己,眾侍女暗中好笑,互相以肘示意。
明石女御把箏讓與紫夫人,將身子靠在席上休息了。紫夫人便把和琴讓與源氏,重新合奏,態度比初次隨意不拘。奏的是催馬樂《葛城》,音節華麗悅耳。源氏反覆歌唱,其聲婉轉悠揚,美好無比。月亮漸次高陞,梅花香色俱增,好一片牽惹人心的夜景啊!以前明石女御彈箏時,爪音優美可愛,又含有她母親的古風,「由」音彈得很微妙,而又非常清澄。現在紫夫人彈箏,又另有一種手法,從容不迫,婉轉悠揚,似有一種魔力,能使聞者心馳神往。「臨」的手法也彈得比女御更有趣致。從呂調移到律調之後,諸樂器都變了調子。律調的合奏非常嬌媚華麗。三公主彈七弦琴,五個調子彈出種種手法。其中最要當心的第五、六兩弦的撥法,奏得非常巧妙。她的琴技全無稚氣,已經十分成熟,能應用適合春秋萬物的曲調而隨機應變地作種種表現。她能確守源氏所教導的精神支配法。因此源氏非常讚許她,並且覺得自己教導有方,十分得意。幾位小公子在廊下用心吹笛,吹得很好,源氏疼愛他們,說道:「你們想睡了么?今夜的音樂會,本想略奏片刻,不要延長時間,但因各個樂器各有其美,一經上手,欲罷不能。我的耳朵又不靈敏,不能辨別孰高孰下,猶豫不決,以致延至夜深,實在很不應該。」便賜酒一杯與吹笙的小公子,即玉鬘所生長子,又在自己身上脫下一件衣裳來獎賞他。紫夫人也把一件織錦的童衫和一條裙子賞給吹橫笛的小公子,即夕霧的大兒子,但這並非正式賞賜,只是點景而已。三公主賜夕霧大將一杯酒,又贈自己所穿女裝一套。源氏笑道:「不行不行!應該先孝敬老師才對!我好懊惱啊!」三公主座旁的帷屏背後便送出一支笛來,奉呈源氏主君。源氏笑著接受了。這是一支非常精美的高麗笛,源氏拿起來試吹一下。此時大家正在退出,夕霧聽見笛聲,便站住了,從兒子手中取過橫笛來,吹出一支美妙的樂曲,非常動聽。源氏看見這些人個個本領高強,都能承受他的師傳,便覺自己的才藝實在不易多得。
自恨因緣惡,拾來落葉枝。
我身成異物,君是昔時君。
在以前,三公主每逢源氏多日不來,總是怨他薄情。但現在認為這與自己犯了過失有關。她想:「如果被父親得知,他將何等傷心!」便覺人言可畏。那柏木還是不斷地寫信來訴苦。小侍從不勝煩惱憂懼,就把信件泄露之事告訴了他。柏木大吃一驚,想道:「這件事是哪一天發生的呢?我一向擔憂:日久以後,此事會不會自然而然地泄露出去?因此非常謹慎小心,似覺天空中都有眼睛向我注視。何況現在被他本人看到了真憑實據!」他覺得又羞恥,又抱歉,又痛心。此時正值盛夏,朝夕也不涼爽,他卻渾身發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想:「多年以來,不論國家大事或公餘游宴,源氏大人總召我參与其列,並且待我比別人更加親切。我很感謝,又很孺慕。如今他已恨我,視我為狂妄不法之人,叫我有何面目再見他呢!如果索性和他絕交,從此不再見他,則外人看了定然詫怪,他也明知我有意規避。叫我如何是好啊!」他心中惶惑不安,身體也患病了,連日不去朝覲。雖非犯了重罪,但覺一生從此完蛋。「事情果然到了這地步!」他只得自怨自恨。既而又想道:「算了吧!這三公主本來不是一個溫良淑慎的女子。會被我從簾底窺見,早就是不應該的了。那時夕霧就說此人輕佻,果然不錯。」他贊同夕霧的話,大概是為了強欲斬斷情絲,所以吹毛求疵吧?但他又想:「尊貴雖說是好的,但像她那樣過分大方,一味高傲,以致不識世務,又不用心選擇品質優良的侍女,因而發生這種意外之事,為己為人,兩皆不利,真正可嘆!」他又可憐三公主,對她終於不能斷念。
源氏又說:「無論何種學問,用心鑽研起來,便可知道任何才藝都無止境。能夠永不自滿,銳意進取,實乃難得之事。老實說,精通博學之人,在今世幾同鳳毛麟角。能夠正確地學得某種學問之一端,其人就此滿足了。惟七弦琴一道,學理非常奧妙,不可草率染指。昔時精通古法之人,操起琴來,可以動天地,泣鬼神。種種音調,各有妙用:或能轉悲傷為喜悅;或能變貧賤為富貴,而獲得財寶。世間可信之事例甚多。在我國,此琴尚未傳入之前,曾有深通音樂之人,多年遠客他邦,奮不顧身,潛心學習,尚且難於學成。實因此琴又能當面使日月星辰移動,使盛夏降霜飛雪,使風雲雷霆轟動大地,古昔之世,確有其例。琴之為物,如此靈妙無極,故能全般學得之人,實甚少有。都因末世人心不古,故能傳承當時妙法之一端者,亦甚難得。但亦另有原因:大約由於此樂器自古能使鬼神傾聽而感動,故學得似通非通之人,生涯往往不幸。此後便有人厭惡此樂器,倡言『彈琴者遭殃』。世人為免煩惱,大都不肯學習,因此今世幾乎無人能傳此道,真乃大可惋惜之事!試問除琴以外,有何樂器可作調整音律之標準?當然,在此萬事日漸衰微之世間,獨自樹立大志,拋卻妻子,遠訪中國、高麗等異域,固將被世人視為狂徒。然而不必如此,但望學得精通此道之由緒,有何不可!要精通一調,尚且有無窮困難,何況調子甚多,高深之樂曲不計其數。故我當年專心學琴之時,曾廣泛收羅日本固有及外國傳來之樂譜,悉心鑽研。後來無師可從,猶自熱心學習。然而還是趕不上古人。何況自今以後,我又無有可傳之子孫,思之不勝悵惘。」夕霧聽了這話,深感惋惜,又覺可恥。源氏又說:「明石女御所生皇子之中,倘有樂才符我所望的人成長起來,而此時我尚長生在世,我必將我之技法多少傳授與他。看來二皇子將來是富有音樂才能的。」二皇子的外祖母明石夫人聽了這話,覺得自己面目光彩,流下歡喜的眼淚來。
皇太子把柏木的話聽在心裏,後來便央桐壺女御去向三公主索取,三公主立刻把那小貓送了過來。皇太子身邊的侍女看了,人人讚歎,都說這隻貓漂亮極了!柏木衛門督前日察看皇太子神色,預料他是要去向三公主索取的,便在幾天之後又來訪問。柏木從兒童時代起,就受朱雀院特別憐愛,常常在他身邊侍候。朱雀院入山修道以後,他又來親近這位皇太子,處處用心照料。這一天他來訪問,以教琴為借口,乘便問道:「這裏貓真多啊,我在六條院窺見的是哪一隻呢?」他四處尋找,終於看到了那隻中國貓。他很愛這隻貓,便去撫摸它。皇太子說道:「這隻貓的確很可愛。大概還沒有養馴,所以見了沒看慣的人就怕生。我這裏的貓並不比它壞呢。」柏木答道:「貓這種東西,大都不大會辨別陌生人和熟人。不過聰明的貓,當然也很靈敏。」後來他就要求:「這裏既然有許多好貓,請把這隻貓暫時借給我吧。」他自己心中也覺得這要求太冒昧了。
何故明知我,佯裝陌路人?
