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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寄生

第四十九回 寄生

詩中得意之色,未免可厭。今上答詩云:
二公主的著裳儀式正在此時舉行,舉國臣民都為此事奔忙。一切準備工作,均由今上一人親自籌劃。故二公主雖然沒有外戚作後援,著裳儀式的排場反而體面。她母親已故藤壺女御生前預先替她置備著的東西自不必說,此外又命宮中作物所新制許多用具。幾個國守也從外地進貢種種物品。這儀式盛大無比。今上原定:二公主舉行著裳式后即招薰中納言為駙馬。故此時男方也應該有所準備。然而薰中納言照例脾氣古怪,全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他只管為二女公子生產之事擔心。
他在歸途上想:「我只管如此愁恨,將來如何是好呢?真痛苦啊!有什麼辦法可使我不受世人譏評而又如意稱心呢?」想是由於對戀愛一道缺乏經驗之故吧,他往往無端地替自己又替別人考慮未來可憂之事,通夜不眠直到天明。他想:「二女公子說那人酷肖大女公子,但不知是否真實,總得看一看才好。她的母親身份不高,則求愛想必不難。但倘那人不能使我稱心,倒叫我麻煩了。」因此對這女子並不十分嚮往。
可知秋色已凋零。
庭中秋草皆已枯萎,只有芒草與眾不同,彷彿伸出了手,向人招徠,頗有風趣。更有尚未生穗的芒草,也像穿著露珠的絲線,細弱無力地望風披靡。此景雖屬尋常,但當此晚風蕭瑟之時,亦足催人哀思。匂親王吟詩曰:
匂親王回到二條院,並不立刻到二女公子房中,暫在自己室內休息。一覺醒來,就寫慰問信給六女公子。旁邊的侍女們交頭接耳地議論:「看來恩情不淺呢!」又說:「這裏的夫人真可憐。即使愛情兩方平均,那邊威勢盛大,這裏恐被壓倒呢。」這些不是普通侍女,都是貼身服侍匂親王的人,故對此事深感不滿,發了許多牢騷,殿內充滿了醋味。匂親王本想在自己室中等待二條院回信,但昨晚一夜不曾見二女公子,似覺比往常外宿更加挂念,可憐她不知怎麼樣了,因此連忙來到她房中。二女公子剛剛醒來,容姿異常嬌美。她看見匂親王進來,覺得躺著不好意思,略微抬起身子。匂親王看見她兩眼微腫,紅暈滿頰,覺得今天比往常更加艷麗,便不知不覺地流下淚來。他默默地向她注視了一會。二女公子難以為情,低下了頭。鬒髮如雲,冉冉下垂,姿色畢竟獨擅其美。匂親王心虛膽怯,一時說不出殷勤慰藉的話來。大約他想混蒙過去,故意說別的事:「你為什麼身體一直不好呢?以前你說是天氣炎熱之故,我就盼待天涼。現已到了秋天,而你還是不見好轉,真氣人啊!做了種種祈禱,一點效驗也沒有,卻也奇怪。雖然如此,法事還是繼續舉行為是。找得到法術靈驗的高僧才好!請某僧官來作夜祈禱吧。」說了一篇冠冕堂皇的話。二女公子想:「他在實務方面也能言善辯。」心中頗感不快,但置之不答也不好意思,便對他說:「我的體質向來與他人不一樣,現在雖然生病,不久自會痊癒。」匂親王笑道:「你說得好乾脆啊!」他覺得在溫柔嬌媚這方面,無人能與這位二女公子並比。但心中畢竟戀念六女公子,巴不得早點和她見面。可見他對六女公子的愛情決非淺鮮。雖然如此,但和二女公子對面相晤期間,愛情大約一點也不衰減,所以又對她立下生生世世為夫婦的誓願,話語滔滔不絕。二女公子聽了他的話,答道:「人命實甚短促,在這短促的『待命期間內』竟也要受到你的冷遇么?那麼至少後世不要違背你的誓言,那時我就不怕『蹈覆轍』,再來追隨你吧。」她一向竭力忍耐,然而今天實在忍不住,就哭起來了。近來她心中每有怨恨,總是千方百計地隱忍,不使匂親王看出。大約現已積集太多,不能再隱忍,所以一經哭出,眼淚便收不住。自己覺得可厭可恥,連忙背過身子。匂親王硬把她拉轉來,對她說道:「我總以為你秉性順良,定能相信我的誓言。原來你對我也有隔膜!不然,何以只隔一夜就變了心呢?」說著,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拭淚。二女公子臉上略現笑容,答道:「只隔一夜就變了心的,正是你呢!從你的言語中可以察覺到了。」匂親王說:「啊呀,我的好夫人,你的話何等幼稚啊!其實我胸中並不負疚,故很可放心。無論何等花言巧語,虛偽總是瞞不過的呀!你一向不懂得世間習俗,固然天真可愛,但也使人為難。喂,請你設身處地替我想想吧!我的處境真是所謂『身不由心』啊!如果我有朝一日得遂青雲之志,我對你的愛情一定勝於其他一切女人,這一點我必須教你知道。但此事不可輕易出口,你只須保養身體,靜待良機可也。」
薰中納言久不訪問宇治八親王舊邸,似覺亡人面影日漸疏遠,心甚悲傷,便於九月二十日過後來至山莊。但覺山中秋風甚厲,木葉亂飛。守護這山莊的,只是凄涼騷亂的宇治川水聲,難得看到人影。薰中納言一見便覺黯然銷魂,傷心無極。他召喚老尼姑弁君,弁君走到紙隔扇門口,站在一個深青色帷屏後面,告道:「恕我失禮了!年紀一大,顏面醜陋可怕,見不得人了。」便不走出帷屏外面來。薰中納言對她說道:「我推想你在這裏何等寂寞啊!除你以外,我更無知心之人,所以特來和你談談。不知不覺之間,又過了許多時光!」說時淚盈于睫,那老尼姑更是流淚不止。薰中納言又說:「回想起來,大小姐為二小姐的終身大事操心,正是去年這個時節。悲傷無時或已,就中秋風逼人之時更甚。大小姐所憂慮的果然不錯,我隱約聞知二小姐與匂親王的姻緣的確不甚美滿呢。思想起來,事事都可痛心啊!」又說:「不過不論情形這樣或那樣,只要活在世上,將來或有否極泰來之日。只是大小姐懷著這憂慮而死去,我總覺得是我的過失,想起了不勝悲傷。最近左大臣家的事情,其實不必擔心,這是世間常有之事。匂親王雖然又娶了六女公子,但對二小姐絕無疏遠之色。說來說去,可悲的正是那個化作灰燼的人!死,原是誰也不能逃避之事,然而或先或后,總是使人悲傷難堪的啊!」說罷又哭泣起來。
薰中納言對侍女有時也戲作風情之言,有時召喚她們到身邊來服侍。此等侍女之中,自然也有楚楚可觀之人。但他真正傾心相愛的一個也沒有,都是清清白白的。再者,有些女子身份並不低於宇治兩女公子,只因時勢移變,家道衰微,生涯孤苦無依。這些女子被找尋出來,派在三條宮邸供職的,為數甚多。但薰中納言堅貞自守,從不沾惹她們。因為他深恐有了戀愛之人,將來出家離世之時受到羈絆。現在卻為了宇治女公子而如此受苦,他自己也覺得乖戾。有一晚,由於想念此事,比平常更難入睡,不眠直到早晨。但見曉霧籠罩的籬內,各種花卉開得非常美麗,其中夾雜著短命的朝顏,特別惹人注目。古歌雲:「天明花發艷,轉瞬即凋零。」此花象徵人世無常,令人看了不勝感慨。他昨夜不曾關上格子窗,略微躺卧一會兒天就亮了,故此花開時,只有他一人看見。他就呼喚侍臣,對他們說:「今天我要到北院去,替我準備車子,排場不可太大。」侍臣答道:「親王昨日入宮值宿去了,昨夜隨從人等帶了空車回來的。」薰中納言說:「親王雖不在家,但夫人患病,我要去探望。今天是入宮的日子,我須在日高之前回來。」便準備裝束。出門之時,信步下階,在花草中小立。雖不故意裝出風流瀟洒之姿態,卻令人一看就覺得異常高尚優雅而不得不退避三舍,與那種裝腔作勢的好色之徒截然不同,自有一種優美的神情。他想摘朝顏花,把花蔓拉過來,露珠紛紛滴下。遂獨吟雲:
天色漸明,薰中納言于曉霧迷離、晨光正美之時來到二條院。室中都是女人,還在放懷睡覺。他想:「此時敲格子門或邊門,或者揚聲咳嗽,似嫌唐突。今天來得太早了。」便召喚隨從人,叫他們向中門內探望一下。隨從人回來說:「格子窗都已掀開,侍女們似乎已在走動。」薰中納言便下車,靠朝霧障身,從容移步而入。眾侍女以為是匂親王偷訪情婦歸來,聞到那種特殊的香氣夾著霧氣飄進來,方知是薰中納言。幾個青年侍女就肆無忌憚地評論:「這位中納言大人果然生得漂亮,只是過分一本正經,有些兒討厭。」但她們不慌不忙,從容不迫地送出坐墊來,很有禮貌。薰中納言說:「准許我坐在這裏,已蒙當作客人看待,不勝喜慰。然而如此疏遠地放我在簾外,我心終覺不快,今後不敢常來訪問了。」侍女答道:「然則尊意如何?」薰中納言說:「像我這樣的熟客人,應該到北面幽靜之處去休息。但也聽憑主人做主,不敢叫怨。」說罷,他靠在門檻上了。眾侍女便勸請二女公子:「還得小姐出去才是。」薰中納言本來不是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的人,加之近來更加斯文一脈,因此二女公子覺得現在和他直接談話,羞澀之感漸漸減少,很習慣了。薰中納言看見二女公子面有病容,便問:「近來貴體如何?」二女公子並無確切答覆,只是神態比往常更加消沉。薰中納言很可憐她,便像兄妹一般詳細教導她種種人情世故,又多方安慰她。二女公子的聲音異常肖似乃姐,肖似得奇怪,竟像大女公子本人。薰中納言如果不怕旁人譏議,很想揭起帘子,走進去和她對面,仔細看看她那憂愁的容顏。他此時恍然省悟:世間無愁的人恐怕是沒有的吧。便對二女公子說道:「我自己相信:雖不能像別人那樣享受榮華富貴,卻很可無憂無慮、明哲保身地度送一世。然而由於自心作祟,遭逢了悲痛之事。又由於自心愚笨,受盡了後悔之苦,弄得萬念俱灰,心無寧日。實在太無聊了!別人重視升官發財,因而憂愁悲嘆,原是理之當然。比較起他們來,我的憂愁悲嘆實在是罪孽深重的啊!」說著,把剛才摘得的朝顏花放在扇子上觀賞,但見花瓣漸漸變紅,色彩反而更美,便將花塞入簾內,贈二女公子一詩:
此花原為君王摘,
後來二女公子說道:「古人有『塵世繁華多苦患……』之詩。我身居山鄉之時,並未特地將塵世和山鄉兩相比較,空過了若干年月。現在我很想到山中去過閑靜的歲月,但未能如願,我很羡慕弁君這老尼姑呢!本月二十過後是亡父三周年忌辰,我很想到那邊去聽聽附近山寺的鐘聲。今特向你懇求,可否悄悄地帶我去走一遭?」薰中納言答道:「你不欲使故居荒涼,原是一片好意。但山路崎嶇,即使是行動便捷的男子,往返亦甚困難。故我雖然常常記掛,而終於隔了許久才去一次。親王三周年忌辰應有佛事,皆已囑咐阿闍梨舉辦。我看山莊房屋,還是捐獻與佛寺吧。常去看視而賺得無窮感慨,亦是徒勞之事,不如改作佛寺,倒可抵消罪孽。愚意如此,但不知小姐更有何等高見。無論如何,我必遵命照辦,務請依照尊意吩咐可也。萬事毫無顧慮地命我辦理,這正是我衷心的願望。」他又講了種種家常實際事務。二女公子聽見薰中納言已經承辦佛事,覺得她自己也應該替亡父做些功德。她的意思,是想以此為借口而赴宇治,就此閉居山中,不復出焉。此意不免在言語中泄露。薰中納言便勸導她:「此事千萬不可。萬事平心靜氣為宜。」
匂親王為了教二女公子彈琴,在二條院居住了三四天。他以日子不好、不宜出行為借口,不到六條院去,六條院里的人就怨恨起來。這一天夕霧左大臣從宮中退出,親自來到二條院。匂親王聞之,咕噥地說:「如此大張旗鼓地到這裏來做什麼呢?」便走出房間,到正殿里迎接。夕霧說道:「只因無甚要事,久不到這裏來了。今日睹物思人,不勝感慨呢!」談了些二條院的舊事之後,便帶著匂親王回六條院去了。隨從的有夕霧的諸公子、高官貴族、殿上人等,冠蓋如雲,氣勢盛大。二條院里的人看了,都覺萬難和他家並比,不免心情頹喪。眾侍女都來窺看左大臣,也有人說:「這位大臣真漂亮啊!他的公子也是如此,個個正當盛年,相貌堂堂,不過沒有一人趕得上父親。哎呀,真是個美男子啊!」然而似乎也有人說:「如此身份高貴的人,特地親自來接女婿,未免太過分了!這世間不成樣子。」二女公子本人呢,回想自己過去的生涯,但覺終不能和這聲勢煊赫的人家相併肩,只是相形見絀。從此心情越發頹喪,更加痛切地希望:「還不如無憂無慮地閑居在山鄉中,最為安穩。」不知不覺之間,這一年又告終了。
實在,二女公子這裏,能關心萬事、照料一切的,除了薰中納言而外更有何人呢?匂親王對二女公子的寵愛原也異乎尋常,其關懷照顧也很周到。然而生活上瑣屑之事,他哪能注意到呢?這位皇子生長深宮,養尊處優,不知世間疾苦為何物,原是當然之事。他經常度著風流艷雅的生活,玩弄花露還怕指冷呢。同他比較起來,像薰中納言那樣為了所愛之人而隨時用心,一草一木也照顧到,實在是難能可貴。因此二女公子的乳母等人往往譏諷匂親王:「他的照顧算了吧!」女童中有幾個人衣衫不整,二女公子看了頗覺羞恥,有時不免私下嘆苦:「住在這華廈里反而出醜了。」何況此時六條院左大臣家排場之奢華天下聞名,匂親王的隨從人等看到這裏的狀況,安得不見笑呢?因此二女公子更加不快,常常悲嘆。薰中納言很會推察她的心事,所以送這些衣物來。倘對交情疏闊之人,送這些瑣屑之物太不成樣,有失禮貌。但送二女公子,並無輕侮之嫌,有何不可呢?如果送她隆重的禮物,反而引起旁人譏議,被認為過分討好。薰中納言顧慮及此,所以只送些現成品。另外他又命人縫製種種美麗的衣服,又織造一些禮服,連同許多綾羅衣料一併送去。原來這位中納言也是從小在錦繡叢中長大起來的,其養尊處優並不亞於匂親王。心性異常驕矜,處世目空一切,真是個佼佼不群的超人。然而自從看到了已故八親王宇治山莊的光景以來,始知失勢之人,原來生涯如此懸殊,實甚可憐。於是推想廣大世間種種情況,常常寄與深切的同情。可知這是一番沉痛的經驗。
曉露未消盡,朝顏已慘然。
正在此時,派赴六條院的使者回來了。他已喝得酩酊大醉,全然忘記了顧忌,公然地走到二女公子住處的正門前。他掮著許多珍貴的犒賞品和服裝,身體幾乎被埋沒。眾侍女看見這模樣,知道是送慰問信的使者回來了。二女公子想道:「他在什麼時候迅速地寫這慰問信的?」心中甚是不安。匂親王雖然並不強欲隱瞞此事,但覺過分公開,使二女公子難堪,希望使者稍稍用心才好,因此心中頗感痛苦;然而現已無可奈何,便命侍女將回信取來。他想:「事已如此,應該儘力表示對她全無隱瞞。」便當二女公子面前把信展開。一看,原來是六女公子的義母落葉公主代筆的,心中稍稍安慰,便把信放下。雖然是代筆,在這裏看畢竟很尷尬。信中寫道:「越俎代謀,實甚失禮。曾勸小女親書,但因心緒惡劣,不堪執筆,只得代為作復耳:
朔風異常凜冽,令人難於禁受。枝上紅葉盡行脫落,狼藉滿地,而全無人足踐踏的痕迹。薰中納言看了這景象,徘徊不忍遽去。有些寄生的常春藤附纏在姿態優美的深山古木上,還毫不褪色地活著。薰中納言命人從其中摘取一些紅葉,擬帶回去送給二女公子。獨自吟詩曰:
如何宵過半,不見使君來?
