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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蜉蝣

第五十二回 蜉蝣

也當飲泣暗吞聲。
讓我代她死了吧。」此詩寫在一張雅緻的信箋上。在這凄涼的夕暮,她善於推察大將的隱憂而奉呈此詩,其用心實甚可喜。薰大將答詩云:
花橘香時人懷舊,
時方行動輕便,很快到達了宇治山莊。其時雨勢已稍停息,但因山路崎嶇,他不得不|穿簡便服裝,形似一個僕人。走進山莊,就聽見許多人在喧嚷,有人說「今夜應當行個葬禮!」時方一聽嚇呆了。他要求和右近會面,但右近擋駕,叫人向他傳言說:「現已茫然若失,不能起身。大夫駕臨,今夜該是最後一次了。失迎不勝抱歉。」時方說道:「如此說來,我不能探明情況,如何回去報命呢?至少那位侍從姐姐總得出來和我一見。」他懇切請求,侍從只得出來和他會面,對他說道:「真是萬萬想不到啊!小姐之死,彷彿她自己也不曾預料到的。請你轉告親王:我們這裏的人說悲傷也好,說什麼也好,總之全像做夢一般,茫然不知所措了。且待心情稍稍安靜之後,當把小姐近來愁悶之狀,以及親王來訪那夜她的痛苦情況一一奉告。喪家不吉,等到四十九日忌辰過後,請大夫再來晤談。」說罷啜泣不止。內室中也只聽見許多人的哭聲。其中有一人在嚷,大約是乳母吧:「我的小姐啊!你到哪裡去了?快點回來呀!連屍骨也看不見,叫我好傷心啊!往日里朝夕相見,還嫌不夠親近。我日日夜夜盼望小姐交運納福,因此我這條老命也得延長到今天。想不到小姐忽然拋棄了我,連去向也不得而知。鬼神不敢奪我的小姐。大家所深惜的人,帝釋天也會讓她還魂。奪取我家小姐的人,不論是人或者是鬼,都該快快把她還給我們!至少也得讓我們看看她的遺骸。」她一五一十地哭訴。時方聽見其中有屍骨不見等話,覺得奇怪,便對侍從說道:「還請你把實情告訴我。或許是有人把她隱藏了吧?親王要知道確實情況,我是代替他來的,是他派來的使者。現在不論是死亡或是被人隱藏,總是沒有辦法的了。但倘日後水落石出,而實情與我今天回去報告的不符,親王定會向我這使者問罪。親王以為雖然事已如此,或許傳聞失實,尚有一線希望,所以特派我來向你們面詢,這豈不是一番好意么?耽好女色之事,在中國古代朝廷里也不乏其例。但像我們親王那樣一往情深,我看是世間所沒有的。」侍從想道:「這真是個親切的使者!我即使想隱瞞,這種世無其例的大事情將來自會揭穿的。」便答道:「大夫疑心有人隱藏小姐,如果略有一點兒可能,我們這裏的人為什麼個個如此悲傷哭泣呢?實在是我家小姐近來非常憂愁苦悶,為此,薰大將說了她幾句。小姐的母親和這個高聲哭喊的乳母,都忙著做準備,讓她遷居到最初結緣的薰大將那裡去。親王的事情,小姐絕不讓人知道,只在自己胸中感激思慕,因此她心情異常煩惱。萬沒想到她自己會起捨身赴死的念頭,所以我們如此悲傷,那乳母怪聲怪氣地哭喊不住。」這話雖不詳盡,總算把事實約略說明了。時方還是難於置信,說道:「那麼,以後再見吧。我們立談片刻,實在太不詳盡。將來親王定當親自來訪。」侍從答道:「唉,那是不敢當。小姐與親王的姻緣,現在如果被世人知道了,對已故的小姐說來,倒是光榮幸運之事。然而此事一向嚴守秘密,所以現在還是不可泄露,這才不負死者的遺志。」這裏的人都在儘力設法,務使這不尋常的橫死事件勿讓外人知道。時方倘在這裏久留,自會被人看出情由,因此侍從勸時方早點離去。時方就走了。
浮舟不死在家裡,此屋中原無不祥之氣。但因隨從人等都在面前,故薰大將未便入內,命人將架車轅的台搬來當作凳子,坐在邊門外面。但覺樣子難看,後來就走到繁木蔭處,以苔為茵,暫坐休息。想起今後不會再到這凄涼的地方來,心甚悲傷,便環顧四周,獨自吟詩:
省識君心苦,同情不讓人。
薰大將走近明石皇后御前,和她談談法華八講的尊嚴、六條院主與紫夫人在世時之事,看看送大公主后剩下來的畫幅,順便說道:「我家那位二公主,為了辭別九重,降嫁臣下,心中常感委屈,很可憐呢。她認為大公主不同她通信,是由於自己已是臣下身份,故見棄于大公主。為此一向悶悶不樂。但望此種圖畫等物,以後便中也送她一些。由我帶去也無不可。不過我帶去就不大稀罕了。」明石皇后說:「怪哉!怎麼會見棄于大公主呢?她們兩人在宮中時,相去很近,時時通信往還。後來分居兩地,自然音問稀少了。我就勸大公主寫信給她吧。你叫二公主也不要有顧慮。」薰大將說:「二公主怎麼可以冒昧寫信呢?她雖然不是你親生的,但我和你有姐弟之誼。倘蒙看在這面上加以青眼,實甚欣幸。況且她們本來慣於通信往還,如今忽然見棄,乃痛心之事。」他說這種話,實出於好色之心,但明石皇后意想不到。
「眼見蜉蝣在,有手不能取。
天氣漸涼,明石皇后打算回宮中去。眾青年侍女都覺得可惜,聚集在皇後殿前央請:「秋色方盛,這裏的紅葉正美,難道不看么?」於是天天臨水賞月,管弦之會不絕,比往常更熱鬧了。匂親王最擅長音樂,常常參与演奏。此人雖然朝夕見慣,但其容貌之昳麗,常像初開的花。薰大將則不常來此,眾侍女都覺得此人儀錶威嚴,難於接近。這兩人同來參見皇后之時,侍從從屏后窺見了,想道:「這兩個人,都是我家小姐所愛慕的。小姐倘能活在世間,享受福報,多麼好呢!頓萌短見,其心實在太怯弱了。」她對人裝作不知道宇治那邊的事情,絕不談起,只在自己心裏痛惜。匂親王向母后詳細稟告宮中之事,薰大將便告辭而出。侍從想道:「不要讓他看見我吧。未過小姐周年忌辰我就出來,深恐他怨我無情。」便躲避了。
閱盡無常相,何嘗露隱憂?
誰人憑弔此荒居?
女郎花艷艷,正值盛開時。
且說今春逝世的式部卿親王有個女兒,親王夫人是她的後母,很不喜歡她。這後母的哥哥右馬頭,其人毫不足道,卻戀慕這個女兒。後母不顧女兒委屈,答應把這女兒嫁給他。明石皇后偶然聞知此事,說道:「可惜啊!她父親在日非常疼愛她,如今要被糟蹋了!」這女兒也很悲傷,日夜愁嘆。女兒的哥哥侍從便說:「既然皇后這樣慈祥地關懷……」最近就把這妹妹送進宮中。此女與大公主作伴,最為適當。因此特別受人尊敬。然而身份自有規定,所以給她取名為宮君,但不|穿侍女制服,只添一條侍女用的短裙。實在也是很委屈的。匂親王聞知此事,想道:「恐怕只有這宮君,相貌比得上我所戀慕的浮舟。她父親和八親王原是兄弟。」他好色的老毛病還是不改,為了戀慕浮舟,便希望看看宮君。他念念不忘,總想早點看到她。薰大將聞知宮君當了宮女,想道:「這真是豈有此理之事啊!她父親曾想把她嫁給皇太子,又曾表示想把她嫁給我,還是昨今之事呢!世事無常,逢到了衰運,還不如投身水底,也可免受譏評。」他對宮君的同情比別人更深。
女郎花爛漫,伴宿卧花陰。
到匂親王家問病的人甚多,天天門庭若市。幾乎無人不到,舉世騷擾。此時薰大將想:「他為了一個身份並不高貴的女子之死而閉居在家中哀悼,我倘不去慰問,似乎太乖戾了。」便前往訪問。此時有一位式部卿親王逝世,薰大將為這叔父服喪,穿著淡墨色喪服。但他心中只當作為他所悼惜的浮舟服喪,色彩倒很相稱。他的面龐稍稍瘦削,然而相貌更增俊俏。別的問病人聽見薰大將來,全都退出。這正是幽靜的夕暮時分。匂親王並非常常躺卧在床。疏遠的人雖一概不見,一向出入簾內的人則並不拒絕會面。只是和薰大將相見有些顧慮,頗覺不好意思。一看到他,未曾開言,眼淚便欲奪眶而出,難於抑制。