源氏準備回六條院去探望三公主,而逡巡不前。但他想道:「皇上和朱雀院都關心她,況且我早就聞知她患恙,過去只因眼前這個人病得厲害,我心煩意亂,很久不曾到她那裡住宿。現在這裏已經雲開見日,我豈可再籠閉在這裏呢?」便下個決心,赴六條院去了。
天色朦朧向曉,霜華愈來愈重。奏神樂的人飲酒過醉,奏得本末顛倒。不知自己滿面通紅,只顧貪看美景。庭燎已經熄滅,他們還是揮舞著楊桐枝,高唱「千春千春,萬歲萬歲……」,為源氏祝福。源氏子孫之繁昌,可保無疑了。樂事層出不窮,永無饜足之時。大家希望「千宵並作一宵長」,卻不道轉瞬天色已明。諸青年像回波一般爭先退去,心中不免痛惜。松原上排列著長長的一隊車輛。曉風揚起簾腳,露出女眷的衣裾來,好似常綠樹底下開出了爛漫的春花。各車輛的伺候人員,按照各主人身份而穿著各種顏色的袍子,拿著精美的盤子,分別請車中主人進膳。下級人員都注目觀看,不勝艷羡。呈送給老尼姑的是素食,盛在一隻嫩沉香木盤子里,上面覆著青寶藍色帕子。觀者私下議論,都說:「真榮耀啊!這女人定是前世積德的吧!」來時帶著無數供養品,一路上途為之塞。但歸時負擔輕鬆了,一路上可以逍遙自在地遊山玩水。但此等瑣屑之事,無須一一贅述。老尼姑與明石夫人想起了離居荒山、不聞不見的明石道人,覺得只此一事深可遺憾。但念這老和尚如果也來參与這盛會,則又不很雅觀。惟世人都以老尼姑為範例,認為當今之世,志氣應該高遠。到處盛稱老尼姑的幸福,世間就多了一個典故:凡稱道幸福之人,必曰「明石尼姑」。現已致仕的太政大臣家的小姐近江君,打雙六時口中必高呼「明石尼姑,明石尼姑!」藉以求贏。
深夜江松霜滿頂,
源氏回想起了舊日之事,覺得昔年謫居遠浦時凄慘之狀,歷歷如在目前,而無人可與共話當時之事。他便惦記那位現已致仕的太政大臣。感慨之餘,吟成一詩,走到後面去送交老尼姑所乘的車子中。詩曰:
且說紫夫人為了天熱,很不快適,叫人把頭髮洗一下。洗過之後,覺得稍稍舒服了。她是躺著洗的,因此頭髮幹得很慢。雖然不曾好好梳過,但是一絲不亂,光艷可鑒。身體雖然消瘦,膚色反而潔白可愛,彷彿透明似的,容姿之美,世無其類。然而久病初愈,好比剛剛蛻皮的幼蟲,還嫩弱得很。二條院多年沒有住人,本已略呈荒涼之色,自從夫人來此養病之後,來人稠雜,竟有狹隘之感。源氏直到最近才有餘暇注意及此。他眺望院中布置得異常精雅的池塘和花木,覺得心曠神怡,想到:「好容易挨到了今朝!」池塘上非常涼爽,水面開遍荷花,蓮葉青青可愛,葉上的露珠像寶玉一般閃閃發光。紫夫人看了,說道:「請看那蓮花!獨自在那裡乘涼呢。」她長久不曾起來欣賞景色了,今天實甚難得。源氏對她說道:「我看到你病起,還疑心是做夢呢。真危險啊!我有好幾次想和你一同死了。」說時淚盈于睫。紫夫人也不勝感慨,遂吟詩曰:
明石女御也遷住二條院,與源氏共同看護紫夫人。紫夫人對她說道:「你身上有孕,我這裏恐有鬼怪,於你不利,你快快回宮去吧。」她看見幼小的公主長得美麗可愛,不覺淚如雨下,說道:「我不能看見她長大了!她將來也記不起我了吧。」女御聽了也很傷心,眼淚流個不住。源氏說道:「不要有這種不祥的想法!你的病雖然重,但是決無危險。人生窮通夭壽,都是由心決定的九_九_藏_書。心胸寬大的人,幸福亦隨之而增多;心境狹隘的人,即使有緣身登高位,生涯也不得豐裕。性情急躁的人,往往壽命不長;心神曠達的人,長壽之例甚多。」便向神佛禱告,說明紫夫人性情何等溫良,在世並無罪孽,乞賜早日痊癒。執行祈禱的阿闍梨、守夜僧人,以及一切准許近侍的高僧,聞知源氏如此憂懼惶惑,大家深感同情,祈禱更加誠懇了。紫夫人有時病情略見好轉,但五六日之後又重起來。纏綿病榻,幾經日月,一直不肯痊癒。源氏覺得這病狀不妙,難道真箇沒有希望了?心中十分悲傷。生怕有鬼怪作祟,然而並無明顯跡象。病苦究竟何在?卻也說不出來,只見病體日復一日地衰弱下去。因此源氏更覺悲傷不堪,心情片刻也沒有安寧的時候了。
欲慰相思苦,見貓如見人。
我今隨手摘,痛恨罪愆深。
明石浦頭遭苦難,
欣看住吉神奇迹,
染遍霜華似木綿。
且說源氏對於二條院的尚侍朧月夜,至今還是不能忘情。三公主出了那件可悲之事,他深感痛心,於是對於這個意志薄弱的朧月夜也就略懷輕蔑之感了。後來聞知朧月夜已經成遂了出家的本願,便又深感可憐,痛自後悔,立刻寫信去慰問。信中嚴厲地責備她的無情:連最近出家也不通知他一聲。內有詩云:
自此以後,柏木天天向小侍從催問有否機會。小侍從不勝其煩,終於替他找到了一個機會,來向他通報。柏木大喜,連忙改裝易服,悄悄地混進六條院來。柏木自己也知道此事實在很不應該,所以他做夢也不曾想到:接近之後會引起越軌行為,反而增添日後的煩惱。他只是為了七年前那個春天的傍晚從簾底隱約窺見了三公主的衣襟之後,心頭永遠浮現著她的芳姿,常覺不能饜足,總想稍稍接近,以便細看一看,並把心事向她訴說,也許可以得到她一句答語,對他表示可憐。
朱雀院五十壽辰,首先是皇上慶祝,規模盛大之極。源氏不便和皇上並比,把日子稍稍延遲,定在二月中旬。樂人和舞人便天天前來演習,絡繹不絕。源氏對三公主說:「紫夫人常想聽你彈琴。我想定個日子,叫你和這裏彈箏彈琵琶的女眷合奏,開一個女樂大會。我看當代音樂名手,修養都不及六條院諸女眷的精深呢。我在音樂上算不得專家,但自幼關心此道,總希望在任何方面沒有不懂得的事。因此世間所有音樂名師,以及高貴之家承繼名手祖傳的人,我全都請教過。然而其中真箇精深博雅使我嘆佩的人,實在不曾見過。而現今的青年,大都油腔滑調,比我們一代的人淺薄得多。況且七弦琴這樂器,聽說現今已無人學習。學到像你那樣程度的人,實在很難得了。」三公主天真爛漫地微笑,她聽見源氏如此讚揚她,心中不勝歡喜。她今年已經二十一二歲了,然而還同未成年一樣,一派稚氣。身材瘦小,但容貌十分秀美。源氏隨時隨地教導她:「你多年不見父親了。此次前往參見,須要小心在意,讓他看見你長大成人,心中歡喜。」眾侍女相與告道:「對啊!若非大人如此悉心管教,她那孩子脾氣就更加不能隱藏了呢。」
僧官手持楊桐葉,
正月二十日左右,天色晴朗,風和日暖。庭前梅花漸漸盛開,其他春花亦皆含苞,四周春雲迷離叆叇。源氏言道:「出了正月,便須準備祝壽,大家都要忙了。到那時舉行琴箏合奏,外人將誤認為試演,便多麻煩。不如就在此時悄悄地舉行吧。」便邀請明石女御、紫夫人、明石夫人等都到三公主的正殿里來。眾侍女都想聽琴,大家希望跟主人同行。結果和三公主疏遠的人都不得去,只選年齡稍長而品性良好的人同去。紫夫人隨帶四個相貌漂亮的女童,身穿紅色外衣、白面紅里汗袗、淡紫色綿織襯衣,外面綴著凸花模樣的裙子、紅色練綢單衫,舉止態度都很文雅。明石女御的房間里,新年裡裝飾得輝煌燦爛,眾侍女也互相爭艷,打扮得花枝招展,華麗無比。女童穿的是青色外衣、暗紅色汗袗,外綴中國綾綢裙子,中間又加棣棠色中國綾羅襯衣,個個一模一樣。明石夫人的女童打扮並不十分闊綽,穿紅面紫里襯袍者二人,穿白面紅里襯袍者二人,外衣則四人都是青磁色的,襯衣或深紫色或淡紫色,都用砑光花綢,鮮麗無比。三公主聞得許多人將會集於此,便用心把幾個女童打扮得特別漂亮。穿的是深青色外衣、白面綠里汗袗和淡紫色襯衣。這服飾並不特別華麗或珍貴,然而大體上氣派堂皇高雅,無可比擬。
三公主自幼學彈七弦琴,但她很小就離家于歸六條院,朱雀院不知她現在學得如何了,很是挂念。他對左右說道:「公主歸寧時,我想叫她彈七弦琴給我聽呢。她在那邊,這琴定然學得很好了吧。」這話傳入宮中,皇上聽到了,說道:「是啊,她一定學得特別好了。她在父皇面前獻技時,我也想去聽聽呢。」這話又傳入源氏耳中,他說:「近幾年來,每逢適當機會,我總教她彈琴。她的技術確已進步得多了。然而還不曾學會值得欣賞的精深手法。如果毫無準備前去參見上皇,而上皇命她彈奏、不許推卻時,她難免困窘吧。」他替三公主擔心,從此時起,便悉心教練。
太政大臣上表致仕,退隱在家。他對人說:「鑒於人世無常,至尊皇帝尚且要讓位,何況我此衰老之身,掛冠有何足惜!」髭黑左大將升任了右大臣,執行天下政令。承香殿女御等不到兒子即帝位,先已逝世。現在追封為太后,然而猶如空花泡影,無補於事了。六條院的明石女御所生大皇子,現在立為皇太子。此事早在意料之中,現在成為事實,自然更加慶喜,令人心馳目眩。夕霧右大將升任大納言,順次晉爵,又兼任了左大將。夕霧和髭黑的交情便更見親睦了。源氏為了冷泉帝讓位后沒有親生皇子嗣位,心中頗感不滿。新皇太子原也是源氏血統;然而,冷泉帝在位期間雖然平安過去,未被揭發那件秘密的罪行,而宿命註定不能子孫世襲皇位,終是遺憾,不免掃興。但此事不可告人,只在胸中納悶。幸而明石女御生了許多皇子,新帝對她寵愛無比。源氏皇族血統的人累代當皇后,世人都引為缺憾。冷泉院的秋好皇后並未生皇子,源氏強把她立為皇后。秋好皇后想起了源氏拔擢之恩,感謝之心與日俱增。