身越禁關偷結契,
欲把朝顏花比汝,
若無此舊誼,旅宿太孤悄。
自此以後,匂親王不能自由赴二條院去。只因身份高貴,故晝間未便任意出門,只能在六條院南部從前慣住的地方度日。晚上也不能離開了六女公子而赴二條院去。因此二女公子常常望穿秋水。她想:「這原是意中事,但想不到恩情立刻完全斷絕。信乎,若是主意堅定之人,決不會忘卻自身之微賤而高攀貴人。」反覆思量,覺得當時貿然離開山莊,猶如南柯一夢,追悔莫及,悲傷不已。又想:「還不如想個辦法,悄悄地回宇治去吧。並非全然和他斷絕,但亦可暫時慰我衷情。只要不同他結怨,原屬無妨。」她再三考慮之餘,終於不顧羞恥,寫了一封信給薰中納言,信中說道:「前日承為亡父舉辦法事,曾由阿闍梨傳告,均已詳悉。若非足下不忘舊誼,熱誠追薦,在天之靈何等孤寂!拜受嘉惠,感激不盡。如有機緣,再當面謝。」這信寫在陸奧紙上,不拘形式,信筆直書,然亦清秀可愛。已故八親王三周年忌辰,薰中納言替他大做功德。二女公子衷心喜慰,向他道謝,雖只寥寥數語,顯見真心感激。向例二女公子對薰中納言來信作答,尚且顧慮多端,不肯放懷詳述。此次卻主動致書,並且說到「面謝」,薰中納言看了受寵若驚,歡喜無量,心情大為興奮。他想起匂親王近正貪戀新歡,遺忘故人,推量二女公子定多苦痛,對她十分同情。因此這信雖然言詞直率,並無風趣,薰中納言卻反覆細看,愛不忍釋。他的回信中說:「來信拜悉。前日親王三周忌辰,小生敬懷聖僧之虔誠,前往祭奠。其所以並不奉告而私自前往者,實因小姐有同行之意,而竊以為不宜也。來書謂我『不忘舊誼』,未免對小生情緣估計太淺,不勝悵恨。余容面陳,惶恐拜復。」這信直率地寫在一張堅實的白紙上。
今上屢次向他隱約暗示此意。薰中納言雖然非由傳言而是直接承旨,但因向有古怪脾氣,故並無立刻從命之意。他想:「這不是我的本意。多年來別人屢次把可愛的人兒推薦給我,我都巧妙地謝絕了。現在倘當了駙馬,正好比和尚還了俗。」這想法也很奇怪。他明知有真心戀慕二公主而求之不得的人,心中卻尋思:「倘是皇後生的,這才好呢。」這真是太僭越了。九-九-藏-書
如此看來,從前在宇治山莊時的哀愁,恐怕她已經忘記了。幾個老年侍女說道:「小姐可回裏面去了。看月亮是不祥的。啊呀呀!連果物也不吃一點兒,怎麼辦呢?說出來難聽:從前大小姐也不要吃東西,回想起來更覺不祥,真教人擔心啊!」青年侍女們都嘆息:「世間憂患真多啊!」又相與議論:「啊呀,怎麼這樣對待夫人啊!總不會就此拋棄了吧。無論如何,從前那麼深厚的愛情,難道會一筆勾銷!」二女公子聽了這些話,心裏很難過,但她想:「現在聽憑他怎麼樣,我抱定主意不說一句話。只是冷眼旁觀,且看下文如何。」大概她不欲讓別人說長道短,想把這怨恨藏在自己一人心中吧?知道前情的侍女互相告道:「可惜啊!薰中納言大人如此深情厚意,當初何不嫁了他呢?」又說:「二小姐的命運真奇怪!」
吟罷嚶嚶啜泣,那模樣無限可憐。匂親王看了想道:「正因為如此,所以會牽惹那人的心。」妒火越發熾盛起來,自己也不禁紛紛落淚。真是個色情狂啊!二女公子姿色實在非常可愛可憐,即使真箇犯了重大過失,對方也不忍全然疏遠她。因此不久匂親王的妒恨漸漸消失,不再責備,反而好言撫慰她了。
他對二女公子說道:「衰秋天色,令人分外增悲。我為排遣寂寥,前日曾赴宇治察看,但見『庭空籬倒』,滿目荒涼,悲傷之情,難於堪忍。回憶當年六條院先父亡故之後,無論其最後二三年間遁世時所居的嵯峨院,或本邸六條院,凡是過訪之人,無不感慨悲傷,不勝懷舊之情,灑了許多眼淚在庭院草木及池塘流水中而歸去。在先父身邊供職的婦人,不論上下,沒有一個不是富於深情的。聚居在院內的諸夫人紛紛離散,各自度送離世出家的生涯去了。身份低微的侍女,更是悲傷嘆息,無法慰情,心迷意亂,不顧前後。或遠赴山林,或當了庸碌的田舍人,走投無路而徬徨各地者甚多。然而等到院宇悉皆荒蕪、舊事盡行遺忘之後,反又好了:夕霧左大臣遷入六條院,明石皇后所生許多皇子也來居住,昔日的繁華又恢復了。當時沉痛無比的悲哀,經過若干年月,自有消釋之時。可知悲哀原是有限度的。我雖溯說前事,但那時我年事尚幼,未能痛感喪父之悲哀。惟有最近與令姐訣別之苦痛,正像一個永無醒時的噩夢。同是悲傷人生無常,但此次的悲傷罪過更深,竟使我擔心後世之事呢。」說罷淚下如雨,可見其懷著無限深情。即使是對大女公子並無深交的人,看了薰中納言的悲哀之相,也不能漠然無動於衷。何況二女公子自有傷心失意之事,近來比往常更加悲痛地戀念亡姐的面影。今天聽了薰中納言這一番話,傷心更甚,只是默默不語,眼淚流個不住。兩人隔簾相對哀泣。
何必縈懷抱,徒勞訴恨情?
卻說當年有一位藤壺女御,是已故左大臣之女。今上還當太子時,她首先入宮為太子妃,因此今上特別寵愛她。然而這寵愛終於不曾使她立為皇后,空度了若干歲月。其間明石女御當了正宮,生了許多皇子,個個長大成人。而這位藤壺女御生育稀少,只有一位皇女,人稱為二公主。藤壺女御被後來入宮的明石女御所壓倒,自恨命苦,不勝悲傷。為欲補償此缺憾,至少希望這女兒前程榮達,亦可稍慰初心。因此悉心教養這二公主,不遺餘力。
到了五月里,二女公子覺得身體異常,生起病來。並無特別苦痛,只是飲食比往常少進,終日躺卧。匂親王還不曾見過這種樣子,不甚了解,以為只是天氣炎熱之故。但畢竟覺得有些奇怪,有時也問她:「你究竟怎麼樣了?照這病狀看來,是懷孕呢。」二女公子甚覺羞恥,只是裝作沒事。也沒有多嘴的侍女從旁轉達,故匂親王無從確悉。到了八月里,二女公子從別人那裡聽到了匂親王與六女公子結婚的日期。匂親王並不想瞞過二女公子,只因說出來很沒趣,又對不起她,所以不告訴她。二女公子覺得如此秘密反而可恨。這結婚又不是偷偷地舉行的,世間一般人都知道了,卻連日子也不告訴她,叫她怎不怨恨呢?自從二女公子遷居二條院之後,除了特殊情由之外,匂親王即使入宮,晚上也不在宮中值宿。其他各處也從來不去宿夜。今後忽然外宿,叫二女公子何以為情呢?為欲緩和這種苦痛,他這時候常常到宮中值宿,預先使二女公子習慣獨宿。但二女公子只覺得他冷酷無情,不勝怨恨。
到了六女公子結婚三朝那一天,明石皇后玉|體違和,大家都到宮中問候。但皇后是稍感風寒,並無重症,因此夕霧左大臣晝間就退出了。他邀請薰中納言同車出宮。今夜的儀式,左大臣打算辦得體面隆重,盡善盡美,然而也有限度。他招請薰中納言參与此會,頗覺難以為情,但在諸親百眷之中,和他血緣最近的,除了薰中納言之外更無其他相當的人物。況且薰中納言在布置儀式等方面,手段特別高明,因此招請了他。薰中納言今天特別起勁,很早就赴六條院。他並不惋惜六女公子被他人所得,只管和左大臣兩人同心協力地照料事務。左大臣心中竊感不快。匂親王于黃昏過後來到六條院。新婿的席位設在正殿南廂的東面。置辦筵席八桌,杯盤照例十分講究。又有小席二桌,上設雕花腳的盤子,式樣非常新穎,是盛三朝餅的。記錄此種毫不足珍的瑣事,筆者自覺乏味。
薰大將懇切要求看看新生的小公子。二女公子覺得怕羞,但她想道:「如今何必拒絕他呢?此人只有無理求愛這一事是可恨的。除此以外,豈可拒絕他的要求?」她自己並不作答,但教乳母抱小公子出去給他看。將門之子,當然不會醜陋。這小公子長得異常白胖而美貌,聲音洪亮,似乎已想說話。臉上時時露出笑容。薰大將看了心中艷羡,恨不得這孩子變了自己的兒子。可見他還是難於捨棄塵世的。他只是想:「我那不可挽回的故人,生前倘能和我做了夫妻,留下這樣一個孩子,多麼好呢。」但他絕不企望最近新娶的那個榮華的二公主何日早生貴子,其心情也太怪僻了。筆者把此君描寫成一個如此兒女之態的痴人,其實對他不起。如果他真是一個不通道理的怪人,皇上不會特別親近他而贅他為駙馬。推想起來,此人在朝廷政治方面定是才能出眾的吧。薰大將看見二女公子肯將如此嬌小的新生兒抱出來給他看,心甚感激,便比往常更親切地和她談話,不覺日色已暮。今日未便放心地在此逗留到深夜,心甚痛苦,只得連聲嘆氣地告辭。他出去之後,也有幾個饒舌的侍女說道:「此人留下的衣香多麼芬芳啊!真如古歌所謂『折得梅花香滿袖』,黃鶯會來尋訪呢。」
飾冕鮮明勝紫雲。
幼芒哪得不知情?
