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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竹河

第四十四回 竹河

藤侍從看見薰君欣賞藤花時的神情,十分同情他的失戀之苦,便向他隱約表示此次大姐入院是他所不贊成的,也賦詩云:
庭中許多花木之中,櫻花最為艷麗。兩女公子命侍女折取一枝,相與欣賞,贊道:「真美麗啊!別的花到底比不上它。」長兄左近中將對她們說道:「你們小時候,兩人爭奪這株花樹,這個說『這花是我的!』那個說『這花是我的!』父親判斷道:『這花是姐姐的。』母親判斷道:『這花是妹妹的。』我那時雖然沒有哭鬧,但聽了這話心中也很不高興呢。」又說:「這株櫻花已經是老樹了。回想過去年月之中,許多人先我而死,便覺此身哀愁難於罄訴。」他們時而哭泣,時而嬉笑,比平日更為悠閑。原來這左近中將近已在某人家當女婿,難得回自邸從容盤桓。今天被這櫻花所牽惹,故逗留較久。玉鬘尚侍雖然已是許多長大成人的子女的母親,但相貌比年齡嬌嫩得多,依然同青春盛年一樣姣美。冷泉院大約至今還在愛慕玉鬘的容姿,回思往事,戀戀不忘,總想找個機會和她接近,因此竭誠盼望大女公子入侍。關於大女公子入冷泉院的事,左近中將說道:「此事終非長策。無論何事,世人都愛合乎時宜。冷泉院容貌之昳麗,固然令人贊仰,世間無有其類,然而身已退位,盛時已過了。即使是琴笛之曲調、花之顏色、鳥之鳴聲,亦必須合乎時宜,方能悅人耳目。故與其入冷泉院,恐不如當太子妃吧?」玉鬘答道:「也很難說呢。皇太子那邊,早就有身份高貴的人專寵,無人能與並肩。勉強參加進去,生涯定多痛苦,而且難免被人恥笑,所以也要考慮。如果你父親在世,則將來命運如何雖不可知,目前總有蔭庇,入宮亦不致受屈也。」說到這裏,大家不勝感傷。左近中將等去后,兩女公子繼續下棋。戲將幼時爭奪的櫻花樹作為睹物,說道:「三次中有兩次勝的,櫻花樹歸她所有。」天色漸暗,棋局移近檐前,侍女們將帘子捲起,各人都盼望自家的女主人占勝。
小梅初放蕊,艷色更須添。
隨大女公子入冷泉院的侍女及女童,都打扮得齊齊整整。入院儀式,大體與入宮無異。大女公子先去參見弘徽殿女御。玉鬘尚侍親送女兒入院,便和女御談話。直到夜深,大女公子始入冷泉院寢宮。秋好皇后與弘徽殿女御均已入宮多年,此時漸見衰老。而大女公子正在妙齡,容顏煥發,冷泉院看了,安得不憐愛呢?於是大女公子大受寵愛,榮幸無比。冷泉院退位后安閑自由,形同人臣,生涯反而幸福。他真心希望玉鬘尚侍暫時居留院中,但玉鬘尚侍立刻回家去了,冷泉院頗感遺憾,心甚悵惘。
此詩並無深意,薰君聽了卻不禁流下淚來。他此時方始自悟:以前對大女公子的戀情其實不淺。便答詩云:
藤侍從是個忠實的人,頗為薰君抱屈。薰君本人對大女公子並不迷戀,但求婚不遂,總覺可惜耳。至於藏人少將,則認真地悲傷,心緒一直不寧,左思右想,幾乎做出非禮行為來。向大女公子求婚的許多人之中,有的已把愛情移向二女公子身上。玉鬘尚侍深恐雲居雁對她懷恨,擬將二女公子許配藏人少將,曾向他暗示此意。但藏人少將從此以後不再上門。本來,他常常偕諸兄弟出入冷泉院,非常親睦。自從大女公子入院以後,他也就裹足不前了。偶爾出現在殿上,便覺索然無味,立刻像逃走一般退出。
吟罷,嘆一口氣,想回去了。簾內有一侍女答詩云:
君若肯對我說一聲『可憐』,我就立刻赴死。」大女公子看了,想道:「真討厭啊!來了這樣的複信。想必中將不曾另行抄寫,就把來詩退還。」她心中頗感不快,就此默默不語。
風吹花落尋常事,
人生在世難尋死,
大女公子定於四月初九日入冷泉院。夕霧右大臣派遣許多車輛及驅人前往供用。雲居雁夫人懷恨在心,但念年來對這位異母姐雖然不甚親近,卻為了藏人少將之事常常和她通信,如今忽然和她決絕,面子上不好看。因此送了許多高貴的婦女服裝去,作為給侍女們的犒賞品。並附信雲:「妹為小兒藏人少將精神失常,忙於照顧,未能前來襄助為歉。吾姐不賜通知,太疏遠我了。」此信措辭穩重,而字裡行間暗示不平之意,玉鬘尚侍看了心甚抱歉。夕霧右大臣也有信去,說道:「弟本當親來參賀,適逢忌日,未能如願為憾。今特派小兒前來充當雜役,務請任意差遣,勿加顧慮為幸。」他派源少將及兵衛佐二子前往。
勝方的女童走下庭院,往來櫻花樹下,拾集了許多落花,吟詩云:
縱無苦戀也關情。
夢逐竹河流水去,
問君何事去匆匆?