三公主負疚在心,見了源氏滿面羞慚,瑟縮不安,問她話也難得回答。源氏推想:自己長久不曾親近她,難怪她心懷怨恨。他覺得很可憐,便百般安慰她。他召喚年紀較長的侍女前來,問她們三公主病情如何。侍女答道:「公主患的不是普通的病。」就把懷孕的痛苦情況報告他。源氏說:「真想不到,我到現在這年紀,還會有這等事。」但心中想道:「和我長年同居的人都不曾有喜,公主未必是懷孕吧。」卻也並不追問,只覺得三公主病苦之狀甚是可憐,對她十分同情。他難得到六條院來,不好意思立刻回去,就在三公主處住了二三天。其間心甚挂念紫夫人的病狀,不斷寫信去探問。不知道三公主過失的侍女私下說道:「一會兒不見,就有這許多話要說,不斷地寫信了。罷了,我家公主看來不會有出頭日子了。」小侍從看見源氏來了,心頭忐忑亂跳。柏木聞知源氏回六條院,竟不知自量,反而吃起醋來,寫了一封滿紙怨恨的信,叫人送來。此時源氏正好到廂屋里去一下,三公主室中無人,小侍從便把信呈上。三公主說道:「你把這種可惡的東西給我看,真討厭啊!我心裏越發難過了!」便躺下身子。小侍從說:「不過,公主請看,這幾句附言很可憐呢。」就把信展開在公主面前。此時別的侍女走進來了,小侍從著了慌,連忙把帷屏拉過來遮住公主,自己溜了出去。公主正在狼狽之時,源氏走了進來。公主來不及隱藏信件,便把它塞在坐墊底下。源氏準備今夜回二條院去,此時過來與三公主告別,對她說道:「你的病看來並無大礙。而紫夫人呢,能否痊癒尚不可知。現在我就置之不理,於心不忍,所以還得回去。外間即使有人說我短長,你切不可疑心。不久你自會知道真相。」往時三公主總像小孩一般無拘無束地和他說笑,但今天態度非常陰鬱,連源氏的臉也不看一看。源氏只道是恨他薄情,所以態度如此冷淡。
三公主自從那天遭逢了那件可悲之事以後,近來忽然覺得身體有些異樣,心情很不舒暢,但也並無大病。約莫一個月之後,飲食減少,臉色也發青了。柏木不堪相思之苦,常常像做夢一般來赴幽會,三公主不勝痛苦。原來三公主一向懼怕源氏,況且講到相貌和人品,柏木決不能和源氏相提並論。柏木原也長得眉清目秀,在一般人看來,確是矯矯不群。但三公主自幼看慣源氏那蓋世無雙的優美容姿,看到柏木只覺得討厭。如今為這個人受苦,真是前世制定的惡命。乳母等看出了三公主的病由,相與詫怪道:「近來我家大人真正難得回來,怎麼會……」她們嘟囔著,反而怪怨源氏冷淡。源氏聞得三公主患病,這才準備回六條院去。
且說源氏想替明石道人向住吉明神還願,同時明石女御所許下的願,也須到住吉去還,他就打開道人所送來的那隻箱子,但見願文中許著許多大願,例如每年春秋演奏神樂,祈願子孫世代必定繁昌。非有源氏的威勢,辦不到這大規模的還願,明石道人顯然是預料到的。這些願文寫得筆致非常流暢,才氣橫溢,而措辭謹嚴,顯然句句可以感動神佛。遁跡深山、專心修道的人,對世俗之事能如此考慮周到,源氏覺得深可憐憫,而又覺得不合身份。料想是個古代聖僧,為了宿世因緣,暫時下凡入世。他仔細尋思,越發覺得這明石道人不可忽視了。
廂房中間的紙隔扇盡行撤去,各處但用帷屏遮隔。中央設置源氏主君座位。今日為琴箏作伴奏的笛,令男童吹奏。髭黑右大臣家三公子——即玉鬘所生長子——吹笙,夕霧左大將家大公子吹橫笛,都坐在廊下。室內鋪著茵褥,放著各種弦樂器。家中秘藏的各種琴,都裝在華麗的藏青色袋內,此時全部取出。明石夫人彈琵琶,紫夫人彈和琴,明石女御彈箏。三公主並不擅長此種大型的琴,源氏體會她的心情,便把她平日慣用的七弦琴調整,交與她彈。他說:「箏的弦線並非常常會鬆弛,只因和別的樂器合奏時,琴柱的位置容易變動,所以必須預先顧到,張得緊些。女子腕力較弱,不宜張弦,還是叫夕霧大將來張吧。這班吹笛的人,還都是孩子,能否合拍,很不可靠呢。」便笑著派人去召喚夕霧:「請大將到這兒來!」許多婦女怕難為情,心情緊張起來。除了明石夫人以外,其餘都是源氏的入室弟子,因此他也很擔心,希望她們都彈得好,使夕霧聽了無可非難。他想:「女御在皇上面前,慣於和其他樂器合奏,大可放心。只是紫夫人的和琴,弦線雖然不多,而彈法無有定規,女子奏此樂器,往往會張皇失措。合奏之時,別的弦樂器全都協調,這和琴會不會變調呢?」他替紫夫人擔心。
緣何后我入空門?