好容易鎮靜下來,說道:「我其實並無大病,只是別人都說這病非要小心謹慎不可。父皇與母后也非常替我擔心,真不敢當。我實在是看見世事無常,不勝感傷耳。」眼中淚如泉湧,他想避人注意,連忙舉袖揩拭,但淚珠已經紛紛落下。他覺得不好意思,但念薰大將未必想到這眼淚是為浮舟流的,只是笑我怯弱如同兒女而已。便覺可恥。但薰大將想道:「果然如此!他一直在為浮舟悲傷。不知兩人幾時開始往來的。數月以來,他常在笑我是個大傻瓜吧。」這樣一想,他對浮舟的哀悼之情便忘懷了。匂親王察看他的神色,想道:「此人何等冷酷無情!凡人胸中懷抱哀愁之時,即使其哀愁不是為了死別,看到空中飛鳴的鳥也會引起悲傷之情的。我今無端如此傷心哭泣,如果他察知我的心事,不會不感動而流下同情之淚的。只因此人深悟人世無常之理,所以泰然無動於衷。」便覺此人可羡可喜,把他看做美人曾經倚靠過的「青松柱」。他想象薰大將與浮舟相對之狀,覺得此人正是死者的遺念。
薰大將走到東面的走廊邊,看見開著的門口有許多侍女正在低聲談話。他就對她們說:「你們應該知道我是最可親近的人。女人也沒有像我這樣可以信託。我雖然是男人,卻也能把女人須知之事教給你們。你們會漸漸了解我的心情的,所以我很高興。」眾侍女都默默不能作答。就中有一個名叫弁姐的,是一個熟悉世故而年事較長的侍女,答道:「沒有密切關係的人,總是不好意思親近的。不過世間的事往往相反。就像我,並非對你有密切關係而可以任意不拘地相見的人。然而我們這種厚著麵皮當侍女的人,裝作怕羞而不理睬你,不是可笑的么?」薰大將說:「你斷言對我不必怕羞,我倒又覺得遺憾了。」他向裏面望望,但見脫下的唐裝堆在一旁,大約正在任情不拘地弄筆。硯台蓋里盛著些瑣碎的小花枝,看來是她玩耍的。有幾個侍女躲進了帷屏後面;另有幾個背轉了身子,向開著的門口眺望。她們的頭髮都很美麗。薰大將便把那裡的筆硯移過來,題一首詩:
蓮花盛開之時,明石皇后舉辦法華八講。首先是為亡父六條院主,其次是為義母紫夫人。各各分定日期,供養經佛。這法會非常莊嚴盛大。講第五卷的那一天,儀式尤為隆重,各處通過有親戚關係之侍女到六條院來觀光之人甚多。第五天朝座講第八講,功德圓滿。這期間殿內暫作佛堂裝飾,現在要恢複原狀,因此北廂中的紙隔扇也都打開,以便僕役等進去布置裝修。這時候就請大公主暫住西面廊房中。眾侍女聽講疲倦了,各自回房中休息,大公主身邊侍女甚少。薰大將因有要事必須與今天退出的法師中的一人商談,便換了便袍走到釣殿里來找他。後來僧眾全部退出,薰大將暫時坐在池塘旁邊納涼。此時人影稀少,前述的小宰相君等在附近設置帷屏,隔成小室,暫在那裡休息。薰大將想道:「小宰相君或恐就在這裏,聽到衣衫窸窣之聲呢。」便從中廊的紙隔扇的隙縫裡窺探https://read•99csw•com,但見裏面不像普通侍女房間的樣子,布置得非常清爽。從參差的帷屏的隙間窺探,室內一目了然。其中有三個侍女和一個女童,把冰塊盛在蓋子里,正在喧嚷著要把它割開來。她們既不|穿禮服,又不|穿汗袗,都是放任不拘的樣子。因此薰大將想不到這是大公主的住處。忽見那邊有一個穿白羅衫子的女子,正在微笑著閑看眾侍女喧嘩弄冰,其顏貌美不可言。這正是大公主。這一天暑熱難堪,大概她嫌濃密的頭髮披在後面太熱,所以略略挽向前面,其姿態美妙無比。薰大將想:「我見過的美人不少了,卻從無一人比得上此人。」相形之下,她身邊的侍女竟像土塊一般了。他定一定神,仔細觀看,又見一個侍女,身穿黃色生絹單衫,外綴淡紫色裙子,手中拿著扇子,打扮得特別齊整。此人對弄冰的人說道:「你們這樣費力,反而熱了!還不如放著看看吧。」笑時眉目嬌艷動人。薰大將一聽聲音,就知道這是他所屬意的小宰相君。