日色漸暮,薰大將才離開洞隙,穿好衣服,照例召喚弁君到那紙隔扇邊,向她探問情況。他說:「我來得正好,卻是可喜。托你的事怎麼樣了?」老尼姑答道:「自從大人吩咐之後,我就靜候適當機會。去年匆匆過去了。今年二月小姐赴初瀨進香,道經此地,我始得和她見面。那時我就把大人的意思隱約告知她母親。她母親說:『叫她代替大女公子,實在是誠惶誠恐,不敢當的。』但那時候我聞知大人很忙,未便談及此事,所以不曾把她這話轉達。本月小姐又去進香,今日方才回來。她歸途中到此泊宿,和我親昵,也只是為了懷念舊日情緣之故。但此次她母親有事未便同行,只有小姐一人出門,所以我沒有告訴她大人在此。」薰大將說:「我也不願叫鄉下人看見我這便服微行的姿態,所以誡告隨從人等不可說出。然而很難說,那些底下人未見得會隱瞞到底吧。今天該怎麼辦呢?小姐一個人來,反而容易對付。你可向小姐傳言:『我倆不期而遇,定有宿世深緣。』」弁君笑道:「真稀奇啊!你們這宿緣是幾時結成的呀?」接著又說:「那麼,我就向小姐傳言吧。」說著回到室內去了。薰大將自言自語地吟詩曰:
且說薰中納言聞知匂親王閉居在二條院,甚是擔心。他想:「真不該啊!我的用心何等愚蠢惡劣!我本該作為她娘家的後援人去照顧她,豈可忽萌邪念?」便努力扭轉自己的心情,推想匂親王即使寵愛六女公子,也決不會拋舍二女公子。於是替二女公子慶幸。他想起二女公子身邊的侍女所穿衣服已經陳舊,便走到三公主那裡,問道:「母親這裡有沒有現成的女裝?我有個用處,想要幾套呢。」三公主說:「下個月做法事用的白色服裝,大概已經做好了。但染色的此刻還未置備。你有用處,立刻叫他們縫製吧。」薰中納言說:「那又何必呢!並不是重要用處,只須現成的就好了。」便吩咐裁縫所的侍女,叫她們拿出幾套女裝來,又添幾件漂亮的褂子,這些都是現成的。此外又取了些不曾染色的綾絹。還有給二女公子本人做衣服的,是薰中納言自己備用的紅色砑光絹,又添上許多白綾。沒有做女裙用的衣料,怎麼辦呢?便加了一條腰帶,在帶上系一首詩:
玉露頻頻來潤澤,
薰中納言派使者把這些衣物送交二女公子身邊的侍女大輔君。這侍女年齡較長,是二女公子所親信的。使者口頭傳言:「奉上之衣物,系匆匆置辦,毫不足觀,尚請善為處置。」贈二女公子的衣料,力求不要顯目,裝進盒子,但包裝特別講究。大輔君並不拿去給二女公子看。只因薰中納言此種饋贈,乃以前常有之事,大家早已見慣,不須謙讓答謝、你推我辭,所以大輔君絕不覺得難於處置,就把衣料分送諸人,眾侍女各自拿去縫衣服了。貼身服侍的青年侍女,服飾原應該特別講究。那些下級侍女呢,平時慣穿粗布衣服的,如今穿了薰中納言所賜的白色夾衫,雖然不甚惹目,倒也顯得清爽。
既有常同衾枕誼,
薰中納言以為還是夜裡,豈知已近破曉。他深恐被人看到,惹起譏議,心中不免煩亂。這也是為了不欲損傷二女公子名譽。他聽說二女公子為了懷孕而身體不適,今天看見果然如此。為了遮羞而束在身上的那條腰帶,薰中納言看了也覺得可憐,這也是使他不忍放肆的一個原由。他想:「回想起來,我是屢次錯過良機的。然而喪情滅理之事,畢竟違背我的本意;且憑一時衝動而胡行亂為之後,勢必心無寧日。偷偷摸摸地追求歡會,實甚苦心勞思,又使得女方也平添憂患。」然而他這種賢明的思想不能撲滅熱烈的情火,直到此時他還戀念二女公子,真乃豈有此理。他立志非把二女公子弄到手不可,其用心實甚不良。他只覺得二女公子那比以前稍稍消瘦而依舊風流嫻雅的面影,片刻不曾離去,一直隨附在他身旁,因此其他一切事情全都不在他心上了。他只是想:「二女公子一心想赴宇治,我可否陪她去呢?只怕匂親王不允許吧。不過,偷偷地帶她去畢竟很不妥便。有何辦法可以不受世人非難而成遂這個願望呢?」他回家時已魂不附體,茫然地躺下了。
薰中納言的隨從中有幾個地位不甚高貴的人,夾雜在人叢中暗中觀看這盛況,回到三條宮邸之後嘆息道:「我們這位大人為何如此老實,不肯去當左大臣家的女婿呢?孤居獨處多乏味啊!」他們在中門旁邊發牢騷,薰中納言聽到了覺得可笑。大約此時夜色已深,他們都想睡覺,剛才看見匂親王的隨從人等得意揚揚地醉飽了美酒佳肴而躺在一處休息,他們心中不勝羡慕吧。薰中納言走進自己室中,躺著想道:「當新女婿多難為情啊!本來是至親至眷,卻神氣活現地出來坐席,在燈燭輝煌之下舉杯敬酒,匂親王倒對付得彬彬有禮呢。」他讚佩匂親王態度漂亮。又想:「的確不錯,我倘有個心愛的女兒,除了嫁給這匂親王以外,即使宮中也不願讓她去。世人誰都想把女兒嫁給匂親王,但他們又說:『還是源中納言更好。』這句話已變成常談。可見世人對我的評判不壞。只是我太乖僻,有些老氣橫秋。」想到這裏,頗有驕矜之感。又想:「今上曾經表示欲將二公主降嫁與我,如果真有此意,我只管如此躊躇不決,如何是好?這雖然是臉上增光的事,但不知究竟如何。又不知二公主相貌生得怎樣,如果很像已故的大女公子,我真是不勝欣喜了。」他有這種想法,可知畢竟不是全然無意的。照例不能入睡,寂寞無聊,便走進一個比別人更多憐愛的侍女按察君房中,在那裡睡到天明。其實即使睡到日高三丈,也不會有人譏議,他卻慌慌張張,急忙起身。按察君頗有不滿之色,吟詩云:
吹到芒花風力弱,
匂親王想不讓二女公子看見他今夜去入贅,怕她看見了心中難過。所以原定從宮中直接赴六條院,只是給她寫了一封信去通知一下。但又非常可憐二女公子,不知她的回信中怎麼說,所以又悄悄地回到二條院來。他看見二女公子姿色非常可愛,不忍拋舍了她而赴六條院去。知道她心情不快,對她說了許多誓不變心的話。明知「不能慰我情」,也和她一同到窗前觀賞月色。頭中將正在此時來到。
時值衰秋惹恨多。
藤花萬世長鮮艷,
賀茂祭的忙碌過了之後二十幾日的某天,薰大將照例訪問宇治。他檢閱了佛寺的建築工事,作了些應有的指示之後,思量如果不去探望那個「朽木」,似覺對她不起,便往她的住處走去。忽見一輛不甚華麗的女車,由許多腰間帶著箭壺的雄赳赳的東國武士簇擁著,又帶著許多僕人,正在駛過宇治橋來,樣子頗有威勢。薰大將看了想道:「這是鄉下地方來的。」便走進新建的山莊去。他的隨從人等還在紛忙不定的時候,那輛女車也向著山莊這邊過來了。隨從人等喧嘩起來,薰大將制止了他們,叫他們去問:「這車中是誰人?」一個操方言的男子答道:「是前常陸守大人家的浮舟小姐,赴初瀨進香回來,順路到此借宿一宵。」薰大將聽了,記起以前二女公子和弁君的話,想道:「對了,正是以前聽說過的那個人。」便叫隨從人等退避一旁,又遣人去對那方面的人說:「請你們趕快把車子趕進來吧。這裏另有一位客人借宿,但他是住在北面的,這南面空著。」薰大將的隨從人等都穿便服,姿態並不堂皇,但從神色上看得出是高貴的人家,因此那方面的人有些狼狽,把馬退避一旁表示謙讓。那女車進入邸內,停在走廊西端。這山莊是新造的,帘子還未掛上,格子窗都關著。薰大將走進室中,就從南北兩室中間隔著的紙門上的洞隙中偷窺。罩袍窸窣有聲,他便把它脫去,只穿便袍和裙子。
依靠什麼呢?」吟聲非常輕微,半吞半吐,斷斷續續地說出。這態度也非常肖似大女公子,就已使薰中納言悲傷不堪了。
日已高陞,侍女群集。薰中納言深恐居留太久,被人疑心有何隱事,便準備回去。他說:「我無論到何處,總不坐在簾外。今日心情很不自在。雖然如此,今後定當再來訪問。」說罷起身告辭。他深知匂親王的性情,怕他日後知道了,疑心他為何在主人出門期間來訪,不大妥當。就召喚這裏的家臣長官右京大夫來前,對他說道:「『我聽說親王昨夜已經回府,所以前來訪問。原來尚未歸家,實甚遺憾。此刻我將入宮,或可在宮中相見。」右京大夫答道:「今天就要回來的。」薰中納言說:「那麼我傍晚再來吧。」說罷就出去了。
豈因細故便分離?
此書氣品高雅,筆致優美。但匂親王說:「此詩含有怨恨之意,倒很麻煩了。其實我目前大可安心在此度日,卻想不到發生這意外之事!」其實,倘是應守一夫一妻之制的尋常百姓read•99csw•com,則丈夫娶了二妻而一妻妒恨,旁人都同情她。但匂親王不能與常人相提並論。故終於發生此事,亦屬理之當然。世人都認為匂親王在諸皇子中地位特殊,將來有冊立太子之望,即使多娶幾位夫人,也不致受人譏評。因此他再娶六女公子,無人替二女公子叫屈。反之,匂親王如此鄭重其事地優待她,異乎尋常地寵愛她,人都稱道二女公子有福氣呢。而二女公子自己心中,只因過去受寵太甚,已成習慣,如今忽然被人分愛,不免悲傷愁嘆耳。她以前讀古代小說,或聽人傳說,常怪女子為了男子分愛,何必如此深感苦痛。現在輪到自己身上,方始恍然大悟:此種苦痛確非尋常可比。此時匂親王對二女公子,態度比往常更加溫和誠懇,對她說道:「你一點東西也不吃,實在不行!」便把上好的果物送到她面前,又召喚手段高明的廚師,特地為她烹調肴饌,勸她進用。但二女公子一點也不想吃。匂親王嘆道:「這真是為難了!」此時天色漸暮,到了傍晚,他就回自己的正殿去。晚風送爽,天色清幽可愛。他原是風流瀟洒之人,此時神情更見艷麗。但憂愁苦悶的二女公子心中,只覺得無限悲傷,難於忍受。她聽到蟬鳴之聲,思慕宇治山莊,遂吟詩云:
薰大將站著窺看,漸漸腰痛起來。但是,為欲使那邊不覺得此地有人,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但見那青年侍女吃驚地說:「好香啊!這種香氣太美妙了!大約是那老尼姑在薰香吧。」那老侍女說:「的確,這種香氣真好聞啊!京里的人到底風雅時髦。我們夫人在這方面算是天下聞名的能手,但在東國調製不出這種香料。這裏的老尼姑生活雖然極其簡樸,服裝倒很講究,儘管是灰色的、青色的,樣子也很漂亮呢。」她如此稱讚弁君。此時那邊廊下走進一個女童來,說道:「請吃些茶點。」便接連地送過幾盤食物來。侍女把果物送到小姐身邊,叫她起來:「請小姐吃些果物吧。」但小姐不起來吃。兩個侍女就拿些果物,大約是栗子吧,喀啦喀啦地嚼著吃。薰大將聽不慣這種聲音,頗感不快,便離開洞隙,退後幾步。但一離開就想念那人,立刻又走過去窺看。比這女子身份高貴的人,自明石皇后開始,相貌漂亮的、人品溫良的,他至今見過很多。除非十分優越的,總不能牽惹他的心目。所以別人都批評他過分老實。然而只有此次,這女子並無何等特別優美之處,他卻貪看得不肯離去,真是一種怪僻的心理。
分開榛莽路,跋涉遠來尋。
未消之露更凄涼。
蒙君冷遇,使我『不明事理枉多憂』,此外無言可奉陳也。」二女公子想不復他,又恐向無此例,侍女們要詫怪。左右為難,結果略複數字:「來信拜收。心情異常惡劣,未能詳復為歉。」薰中納言接到回信,殊覺言語太少,甚是掃興,只管戀戀不捨地回想她那可愛的面影。二女公子想是現已漸通人情世故,所以昨夜對薰中納言雖然如此嚴拒痛斥,但並不十分嫌惡,態度非常穩靜,且又溫和婉轉,終於推三托四,巧妙地把他送走。薰中納言現在回想她那模樣,心中又是嫉妒,又是悲傷,百感交集,愁悶不已。他想:「此人比較起從前來,樣樣都長進了。怕什麼呢!將來匂親王拋棄了她,叫她依靠我就是了。那時我雖然不能公然泰然地和她做夫妻,但可暗中往來。我又別無心愛之人,就叫她做我惟一的終身伴侶吧。」他只管籌劃此事,其用心實在太不成樣了。此人本來非常聰明正直,然而男子的心原都是可惡的。悲傷大女公子之死,雖然已徒勞無益,但並不像此次之痛苦。而此次呢,愁緒萬疊,迴腸百轉,其苦不可言喻。他聽見人說:「今天匂親王到二條院了。」便忘記了自己是二女公子娘家的後援人,頓時妒火中燒,心痛欲裂。