各種琴的弦線都調整好之後,合奏就開始了。諸琴各有所長,而其中明石夫人的琵琶尤為美妙純熟,手法高古,音色清澄,非常富有趣味。夕霧傾耳而聽紫夫人的和琴,覺得爪音親切可愛,反撥之音也異常新穎悅耳。其繁華熱鬧,並不亞於以此為正業的專家的大規模表演。想不到和琴也有這等美妙的彈法,夕霧不勝驚嘆。這是紫夫人長年用功練習的優良成績,源氏以前替她擔憂,此刻便放心了。他覺得這位紫夫人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明石女御所彈的箏,須在別的樂器休止的隙間不知不覺地透露出音節來,聽來也很嬌艷美妙。三公主彈七弦琴,雖然還未十分純熟,但因正在用功練習,所以並無差錯,頗能與其他樂器合拍。夕霧聽了,覺得三公主的七弦琴也大有進步。他便按著拍子,唱起歌來。源氏也時時拍著扇子,同他唱和。他的嗓子比從前更加美妙了,只是略微宏大,添得了一種威嚴堂皇之感。夕霧也是嗓子非常優美的人。夜漸漸靜起來,這音樂夜會美不可言。
柏木尤其痛苦,心情一天比一天惡劣,沒精打采地度日。賀茂祭那天,諸公子爭先恐後,前往觀禮。他們都來約柏木同行,但柏木心緒不佳,一概拒絕,只管愁眉不展地躺著。他對自己的妻子二公主態度必恭必敬,幾乎從來不曾開懷暢敘,常常獨宿在自己室中。此時他正百無聊賴地獨坐凝思,忽見一個女童拿了一枝賀茂祭時插頭的葵草走進來,便獨吟道:
源氏又對她說:「上皇早就看出你太孩子氣,非常擔心,看了這封信便可知道。自今以後,你萬事必須小心謹慎。我本來不想對你如此直說,但教上皇知道我辜負了他的囑託,我很不安心,又甚抱歉,所以不得不向你說明。你不仔細考慮,一味輕信人言,心中只管恨我疏慢冷淡,又見我年紀老大,姿態醜陋可厭,使我覺得遺憾而又傷心!但願你在上皇住世期間,顧念他向我囑託的一片苦心,暫時忍耐,把我和年輕人同等看待,不可過分輕視。我從小就懷抱出家學道之大願,不料幾個願力不宏的女人,反而比我先入佛門,真教我慚愧無地!倘能由我自己做主,我對塵世決不會迷戀不舍。只因你父親出家之時,將你託付與我,叫我代他保護。我體諒他的苦心,且喜得他信任,便遵命接受囑託。我若追隨了他,爭先出家,也將你拋棄不管,你父親將謂我失信背約,因此未能如願以償耳。我所關懷的子女,現在都已成長,不復是我出家的羈絆了。明石女御將來如何雖不可知,但子女日漸眾多,只要我在世時平安無事,以後不須擔心了。此外諸夫人,都順從我,都已到了不惜與我一同出家的年齡。我的顧慮便越來越減輕。你父親世壽所余無多,而且病勢日見沉重,心情常是鬱結。今後你切不可再度流傳意外的惡名,使他聽了傷心!他在現世已很安穩,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只是妨礙他往生極樂,其罪實甚可怕!」話中雖然不曾明言柏木之事,然而針針見血,使得三公主眼淚淌個不住,傷心之極,竟至昏迷不省。源氏也哭起來,說道:「從前我聽老人教訓,覺得很不耐煩,想不到現在自己也變了老人。你聽了我這番話,大概也覺得這個討厭的老翁絮聒不休,很不耐煩吧?」他自己也覺得可恥。便把硯台取過來,親自磨墨,又取出信箋,教三公主寫回信。但三公主兩手發抖,一時寫不出來。源氏推想:她對柏木那封詳細的情書寫回信時,恐怕是洋洋洒洒,暢所欲言的吧。便覺此人十分可惡,對她的憐愛之心全都消失了。然而還是教她如何措詞。後來又對她說:「你要上朱雀院賀壽,本月已經來不及了。況且你姐姐二公主的賀儀非常體面,你這懷孕之身,和她並肩拜壽,恐怕相形見絀吧。十一月是父皇桐壺帝的忌月。年底事情又很煩忙,況且那時你的身子更加難看,叫汝父看了不快。然而總不能一直延擱下去。你不可只管憂愁苦悶,快把精神振作起來。形容如此消瘦,應該好好調養。」可知他畢竟是憐愛她的。
髭黑大將聞知此事,說道:「果然不出所料!這螢兵部卿親王本來是個浮薄男子啊。」他當初就不讚許這門親事,現在頗感不快。玉鬘尚侍聞知親近的人遇人不淑,也很懊喪,她想:「假使我當初嫁了這個人,不知源氏主君和太政大臣做何感想。」回想當年之事,覺得甚是可笑,卻又可嘆。她又想:「當年我並不想嫁給他。只是他的來信纏綿悱惻,一往情深。後來他知道我嫁給了髭黑,也許會指摘我不識風趣。年來每逢想起了這一點,總覺得十分可恥。現在他已經做了我的女婿,說不定會把我的前情告訴我的前房女兒,倒是很可擔心的。」玉鬘也很關懷真木柱,她裝作不知道真木柱夫妻間的情況,常常叫真木柱的兩個兄弟向這一對新夫婦問好。因此螢兵部卿親王也可憐真木柱,不忍和她離異。只是式部卿親王的夫人,是個愛嘮叨的女人,始終不滿意于這個新外孫女婿,常常咒罵。她憤憤不平地說:「嫁給親王,不能像入宮那樣享受榮華富貴,那麼至少也須得到丈夫專心憐愛,安樂度日,方可聊以慰情呀!」這些話傳達到了螢兵部卿親王耳中,他想:「如此罵我,可真希奇。從前我的愛妻在世之時,我也常常尋花問柳,逢場作戲,卻並不曾聽到她如此嚴厲的罵聲。」他心情不快,越發戀念從前的夫人了,便日日獨自籠閉在自己家裡,憂愁度日。說說容易,不覺過了兩年。此種生涯,漸漸過慣,這對夫妻至今還只是保持不即不離的關係。