我身生死憑君定,
次日是四月初一更衣節,夕霧右大臣家諸公子都入宮賀節,只有藏人少將悶悶不樂,蟄伏沉思。母夫人云居雁為他流下同情之淚。右大臣也說:「我怕冷泉上皇不樂,又念玉鬘尚侍不會答應他,因此和她會面時不曾提出求婚,真後悔了。如果我親口提出,她豈有不允之理。」藏人少將依舊去信訴恨,這回贈詩云:
兩位女公子相貌都長得很好,以美人著名於時,故戀慕之人甚多。夕霧右大臣家的公子,稱為藏人少將的,——是正夫人云居雁所生,官位比諸兄高,父母特別疼愛他,是個品貌兼優的貴公子,——也熱誠地向玉鬘夫人的大女公子求愛。此人無論從父親或母親方面來說,都與玉鬘有不可分離的親密關係。因此他和弟兄們常在髭黑大臣邸內出入,玉鬘夫人對他們都很親昵。這藏人少將和她家的侍女們也很熟悉,頗有機會向她們訴說自己的心事。因此眾侍女日日夜夜在玉鬘夫人耳邊讚揚藏人少將,玉鬘夫人不勝其煩,又很可憐他。他的母親雲居雁夫人也常常寫信給玉鬘夫人,代他請求。父親夕霧大臣也對玉鬘夫人說:「他的官位還低,但請看我們面上,允許他吧。」玉鬘夫人已有決心:大女公子必須入宮,不嫁臣下。至於二女公子,只要藏人少將官位稍高,配得上她家時,不妨許嫁與他。藏人少將則懷著可怕的念頭:如果玉鬘不允許,要將女公子搶走。玉鬘夫人並不十分反對這件親事,但念我方尚未正式允許之前,如果發生意外之事,則傳聞於世,被人譏議,名譽攸關。因此叮囑傳遞信件的侍女們:「你們必須當心,謹防發生錯亂!」侍女們都提心弔膽,覺得難於應付。
六條院源氏晚年娶朱雀院的三公主而生的薰君,冷泉院視同自己兒子一般愛護,封他為四位侍從。薰君其時年僅十四五歲,正是天真爛漫的童年,而心靈卻比身體早熟,已像大人一樣懂事。儀容楚楚,顯見前程不可限量。玉鬘尚侍頗思選他為婿。尚侍的邸宅距三公主所居的三條院甚近,因此每逢邸內舉辦管弦之會,諸公子常去邀請薰君來家參与。尚侍邸內因有美人,青年男子無不嚮往,個個華裝艷服,翩然出入其間。講到相貌之秀美,則以片刻不離的藏人少將為第一;講到性情之溫存、風度之閑雅,則首推這位四位侍從。此外無人能與此二人並比。人都以為薰君是源氏之子,對他另眼看待。恐是因這緣故,他的世譽自然特盛。青年侍女都極口稱讚他。玉鬘尚侍也說此人的確可愛,常常親切地和他談話。她說:「回思父親大人氣宇之優越,令人悼念不置,無以自|慰。除了此人之外,從誰身上可以看到父親的遺姿呢?夕霧右大臣身份太高,非有特別機會,難得和他會面。」她把薰君看做親兄弟一樣,薰君也把她看做大姐,時來訪晤。此人決不像世間一般男子那樣輕薄好色,態度異常端莊穩重。兩位女公子身邊的青年侍女們見他婚事未成,都替他可惜,引為憾事。她們常和他開玩笑,薰君不勝九_九_藏_書煩惱。
冷泉院對玉鬘夫人的戀情,至今猶未斷絕。因此即使有重要事情,玉鬘夫人也不入院。但她回想過去堅拒他的求愛,覺得對他不起,至今猶感抱歉。因此人皆不讚許她送大公子入院,她只當作不知,管自獨斷獨行。但念如果連她自己都犯了嫌疑,流傳了輕薄之名,那真是太不成樣子了。然而未便向新皇妃明言:由於這點顧忌,所以不去望她。新皇妃便怨恨母親,她想:「我從小特別受父親疼愛。母親則處處袒護妹妹,像爭奪櫻花樹等小小事情,也都如此。直到現在,母親還是不喜歡我的。」冷泉院更是怪怨玉鬘夫人冷淡,常有不平之言。他親切地對新皇妃說:「你母親把你推給了我這老頭子,從此就不理睬我們,這原是理所當然的事。」便更加寵愛這新皇妃了。
今日方知意在花。
唱出《竹河》章末句,
盼待垂憐援手伸。
數年之後,這皇妃又生了一位皇子。冷泉院後宮諸后妃,多年以來從未生過男兒,現在這皇妃居然生了皇子,世人都認為是特殊的宿緣,大家不勝驚喜。冷泉院更是喜出望外,非常疼愛這位小皇子。但念若在未退位時,此事何等風光。可惜到了現在,萬事都減色了。本來只有弘徽殿女御所生大公主一人,冷泉院對她疼愛無以復加。現在這新皇妃連生這樣俊美的皇女和皇子,冷泉院對她異常重視,特別寵幸。弘徽殿女御便認為偏愛過分,動了嫉妒之心。於是每遇事故,往往發生齟齬,不得安靜。女御與皇妃之間自然有了隔閡。就世間一般人情看來,無論身份低微的人家,對於首先進來而地位正當的人,即使是無甚關係的人,亦必特別重視。因此冷泉院內上下人等,連些些小事也都袒護出身高貴、入侍年久的弘徽殿女御而指斥新皇妃為非。於是新皇妃的兩兄更加振振有詞了,對母親說道:「請看如何!我們的話沒有說錯吧。」玉鬘夫人聽了很不愉快,心中非常難過。嘆息說道:「沒有像我女兒那種痛苦而悠閑安樂地度送一生的人,世間多得很呢。命里沒有最高幸福的女人,是不應該產生入宮充當妃嬪的念頭的。」
藏人少將看了信,想道:「原來別人如此悠閑,訴恨也是斯文一脈的。我太性急,惹人恥笑。她們瞧我不起,恐怕一半是看慣了我這種習氣之故。」他胸中苦悶,並不和藤侍從多談,準備到一向常與商量的侍女中將房中去和她談談,但念去談也是枉然,因此只管唉聲嘆氣。藤侍從說:「我要寫回信給他呢。」便拿了信去和母親商量了。藏人少將睹此情狀,大為不快,甚至生起氣來。可見年輕人的心思是專一不化的。
中將笑著答道:
又到春殘腸斷時。
自從這天起,兩位女公子天天以爭奪櫻花為戲。有一天傍晚,東風狂吹,櫻花紛紛散落,令人扼腕嘆惜。賭輸了的大女公子賦詩曰:
唱罷《竹河》良夜水,
豈可無端說向人?