是晚二公主從宮中遷居三條院,儀式非常盛大。皇上的侍女全部護送。二公主乘的是有庇的輦車。此外有無庇絲飾車三輛,黃金飾的檳榔毛車六輛,普通檳榔毛車二十輛,竹輿車二輛。陪送的侍女共三十人,女童及僕役八人。薰大將方面來迎接的車有十二輛,是三條院本邸的侍女們所乘的。犒賞公卿及殿上人的物品,精美無以復加。
關河水面人疑淺,
二女公子見他如此堅決要求,說道:「這便怎麼好呢!父親不承認她為女兒,我卻隨口泄漏出去,實在太多嘴了。但我聽見你說,要找神工鬼斧來替姐姐雕像,我心十分感動,因此說出這個人來。」便告訴他:「此人多年來住在很遠的鄉間。她的母親可憐她,定要她和我通信交往。我未便置之不理,便時時給她回信。前些時她就來訪我了。也許是燈光之下看不清吧,但見其人渾身上下無論哪一點,都比我所預想的漂亮得多。她的母親正在擔心她的前程。倘能蒙你供奉她為宇治山鄉的本尊佛菩薩,真是她的無上幸福了。但恐這是盼不到的吧。」薰中納言猜想:二女公子表面上雖然說得頭頭是道,其實是討厭他的羅唣,想設法打發他。因此他心中頗感不快。然而想起那個肖似大女公子的人,畢竟有些眷戀。他想:「她雖然深惡痛絕我那不應有的戀情,但表面上不做出使我難堪的行為來,可見她頗能體諒我的心意。」便覺心情異常興奮。此時夜已很深。簾內的二女公子深恐侍女們看了不成體統,便趁薰中納言不防之時悄悄地退入內室。薰中納言左右尋思,覺得二女公子的退避是應該的。然而心中還是不勝怨恨惋惜,情思無法鎮靜。眼淚即將奪眶而出,又恐被人譏笑,只得努力忍住。百感交集,方寸惱亂。但他明白:不顧一切地胡行亂為,為人為己兩皆不利,畢竟是使不得的。於是竭力忍耐,起身告辭而出,愁嘆之聲比往日更苦。
我懷舊誼恨纏身。
隨後派人去召請阿闍梨到山莊來,托他舉辦大女公子周年忌辰的佛事。又對他說:「我想,我常常到這裏來,回想不可挽回之事而傷心,亦屬徒勞無益。因此想把這山莊拆毀,在你那山寺旁邊建造一所佛殿。反正一定要造,不如早日動工。」就把幾間佛堂、若干迴廊及僧房,以及其他應有房室都畫出來,同阿闍梨商談。阿闍梨大為贊善,說這是功德無量。薰中納言又說:「不過這是八親王當年用心設計建造的住宅,我把它拆毀,似乎太無情義。但我推想他的本意,原是想在佛事上面做功德的,只因顧念身後還有兩位女公子,所以不曾建造寺院。惟現在這是匂親王夫人的產業,應歸匂親王所有。如此說來,未便把它改作寺院。我也不該任意處置。然而這地方太近河岸,過分顯露,還不如把它拆毀,改造佛寺,另行建造庄屋。」阿闍梨說:「此事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來,都是莫大功德。從前曾有一人,悲傷兒子死亡,把屍體包好了掛在頸上,掛了許多年。後來受了佛法感化,把屍囊捨棄,終於進入佛道。如今大人看到這山莊,便觸景生情,實甚不利於修行。若能改作寺院,則對後世有勸修之功德,理應早日動工。即請宣召陰陽博士,選定吉日。並僱用技術高明之工匠二三人,計劃工事。其他細節,按照佛教宗門定規布置可也。」薰中納言便就各項事宜規定辦法。又召集附近領地內庄屋中人員,吩咐他們:「此次建造寺院,一切工事均須遵照阿闍梨指示。」轉瞬之間日色已暮,是夜就在山莊泊宿。
當年曾追隨,猶似寄生草。
用意實甚深切。今上答道:
老尼姑弁君想,薰大將處也得去探望一下,便走過去。薰大將的隨從人等機敏地回報她道:「大人身體有些不適,此刻正在休息。」弁君想道:「他以前說過要找尋這個人,大約今天想乘此機會和她會面,所以在那裡等待日暮吧。」她不知他正在洞隙里窺看呢。薰大將領地中莊院里的人,照例送些裝盒子的食品來,弁君那裡也有一份。弁君想請東國來的人們也吃些,以表示招待,便整理一下衣飾,來到客人室中。那老侍女所稱讚的裝束,果然非常整潔,相貌也很端正清秀。弁君開言道:「我道小姐昨天可到,等候了多時。為什麼到今天這麼晚的時候才來呢?」那老侍女答道:「我家小姐途中疲勞得很,昨天在木津川那邊泊宿了一宵。今天早晨是否可以登程,也躊躇了好久,所以到得晚了。」便催小姐起身。小姐好容易坐了起來,看見了這老尼姑,覺得難為情,把臉轉向一旁。從薰大將這邊望去,正好看得清楚。但見她的眉目與垂髮的確非常優雅。薰大將對已故的大女公子的相貌雖然不曾仔細端詳過,但一見此人,便覺完全肖似,回憶前塵,不禁又掉下淚來。小姐對弁君答話,聲音很輕,然而很像匂親王夫人的聲音。薰大將想道:「唉,多麼可愛的人啊!世間有這等肖似的人,而我一向不知,實在太荒唐了。只要是與大女公子有關的人,即使身份比此人更低,倘如此酷肖乃姊,我也不會輕易放過。何況此人雖然不蒙八親王認領,到底確是他的親生女兒。」這樣一想,便覺無限可愛,無限可喜。又想:「我恨不得現在就走到她面前,對她說道:『原來你還活在世間!』這才可慰我心。玄宗皇帝叫方士尋到了蓬萊島上,只取得些釵鈿回來,畢竟是不滿意的吧。此人雖然不是大女公子本人,然而非常肖似,可慰我心。」大約他和此人宿緣甚深。老尼姑略談一會,不久就告辭回內室去。兩侍女聞到香氣,弁君明知是薰大將在近處窺看之故。大約因此她不再多談,就退出了。
當年寄生處,荒涼剩朽木
結婚第三日之夜,自二公主的母舅大藏卿開始,以至向來照拂二公主的許多人,都受封贈為家臣。又非公開地犒賞薰大將的前驅、隨身、車副、舍人等。此種細節,均照普通臣民人家辦法。自此以後,薰大將每天悄悄地到二公主房中住宿。但他心中,還是時刻想念那個難於忘卻的宇治大女公子。他白天在私邸內或起或卧,無時不沉思冥想。到了日暮,沒精打采地赴藤壺院去。他不習慣此種生涯,頗感苦痛,便計劃將二公主接到私邸來住。母親三公主聞之,不勝欣喜,情願將自己所住正殿讓與二公主住。薰大將答道:「如此決不敢當!」便在西面新築殿宇,造一走廊通向佛堂,意欲請母親轉居西面。東所前年失火之後,早已重建,富麗堂皇,軒敞宜人。此次更添修飾,詳加設備。薰大將這計劃,今上也聞知了。他想:「結婚未久,就毫無顧慮地移居私邸,是否妥當?」然而,雖曰帝皇,父母愛子之心的昏蒙,原是同眾人一樣的。他遣使送給三公主的信上,所談的凈是二公主之事。已故朱雀院曾把這位尼僧三公主鄭重託咐今上照拂。所以三公主雖已出家為尼,威望並不衰減,萬事都同從前一樣。凡三公主有所奏請,今上無不准許,可知聖眷深重。薰大將身受這兩位尊貴人物的無限寵愛,可謂榮幸之至了。然而不知怎的,他心中並不特別欣喜,還是動輒沉思冥想。他只管操心於宇治建造佛寺的工事,盼望其早日落成。
今上和二公主下棋。日色漸暮之時,霏霏小雨,頗饒風趣。菊花映著暮色,更增艷麗。今上看了,召喚侍臣來前,問道:「此刻殿上有誰人等?」侍臣奏道:「有中務親王、上野親王、中納言源氏朝臣。」今上說:「叫中納言朝臣到這裏來。」薰中納言便來到御前。此人確有單獨被召的資格,身上的香氣遠遠便已聞到,其他一切姿態都與眾人不同。今上對他言道:「今日時雨霏霏,比平日更覺悠閑。未便舉行管弦之會,實甚寂寞。為了消閑解悶,下棋這遊戲最為適宜。」便命取出棋盤,叫薰中納言走近前來,和他對著。薰中納言常蒙今上召近身邊,已成習慣,以為今日亦是尋常。今上對他說道:「我有一件很好的賭品,不肯輕易給人的,但給你卻不惜。」薰中納言聽了這話,不知作何感想,只是惟惟聽命。下了一會棋,今上三次之中輸了兩次。他說:「好氣人啊!」又說:「今天先『許折一枝春』。」薰中納言並不答話,立刻走下階去折取一枝美好的菊花,便賦詩奏聞:
露未消時花已萎,
還有兩首,不知是誰所作:
宮中推算:到了夏天,赴三條宮邸的方向不利。因此決定在四月初,未交立夏以前,叫二公主遷居三條宮邸。遷居的前一天,今上來到藤壺院,舉行一個送別的藤花宴。南面廂屋的帘子一律卷上,其中設置今上的御座。此宴會不由藤壺院的主人二公主做主,而是皇上舉辦的公宴。故公卿王侯及殿上人的饗宴,均由宮中御廚供應。參与宴會的有夕霧左大臣、按察大納言、已故髭黑大臣之子藤中納言及其弟左兵衛督。親王之中有三皇子及其弟常陸親王。殿上人的座位設在南庭的藤花下面。宣召一班樂隊,把他們安排在後涼殿東面。到了日暮,命樂人奏雙調,殿上管弦之會就此開始。二公主命人取出種種琴和笛來,從夕霧左大臣開始,諸公卿順次將樂器奉獻御前。已故六條院主親筆書寫而交付尼僧三公主的兩卷琴譜,插上一枝五葉松,由薰大將呈上。夕霧左大臣接了,奉獻御前。接著順次奉上琴、箏、琵琶、和琴等,都是朱雀院的遺物。笛是夕霧夢中得柏木告語而轉贈與薰君的紀念物。今上曾經讚賞此笛,說是「音色之美無比」。薰大將想:「除了今日的盛大宴會之外,何時更有良機呢?」因此取出這支笛來。於是夕霧左大臣奏和琴,三皇子奏琵琶,此外分賜諸人,開始演奏。薰大將的笛,今日盡情地吹出蓋世無雙的美音。殿上人中,幾個善歌的人也都應|召而出,演唱非常美妙的歌曲。二公主命人取點心,盛在四隻沉香木製的食盒裡,載在紫檀木製的高腳木盤上。襯布染成紫藤色,深淺有致,上面綉著藤花折枝。白銀的酒器、琉璃的杯子、深藍琉璃的瓶子,概由左兵衛督一手置辦。今上賜酒一杯,夕霧左大臣受賜已多,今日不好意思接受。而親王之中又無適當之人可以轉讓,便轉讓給薰大將。薰大將意欲辭退,但恐今上不悅,便接了酒杯,唱一聲警蹕。其聲音與姿態,原與普通儀式中無異,然而似覺特別優美,與眾不同。大約由於今日他是天之驕子,所以看來更增光彩吧。薰大將把酒傾入另一瓷杯,懷藏了天子所賜的酒杯,然後喝乾了酒,歸還了瓷杯,下階拜舞謝恩。其姿態優美無比。地位尊貴的親王及大臣蒙天子賜酒,尚且引為莫大之榮幸,何況薰大將以駙馬身份受此恩寵,實乃世間稀有之珍聞。然而地位高下畢竟都有規定,薰大將拜舞之後只得退歸末座,旁人看來實在委屈了他。
朝露摧殘何太甚,
悲秋雖非我一人之事,但……」說罷淚下如雨,畢竟覺得不好意思,連忙以扇遮面。匂親王推量她的心情,也覺得很可憐。但猜疑終是不釋,他想:「正因為此人如此惹人憐愛,只恐那人不會放棄她呢。」便覺妒火中燒,不勝痛恨。
薰中納言遣人將紅葉送給二女公子時,正值匂親王在家。侍女漠不關心地送進去,說道:「這是南邸送來的。」二女公子以為照例是談情的信,非常擔心,然而此時豈能隱藏。匂親王含有意義似地說道:「好漂亮的紅葉啊!」便取過來看。但見薰中納言的信中寫道:「尊處近日想必平安無事。小生前日曾赴宇治山鄉,山中朝霧困人,更增傷感。詳情他日面罄。該地山莊改造佛殿之事,已囑咐阿闍梨照辦。曾蒙金諾,故敢將庄屋移建他處。應有事宜,即請吩咐老尼弁君可也。」匂親王看罷說道:「這封信寫得好堂皇啊!大約他知道我在這裏吧。」薰中納言或許多少確有幾分此種心理,二女公子看見信中並無別事,心中正在欣慰,聽見匂親王說這種猜疑的話,認為冤枉太甚,不勝怨恨,那嬌嗔之相非常可愛。即使有萬種罪狀,也不怕人不容赦了。匂親王對她說:「你寫回信吧。我不看就是了。」便背轉身子向著別處。二女公子覺得過分撒嬌堅不肯寫,教人看做古怪,便執筆寫道:「聞君走訪山鄉,令人不勝欣羡!該地庄屋改造佛殿,誠屬至善。將來我身出家,不須另覓岩穴,自有歸宿之處。而舊居亦不致日漸荒蕪。多承美意,無任感戴。」照這回信看來,兩人交誼純屬普通友愛,無可指責之處。但匂親王生性好色,以己度人,大概認為兩人之間定有異乎尋常的關係而很不放心吧。
欲為君王添冕飾,