源氏想起了三公主,覺得其人實甚可愛,其懷孕之苦畢竟甚為可憐。雖然想對她斷念,無奈恨敵不過愛,憂傷之餘,終於到六條院來探望她。只是見面之後,心中越發難過了,便替她舉辦種種法事,以祈安產。他對三公主的待遇,大體上同從前一樣,有許多地方反比從前親切而又優厚了。只是心中已經有了隔閡,總不能開懷暢敘。僅僅表面做得好看,藉以掩人耳目,實則心中常懷不快之感。因此三公主更加覺得痛苦。源氏並不向她明言看信之事,三公主獨自心中納悶,正像一個無知的孩子。源氏想道:「正因為如此天真,所以做出那種事情來。落落大方原是好的,然而太過分,就靠不住。」便推想世間男女之事,覺得都很可慮。「例如明石女御,過於溫柔可親,天真爛漫,深恐將使柏木之類的色情兒更加動心。大概為女子者,如果胸中沒有主意而態度一味馴順,便容易受男子輕侮。一個男子看中一個不應該看中的女子,而這女子並不堅拒,那就會犯過失了。」他又回想:「髭黑右大臣的夫人玉鬘,並無特別有力的保護人,從小流落在鄉間長大起來,然而主意堅定,行為周謹。我對於她,大體上以父親自居,但心中不無愛欲。她卻拿定主意,絕不動心,終於平安無事。髭黑串通了無知的侍女而闖入其室,她也斷然表示拒絕,確是世人所周知的。直到我正式許可,她才肯嫁給他,這就不受私訂終身的譏評了。現在想來,此人何等堅貞可佩!她和髭黑二人,宿緣一定甚深,所以能夠長久共處,無論如何,永不變更。如果她當時被世人看做本人自擇夫婿,世人對她多少必有輕蔑之感。此人實在非常聰明啊!」
夕霧大將覺得今日之行,比參与御前大規模試演更加嚴肅,神色十分緊張。他身穿一件色彩鮮艷的常禮服,內外衣裳都熏了濃烈的衣香,衣袖更加香得厲害。來到三公主正殿前時,天色已黑。黃昏清幽可愛。梅花潔白無瑕,彷彿正在戀慕去年的殘雪,疏影橫斜,紛紛亂開。微風拂拂,把梅花之香和簾內飄來的美妙不可言喻的衣香吹成一氣,竟可「誘導黃鶯早日來」。宮殿四周充滿了氤氳佳氣。源氏把箏的一端拉出簾外來,對夕霧說道:「莫怪我唐突啊!你替我把這箏的弦線調整一下。我不好把疏遠的人叫到這裏來,所以只得叫你了。」夕霧必恭必敬地拿過箏來,態度謹慎小心,從容不迫。他把基音調整為壹越調之後,並不試彈樂曲,表示謙虛。源氏說道:「弦線既然調整了,總得試奏一曲,否則太沒風趣了。」夕霧裝腔作勢地答道:「兒子本事低微,不敢在今天這音樂會上班門弄斧。」源氏笑道:「這也說得是。不過外間傳說你不得參加女樂演奏,因而逃跑了,倒是名譽攸關啊!」夕霧便重整弦線,試彈了美妙的一曲,然後把箏奉還。源氏的幾個孫子都作值宿打扮,非常可愛。他們吹笛伴奏弦樂,雖然還有稚氣,卻也非常美妙,顯然是前程遠大的。九-九-藏-書
黎明起去迷歸路,
這是四月初十過後的事。明日即將舉行賀茂祓禊,三公主派了十二個侍女去幫助齋院辦事。其餘身份不甚高貴的青年侍女及女童,都用盡心計縫製衣衫,調度妝飾,準備前去觀禮。各人都忙著自己的事,三公主室內靜悄悄的,這正是人目最少的時候。公主的貼身侍女按察君,因為與她常相往來的情夫源中將定要叫她去,她也出門去了。此時公主身邊只有小侍從一人。小侍從覺得這是好機會,便放柏木進來,叫他坐在公主寢台東面的座位上。其實何必如此過分殷勤呢!公主正在無心無思地睡覺,矇矓中覺得有個男人在近旁,還道是源氏主君回來了。忽然這男人恭恭謹謹地走近來,把公主從寢台上抱了下來。公主還道是著了夢魔,連忙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個素不相識的男人!這人正在講些奇離古怪而聽不清楚的話。公主討厭而又害怕,連忙叫喚侍女。然而近旁無人伺候,並沒有人聽見喚聲而走來看視。公主嚇得渾身發抖,冷汗像水一般流出,那昏昏沉沉的模樣,非常可憐而又可愛。柏木對她說道:「我雖微不足數,但也並非何等不肖之徒。多年以來,不知自量,私心愛慕公主。若將此心籠閉胸中,勢必朽腐泯滅。為此不揣冒昧,曾向朱雀上皇泄露。乃蒙上皇垂青,並不斥為不當。私心歡慰,以為好事將成。所可恨者,此身官職低微。愛慕之心雖然深於他人,而乘龍之望終於變為泡影。明知事已如此,一切都成絕望。然而一點痴心,從此深藏胸底。年月積累愈久,愈覺可惜可恨,可貪可戀。思慕之心,越久越深,今已忍無可忍,不得不越禮求見。自知此舉荒唐可恥,但決不敢更犯深重之罪。」三公主聽他訴說之時,漸漸明白此人原來是柏木。她非常吃驚,又感到恐懼,一句話也回答不出。柏木又說:「你害怕么,原也是難怪的。然而此等事例,世間並非沒有。你倘過分冷酷無情,教我怨氣難消,深恐反而輕舉妄動。至少你總得對我說一句憐惜的話,那麼我就心滿意足地告辭了。」他訴說了種種苦衷。在事前,柏木預想三公主定然莊重嚴肅,教人不敢親近。所以他雖去求見,也只指望略訴衷情,立即退去,不敢妄想色情之事。豈知見面之後,覺得其人並無高不可攀之相,卻很馴順可愛,無限溫柔的色相中,含有尊貴的嬌艷之感。這正是與常人不同的美點。柏木便失卻了自製之心,他竟想帶了她逃到天涯海角,自己的官也不要做了,從此雙雙偕隱,與世長遺。於是身不由主了。
霜華勝似木綿白,
日暮鳴蜩急,我心悵惘多。
世間原有一種女子,身份雖然高貴無比,心中卻懷著幾分淫|盪之念。表面上威風凜凜,大模大樣,而內心輕狂浮薄,另是一套。此等人若被男子誘惑,立刻傾心相從,其例不勝枚舉。但三公主不是這等人。她雖然不是深明大義的人,然而生性膽小謹慎。如今身逢此事,似覺眾目昭彰,盡人皆知,不勝狼狽羞恥之情。因此連明亮的地方也不敢出來,只管獨自悲嘆,痛惜此身命苦。源氏正為紫夫人的病操心擔憂,聞得三公主也不舒服,吃了一驚,不知她所患何疾,立刻回六條院來。但見三公主並無何等明顯的病症,只是含羞不語,垂頭喪氣,連源氏的臉也不看一看。源氏想道:「大約是為了我久不來宿,她心中怨恨。」他覺得很可憐,便把紫夫人的病況說給她聽。又對她說道:「照現在的病狀看來,她已經是不中用的了。此刻我不好意思對她冷淡。況且她是從小由我撫養大來的,我不得不照顧到底,因此近幾月來忙得萬事都顧不到。再過幾時,你自會看到我的真心。」三公主看見源氏全不知情,心中越發難過,覺得很對他不起,只得偷偷地流淚。