縱使此櫻非我物,
到了四月里,新皇妃分娩,生下一位皇女。冷泉院並不准備盛大慶祝。但群臣察知冷泉院心中歡樂,都來道喜。自夕霧右大臣開始,致送產湯賀禮者甚多。玉鬘尚侍非常疼愛這新生的外孫女,一直抱在懷裡。但冷泉院不斷遣使前來催促,盼望早日看到這小皇女。於是小皇女就在誕生五十日那天回宮中去。冷泉院只有弘徽殿女御所生一位皇女,如今看見這小皇女生得十分美麗,便異常疼愛她,從此更經常在新皇妃房中住宿了。弘徽殿女御身邊的侍女就抱不平,說道:「這件事實在是不應該做的。」兩女主人本人並不輕率地鬥氣,但兩方侍女之間,常常發生無謂的衝突。由此看來,那左近中將畢竟是長兄,他的話果然應驗了。玉鬘尚侍想道:「只管這樣吵吵鬧鬧,不知將來結果如何。我的女兒會不會遭受虐待,被世人恥笑呢?上皇對她的寵愛固然不淺,然而秋好皇后和弘徽殿女御都是長年侍奉左右的人,深恐她們側目而視,不能相容,那時我的女兒要吃苦了。」有人告訴她說:「今上實在很不高興,屢次向人發牢騷呢。」玉鬘尚侍想道:「我不妨把次女送入宮中。進後宮頗多麻煩,就讓她當個司理公務的女官吧。」便向朝廷申請,欲將自己的尚侍職位讓與二女公子。尚侍是朝廷所重視的官職,故玉鬘多年前決心辭職,終於未得准許。但此次朝廷顧念已故髭黑太政大臣遺志,援用很久以前由母讓位於女的古例,居然准許了她。外人都以為二女公子命里註定要當尚侍,因此玉鬘前年辭職不獲准許也。
輸卻此櫻意不平。
本回所記述的,是源氏一族之外的後任太政大臣髭黑家幾個侍女的故事。這些侍女現今還活在世間,專會說長道短,不問自述地說出這些情節來,與紫夫人的侍女們所說的情況有所不同。據她們說:「關於源氏子孫,有的傳說並不正確,恐是比我們年紀更老的侍女記憶不清,因而弄錯了。」究竟孰是孰非,莫衷一是。
輸方的女童也吟詩云:
我與藤花雖有故,
你們太小氣了吧!」她貶斥勝方的女童。
薰君就以此為發端,常常到這藤侍從的住處來訪晤,其間隱約吐露向女公子求愛之意。藏人少將詩中的推量果然不錯,這裏的人對薰君都懷著好感。藤侍從的童心也嚮往他,把他當作好友,很想朝夕和他親近。
夕霧左大臣家的宰相中將于大饗宴次日傍晚來玉鬘夫人邸內拜訪。他知道大女公子歸寧在家,戀慕之心更切,對夫人說道:「猥蒙朝廷不棄,寵賜官爵,我心全無欣幸之感。只是私願未遂,心常悲痛,經年累月,耿耿於懷,竟無自|慰之方也。」說罷,故意舉手拭淚。此人年約二十七八,正當壯盛之年,容姿英爽煥發。玉鬘夫人聽了他的話,獨自嘆道:「這班公子哥兒真不成樣子!世事任所欲為,而對官位毫不介意,只管在戀情上消磨歲月。我家太政大臣如果在世,我的幾個兒子恐怕也會醉心於此種荒淫之事吧。」她的兒子左近中將已升任右兵衛督;右中弁已升任右大弁,但二人都未任宰相,為此她心中不樂。稱為藤侍從的第三子也已升任頭中將。就年齡而論,陞官並不算遲,但總不及他人早達。玉鬘夫人為此愁嘆。宰相中將後來總是尋機向冷泉院皇妃傾訴戀情。
薰君見她脫口成章,心甚感佩,便答詩云:
聚集於此的一伙人告辭出去,隨即赴三條院向三公主賀歲。對朱雀院有舊情的人、六條院源氏方面的人,凡各種關係的人,都不忘記這位尼僧三公主,齊來賀年。髭黑大臣家的公子左近中將、右中弁、藤侍從等,就從自邸陪伴夕霧大臣同行。冠蓋齊集,氣勢好不盛大!
如有不信,請觸我袖。」他和她們開玩笑。眾侍女異口同聲地叫道:「確是『色妍香更濃』啊!」大家喧嘩起來,幾乎想拉他的衣袖。玉鬘尚侍從裏面膝行而出,低聲說道:「你們這些人真討厭,連這個溫順的老實人也不放過,不怕難為情。」薰君聽見了,想道:「被稱為老實人,我好委屈啊!」尚侍的幼子藤侍從還不曾上殿任職,不須到各處賀年,此時正在家中。他捧出兩個嫩沉香木製的盤子,內盛果物和杯子等,拿來招待薰君。尚侍想道:「夕霧右大臣年紀越大,相貌越是肖似父親。這薰君的相貌卻並不肖似父親。但其姿態之安詳、舉止之優雅,則令人想起源氏主君盛年時代。主君年輕時確是這樣的。」她回思當年,不勝感傷。薰君回去之後,香氣還是瀰漫室中,眾侍女讚嘆不已。
次年正月初一,玉鬘尚侍的異母兄弟紅梅大納言——即昔年唱《高砂》的童子——藤中納言——即已故髭黑太政大臣前妻所生大公子,真木柱的同胞兄——來尚侍邸賀年。夕霧右大臣帶著六位公子也來了。夕霧的相貌以至其他一切,無不十全其美。六位公子也個個眉清目秀,以年齡而論,官位皆已過高。在旁人看來,這一家可謂圓滿無缺了。但其中的藏人少將,雖然父母特別重視,卻一直心事滿腹,面帶愁容。夕霧右大臣和昔年一樣,隔著帷屏與玉鬘尚侍對晤。他說:「只因無甚要事,以致久疏問候。上了年紀以來,除了入宮之外,他處竟懶得走動。常思前來叩訪,共談往事,而總是因循過去,未能如願。尊處如有需要,務請隨時吩咐諸小兒辦理。小弟已叮囑彼等:必須竭誠效勞。」玉鬘尚侍答道:「寒門運蹇,今已微不足數,乃蒙依舊照拂,更使我追念先人,難於忘懷了。」接著便對他約略談起冷泉院欲召大女公子入侍之事,說道:「家無有力之後援人,入宮反而痛苦。為此猶豫不決,心甚煩惱。」夕霧答道:「聽說今上亦曾宣示此意,不知確否。冷泉院今已退位,似乎盛期已過,然而相貌絕美,蓋世無雙,年雖稍長,而永無老相,常是翩翩少年。舍下倘有容顏差可之女兒,亦極願應|召入院。只是沒有一人夠得上參与花容月貌的諸宮眷之列,真乃遺憾之事。不過冷泉院欲召尊府大女公子之事,不知是否已得大公主的母親弘徽殿女御允許?以前亦曾有人慾將女兒送入冷泉院,只因顧忌此人,終於不曾實行呢。」玉鬘說道:「弘徽殿女御也曾勸我,她說近來寂寞無聊,頗思與冷泉院同心協力地照顧我的女兒,以資消遣云云。因此我要加以考慮了。」九-九-藏-書