御苑中菊花經霜后色澤變得更鮮,正是盛開之時。天色凄涼,降下一陣時雨。今上記掛二公主,走到她房中,和她閑談往事。二公主對答從容不迫,全無稚氣,今上覺得非常可愛。他想:「這樣一個窈窕淑女,世間不會沒有賞識、愛護的人。」便回憶起他的父帝朱雀院將女兒三公主嫁與六條院源氏大人的故事來,想道:「一時間雖然有人譏評,說:『啊呀,皇女下嫁臣下,多麼不體面啊!讓她獨身豈不是好?』但現在看來,那源中納言人品超群出眾,三公主一切全仗這兒子照顧,昔日聲望毫不衰減,依然度著高貴的生涯。當初倘不嫁與源氏大人,難保不發生意外之事,自會遭受世人的輕侮呢。」左思右想了一會,決心要趁自己在位期間為二公主選定駙馬:就照朱雀院選定源氏的辦法,這駙馬除了薰中納言之外別無更好的人了。他常常在想:「此人與皇女並肩,毫無不相稱之處。他雖然已有鍾情之人,但決不會冷遇我女,做出有損名望的事來。他終非有個正夫人不可,還不如趁他未曾定親以前先向他隱約示意吧。」read.99csw.com
次日,匂親王與二女公子從容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身。就在二女公子房中盥洗,吃早粥。匂親王在左大臣家看慣了高麗、唐土舶來的金碧輝煌的綾羅錦繡,現在看到自邸的裝飾,覺得雖是尋常世間之物,卻也十分可親。侍女們的服裝也有穿舊了的,這環境給人沉靜之感。二女公子身穿柔軟的淡紫色衫子,上罩暗紅面子藍裡子的褂子。那隨意不拘的姿態,比較起六女公子的全般簇新、富麗堂皇的服飾來,並不覺得遜色。她的溫柔嫵媚的姿色,對匂親王的深恩重愛受之無愧。她的面龐本來豐肥圓滿,近來稍稍清減,顏色越發白|嫩,更顯得高尚優雅了。原來匂親王以前不曾發現這種香氣時,早就擔心:二女公子的容貌比其他女子優越得多,設想倘有非嫡親兄弟的男子接近她,偶有機會聽到她的聲音,窺見她的相貌,豈能漠然無動於衷,勢必對她發生戀慕之情。他根據自己的好色之心如此推測,所以常常留心察看,往往裝作無意的樣子,查看二女公子身邊的櫥子和小柜子,裏面有否可作證據的書信。然而一點也找不出來,只找到些寥寥數語的尋常信件,偶然夾雜在其他物件之中。他覺得奇怪,常常疑心兩人的關係總不會如此簡單。所以今天發現了香氣而如此猜忌,原是理之當然。他想:「薰中納言的丰采,凡是懂得風情的女子,看見了必然愛慕,哪裡會堅決拒絕呢?這兩人才貌相當,多分是互相愛上了。」因此又是傷心,又是憤怒,又是嫉妒。他對二女公子總是放心不了,所以這一天不曾出門,寫了兩三封信送六條院去。幾個老年侍女便私下譏議:「分別了才多久,積得這許多話!」
尚留香色在人間。
二女公子被他如此痛罵,無言可以辯解,只是說道:「哪有此事!」便答詩曰:
曇花開剎那,何足惹人憐。
今夜匂親王于夜色未深之時即赴六條院。二女公子聽見開路喝道之聲漸漸遠去,但覺「淚比漁人釣浦多」,自己也討厭自己的妒心。她躺卧著,一面思量,一面傾聽。回想起匂親王最初就使她苦惱的種種情狀,竟覺得追悔莫及。她想:「此次懷孕,不知結局如何。自己一族人中多短命者,此次我或許將死於難產,亦未可知。雖然性命無足輕重,但死去畢竟是可悲的。況且因產而死,罪孽深重……」她左思右想,一夜不眠,直到天明。
即使說「深」,尚且很不可靠,何況說「水面淺」呢!按察君越發傷心了。薰中納言打開邊門,說道:「我實在是要你起來看看這天空。如此美景,怎麼可以不看而睡覺呢?並不是模仿風流人物,只因近來失眠,每覺夜長難曉,思量今世之事,直至後世之事,不勝哀愁之至。」如此搪塞一下,就出去了。他不大對女子說風趣話,然而恐是他相貌生得俊俏可愛,女子們並不當他是無情人。偶爾聽到他一句戲言的人,覺得即使只能在他身邊看看他的美貌,也是好的。恐是因此之故,有的女子勉強找求關係,定要到三條宮邸去替出家為尼的三公主當侍女。隨著各種各樣的身份,發生各種各樣的悲哀情節。
此詩雖是十足的古風,但亦不無風趣,薰中納言聽了覺得聊可慰情。
二女公子近幾日來心中愁緒萬斛,然而不欲泄露,努力隱忍,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因此聽見頭中將來到,只當作不知,神色泰然自若,心中實甚痛苦。匂親王聽見頭中將來到,心念六女公子畢竟也很可憐,便準備前往,對二女公子說道:「我去一下立刻回來。你一個人『莫對月明』。我心緒繚亂,實甚痛苦。」他覺得兩人相對非常難過,就從蔭蔽處走往正殿去。二女公子目送他的背影,努力抑制悲傷之情,然而眼淚紛紛落下,大有『孤枕漂浮』之感。她自己也很詫異:「原來我也有嫉妒之情,人的心真是不足道啊!」又想:「我姐妹兩人自幼身世孤苦,單靠一個遺世獨立的父親撫養成人,在山鄉度送了悠長的歲月。當時只覺得一年四季總是凄涼寂寞,卻並不知道世間有如此傷心徹骨的憂患。後來連續遭逢了父親和姐姐的喪事,悲慟無限,片刻也不想生存在世。只因命不該絕,苟且偷生直到今天。最近遷來京都,出乎別人意料之外,也參与了富貴尊榮之列,原也不希望長久。但念只要夫妻團圓,總可受到憐愛,因此悲傷之情漸漸消減,平安無事直到今天。不料此次又發生了這意外之事,使我悲痛無極,眼見得我和他的因緣從此斷絕了!我原可作如是想:他畢竟不是像父親和姐姐那樣與我永訣,今後雖然對我冷淡,也總得時時相見。但今夜如此狠心地捨棄了我,使我覺得前塵後事一旦成空,悲慟難忍,不能自已。我好痛苦啊!不過只要生存在世,或許自會……」她終於轉過念頭,聊以自|慰。然而還是一任「舍姨山」的月亮皎皎升空,懷著萬斛愁緒左思右想,直到天明。平時聽見松風徐徐吹拂,比較起荒僻的宇治山莊來,在這裏原是悠閑、平靜而可愛的。但二女公子今夜並無此感,只覺得比柯葉的聲音更加難聽。吟詩云:
夕霧左大臣約略聞知了此事。本來,他決意要把六女公子嫁給薰中納言。他想:「即使薰中納言不肯爽快答應,但只要懇切要求,他終究不會拒否。」現在發生了這件意外之事,他心中非常妒恨。念頭一轉,想道:「匂兵部卿親王對我女兒雖然沒有誠心,然而常常寄給她富有風情的書信,從未斷絕。即使是一時逢場作戲,總有前世宿緣,結果不會不愛她的。嫁給出身低微的尋常人,即使『密密深情不漏水』,畢竟沒有面子,不能使我滿意。」繼而又發牢騷:「在這人情澆薄的末世,女兒的事情甚可擔心。皇帝尚且要訪求女婿,何況做臣下的,女兒過了青春真沒辦法呢。」此言含有對今上譏諷之意。他就認真地請託妹妹明石皇后玉成六女公子與匂親王之事。屢次要求,明石皇后不勝其煩,對匂親王說:「真可憐啊!左大臣多年來如此熱誠地要贅你為婿,你卻與他作難,一味逃避,實在太無情了。做皇子的,運氣好壞全視外戚如何而定。今上常常說起,想讓位給你哥哥。那時你就有當皇太子的希望了。倘是臣下,則正夫人既定,不便分心另娶一人。雖然如此,像夕霧左大臣那樣非常認真的人,也有兩位夫人,不是兩方和睦相處,毫無妒恨么?何況是你,如果償我宿願而當了太子,則多娶幾個女子,有何不可呢?」這一番話與往常不同,說得非常詳細,而且理直氣壯。匂親王心中本來就不是全然無意的,怎麼會當作荒唐之言而斷然拒絕呢?他只是擔心:當了夕霧的女婿,閉居在他那嚴肅刻板的府邸里,不能像向來那樣任情取樂,倒是很痛苦的。但念過分和這位大臣結怨,確是很不應該,心思便漸漸地軟下來。但匂親王原是個好色之徒,對按察大納言紅梅家女公子的戀情尚未斷絕,每逢櫻花紅葉之時,常常去信敘情,覺得無論哪位女公子都可愛。就這樣,這一年過去了。
夕霧左大臣趕緊準備六女公子與匂親王的婚事,日子選定在八月內。二條院的二女公子聞之,想道:「果然不出所料!哪裡會沒事呢?我早就料到:像我這樣微不足道的人,定會遭逢不幸,惹人恥笑。早就知道此人生性浮薄,甚不可靠。但接近以後,倒也看不出無情之相,並且對我立下山盟海誓。今後他另有新歡,對我突然疏遠之時,叫我怎能沉得住氣呢?即使不像身份低微的人那樣和我一刀兩斷,但痛苦之事一定甚多。我身畢竟命苦,恐怕結果非回山中不可了。」她覺得做了棄婦回去而被山中人恥笑,比終身閉居在山中更沒面子。違背了亡父生前反覆教誡的遺言而輕率地離開了蔓草滋生的山莊,今日始知可恥可痛!她想:「已故的姐姐,從外表看來,什麼事情都隨意不拘,沒有主見,但她心底里意志堅定,不可動搖。真是了不起的人!薰中納言至今時刻不忘記她,終日悲傷嘆息。倘姐姐不死而嫁給了他,恐怕也會遭逢此種事情呢。但她計慮甚深,決不上他的當,千方百計地距遠他,甚至立意削髮為尼。如果她還在世,一定做尼姑了。至今思之,姐姐何等賢明啊!父親和姐姐的亡魂看到我這般光景,定在責我輕率無知了。」她又覺可恥,又覺可悲。然而現已無可奈何,又何必抱怨呢?便隱忍在心,只裝作不知道六女公子之事。匂親王近來對二女公子比往常更加親熱了,無論朝起夜寢,都情深意密地和她談話。又和她誓約:不但今世,生生世世永為夫婦。
山裡松風秋瑟瑟,
且說二月二十日過後,藤壺公主舉行著裳儀式。次日薰大將即入贅,這一晚的事是不公開的。世間也有譏評此事的人,他們說:「天下聞名、寵愛無比的皇女,招贅一個臣下為女婿,畢竟是很不相稱而又委屈的。即使今上已將公主許嫁薰大將,也不必如此匆匆成婚。」但今上的個性,凡事一經決定,必須趕快實行。今既招贅薰大將為駙馬,便一心一意愛護這女婿,恩遇之深,古來竟無其例。入帝王家當女婿的,古往今來,不乏其人。但今上現正春秋鼎盛,而迫不及待地招贅一個類似臣下的人為婿,卻是少有其例的事。所以夕霧左大臣對落葉公主說:「薰大將如此深蒙聖眷,乃世間罕有之事,定是宿世因緣。六條院先父,尚且要到朱雀院晚年將近出家之時,才娶得薰大將的母親三公主呢。我更不必說了,只在別人反對聲中拾得了你這位公主。」落葉公主覺得確是如此,但因怕羞,默默不答。
弁君答道:
次日傍晚,薰中納言來到二條院。只因私下戀慕二女公子之情轉濃,故今日的打扮煞費苦心。柔軟的衣服上濃重地薰足衣香,竟有香氣太烈之嫌。外加手持一把慣用的丁香汁染的扇子。全身香氣之馥郁不可言喻。二女公子也常常想起當年宇治山莊中那離奇古怪的一夜的光景,雖然看見薰中納言性情正直無私、斯文一脈、與常人迥不相同,但有時恐怕未免會想起:「索性嫁了此人也好。」她已經不是無知小兒,把那可恨的匂親王同他一比,顯然覺得此人優越得多。因念過去常常和他隔物相會,實在對他不起,又恐被他看做不識情趣的女子。因此今天請他進入簾內,自己則在正屋簾前添設一個帷屏,坐在稍深的地方和他會談。薰中納言開言道:「今日雖非小姐特地號喚,但蒙破例許可會面,不勝欣喜,理應立即前來叩訪。但聞昨日親王在府,或恐有所不便,因此延至今日。承于簾內賜坐,減少隔物,可見小生多年以來的愚誠,今已漸蒙諒解,實甚難得啊!」二女公子還是非常怕羞,似覺話也說不出來。好容易答道:「先父三周年忌辰,幸蒙賜祭,不勝感激。倘照向例默志於心,則區區謝忱亦不能奉達,實甚遺憾,故而……」她說時態度十分恭謹,身體逐漸向內退縮,因此言語斷斷續續,聲音隱隱約約。薰中納言好不心焦,對她說道:「小姐離我太遠了!我正想竭誠奉告,並謹聆清教呢。」二女公子覺得果然相距太遠了,便稍稍膝行而前。薰中納言聽得她走近來,胸中一陣亂跳,然而立刻鎮靜下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他想起匂親王對二女公子感情突然冷淡,便直言指責,又殷勤安慰,輕言細語地就各方面說了許多話。二女公子對匂親王的怨恨,不便出之於口,她只向他表示「不怨處世難……」的意思,用寥寥數語來岔開話頭,然後誠懇地請求他帶她往宇治一行。