明石女御與紫夫人共乘一車。第二輛車子乃明石夫人所乘,尼姑老太太偷偷地跟了上去。女御的乳母知悉內情,所以也乘在這車中。供給諸女眷的侍女用的車子,紫夫人五輛,明石女御五輛,明石夫人三輛,都裝飾得華麗眩目,不必細說。源氏說:「反正大家要去,替師姑老太太好好打扮一下,把臉上的皺紋摸摸平,請她一同去吧。」明石夫人曾經勸阻,她說:「此次進香,規模如此盛大,老尼姑夾在裡頭,很不雅觀。如果她能活到大願成遂之時,再請她參与吧。」但老尼姑一則生怕余命無多,二則很想見識見識,一定要去,明石夫人也就同意了。這老尼姑前世積德,獲得善報,比較起命里註定應享榮華富貴的人來,更加幸福,令人艷羡。
葵草青青好,神明不許簪。
兩人就在晝間坐起的地方躺下來,相與談話,不久日色已暮。暫時矇矓入睡,忽然鳴蜩四起,兩人都被驚醒。源氏說:「那麼,就在天色尚未全黑之時動身吧。」便起來更衣。三公主說道:「豈不聞『且待東升月照歸』么?」那嬌聲嬌氣的語調,令人聞之心醉。源氏想道:「她想『賺得郎君留片刻』么?」覺得十分可憐,於是欲行又止。三公主賦詩道:
朱雀院五十慶壽,於十二月二十五日舉行。柏木這位名重一時的大臣患了重病,他的父母親和許多兄弟,以及這高貴家族中的人,都正在憂傷悲嘆。此時舉辦賀宴,似乎不能盡興。然而此事已經一延再延,不能就此擱置,怎麼可以再緩呢!源氏推想三公主心中不快,甚是同情。慶壽之日,照例由五十處寺院誦經禮佛。朱雀院所居之寺中,則禮拜摩訶毘廬遮那
紫夫人答道:「在旁人看來,固然如你所說,我這微不足道之身,享受了過分的幸福。誰知我心中一向懷著難於堪忍的痛苦呢。為此我自己常向神佛祈禱。」脈脈含情,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的樣子。後來又說:「老實對你說吧:我自己覺得余命已經不多,今年倘再因循過去,將來後悔莫及。我早就立下誓願,務請你允許我出家吧。」源氏說:「此事千萬不可!你遁入空門,把我拋棄在世間,我還有什麼生趣呢?你我共處,雖然只是度送平凡的歲月,然而朝夕相對,心心相印,正是莫大的樂趣。還望你詳察我對你特別憐愛的真心。」每次要求,他總是阻止,紫夫人心緒怏怏,流下淚來。源氏看看她的模樣,覺得非常可憐,便百般安慰她。後來對她說道:「我所看到的女子並不多,然據我所見,雖然各人姿色各有優點,並非全無可取,但熟悉之後,便會相信真正性情穩重、態度安詳的人,實在不易多得。譬如夕霧的母親,是我年輕時候最初相逢的女子,出身於高貴之家,與我有結髮之緣。然而我和她的感情始終不洽,兩心疏遠隔膜,直到她死為止。今日思之,不勝愧悔。我回想當時情狀,自心覺得不僅是我一人的罪過。此人態度莊重嚴肅,這原不能說是缺陷。只是全無親昵之趣,終日一本正經,可說是個過分規矩的女子。照理推想,此人十分可靠;但對面相處,只覺沉悶難堪。再舉一人:秋好皇后的母親,品貌與眾不同。欲求情趣豐富、姿態艷雅的範例,則首先想起此人。然而脾氣古怪,難於親近。女子心中偶有怨恨,原是合乎情理之事,但她長記在心,固執不忘,以致怨恨越來越深,真乃痛苦之事!和她相處,須得時時留意,謹慎小心。倘欲彼此無所顧忌、朝夕相親,似乎頗有不便之處。如果對她開誠解懷,深恐被她看輕;過分謹慎小心,結果遂成疏隔。她流傳了不貞的罪名,遭受了輕薄的譏評,常常悲嘆懊惱,原是怪可憐的。我想起了她的一生,痛感自己罪無可逭。為了贖罪,我便竭力照顧她的女兒。雖說這女兒自有身為皇后的宿命,但畢竟還靠我不顧世人譏評,不怕朋輩妒恨,鼎力提拔,方得成功。她在九泉之下,也應恕我無罪了。在現今,在往昔,我都由於放蕩不羈,做下了許多教別人受苦、使自己後悔的事。」他略微談談這兩個故人的事。隨後又說:「皇上的女御的那個保護人,出身並不高貴。起初我小看她,認為無足輕重。豈知此人修養功夫極深,心不見底。表面上低聲下氣,百依百從,而心中秘藏著高遠的見識,令人不知不覺地讚歎呢。」紫夫人說:「別的人我不曾見過,不得而知。這位明石夫人呢,雖然不很熟識,卻是常常見面的。我看她的模樣,覺得實在可佩,心中讚嘆不已。像我這種心直口快的人,不知她看了做何感想,我很擔心呢。好在女御深知我心,總會向她解說的吧。」紫夫人本來非常嫌惡明石夫人,很疏遠她,現在卻如此讚許她,和她親近。源氏知道這全是由於她真心疼愛女御之故。他十分感謝她的好意,對她說道:「你雖然心中不能沒有蘊藏,但你善於因人因事而運用親疏兩種態度。我閱人多矣,卻從來不曾見過像你這樣能幹的人。你真是個特殊人物。」他說時面露笑容。後來又說:「此次三公主的琴彈得很好,我該去稱讚她幾句。」便在傍晚時分走到三公主那裡去了。三公主絲毫沒有想到世間有妒忌她的人,全同小孩一般,專心學習彈琴。源氏對她說道:「今天放假,讓我休息吧。學生應該體恤老師。這幾天教你彈琴,真辛苦呢!現在可以放心了。」便把琴推開,解衣就寢。
她想起了小野篁朝臣詠「比良山上木綿白……」之詩時的雪晨景象,覺得今夜的嚴霜正是神明容受源氏主君供養的證驗,愈加慶喜此行不虛了。明石女御也吟詩云:
柏木並不回到落葉公主房中,卻悄悄地走進父親前太政大臣邸內。他躺下身子,但不能合眼,心中尋思昨夜所做的那個夢,不知是否真有應驗。但覺夢中那隻貓非常可愛。他想:「我犯下彌天大罪了!今後在世間有何面目見人呢?」他又是恐怖,又是羞恥,不敢出門。此事使三公主傷心,自不必說;柏木自己心中,也覺得十分荒唐。想起了對方是源氏,尤其覺得可怕,竟是無法抵賴的了。假定所觸犯的是皇帝的妻子,而事情被發覺了,但因自知罪孽深重,即使身受極刑,亦可死而無憾。如今雖然不致身犯死罪,但被源氏所仇視,實在非常可怕,又非常可恥。