今上一向知道髭黑太政大臣生前竭誠盼望大女公子入宮,如今看見玉鬘把她送入了冷泉院,不勝驚訝,便宣召女公子的長兄左近中將入內,向他探詢原由。左近中將回家對母親說道:「皇上生氣了呢。我早就說過:這辦法是世人所不贊善的。豈知母親見解特異,決定如此措施,我就不便阻撓。如今皇上見怪,我等為自身計,亦頗不利呢。」他很不高興,深怪母親行事失當。尚侍答道:「有什麼辦法呢?我本來不想如此匆匆決定。無奈冷泉院再三強求,說的話真可憐呢!我想:沒有可靠的後援人,入宮定多痛苦,倒不如在冷泉院來得安樂,因此我就答應了他。既然誰都認為不妥,當時何不直言勸阻,而到現在來怪怨我呢?連夕霧右大臣也說我行事乖謬,我真痛苦啊!這大概是前世因緣了。」她從容地談論,並不為此擔心。左近中將說:「前世因緣是眼睛所看不見的。皇上向我們要人,我們難道可以回答他說『此人與陛下沒有前世因緣』么?母親說入宮怕明石皇后嫉妒,試問院內的弘徽殿女御如何?母親預期女御會照顧她,會怎麼樣,我看不見得吧。好,且看將來事實吧。仔細想來,宮中雖有明石皇后,不是還有其他妃嬪么?侍奉主上,只要和同輩相處得好就行,自古以來都認為這是幸福的。如今對這弘徽殿女御,如果稍有觸犯,引起她的惡感,世間便會謠諑紛傳,視為乖事呢。」他和兄弟兩人紛紛議論,玉鬘尚侍不勝其苦。
三位公子皆已行過冠禮,各自長大成人。只因父親已經亡故,立身處世不免孤單無恃,但也自然而然地漸漸晉陞。只是兩位女公子前途如何策劃,玉鬘夫人甚是擔心。髭黑大臣在世之時,今上也曾向他示意,深盼他送女兒入宮。常常屈指計算年月,推想女兒已經長成,不斷催他早日實行。但玉鬘夫人想道:「明石皇后寵幸日漸加深,無人能與並肩。我的女兒入宮,一定被她壓倒,只能在許多庸碌的妃嬪中忝列末席,遙遙地仰承她的眼色,實在毫無意味。而教我看見我的女兒不及別人,屈居下位,我也很不甘心。」因此躊躇不決。冷泉院也誠心欲得玉鬘的女兒,竟重提往事,怨恨玉鬘昔年對他的無情,說道:「當年尚且如此,何況現在我年事漸老,形容醜陋,自然更可厭棄了。然而請你視我為可靠之父母代理人,將女兒託付我吧。」他認真地要求。玉鬘想道:「這如何是好?我的命運真可嘆!他一定把我看做出人意外的無情女子,真是可恥而又抱歉。如今到了這晚年,不如將女兒嫁他,以贖前愆吧。」但也難於決定。
到了傍晚,四位侍從薰君也來向玉鬘尚侍賀年。晝間聚集在這邸內的許多顯貴青年公子,個個相貌堂堂,可謂美玉無瑕。然而最後來的這位四位侍從,特別惹人注目。一向容易感動的青年侍女們都說:「到底與眾不同啊!」還說些刺耳的話:「教這位公子來作我家小姐的女婿,倒是很好的一對呢!」這薰君的確長得肢體嬌嫩,風度優雅。一舉一動,身上就散發一股香氣,芬芳無匹。即使是生長深閨的小姐,只要是知情識趣的人,見了這薰君也一定會注目,讚歎他是超群出眾的人。此時玉鬘尚侍正在念佛堂里,便吩咐侍女:「請他到這裏來。」薰君從東階升入佛堂,在門口的簾前坐下。佛堂窗前幾株小梅樹,正在含苞欲放。早春的鶯聲囀得尚未純熟。眾侍女希望這美男子在這美景中態度更風流些,便用種種戲言挑逗他。薰君卻只管沉默寡言,正襟危坐,使得她們掃興。有一個名叫宰相君的身份高貴的侍女便詠詩一首奉贈,詩曰:
櫻花雖落風塵里,
春時猶得窺花貌,
此時幾個身份較高的侍女,正在玉鬘尚侍面前,向她敘述許多求婚者失望后的痛苦之狀。就中那個中將說道:「藏人少將說『生死憑君定』的話,看來不是空言呢,真可憐啊!」尚侍也覺得此人可憐。因為夕霧右大臣和雲居雁夫人亦曾有意,而且藏人少將十分固執,所以尚侍準備至少須將二女公子作代。但念此人妨礙大女公子入院,實甚不該。況且髭黑大臣在世之時早有預定:大女公子決不嫁與臣下,無論其人地位何等高貴。如今入冷泉院,猶嫌前程有限呢。在這時候侍女送進藏人少將的信來,實在沒意思了。中將便復他一詩:
不道花心裏,深藏艷色多。
藏人少將到了中將室中,便向她申恨訴怨,悲嘆不已。這個當傳言人的中將看他可憐,覺得不宜和他多開玩笑,便含糊其辭,不作分明答語。藏人少將談起那天傍晚偷窺賽棋之事,說道:「我總想再見一次,像那天傍晚做夢一般隱約也好。哎呀!教我今後如何活下去呢?和你如此談話的機會,所余也無多了!『可哀之事亦可愛』,這句話真有道理!」他說時態度十分認真。中將覺得怪可憐的,然而無法安慰。夫人想把二女公子許配他,以慰其情,他卻絲毫不感興趣。中將推想他那天傍晚分明看到了大女公子的姿態,因此戀慕之心如此熱烈,覺得這也是難怪的。但她反過來埋怨他:「你偷窺的事倘叫夫人知道,她一定怪你不成體統而更加疏遠你。我對你的同情也消失了。你這個人真是不可信任啊。」藏人少將答道:「好,一切聽便吧!我命已經有限,什麼都不怕了。只是那天大女公子賭輸了,實甚遺憾。那時你何不想個巧妙法兒,把我帶了進去?我只要使個眼色,包管她一定得勝呢。」遂吟詩云:
藤侍從把這信拿到正殿里來,和母親同看。玉鬘尚侍說道:「他的筆跡真漂亮啊!小小年紀就這樣聰明,不知前生怎樣修成的。他幼年喪父,母親出家為尼,不曾好好撫育他,然而還是長得比別人優越,真好福氣!」她的意思是責備自己的兒子字寫得太壞。藤侍從的回信,筆跡的確非常幼稚,寫道:「昨夜你像經過水驛一般喝了就走,大家都詫怪呢。
薰中納言為答謝祝賀,拜訪前尚侍玉鬘夫人,在正殿庭前拜舞。玉鬘夫人出來和他會面,說道:「如此蓬門草舍之家,猥蒙不棄其陋,盛情深可感謝。使我回想六條院主在世時的舊事,不勝依戀之情。」聲音優雅而婉轉,其嬌嫩動人聽聞。薰君想道:「她真是永遠不老的啊!原來如此,所以冷泉院對她的怨恨至今不絕。看來今後終於要發生什麼事呢。」便回答道:「陞官晉爵等事,區區何足掛齒!小弟今日專為叩訪而來。大姐說『不棄其陋』,想是責我平九-九-藏-書日疏慢之罪了?」玉鬘夫人道:「今日是向你慶賀之日,非老身訴愁說恨之時。我本不好意思講,但你特地來訪,機會亦甚難得。且此等瑣屑之事,又不便轉達,非面談不可。因此只得直說了:我家入院的那個人,處境困難,心情痛苦,幾乎難於容身。當初有弘徽殿女御照拂,又得秋好皇后許可,還能安心度日。但現在兩人都怪怨她無禮,認為不可容恕。她不勝痛苦,只得拋下皇子皇女,乞假還家,且圖安心休養。因此外人說長道短,上皇亦深為不滿。你倘遇有機會,務望向上皇善為說辭。當初仰仗各方庇護而毅然入院之時,諸人都安然相處,開誠相待。豈料今日如此相左。可知我思慮疏淺,不自量力,真乃後悔莫及也!」說罷嘆息不已。薰君答道:「據小弟看來,決不至於如此可憂。入宮見妒,乃古來常有之事。冷泉院已經退位,正思閑居靜處,凡事都不喜鋪張誇耀。因此後宮誰都希望逍遙自在地度送歲月。只是各位后妃心中,總難免互相競爭。在他人看來,這有什麼關係呢!但當事人總是心懷怨恨。每逢小事細故,就動嫉妒之心,這原是女御、后妃們常有的習癖。難道當初入院時連這一點點糾紛都不曾預料到么?我看今後只要心平氣和,凡事都不計較,就沒事了。此種事情,我們男子是不便過問的。」他率直地答覆。玉鬘夫人笑道:「我想等你來時向你訴苦,豈知白費心思,被你乾脆地駁倒了。」她的態度不像母親關懷女兒那麼認真,卻很輕快而有風趣。薰君想道:「她的女兒大約也有這種風度吧。我之所以戀慕宇治八親王的大女兒,也是為了貪愛她有這種風度。」此時當了尚侍的二女公子也乞假在家。薰君知道兩女公子都住在家裡,頗感興趣。推想她們閑暇無事,大概都在簾內看他,覺得難為情起來,便努力裝出一脈斯文的模樣。玉鬘夫人看了,想道:「此人倒可當我女婿。」
落花有意歸依我,
藏人少將又寫信給侍女中將,罄述痛苦之詞,信中有雲:「我命限於今日,實在不勝悲傷。但得大小姐一言:『我可憐你。』或可賴此延命,暫時生存於世。」中將把信呈送大女公子。此時姐妹二人正在話別,相對黯然銷魂。往常兩人晝夜聚首,如影隨形。鄰居東西兩室,中間開一界門,猶嫌疏隔太遠,彼此常相往來。思念今後勞燕分飛,離愁何以堪忍。今天大女公子打扮得特別講究,容姿實甚艷麗。她回想父親生前關懷她的前程而說的話,不勝依戀之情。正在此時,接到藏人少將的信。她取來一看,想道:「這少將父母雙全,家聲隆盛,應是幸福之人,何故如此悲觀,說這無聊的話?」她覺得奇怪。又念信中所言「命限今日」,不知是否真話,便在這信紙的一端寫道:
紅梅右大臣的邸宅就在玉鬘夫人邸宅的東邊。右大臣陞官后大排饗宴,無數王孫公子都來慶賀。紅梅右大臣想起正月間宮中賽射后夕霧左大臣在六條院舉行「還饗」時及角力后舉行饗宴時,匂兵部卿親王均在場,便遣使去招請他,以為今日增光。但匂兵部卿親王不到。紅梅右大臣一心一意打算把悉心撫育成長的女兒嫁給匂親王,但匂親王不知何故一向不放在心上。源中納言薰君年事漸長,品貌越發端正,事事不落人後。於是紅梅右大臣和真木柱夫人又看中了他,想選他為女婿。玉鬘夫人的邸宅就在鄰近,玉鬘夫人聽見紅梅右大臣家車馬盈門,僕從如雲,開路喝道之聲不絕於耳,便想起昔年髭黑大臣在日盛況,不勝落寞之感。她說:「螢兵部卿親王逝世不久,這紅梅大臣就和真木柱私通,世人都非難他們,指為過分輕率。豈知後來愛情一直不衰,這一對夫妻倒也像模像樣。世事真不可知啊!叫我怎麼辦呢?」
恨無大袖可遮風。