車中人並不立刻下車,先叫人向老尼弁君探問情況:「聽說有一位貴人住在這裏,不知是誰。」薰大將剛才聞知車中是此人之後,就預先告誡眾人:「決不可告訴他們我住在這裏!」因此侍女們都會意,答道:「請小姐快快下車吧。這裏原有一位客人,但他是住在那邊的。」同乘的一個青年侍女先下了車,把車上的帘子揭起。這青年侍女不像那些隨從人的鄉村氣,看上去很順眼。又有一個年紀較大的侍女下車,對車中人說:「請快下車。」車中人答道:「這裏似乎有人看見的。」這聲音微弱而文雅。那年紀較大的侍女用老練的口氣說:「您總是說這樣的話。這裏一向是關上窗子的。這種地方,哪裡有人看見呢?」車中人便小心翼翼地走下車來。但見其人頭面和身材都很小巧優雅,薰大將一看就回想起大女公子來。她用扇子遮住臉,薰大將看不見她的顏貌,很焦急。他一邊注視著,一邊心頭撲通撲通地亂跳。車子很高,而下車的地方很低。兩個侍女若無其事地跨了下來,但這位女主人下車時頗感困難,她東看西看,許久才下了車,立刻膝行進入室內去了。她身穿深紅色褂子,外罩暗紅面藍裡子的常禮服和淺綠色的小禮服。她室中的紙隔扇邊立著一個四尺高的屏風。但薰大將窺探的那個洞隙位在高處,所以完全看得清楚。這位浮舟小姐擔心鄰室有人窺看,把臉向著那邊,斜倚著躺在那裡。兩個侍女毫無疲勞之色,相與談話:「小姐今天累得很了!木津川中的渡船,二月里水淺的時候很平穩,但今天水漲,的確很可怕。不過其實算得了什麼呢!想想我們東國的旅行,這裏哪有可怕的地方!」小姐一言不發,默默地躺著。她露出的手臂,圓肥可愛。此人全不像是身份低微的常陸守的女兒,實在是一位高貴的千金小姐。
自此以後,薰中納言總想摒除邪念,光明正大地照顧二女公子。然而力不從心,戀慕之情非常痛苦。因此寫給二女公子的信,比以前詳細了,動輒透露難於忍受的戀情。二女公子看了,自恨罪孽纏身,悲嘆不已。她想:「倘是素不相識之人,可以罵他一聲『何其痴狂!』要拒絕他也很容易。可是此人不同,自昔早有交往,互相信賴。如果今天忽然和他決絕,反而引起別人疑怪。他那竭誠盡忠的心情與態度,我並非不知感激。但倘要我為此而開誠解懷地對待他,我實在頗多顧慮。究竟如何是好呢?」她左思右想,心緒繚亂。她身邊的侍女之中,稍明事理而可與共話的青年人,都是新進來的,未便和她們深談。一向熟悉的人,只是從宇治山鄉帶來的幾個老侍女,同她們也沒商量。志同道合而可與罄談心事的人,簡直沒有。因此無時不懷念已故的姐姐。她想:「如果姐姐在世,此人不會對我發生這種不良之心吧。」心中悲傷不堪。匂親王的薄倖固已可悲,但薰中納言之事使她更覺痛苦。
藤花香色不尋常。
白菊尚未全然變紫。其中特別用心栽培的,變紫反而更遲。但不知怎的,只有一枝已經變成非常美麗的紫色。匂親王命人將這一枝折取過來,口中誦著「不是花中偏愛菊」的古詩。對二女公子說道:「從前有一位親王,傍晚時吟著此詩而觀賞菊花,忽然一位古代天人從空中翱翔而來,把琵琶秘曲教給他。但今世萬事都淺薄了,實甚可嘆。」便停止彈奏,放下了琵琶。二女公子覺得遺憾,說道:「只是人心變得淺薄罷了,古代傳下來的技術怎麼會變呢?」她似乎想聽一聽自己已經荒疏了的古傳手法。匂親王說:「那麼,我一人彈奏太單調,你來和我合奏吧。」便命侍女把箏取來,叫二女公子彈奏。二女公子說道:「從前也曾有人教過我來,但現在都已記不清楚了。」她似乎有所顧慮,手也不觸箏琴。匂親王說:「這一點點小事,你也要對我見外,實在太無情了!我最近逢到的那個人,雖然相處日子不多,尚未熟悉,但連幼稚的、生疏的事情也不隱瞞我。大凡女子,總須柔順而天真才好,那位薰中納言也曾做這樣的定評。你對此君不是十分信任、非常親睦的么?」他認真地怨恨起來。二女公子無可奈何,只得拿起箏來,略彈一曲。弦線已弛,所以這一回彈南呂調。二女公子彈箏的爪音清朗悅耳。匂親王唱催馬樂《伊勢海》,嗓音高尚優美。眾侍女躲在近邊的隱蔽地方竊聽,大家笑逐顏開。有幾個老侍女相與議論:「親王另有所愛,原是遺憾。然而身份高貴的人,三妻四妾也是理之當然。我們的小姐畢竟是有福之人。從前孤居在宇治山鄉之時,做夢也想不到能交這樣的好運。現在她說要重歸山鄉,真是荒唐的想法!」她們喋喋不休,年輕的侍女都來制止:「靜些!」read.99csw.com
遷居既畢,薰大將在本邸中從容細看二公主,但見她的容姿非常可愛。身材小巧,態度高尚優雅,毫無缺陷。他覺得自己命運不壞,心中頗感驕矜,希望因此而忘記了已故的宇治大女公子。然而終於不能忘記,還是時刻戀慕。他想:「這相思之苦在現世恐怕無法慰藉了。直須等到我死去成佛之後,明白了這段異常痛苦的因緣是何種惡業的果報,方始可以忘懷吧。」他專心料理宇治山莊改造佛寺的工事。
到了正月底,二女公子產期臨近,身體不適。匂親王不曾見過這種狀態,看了非常著急,不知如何是好。安產祈禱早已在許多寺院內舉行,此時又開始增添了幾處。二女公子身上非常痛苦,因此明石皇后也派人來慰問。二女公子同匂親王結婚,至今已有三年。其間只有匂親王一人真心寵愛她,世間一般人對她都不重視。現在聞知明石皇后也來慰問,大家吃驚,各方面都來探望。薰中納言的擔心不亞於匂親王,常常憂愁嘆息,計慮後果如何。但也只能作適度的問候,未便過分親昵地表示關懷。他偷偷地替二女公子舉辦安產祈禱。
薰中納言答道:「這一件事,依愚見看來,是不能效勞的。總須將尊意直率告知親王,遵照他的指示行事,方為妥善。不然,萬一稍有差錯,親王必將怪怨小姐輕率,結果實甚不佳。只要不被親王誤解,則往來迎送之事,小生自應一力擔當,豈敢憚勞!小生為人一向正直無私,迥非尋常男子可比,此乃親王所深悉也。」他口上雖如此說,其實深悔從前將二女公子讓與匂親王,無時或忘。只想如古歌所詠「但願流光能倒退」,而把二女公子娶了回來。此時他對二女公子隱約吐露此意。談談說說,不覺天色漸暗。二女公子覺得不便久留他在簾內,便對他說:「罷了,今天我心緒惡劣,且待稍見好轉,再行請教。」說罷即欲退入內室。薰中納言十分懊喪,連忙說道:「那麼,小姐準備幾時動身呢?我可吩咐他們將路上蔓草稍稍清除。」他想討好她。二女公子暫時止步,答道:「本月已將過完,下月初動身吧。只要悄悄地前往就好了,不必鄭重其事地求人准許。」薰中納言覺得這聲音非常可愛,便比平時更熱烈地回想起往事來。
今日重來訪,哀哉此旅宿!
下有深淵不絕流。
移植九重深苑內,
他忍無可忍,竟從他靠身的柱子旁邊的帘子底下探身進去,拉住了二女公子的衣袖。二女公子想道:「原來他不懷好意,真討厭!」她無話可說,只是默默地向後倒退。薰中納言緊跟著她,順水推舟地把半個身子攢進簾內,就在她身邊躺下了,說道:「不知我是否記錯:小姐曾對我說過『沒人看見是無妨的』。不知我是否聽錯,所以進來問問。請你不要疏遠我!你這態度多麼無情啊!」說時不勝怨恨之情。二女公子無心回答,但覺荒唐可惡,氣得發昏。終於鎮靜下來,說道:「你的用心真乃出人意外!侍女們看見了成什麼樣子呢!太無禮了!」她辱罵他,幾乎想哭出來。薰中納言覺得這話也有幾分道理,心中頗感抱歉。然而還是強辯:「我這行為不會受人非難。當年曾有一夜和你如此對晤,你總還記得吧。你姐姐也曾允許我親近你。你以為我無禮,反而不知趣了。我決沒有色情的野心,請你放心可也。」他說時態度從容不迫。但因近來常常追悔前事,苦痛越來越深,便把心事叨叨絮絮地向二女公子訴說,全無準備離去的樣子。二女公子毫無辦法,此時她的心情,狼狽兩字已經不夠形容了!她覺得對付此人,比對付全不相識的人更加可恥可恨,只有吞聲飲泣。薰中納言對她說道:「你何必如此呢?太孩子氣了。」他看看二女公子,但覺說不出的可憐可愛。而她那含蓄優雅之神態,比那年夜間所見更加圓滿成熟。想起了從前自動把此人讓與他人,以致今日如此顛倒夢想,後悔不已,竟噓噓唏唏地哭了起來。二女公子身邊只有兩個侍女。她們望見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子攢進簾內來,不知有何事情,連忙走近來看。看見這男子是薰中納言,知道他是一向關懷親切的熟客人,料想今日或有緣故。她們覺得不好意思留在近旁,便裝作不知,退出外邊去。二女公子更覺孤寂了。薰中納言深悔當年失策,苦痛難於忍受,心情一時不易鎮靜。然而從前對晤一夜,尚且規規矩矩,一心不亂。今日當然不會胡作非為。但此種事情,不須詳細敘述了。薰中納言懊恨此行徒然無益,而外人看了又不成樣。左思右想了一會,終於告辭而出。
這最後一首,似乎是那位生氣的按察大納言所詠。此種詩歌之中,或許有筆者誤聽之處。總之,皆非特別優秀之作。
殿上燃起紙燭,大家奉獻祝歌。走近文台來呈獻歌稿的人,個個臉上得意揚揚。然而這些詩歌,想必照例是稀奇古怪的陳腔濫調,所以筆者並不特地向人探詢而一一記錄。幾位地位高貴的王侯,所詠的詩歌並不特別優秀。為欲紀念這個盛會,探詢得一二首在此。這一首大約是薰大將走下庭中來折取藤花、奉獻皇上飾冠時所詠的歌吧:
薰中納言很可憐她,答道:
二女公子看他可憐,將身稍稍靠近他些,對他說道:「說起雕像,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只是怪不好意思告訴你。」說時態度比以前親切了些。薰中納言喜出望外,連忙問道:「什麼事呢?」同時從帷屏底下伸進手去,握住了二女公子的手。二女公子覺得很討厭。但她正想設法制止他的戀情,以便放心地和他對話。而且如果聲張起來,近旁的侍女看了也不成樣。因此裝作若無其事,對他說道:「有一個多年以來生死不明的人,今年夏天從遠方來到京都,說要來訪問我。我想這個人和我關係不疏,然而素未謀面,要立刻和她親熱恐也不能。前些時果然來了,一看,她的面貌和姐姐肖似得奇怪,我就立刻感到她很可親。你常說我是亡姐的遺念,其實據侍女們說,我雖然和姐姐同胞,但在各方面都和姐姐大不相像。這個人同姐姐關係疏遠,不知怎的反而如此畢肖。」薰中納言聽了,疑心自己是在做夢。他說:「一定是有緣分,才會如此親密。但不知何以不曾聽說過。」二女公子說:「唉,什麼緣分,我也弄不清楚。父親在世之時,常常擔心自己死後,遺下的女兒孤苦無依,身世飄零。只在我一人身上,他已十分擔心。如果再有此種事情,外間傳說開去,更將惹人恥笑了。」薰中納言從這話中察知:大約八親王有一個私通的婦人,生下這個女兒,不知在哪裡養育起來的。二女公子說她相貌酷肖大女公子,這句話攢進他耳朵里去,他就追問:「只有這幾句話,使我不得要領。你既然對我說了,就請詳細告訴我吧。」二女公子終覺不好意思,不肯對他詳說,只是答道:「你倘要去尋訪,我可把地址告訴你。至於詳細情形,我也不甚明白。說得太詳細了,只怕使你掃興。」薰中納言說:「為了尋訪亡魂在處,即使是海上仙山,亦當全力以赴。我對此人的戀慕雖未若是其甚,但與其如此魂思夢想,無法慰情,還不如前往尋訪。只要能勝如令姐的雕像,便供奉她為宇治山鄉的本尊,有何不可?還請你詳細指示。」
今日貪看無饜時。
女郎花萎減芳容。
左大臣走出來說:「夜色已很深了!」便派侍女去請新郎赴席。匂親王正和六女公子遊戲取樂,並不立刻出來。雲居雁夫人的兄弟左衛門督及藤宰相先出來了。過了一會,新郎好容易來到,容姿優美無比。主人頭中將向匂親王敬酒,勸請用菜。接著繼續敬酒兩三次。薰中納言勸酒十分殷勤,匂親王對他微笑。大約是因為他以前曾對薰中納言說過「左大臣家裡嚴肅刻板」,認為這件親事不甚相稱,現在回想起來,所以對他微笑吧。但薰中納言似乎不曾注意及此,只管一本正經地照料。他走到東廳去犒賞匂親王的隨從人員。其中身份高貴的殿上人甚多:四位者六人,每人犒賞女裝一套,又加長褂一件;五位者十人,每人犒賞三重唐裝一套,其裙腰裝飾各人不同;六位者四人,每人犒賞綾綢長褂及裙等。犒賞品依照規定數量,似乎還嫌菲薄,因此在配色及質料上特別加工,務求盡善盡美。對於近侍及舍人,犒賞尤為優厚,甚至打破常規。此等繁華熱鬧之事,原是人人所愛讀的,古代小說中首先描述此種情狀,大約是為此吧?這裏所列舉的,恐怕太不詳細呢。