他想趁早晨涼爽時候回二條院去,故次日起身甚早。他說:「我那把紙扇,不知昨夜遺落在哪裡了。這把絲柏扇扇風不涼。」便放下絲柏扇,走到昨日晝寢的地方去尋找。但見坐墊邊上有一處稍稍折皺,下面露出淡綠色暈渲的信箋的一端。源氏隨手扯出來一看,見是男子筆跡。紙上熏香甚濃,芳氣襲人。書體也特別秀麗,長章大篇,寫滿兩張信箋。源氏仔細一看,無疑地是柏木的手筆。送上梳具鏡箱來的侍女,還以為主人在看別人寫給他的信,全然不知內情。但小侍從看見了,發覺這信箋的顏色與昨日柏木寫來的信一樣,吃了一驚,心頭怦怦亂跳。她一時忘記了給主人送早粥,私心自|慰道:「不會,不會!不會是那封信。哪裡會有這等可怕的事情!公主一定早已把那信藏過了。」三公主無心無思,還在那裡睡覺呢。源氏看了信,想道:「唉!小孩子真不懂事啊!這種東西隨便亂丟,叫外人看見了怎麼得了!」他心裏看不起三公主,接著想道:「果然不出所料。此人態度很不穩重,我早知道要出事的。」
此時正是秋後十月中旬,「廟宇牆上葛,……亦已變顏色」。松原下的樹木上早有紅葉,可知這裏不是「但聞風吹聲,始知秋已及」的地方。大規模的高麗樂和唐樂,倒不及聽慣的東遊樂來得親切可愛,樂聲與風浪之聲相呼應。與高樹上的松濤聲相競爭的笛聲,異於他處所聞,嘹亮之音沁人心肺。這笛聲與琴聲相和合,不用太鼓加強拍子,故無喧囂嘈雜之音,而有幽雅閑靜之感。在這風景佳處演奏,音節特別優美。舞人衣上用藍綠色印成的竹節紋樣,與松葉的綠色相混淆。諸人冠上裝飾著的各種插頭花,與秋花相掩映,難於分辨。形形色|色,繽紛燦爛,令人目眩。東遊樂奏完《求子》曲之後,王侯貴族中年輕之人,都把官袍卸到肩下,走下庭中舞場里來。他們卸下樸素的黑袍,突然露出暗紅色或淡紫色的襯袍襟袖和深紅色的衣袂來。正當此時,天上降下一陣微雨,四周景物稍稍滋潤。令人忘記了這地方是松原,而誤認為散下了滿地紅葉。他們的舞姿非常悅目。頭上高高地插著雪白的荻花枯枝,略舞一會,立即隱去。姿態美麗之極,教人越看越不饜足。
這詩寫在便條上。老尼姑看了傷心之極。她眼看見今日這盛況,回思當年在明石浦上送別源氏公子時情狀,以及女御誕生時模樣,覺得自己三生有幸,感激不盡!而想起了遁世入山的明石道人,又覺十分挂念,心中無限悲傷!但今日不宜說出不吉之言,故答詩云:
柏木便去訪問他的妹妹弘徽殿女御,想同她談談,藉以解悶。這位女御用心十分謹慎,態度異常嚴肅,不肯和他當面會晤。柏木想道:「我是她嫡親哥哥,她尚且要避嫌疑,如此看來,像三公主那樣漫不經心,拋頭露面,真有些兒奇怪。」他雖然也能注意到這一點,但因痴心迷戀其人,並不嫌她輕薄。
答詩不宜太遲,故只是率書所感而已。她又自言自語地吟道:
用孩子般天真的嗓子任情不拘地吟出,亦自嬌媚可愛。源氏便坐下來,嘆息一聲,說道:「呀,行不得也!」便答詩云:
天色漸明,但柏木依依不忍別去,他覺得反比未相逢以前痛苦了。他對三公主說道:「叫我如何是好呢?你如此嫌惡我,則再度相逢是無望的了。我但求你對我說一句話。」千言萬語,纏繞不休,三公主不勝其煩,痛苦之極,越發不開口了。柏木嘆道:「想不到結果如此掃興!像你這樣固執的人,世間是沒有的!」他傷心之極,接著又說:「如此看來,無可奈何了!照理我可以死了。但我所以捨不得死者,正為了對你尚有這一要求。想起了今宵是最後一面,心中好不悲傷!至少你得對我說一句憐愛的話,那麼我就死而無憾了。」便抱了三公主向外跑。三公主想:「結果要把我怎麼樣啊?」嚇得魂不附體。柏木把角上的屏風推開,看見房門開著,便走出去。他昨夜進來時所經過的走廊南端的門也開著,望見天色微明,還未亮足。他想在天光下約略看看三公主的容顏,便把格子窗推開。用威脅的口吻說道:「你如此冷酷無情,叫我氣得發昏了。你應該鎮靜一下,對我說一聲『我愛你』!」三公主覺得這真正豈有此理,想對他說些話,然而渾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神情真同小孩一樣。
匆匆到了十二月。三公主定於初十之後赴朱雀院賀壽。六條院殿內練習舞樂,熱鬧得很。在二條院養病的紫夫人還未歸來,聽說六條院試演舞樂,心思靜不下來,也就遷回來了。明石女御也來歸寧。她此次所生的又是一個皇子。她的子女成群,個個都長得非常可愛,源氏朝夕含飴弄孫,自喜老年多福。試演舞樂之時,髭黑右大臣的夫人玉鬘也來觀賞。夕霧在試演之前,先在東北院練習音樂,每日朝夕演奏,花散里聽得多了,所以試演之日不來觀賞。柏木衛門督不參加這個盛會,未免美中不足,使人覺得掃興。而且外人也要奇怪,疑心有何原因。因此源氏只得派人前去邀他。柏木以病重為由,婉言辭謝。源氏想道:「他雖然如此說,其實並無重病,定是心中有所顧慮。」他覺得可憐,便特地寫一封信去邀請。柏木的父親前太政大臣也勸柏木:「你為什麼辭謝?六條院大人將誤解你有何用意呢!你又沒有大病,耐著性子去吧。」柏木蒙源氏再度相邀,覺得情面難卻,便到六條院來了。
共向寺前問老松?
此外吟詠甚多,不可勝數。但無可觀,不須盡述。大凡此等時節所詠詩歌,即使是長於此道的男子,亦不能有佳作。除了「千歲松」之類的文句以外,不會另有新穎之詞,無非陳腔濫調而已。
此時紫夫人病故的消息,已經傳遍各處。竟有許多人前來弔喪。源氏嫌其不祥,心甚懊惱。今日賀茂祭行列歸來,王侯公卿都前往觀禮。他們在歸途聞知此事,有人即景戲言道:「此事非同小可啊!這樣一個榮華蓋世的幸福兒死了,真好比太陽失去了光彩,怪不得今天小雨霏霏了。」又有人低聲說道:「如此十全無缺的人,必然不能長生。古歌中說得好:『櫻花因此冠群芳』也。這個完人如果長生在世,盡情享受人間幸福,別人都要為她受苦呢。自今以後,那位二品公主便可專寵,像從前在父親身邊時一樣幸福了。多年來屈居人下,真是難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