且說以前向玉鬘夫人家大女公子求婚的人,後來個個陞官晉爵,可當東床之選者不乏其人。其中被稱為源侍從的薰君,當年還是一個弱齡童子,現在已當宰相中將,與匂皇子並稱於世,即所謂「匂親王、薰中將」是也。其人也的確生得端莊穩重,溫文爾雅。許多身份高貴的親王、大臣都想把女兒嫁給他,但他概不允諾,至今還是獨身。玉鬘夫人常說:「此人當時幼稚無知,想不到長大起來如此聰明俊秀。」還有當時的藏人少將,現在也已升任三位中將,聲名卓著。玉鬘夫人身邊幾個性情稍稍浮薄的侍女悄悄地議論:「此人從小就連相貌也是很漂亮的。」又說:「到宮中去受氣,還不如嫁了此人。」玉鬘夫人聽了這種話,心中很難過。這中將對玉鬘夫人家大女公子的戀情,至今還不斷絕,一直埋怨玉鬘夫人冷酷無情。他娶了竹河左大臣家的女公子為妻,然而一向不愛她。手頭戲書的,口上慣說的,都是「東路盡頭常陸帶」之歌。不知他心中有何打算。大女公子在冷泉院當皇妃,不勝煩惱,常常歸寧在家。玉鬘夫人看到她的生涯不能如意稱心,深感遺憾。入宮當尚侍的二女公子,倒很光榮幸福,人都稱道她知情達理,可敬可愛,生涯十分安樂。
佳興都因時地發,
藏人少將還是憤憤不平,又賦詩云:
方知人世苦辛多。
吁嗟我是無名卒,
我物應須拾集藏。
沉思悵望長空色,
已故髭黑太政大臣與玉鬘尚侍,生有三男二女。髭黑大臣悉心撫育,指望他們長大成人,超群出眾。歲月推遷,正在等得心焦的時候,髭黑大臣奄然長逝了。玉鬘夫人茫然若失,如同做了一夢。本來急於欲使女兒入宮,此時也只得延擱。人心大都趨炎附勢,髭黑大臣生前威勢顯赫,死後內部財物、領地等雖然依舊富足,並不衰減,但邸內氣象變更,門庭日漸冷落。玉鬘尚侍的近親中頗有聞達於世者。但身份高貴的戚族,往往反而不甚親近。加之已故的髭黑大臣本性缺乏情感,與人落落寡合,別人對他也就心有隔閡。恐是因此之故,玉鬘夫人竟沒有一個可與親近往來的人。六條院源氏主君一向把玉鬘當作自己女兒看待,從未變心。臨終時分配遺產,特地在遺囑中寫明,把玉鬘列在秋好皇后之次。夕霧右大臣對玉鬘也反比對嫡親姐妹親近,每逢有事,必來探訪。
大女公子身邊的侍女宰相君幫助女主人,續吟道:
如此閑玩嬉笑,歲月空過。玉鬘尚侍關念兩位女公子前途,費卻不少心思。冷泉院天天來信。弘徽殿女御也來信說:「你不答應,敢是疏遠我么?上皇埋怨我,說我嫉妒,從中阻撓。雖是戲言,畢竟不快。如蒙允可,務請早日決定。」措辭非常誠懇。玉鬘尚侍想道:「看來是命中注定的了。如此專心誠意,實在不勝感激!」便決定送大女公子入冷泉院。妝奩服飾等物,久已置備齊全。侍女用服裝以及其他零星物品,立刻趕緊籌辦。
紅梅大納言也派遣侍女們用的車輛來供使用。他的夫人是已故髭黑太政大臣前妻所生女兒真木柱,其對玉鬘尚侍的關係,從各方面來說都是很親密的。然而真木柱竟毫無表示。只有她的同胞弟藤中納言親到,同兩個異母弟即玉鬘所生的左近中將及右中弁一起幫辦事務。他們回想父親在世之日,都不勝感慨。
右方的二女公子也賦詩云:
二女公子身邊的侍女大輔君接著吟道:
折取手中看,花容分外妍。
藏人少將聞此消息,氣得死去活來,便向母親雲居雁夫人泣訴。雲居雁弄得毫無辦法,只得寫信給玉鬘尚侍,信中有雲:「為此可恥之事,修書奉瀆,實出於父母愛子之愚誠。倘蒙俯察下情,務請推心置腹,有以慰其痴心read.99csw.com。」其言凄惻動人。玉鬘不勝其苦,只是唉聲嘆氣。終於作復雲:「此事計慮已久,苦於不能定奪。冷泉上皇來書諄切懇摯,使我方寸繚亂,只得惟命是從。令郎既有誠意,請其少待毋躁。容當有以相慰,並使世無訾議。」她在打算:待大女公子入冷泉院后,即將二女公子嫁與藏人少將。她的意思:兩女同時出嫁,未免過分招搖。況且藏人少將現在官位還低。可是藏人少將決不能像她所希望那樣移愛於二女公子。他自從那天傍晚窺見大女公子姿色以後,時刻戀念面影,常思再覓良機。如今空無所得,日夜悲嘆不已。
竹河左大臣逝世后,夕霧右大臣升任左大臣,紅梅大納言以左大將兼任右大臣。其次人等,各有晉陞:薰中將升任中納言;三位中將升任宰相。在這時代,慶祝陞官晉爵的,只限於這一家族的人,此外似乎就沒有其他人了。
旁人看了這詩,都說:「唉,太對人不起了,這是同他開玩笑呢。」但中將怕麻煩,懶得改寫。
化作泥塵也可珍。
次年正月,禁中舉行男踏歌會。當時殿上諸青年中,擅長音樂者甚多。選擇其中優秀者為踏歌人,命四位侍從薰君當右方的領唱。那位藏人少將也參加了樂隊。十四夜的月亮清光皎潔,天空了無纖雲。男踏歌人從宮中退出,即赴冷泉院。弘徽殿女御和這位新皇妃也在冷泉上皇近旁設席奉陪。公卿及諸親王聯袂偕來。在這時代,除了夕霧右大臣家族和已故致仕太政大臣家族之外,更無光彩輝煌的人物了。男踏歌人都認為冷泉院比宮中更富有情趣,因此表演得特別起勁。就中藏人少將猜想新皇妃必在簾內觀賞,心情異常激動。踏歌人頭上插著並無香色的綿制假花,卻因人品而各有趣致。歌聲舞態無不盡善盡美。藏人少將回思去年春夜唱著《竹河》舞近階前時的情狀,不禁傷心流淚,幾乎舞錯了動作。踏歌人由此轉赴秋好皇後宮中,冷泉院也到皇後宮中來觀賞。夜色愈深,月色愈明。皓月當空,比白晝更為明亮。藏人少將推想此時新皇妃不知如何看他,便覺全身飄忽,似乎足不著地。觀眾向踏歌人敬酒,好像專在敬他一人,實在不好意思。
也因風厲替花愁。
無情歲月蹉跎過,
『可憐』不是尋常語,
我心深處諒君知?