這並非他故意做作,卻是那露水自然地停留在他所持的花上,並不滴落。二女公子看了覺得很有意趣。那花是帶著露水而枯萎的。遂答詩曰:
弁君就到浮舟室中去傳言了。
真是無常啊!」便摘了幾朵。對女郎花則「不顧而去」
好鳥似相識,鳴聲亦慣聽。
心憐羅帶好,物已屬他人。
這二公主生得相貌十分美麗,今上也非常憐愛她。只因明石皇后所生大公主一向寵愛無比,故世人一般都以為二公主不及大公主,但實際情況並不稍遜。女御的父親左大臣在世時威望顯赫,至今余勢尚未全衰。故女御生涯十分優裕,自眾侍女服飾以至四時行樂等事,無不體面周到,度著新穎而高雅的生活。二公主十四歲時,將舉行著裳儀式。從春天起,就停止其他一切事務,專心準備這儀式。無論何事,務求盡善盡美,與眾不同。祖先傳下來的寶物,此時正好應用,故多方搜集,悉心裝備。正在此時,藤壺女御于夏間被妖魔所祟,竟致一病不起,嗚呼哀哉!此乃無可奈何之事,今上也只有悲傷嘆息。這位女御為人情深意密,和藹可親,故殿上人無不悼惜,他們說道:「宮中少了這位女御,今後將何等寂寞啊!」連地位並不甚高的女官,也沒有一人不思慕她。何況二公主年紀還小,更是悲傷痛哭,戀念不已。今上聞之,心中難過,又很可憐她,便在七七四十九日喪忌過後,悄悄地把她迎回宮中,並且天天到她室中看顧。二公主身穿黑色孝服,容顏瘦削,姿色反比從前更加娟秀可愛。性情也非常柔順,比母親藤壺女御沉靜穩重,今上看了不勝欣慰。然而有一個實際問題:她母親的娘家沒有權勢旺盛的母舅可作她的後援人,只有大藏卿和修理大夫,又都是她母親的異母兄弟。這兩人在世間既無人望,又無高貴地位。做女子的以此等人為保護人,實在是很痛苦的。今上覺得她很可憐,便親自照顧她,為她操心之處甚多。
薰中納言聞知此事,對二女公子深感同情,他想:「匂親王乃好色之徒,容易變心,雖然憐愛二女公子,今後勢必得新忘舊。左大臣家勢威顯赫,如果不講道理,硬把新婿獨佔,則近幾月來不慣獨宿的二女公子,今後坐待天明之夜定然很多,真可憐呢。如此想來,我這個人多麼不中用啊!怎麼會把這二女公子讓給了匂親王呢?我自從鍾情于已故的大女公子之後,遠離塵世而清澄皎潔的心也變成渾濁,只管為了這個人而意馬心猿。我畢竟顧慮到:如果在她未曾心許之時強要成事,則違背了我當初指望神交的本意,所以只希望她稍懷好感、開誠解懷地對待我,然後靜待將來發展。但她一面對我非常冷淡,一面又不能全然捨棄我,為了慰情,以『妹妹即是我身』為由,叫我把愛情移向非我所望的二女公子。我既怨且恨,思量首先要使她的計謀落空,便急忙把二女公子推薦給了匂親王。由於優柔寡斷,鬼迷心竅,竟引導匂親王到宇治來成就其事。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好沒主意啊!反覆思量,不勝後悔。匂親王倘多少能夠回憶當時情況,我想他也許會怕我聞知此事而有所顧忌。然而罷了!他現在絕不會說起當時的事情了。可見耽好色情、容易變心的人,不但使女子受累,朋友也大上其當。他自然會做出輕薄的行徑來。」他痛恨匂親王。薰中納言性喜專愛一人,故對別人的這種行為深感不滿。他又想:「自從那人去世之後,皇上有意將公主賜我,我也不覺得特別欣喜。我但望娶得二女公子,此心與日俱增,只因她與死者有骨肉之緣,使我不能忘懷也。世間姐妹之中,這二人特別親愛。大女公子臨終前曾對我說:『我所遺下的妹妹,請你與我同樣看待。』又說:『我一生別無不稱心之事。只是你不曾照我的安排娶得我妹,實甚遺憾,故對這世間尚有挂念耳。』大女公子在天之靈如果看到今日之事,定將恨我更深了。」他自己放棄了那人,夜夜抱枕獨眠,聽到一點兒風聲就驚醒。仔細思量過去之事以及二女公子將來之計,但覺人生在世毫無意趣。
何曾如此惹人愁?
薰中納言忍受不住了,照例于某日沉靜的傍晚到二條院訪問。二女公子立刻叫人送出坐墊去,並命侍女傳言:「今日心緒甚惡,未能晤談為歉。」薰中納言聽到這話,心中非常悲傷,眼淚即將奪眶而出。恐被侍女看見了不好意思,便努力忍住,答道:「患病之時,素不相識的僧人都要住在近旁呢。就請把我當作醫師,許我進入簾內吧。如此傳言問答,我這訪問全無意趣了。」眾侍女看見他的神色非常痛苦,想起那天夜間闖入簾內之事,對二女公子說:「如此招待,確是太簡慢了。」便把正殿的帘子放下,請薰中納言進入守夜僧人所居的廂屋內。二女公子心中實在非常懊惱。但侍女既已如此說了,如果公然表示堅拒,深恐反而教人懷疑,因此只得憂心忡忡地稍稍膝行而前,和客人對晤。二女公子有時說幾句話,然而聲音非常輕微。薰中納言聽了,猛然想起大女公子患病初期的樣子,覺得不祥。心中一陣悲傷,便覺眼前一片黑暗,一時說不出話來,支吾了好一會。他痛恨二女公子坐的地方太進深,便從簾下伸手進去,把那帷屏稍稍推開,照例順水推舟地挨身進去。二女公子非常擔心,無可奈何,只得召喚她的貼身侍女少將君,對她說道:「我胸中疼痛,你且替我按一下。」薰中納言聽見了,說道:「胸中疼痛,按住了越發難過吧。」他嘆一口氣,坐一坐端正,但心中討厭這侍女在座,十分焦灼。又對二女公子說道:「你為什麼身體常是如此不適呢?我曾問過懷孕的人,據說起初確有一個時期身體不適,但不久就會復健。你大約是年紀太輕,過分擔心之故吧。」二女公子非常羞愧,答道:「胸痛之病,我是早已有的。亡姐也患此病。據說患此病者壽命都不長呢。」薰中納言想起世間誰也沒有「青松千年壽」,很替二女公子擔心,非常可憐她。便顧不得少將君在座,把自昔以來對二女公子的愛慕之情一一訴說,但把刺耳難聞的話刪去,措詞非常文雅,只叫二女公子聽了心領神會,而別人聽了不覺得異樣。少將君聽了,覺得此人的好意實在深可感謝。
高抬羅袖摘藤花。
他身穿平日慣穿的衣服,上面只加一件便袍,此時拿起琵琶來彈奏。他把琵琶合著黃鐘調,彈出非常哀愁的曲子。二女公子原是喜愛音樂之人,聽了這琵琶之聲,心中怨恨頓時消釋,把身子靠在矮几上,從小帷屏旁邊稍稍探出頭來,那姿態非常可愛。答詩曰:
天上團𪢮月,清光上我階。
薰中納言每次看到二女公子的模樣,總要想起:「我為什麼違反大女公子的意願而不娶此人呢?真乃太沒主意了。」後悔之念與日俱增。既而回心轉意,想道:「今日何必後悔!都是我自作自受。」自從大女公子死後,他一直持齋,日夜勤修佛法。母親三公主至今還很年輕,性情天真爛漫。但她也注意到了兒子這般模樣,深恐不吉,甚是擔心,對他說道:「『我身世壽無多日』了!我總希望于在世期間看到你成家立業。我自己身為尼僧,未便阻止你出家離世。但你倘真箇出家,我生在這世間毫無意趣,苦痛更多,罪孽也更深了。」薰中納言誠惶誠恐,自知對不起母親,便摒除一切哀思,在母親面前裝作無憂無慮的模樣。
夜色漸深,管弦之聲更增佳趣。薰大將唱催馬樂《安名尊》的嗓音美妙極了。按察大納言昔年擅長唱歌,至今不曾荒疏,此時也神氣十足地起來和薰大將合唱。夕霧左大臣的第七位公子,還是個幼童,已能吹笙,吹得非常美妙。今上賞賜他御衣一襲。他的父親便下階拜舞謝恩。今上于天色近曉之時還宮。犒賞物品,公卿及親王等由今上頒賜;殿上人及樂人則由二公主賞賜,品類甚多。
匂親王好多天不回二條院,自己也感到可恨,這一天忽然回來。二女公子覺得事到如今,何必再恨他呢,故對他絕不表示疏遠之色。她請託薰中納言帶她回宇治山莊,薰中納言也淡然不肯相助。如此一想,便覺世間實甚狹窄,使她無地容身,只有自嘆命薄。她打定主意:「我只索在『命未消』期間,聽天由命,泰然度日。」便和顏悅色、真心誠意地招待匂親王。因此匂親王更加憐愛她,用千言萬語來表達他久不回家的歉忱。二女公子腹部已稍稍膨大,身上束著那可羞的腹帶,樣子越發可憐。匂親王不曾近看過懷孕的人,竟覺得稀罕。他在嚴肅刻板的六條院左大臣家住慣了,一朝回到二條院自邸,但覺一切都很舒服,都很可愛,便向二女公子重申山盟海誓,言語滔滔不絕。二女公子聽了想道:「世間男子大都是會花言巧語的吧。」便聯想起昨夜那個肆無忌憚的人的模樣來。她想:「多年以來一向以為此人循規蹈矩,豈知碰到色情之事,一點規矩都沒有了。如此想來,眼前這個人的山盟海誓,也是不可靠的。」但又覺得匂親王的話略有幾句可聽。她又想起薰中納言:「哎呀,乘我不備而闖進簾內,畢竟是荒唐的啊!他說和我姐姐始終保持清白關係,確是很難得的。然而還是不可不防。」於是對薰中納言更加警惕了。但念今後匂親王勢必又有久不還家之時,這期間很可擔心,卻又未便說出。此次二女公子對待匂親王比以前殷勤得多,所以匂親王非常憐愛她。忽然他聞得二女公子衣服上有薰中納言身上的香氣。這香氣和尋常世間的香氣不同,顯然是此人所特有。何況匂親王對於此道是富有研究的人。因此他覺得奇怪,便向二女公子盤問:「到底有何事情?」又察看她的氣色。二女公子原知事出有因,一句話也不能回答,但覺非常痛苦。匂親王想:「果然不出所料。此乃必然之事。我早就疑心他不會不轉念頭的。」他心中非常懊惱。二女公子也曾防到此事,所以昨夜連貼身單衣都換過。然而奇怪得很,想不到連身上都染著他的香氣。匂親王對她說道:「香氣如此濃重,可見你對他已經毫無間隔了。」又說了許多難聽的話。二女公子痛苦之極,但覺置身無所。匂親王又說:「我對你關懷特別深切,你卻『我先遺忘人』。如此背叛丈夫,乃身份卑賤之人所為。我又不曾和你闊別經年,如何你就變心?你的無情真乃出我意料之外!」此外痛恨之言甚多,筆者不能盡行記錄。二女公子只是一言不答。匂親王越發妒恨了,吟詩曰:https://read.99csw.com
秋容依舊似當年。
匂親王在晝間仔細看看六女公子的容顏,覺得實甚美麗,對她的愛情越發深厚了。六女公子身材大小適度,體態窈窕無雙,頭面與垂髮優美可愛,與常人迥不相同。膚色之嬌艷令人吃驚,相貌之高貴令人自慚。總之,全身都無缺陷,「佳人」這兩個字當之無愧。芳齡大約二十一二,已經不是童年,故身體上毫無不發育之處,一切圓滿,正像盛開的花朵。父親悉心教養,關懷無微不至,故品性上亦毫無缺陷。難怪父母對她如此痴心。只是講到溫柔與嬌媚,總要首先想起二條院那位二女公子。六女公子在回答匂親王問話時,雖然也很怕羞,但並不過分瑟縮,處處表示著多才多藝與聰明幹練。她有優良的青年侍女三十人、女童六人,相貌都長得不壞。她們的服裝,因為一般的華麗已經看厭,所以另取一種全新的樣式,其美觀出人意外。六女公子的婚儀,比三條院雲居雁夫人所生大女公子入宮當太子妃時更加隆重,或許是為了匂親王的聲望與容姿特別優越之故吧。
且說夕霧左大臣把六條院內的東殿裝飾得輝煌燦爛,一切布置設備盡善盡美,專等匂親王來入贅。十六夜的團𪢮明月漸漸上升,而匂親王杳無消息。左大臣等得心焦了,想道:「匂親王對此婚事本來不甚熱心,難道不肯來么?」心中忐忑不安,便派人去探聽消息。使者回來報告:「親王於今天傍晚從宮中退出,往二條院去了。」左大臣知道他在二條院有情人,心甚不快。設想今夜他如果不來,我將被世人恥笑了。便特派兒子頭中將到二條院去迎接,贈詩一首:
薰大將屈指計算二女公子所生小公子的五十朝,用心準備慶祝的餅。連盛食物的箱籠盤盒都親自設計。不用世間普通的東西,而全用沉香、紫檀、白銀、黃金為材料。他召集各行各業的許多工匠,叫他們製造。這些工匠便各顯身手,爭工競巧,造出種種珍品來。他自己呢,照例選匂親王不在家的一天,親赴二條院訪問二女公子。恐是心理作用所使然:二條院里的人覺得他的模樣比前更加神氣,增添了高貴的風度。二女公子想道:「現在他已娶了二公主,總不會再像從前那樣情迷色戀,向我纏繞不休了吧。」便放心地出來和他會面。豈知他的態度依然如故,一見就落下淚來,說道:「我這婚事其實非出心愿,如今更覺世事都不稱意,心情越發迷亂了!」便訴說他的愁思。二女公子對他說道:「呀,你這話豈有此理!被人聽見了會泄漏出去呢!」但她想道:「此人交了這般好運,毫無快慰之色,而還是不忘記故人,真乃深於情者。」她很可憐他,確信此人與眾不同。又可惜姐姐早死了。如果在世,豈不甚好?但她又想:「姐姐即使在世而嫁了他,結果也與我同樣命運,兩人都成了苦命之身。總之,家道衰微的人,決不能參与榮華之列。」如此一想,更覺姐姐決心不嫁而以此長終,真乃高明之見。
不妨任意折花枝。
按察大納言看了不勝妒羡,希望自己能交這等鴻運才好。這是因為:他從前曾經傾心戀慕二公主的母親藤壺女御。女御入宮之後,猶不斷念,常常送情書去。最後又想娶得她所生的二公主,曾經託人向女御示意,要做二公主的保護人。但女御終於不曾將此意轉告皇上。因此之故,按察大納言心甚不快,他說:「薰大將的人品果然佼佼不群,但今上在位之時,豈可如此隆重地優待一個女婿?九重之內,御座之旁,讓一個臣下任意出入,甚至舉辦饗宴,大張旗鼓地招待他,真是史無前例的啊!」他憤憤不平,譏諷得很兇。然而總想看看這個宴會,所以也來出席,心中卻在生氣。
若是尋常籬下菊,
次年,二公主喪服期滿。因此議婚之事更是無所顧慮了。也有一些人向薰中納言進言道:「看樣子,只要你開口求婚,今上就會答應。」薰中納言尋思:過分冷淡,只當作不知,也太荒唐無禮了。於是每逢機會,也就隱約吐露求婚之意。今上豈有不睬之理!薰中納言聽人傳說,今上已經定下結婚日期。他自己也已察知今上的意思。然而心中還在悲傷那短命而死的宇治大女公子,無時或忘。他想:「真不幸啊!宿緣如此深厚的人,為何終於不得結為夫婦?」回想過去,但覺莫名其妙。他常常想:「即使是品貌較差的人,只要略微有一點肖似宇治大女公子,我也會鍾情於她。安得昔時漢武帝那種返魂香,讓我再見她一面才好!」他並不盼望和那高貴的二公主結婚的日期早些來到。
汝有新歡香染袖,
次日早晨,二女公子好容易分娩,生下一個男孩兒。匂親王的操心不曾白費,非常高興。薰大將在陞官之喜上又添了這一件喜事。為了答謝他昨夜出席饗宴,又兼慶賀他弄璋之喜,立刻親到二條院來,站著應酬了一會。因為匂親王閉居在二條院中,所以沒有一人不到這裏來賀喜。致送產後禮物、第三日的祝賀,照例只是匂親王家內私人參加。第五日晚上,薰大將致送屯食五十客、賭棋用的錢、盛在碗里的飯——這些都照世間常例。另有贈與產母的,是疊層方形食品盒三十具、嬰兒衣服五套以及襁褓等物。這些禮物裝潢並不華麗,以免旁人注目。但細看起來,件件非常精緻,顯見薰大將用心異常周到。還有贈與匂親王的,是十二具嫩沉香木製的方几,高腳木盤上盛著點心。賞賜二女公子的侍女的,疊層方形食品盒自不必說,還有檜木製食品盒三十具,內盛各種各樣的食物。但都不特地裝潢,以免旁人注目。第七日晚上,明石皇後為之舉行祝賀儀式,前來參加的人非常眾多,自中宮大夫以至殿上人及高官貴族,不可勝數。今上聞知匂親王生了兒子,說道:「匂皇子初次做父親,我豈可不慶祝!」便御賜佩刀一具。第九日晚上是夕霧左大臣的祝儀。夕霧對二女公子雖然沒有好感,但恐匂親王心中不歡,所以也派諸公子前來道喜。此時二條院內無憂無慮,喜氣洋洋。二女公子幾月以來心多愁悶,身患病苦,一直憂傷煩惱。如今連日喜慶,臉上增光,心情也該稍稍寬慰了。薰大將想道:「二女公子做了母親,今後對我勢必更加疏遠。而匂親王對她的寵愛勢必更深了。」他心中甚是遺憾。但念這原是自己當初的願望,則又覺不勝欣慰。
清晨天色尚未大亮之時,他就寫信給二女公子。照例表面上是冠冕堂皇的文章,附有詩云:
薰中納言想起:今天是最後一次看到這山莊了,便向各處巡視。但見佛像皆已遷入寺中,剩下的只是尼姑弁君使用的器具。設想她那孤寂的生涯,十分可憐,不知今後如何度日,便對她說:「這邸宅應當改造了。在尚未竣工之前,你可住在那邊的廊房中。倘有物件欲送京中二小姐,可喚庄屋內人員來此,妥為辦理。」又叮囑她種種細事。倘是別的侍女,則如此老朽之人,不會受薰中納言青睞。但此人與眾不同,薰中納言許她晚上睡在近旁,叫她述說往事。旁邊並無他人,說話可以放心,故弁君也談到薰中納言的生父已故柏木權大納言之事。她說:「權大納言臨終之時,渴望看看大人在襁褓中的姿態,那情狀我至今還記得起來。我想不到活到今日,能拜見大人陞官晉爵,定是當年勤懇服侍權大納言而得來的善報。想起了又是歡喜,又是悲傷。又念我這苦命人老而不死,看到了許多逆事,便覺可恥而又可恨。二小姐屢次對我說:『你常常到京中來看看我吧。只管閉居在山中,把我完全拋棄了!』然而我這不祥之身,除了阿彌陀佛之外,不想拜見別人。」便娓娓不倦地敘述大女公子生前情狀:什麼時候曾說什麼話;欣賞櫻花、紅葉之時曾詠什麼詩歌……雖然聲音發抖,倒也說得像模像樣。薰中納言聽了,設想大女公子為人像小孩一般不多說話,而性情風流優雅。他聽了弁君的話,戀慕之情越發增添,想道:「匂親王夫人比她姐姐稍稍富有現代風味。她對於性情不相投合之人,態度很冷淡。只有對我深抱同情,願意和我永結友誼。」他在心中如此比較兩女公子的性行。
蟬聲不改當年調,
二月初,宮中舉行臨時任官式,薰中納言升任權大納言,又兼右大將之職。這是因為紅梅右大臣辭去了他所兼任的左大將之職,原來的右大將升任為左大將,因此命薰君兼任了右大將。薰君陞官后赴各處拜客,匂親王處也必須一到。匂親王為了二女公子患病,此時住在二條院,薰大將就來到二條院。匂親王聞得他來,吃了一驚,說道:「這裡有許多僧人作祈禱,應酬很不方便呢。」只得換上新的襯衣和常禮服,整飾儀容,下階來答拜。兩人的姿態都很優美。薰大將向匂親王啟請:「今夜即將犒賞衛府僚屬,特設饗宴,務請光臨。」匂親王為了二女公子患病,能否出席,猶豫未決。這饗宴悉照夕霧左大臣以前的排場,在六條院舉行。隨從的諸親王及高官貴族,雲集殿上,其喧嘩熱鬧不亞於夕霧升任左大臣時的饗宴。匂親王終於也來出席,但因心掛兩頭,未曾終宴,匆匆告退。這裏的六女公子聽到了,說道:「太失禮了,這算什麼樣子呢!」這並非為了二女公子身份低微,只是因為左大臣聲勢煊赫,這女兒驕傲成性,便目空一切,惟我獨尊了。
園菊經霜枯萎早,
薰中納言常常睹物懷人,時刻不忘大女公子,故對二女公子說道:「我從小厭惡塵世,常想清心寡欲地度此一生。然而恐是前世因緣註定之故,我雖常受令姐冷遇,而對她刻骨相思難忘。因此之故,本來的道心終於逐漸消失。為欲慰情,我也常想結識幾個女子,看看她們的模樣,或可排遣哀思。然而別的女子更無一人可以使我傾慕。經過萬般苦思之後,確信世間沒有一個女子能牽惹我心。所以如果有人把我當作好色之徒,我心甚覺可恥。今我對你如果稍有半點不良之心,自不足道。然而僅乎如此對晤,常把我心所思之事奉告,或者傾聽你的談話,彼此開誠暢談,誰復能責咎呢?我心與眾不同,一向正直無私,世間無人能非難我,還請你信任我吧。」他滿懷怨恨,啼啼哭哭地說這番話。二女公子答道:「我如果不信任你,怎麼會不顧旁人疑怪,如此接近地招待你呢?多年以來蒙你種種照拂,深感厚意。因此我把你看做特別可靠之人,此次曾經主動寫信給你呢。」薰中納言說:「你幾時主動寫信給我,我根本記不起來了。你的話說得多甜蜜啊!大約是指:為了準備赴宇治山鄉,才寫信來召喚我吧?我也確是蒙你信任,我心豈不感激?」他說時還是滿懷怨恨。但因旁邊有人聽見,未便任情罄談。他向窗外凝神眺望,但見天色漸漸幽暗,蟲聲歷歷可聞。庭中假山只見黑影,此外景色都已不能分辨。簾內的二女公子見他只管悄然不動地靠柱坐著,心中十分著急。薰中納言低聲吟誦古歌「人世戀情原有限……」,接著說道:「苦痛忍受不住了!我很想到『無音鄉』去呢。至少,到宇治山鄉去,即使不特建寺院,也要依照故人面影雕一個肖像,繪一幅畫像,當作佛像,禮拜誦念。」二女公子說:「你發這個心愿,真正令人感動!不過說起雕像,教人聯想起放入「洗手川」里的偶像,反而對不起亡姐了。至於畫像呢,世間有看黃金多少而定容貌美醜的畫師,所以也是不放心的。」薰中納言說:「對啊!這雕匠和畫師,怎能依照我的意思而造像呢!聽說近世有一個雕匠,所雕的佛像真箇能使天花亂墜。但願有這等神工鬼斧才好。」講來講去,總忘不了大女公子。神色如此悲傷,顯見其富於深情。
薰中納言在談話之中提起二女公子所說的那個可以代替大女公子的人。弁君答道:「此人現在是否在京,我不知道。關於她的情況,我都是聽人傳說的:已故八親王尚未遷居山莊之前,夫人病故。不久,親王和一個上等侍女私通。這侍女名叫中將君,品貌還不壞。但親王和她交往時間甚短,別人都不知道。後來這中將君生了一個女兒。親王原知此女兒是自己所生,但因嫌其煩累,此後不再和她交往。又為此事痛自懲誡,就此皈依佛法,度送僧侶一般的生涯。中將君失去依靠,只得辭職,後來嫁與一個陸奧守為妻,跟著他赴陸奧任地去了。過了幾年,中將君返京,輾轉央人向親王示意:女兒撫養在家,平安無恙。親王聽到了,說道:『此事不須向我通報。』表示不肯收留。中將君不勝懊喪。後來她丈夫當了常陸介,又帶了她赴任地去。此後久無音信。今年春天這位小姐到匂親王府訪問二小姐之事,我亦略有所聞。這位小姐今年大約二十歲。前些時她母親曾有來信,說『小姐長得非常美麗,十分可憐』,信中敘述甚詳呢。」薰中納言聽了她的詳細說明,想道:「如此看來,二女公子說她酷肖其姐,多半是真的了。」他盼望一見,便吩咐弁君:「只要其人略有幾分肖似大小姐,即使住在他鄉異國,我也要去尋找。八親王雖然不認她為女兒,但畢竟是血統很近的人。你也不必特地去通知,只要在音問往還之時,乘便把我的意思告訴她。」弁君說:「她的母親中將君是已故親王夫人的侄女,和我是姑表姐妹關係。中將君在親王家供職時,我住在外地,所以和她不甚熟悉。前些時二小姐的侍女大輔君從京中來信,說這位小姐希望到親王墳上祭掃,叫我有所準備。但至今還不曾到這裏來過。既蒙吩咐,等她來時我定當將尊意轉達。」夜色已近黎明,薰中納言準備回京。他就把昨夜黃昏后京中送來的絹帛等物贈送阿闍梨,又賞賜弁君。阿闍梨寺中諸法師及弁君的僕役,也都受賜布匹等物。這住處實甚荒寂,但因薰中納言常常來訪,多方照拂,故以弁君的身份而論,生涯過得十分安樂,她可以從容自在地修行佛法。
只因與露有深緣。
懊恨空歸繁露道,
心憂緣斷惡名留。
匂親王一方面對二女公子深感抱歉,但他原是好色之徒,一方面又想儘力討好正在等他的新人,便興緻勃勃地打扮,渾身薰足了異常馥郁的衣香,姿態之艷麗不可言喻。六條院中等候新婿上門,排場之體面更不待言。匂親王起初擔心:「聽說六女公子身體並不小巧纖弱,而是相當壯健的。但不知究竟如何?會不會大模大樣、粗心粗思、毫無溫柔之情而一味倚勢凌人呢?如果這樣,倒是煞風景了。」但見面之後,大概他並不覺得如此,所以對她恩愛很重。秋夜雖已較長,但因他來時已經更深,故不久天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