夏日徬徨綠樹陰。
欲保櫻花長不謝,
棋局贏輸憑力量,
小梅初放蕊,遠看似殘柯。
惟對命限今日之語,略有所理解耳。」對中將說:「你如此答覆可也。」中將卻把原件送了去。藏人少將看到大女公子手筆,如獲至寶,歡喜無限。又念她已相信他命限今日,更加感慨,眼淚流個不止。但他立刻模仿古歌「誰人喪名節」的語調,又寄詩訴怨:
他時而哭泣,時而嬉笑,和她一直談到了天明。
他那惆悵的神情,眾侍女都覺得可愛。原來薰君並不像別人那樣暴露失戀的苦情,但因人品關係,總會惹人同情。他說:「談得多了,深恐失言,告辭了。」起身欲去。忽聞冷泉院召喚:「到這裏來!」薰君雖然心緒不寧,只得向新皇妃那邊走去。冷泉院對他說道:「聽夕霧右大臣說:已故的六條院主常在踏歌會的次日舉行婦女的音樂演奏會,非常富有趣味。現今世間,無論何事,能承繼六條院的人不易多得了。當時六條院內,長於音樂的婦女甚多,即使小小的集會,也都非常美妙。」冷泉院緬懷當年,不勝孺慕,便命調整弦樂器,叫新皇妃彈箏,薰君彈琵琶,他自己彈和琴,三人合奏催馬樂《此殿》等曲。薰君聽了新皇妃的彈箏,想道:「她本來還有不精到之處,現在被冷泉院教得很好了。那爪音彈得很入時流,歌和曲都表演得很高明。此人事事都無缺陷,件件都不讓人,可知容顏一定也很姣美。」他對她還是戀戀不捨。此種機會既多,自然日漸接近,互相見慣了。他雖然沒有引人怨恨的越禮行為,但每逢機會,亦常隱約訴說事與願違之苦。新皇妃對他做何感想,則不得而知了。
欲得君憐不可能。
如此無常不足珍。
次日,四位侍從薰君送一封信給這裏的藤侍從,信中說道:「昨夜舉止錯亂,不知諸君如何見笑。」他準備給玉鬘尚侍看到,故信中多用假名。一端附有詩云:
花開未久紛紛落,
冷泉院疼愛源侍從薰君,常常宣召他到身邊來,正同昔年桐壺帝疼愛年幼的光源氏一樣。因此薰君對院內后妃都很親近,慣於穿簾入戶。他對新來的大女公子,面子上照例表示好感,心底里卻在猜量:不知她對我做何感想。有一個清幽的傍晚,薰君偕藤侍從一同入院,看見大女公子居室附近的五葉松上纏繞著藤花,開得非常美麗,便在池畔的石上席苔而坐,相與欣賞。薰君表面上並不明言對他姐姐的失戀,只是隱約地對他訴說情場的不如意,賦詩云:
賞心不僅為梅香。
若得當時爭折取,
到了三月里,有的櫻花正開,有的櫻花已謝,飛花遮蔽天空。但總的看來,正是春光鼎盛之時。玉鬘尚侍邸內晝長人靜,閑寂無聊。女眷們走出軒前來看看春景,也不會有人非難。兩位女公子此時年方十八九歲,都長得容顏姣好,品性優良。大女公子相貌堂皇高雅,而又嬌艷嫵媚,顯然不像是臣下的配偶。她身穿表白里紅的褂子,外罩棣棠色衫子,色彩適合時令,非常可愛。那嬌媚之相連衣裙上都泛溢出來。其風韻之閑雅,竟可使別人看了自感羞恥。二女公子身穿淡紅梅色褂子,外罩表白里紅的衫子,頭髮像柳絲一般柔美可愛。人都覺得:她的姿態之苗條與清秀、性情之穩重與沉著,實勝於大女公子;而姿色之艷麗,則遠不及乃姐。有一天,姐妹兩人下棋,相向而坐。釵光鬢影,互相照映,景象煞是好看。幼弟藤侍從當見證人,坐在近旁。兩個兄長向簾內窺探一下,說道:「侍從大受寵愛,當起下棋的見證人來了!」便大模大樣地在那裡坐了下來。女公子身邊的侍女都不知不覺地整一整姿勢。長兄左近中將嘆口氣說道:「我在宮中職務忙得很,不及侍從之能得姐妹們信任,真是遺憾!」次兄右中弁也說道:「我們當弁官的,宮中的職務更忙,竟顧不到家事了。但總會蒙原諒的吧。」兩女公子聽見兩兄長說這些話,停止下棋,難為情起來,嬌羞之相甚是可愛。左近中將又說:「我出入宮廷時,常常想起:有父親在這裏才好。」說著,流下淚來,向兩個妹妹看看。這左近中將年約二十七八歲,用心十分周到,常在考慮兩個妹妹的前程,總想不負父親遺志。
憶否《竹河》清唱夜?
玉鬘思量如此安排,二女公子便可安住宮中了。然而想起那藏人少將,又覺得對他不起。他母親雲居雁曾經特地來信請求,玉鬘也曾在複信中暗示願將二女公子許配。如今忽然變卦,雲居雁安得不見怪呢?為此不勝煩悶,便差次子右中弁去向夕霧右大臣說明,表示並無惡意。右中弁替母親傳言道:「今上有旨,欲令次女入宮。世人看見我家一人入院,一人入宮,將以我為好名。真教我難於應付了。」夕霧右大臣答道:「聽說今上為你家之事,心甚不快,這原九_九_藏_書是難怪的。如今二女公子既為尚侍,若不入宮任職,又是失敬之事。還望早日決行為是。」此次玉鬘又向明石皇后探詢,得其允可,然後送二女公子入宮任職。她想:「如果我夫在世,她不致屈居人下。」思之不勝凄涼之感。今上久聞大女公子以美貌著名,如今求之不得,只獲得一個尚侍,心有不足之感。然而這二女公子亦甚賢慧,儀態優雅,頗能勝任尚侍之職。前尚侍玉鬘心事既了,便想出家為尼。諸公子都來諫阻:「目下兩妹尚須照顧,母親即使出家,亦不能安心修持。且待兩人地位安穩,無須顧慮之時,母親方可專心學道。」玉鬘夫人便暫時打消出家之念。此後常常微行入宮。
一心好勝總徒勞。
藤花顏色勝蒼松。
正在此時,那位藏人少將來藤侍從室中訪問。藤侍從已隨兩兄外出,四周人影稀少,廊上的門敞開,他就走近門邊向內窺探。今天他碰到了這可喜的機會,歡喜得似同遇見佛菩薩出世一般,真乃無聊的想法。此時暮色蒼茫,不易看得清楚。仔細辨認,才看出穿表白里紅的褂子的是大女公子。這確是「謝后好將紀念留」的顏色,真乃艷麗之極。他設想此人若歸他人所有,實在太可惜了。許多青年侍女放任不拘的姿態,映著夕陽也很美麗。賽棋的結果,右方的二女公子勝了。右方的侍女們歡呼起來。有人笑著叫喊:「還不奏高麗樂序曲?」又有人興緻勃勃地說:「這株樹本是二小姐的,只因靠近西室,大小姐就據為己有,為此兩人爭奪了多年,直到現在。」藏人少將不知道她們所談何事,但覺非常好聽,自己也想參与其間才好。然而許多女子正在放任不拘之時,似覺未便唐突,只得獨自回去。此後藏人少將常來這附近暗處徘徊,希望再度逢到此種機會。
春夜沉沉我獨迷。
侍從薰君被稱為老實人,心終不甘。正月二十過後,梅花盛開之時,他想教嫌他不風流的侍女們看看他的本相,特赴尚侍邸訪問藤侍從。他從中門而入,看見一個同他一樣穿便袍的男子站在那裡。這人看見薰君進來,連忙躲避,卻被薰君拉住了。一看,原來是經常在這裏徘徊的藏人少將。他想:「正殿西邊正在彈琵琶,奏琴箏,此人想是被音樂所迷而站在這裏的吧。看他的樣子真痛苦啊!對方不許而強欲求愛,是罪孽深重的!」不久琴聲停止。薰君對藏人少將說:「喂,請你引導吧,我是不熟悉的。」兩人便聯袂同行,唱著催馬樂《梅枝》,向西面廊前的紅梅樹走去。薰君身上的香氣比花香更濃,侍女們早就聞到,連忙打開邊門,用和琴合著《梅枝》的歌聲,彈出美妙的音樂來。薰君心念和琴是女子用的琴,不宜彈《梅枝》這呂調樂曲,而她們卻彈得非常悅耳,便從頭再唱一遍。侍女們就用琵琶來伴奏,也彈得美妙無比。薰君覺得這裏的確富有風流佳趣,足以牽惹人情。今夜他態度便隨意不拘起來,也和她們調情說笑了。玉鬘尚侍從簾內叫人送出一張和琴來。薰君和藏人少將互相謙讓,誰也不肯觸手。尚侍命侍女侍從君向薰君傳言:「我早就聞知:你的爪音酷似已故的父親大人。我真心希望聽賞一下。今宵鶯聲引誘琴聲,就請彈一曲吧。」薰君心念此時怕羞退縮,甚不相宜,便勉勉強強地彈奏一曲,琴聲實甚美妙。源氏雖然是玉鬘尚侍的義父,但生前和她不常見面,況且現在早已不在人世,故玉鬘尚侍想起了他,不勝孺慕。平日每逢小事細故,往往睹物懷人,何況今天聽到薰君的琴聲,自然更加感傷。她說:「大體看來,這薰君的相貌非常肖似已故的柏木大納言呢。聽他的琴聲,竟活像是大納言彈出的。」說罷就哭起來。她近來容易流淚,恐是年事漸老之相吧。藏人少將也用美妙的嗓子唱「瓜瓞綿綿」之歌。座上沒有嘮叨多嘴的老人,諸公子自然互相勸誘,盡情表演。主人藤侍從想是肖似父親髭黑大臣之故,對於此道不甚擅長,只解舉杯勸酒。大家慫恿他:「你至少也該唱個祝詞才行啊!」他就跟著眾人唱催馬樂《竹河》。雖然還很幼稚,歌聲也甚美妙。簾內送出一杯酒來。薰君說道:「聽說酒醉過分,心事隱忍不住,未免言語錯亂。教我怎麼辦呢?」他不肯立刻接受酒杯。簾內送出一套婦人的褂子和禮服來,薰香濃郁可愛,這是臨時應景,送與薰君的賞品。薰君詫異道:「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啊?」便把兩件衣衫推給藤侍從,起身就走。藤侍從拉住了他,將衣衫交還。薰君說:「我已經喝過『水驛』酒,夜深了。」說著就逃回家去。藏人少將看見薰君常常來此,大家對他表示好感,便覺自己相形見絀,心中不勝委屈,口上不免說出無聊的怨言,吟詩道:
藏人少將明知無補於事,總想發些牢騷,便到藤侍從室中訪問。藤侍從正在閱讀薰君寄來的信,看見藏人少將進來,正想把信隱藏,豈知藏人少將早已看出是薰君的來信,連忙把信奪去。藤侍從心念如果堅決不給,他將疑心有何秘密,因此聽其奪去。信中並無要事,只是慨嘆世事之不稱意,微露怨恨之詞而已。內有詩云:
何事剛強不讓人?
源侍從薰君東奔西走,歌舞了一夜,非常疲乏,躺下了身子。忽然冷泉院派人來召喚他。他說:「唉,我好吃力!正想休息一下呢。」只得勉強起身,來到御前。冷泉院向他探問宮中踏歌情況,又說道:「領唱向來是由年長者擔任的,這回選用你這少年人,倒比往年更好呢。」對他表示疼愛的樣子。冷泉院隨口吟唱著《萬春樂》,走向新皇妃那邊去,薰君隨駕同行。眾侍女娘家來看踏歌會的女客甚多,各處都很熱鬧,一片繁華景象。薰君暫在走廊門口坐地,和相識的侍女談話。他說:「昨夜月光太明亮了,反而教人難以為情。藏人少將似乎被照得兩眼發眩的樣子,其實不是為月光而怕羞呢。他在宮中時並不是這樣的。」有的侍女聽了,對藏人少將很同情。又有人稱讚薰君,說道:「你真是『春夜何妨暗』啊!昨夜映著月光,姿態更見艷麗了。大家都如此品評呢。」簾內便有侍女吟詩云:
奈何未得為君攀。
春花灼灼人皆賞,
話雖如此,實則冷泉院非常寵幸這位新皇妃,愛情久而彌篤。是年七月,新皇妃懷孕,病美人更加艷麗了。可知許多青年公子紛紛追求此女,確是有道理的。看到如此艷麗的人,誰能漠然無動於衷呢?冷泉院常常舉行管弦之會,並宣召薰君也來參与。因此薰君常有機會聽到新皇妃的琴聲。春間合著薰君與藏人少將的《梅枝》歌聲而彈和琴的侍女中將,也蒙召入參加演奏。薰君聽到她的和琴聲,回思往事,不勝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