眾侍女費了許多氣力,終於把冰割碎,各人手持一塊。也有人不成體統地把冰放在頭上或貼在胸前。小宰相君用紙包了一塊冰,送到大公主面前。大公主伸出那雙晶瑩潔白的玉手,用紙包的冰揩拭一下,說道:「我不要拿,滴下水來很討厭。」薰大將隱約聽見她的聲音,也覺得無限歡喜。他想:「還在她很小的時候,我見過她。那時我自己也還是個無知無識的小兒,就覺得這女孩相貌真漂亮。後來就彼此隔絕,連情況也不明。今天是什麼神佛賞賜我這個好機會?唉,這是否也會同從前一樣,成為憂愁苦患的起因呢?」他不安地想著,痴立在那裡凝望。此時正在北面乘涼的一個女僕,忽然想起:自己因有要事,打開這紙隔扇走了出來,不曾關上。如果有人在這裏窺探,自己將大受呵斥。她很擔心,立刻慌張地跑回來。但見一個穿便袍的男子站在那裡,不知是誰。她心中惶恐,也顧不得自己被人看見,就沿著迴廊急急忙忙地奔來。薰大將想:「我這種好色的行為,決不可叫人看見。」立刻轉身離去,躲藏起來。那女僕想道:「不得了啊!連帷屏都沒有遮好,望進去全都看見!這官人大約是左大臣家的公子吧?陌生人不會到這裏來。如果被人知道了,一定會追究:『是誰把紙隔扇打開的?』幸而這官人穿的單衣和裙子都是絲綢的,行動沒有窸窣聲,裏面不會有人注意到吧。」她擔心得很。薰大將想:「我本來道心日漸堅定了,只因宇治之事走錯了一步,以致變成一個百苦交煎的凡夫!如果當時早早出家為僧,現已安居深山之中,不會如此心煩意亂了。」他輾轉思忖,情緒繚亂。又想:「我為什麼年來一直渴望看到大公主呢?如今見了,反而增加痛苦。這真是無可奈何之事。」
薰大將回三條院后,次日一早起身。看看夫人二公主的相貌,覺得非常姣美。但他想:「雖說大公主未必勝於這二公主,然而仔細看來,畢竟不同,大公主異常高雅,光艷照人,其美實在不可言喻!但這也許是我有成見之故,或者時地不同之故吧。」便對二公主說:「天氣熱得很呢。你換一件薄一點的衣服吧。女子的衣服須時時更新,才能顯出各季節的風趣。」又對侍女說:「到皇后那裡去,叫大弍替公主縫一件輕羅單衫。」眾侍女想:「我們公主青春美貌,大將要仔細欣賞。」大家很高興。薰大將照例到佛堂誦經,然後回到自己室中休息。中午來到二公主房中,看見剛才吩咐侍女去要的輕羅單衫已經掛在帷屏上了。他對二公主說:「你為什麼不|穿?人多的時候,穿半透明的衣服似乎放肆,但現在無妨。」便親手替她換衣。裙子也同昨日大公主所穿的一樣,是紅色的。二公主頭髮很濃密,長長地下垂,其美也不遜於大公主。然而各有特色,並不完全相同。他命人拿些冰來,叫眾侍女把它割碎,拿一塊送給二公主。如此模仿,自己心中也覺得可笑。他想:「世人有把所愛的人寫入畫中、借看畫以慰情者。何況她是大公主的妹妹,更宜於替我慰情。」但他又想:「如果昨日我也能像今天一樣參与其間,任意欣賞大公主……」這麼一想,不覺嘆息一聲。便問二公主:「你近來寫信給大公主么?」二公主答道:「沒有。在宮中時,父皇叫我寫,我就寫給她。但此後長久不寫了。」薰大將說:「你嫁給了臣下,所以大公主不寫信給你,真是遺憾。你趕快去見母后,向她訴說:你怨恨大公主。」二公主說:「怎麼可以怨恨呢?我不去說。」薰大將說:「那麼你可對母后說:大姐為了我是臣下,看我不起,所以我也不寫信給她。」
大雨滂沱之時,母夫人從京中趕來。她的悲痛無法言喻。她哭道:「你倘在我眼前死去,雖然我也十分悲痛,但因死生乃世之常事,人間還有其例。如今屍骨不存,叫我何以為心?」浮舟為了匂親王糾纏而憂愁苦悶等情,母夫人全然不知。因此她萬沒想到她會投水自盡。她疑心浮舟被鬼吞食,或者被狐狸精取去了。因為她記得古代小說中記載著這種怪異事件。東猜西想了一會,終於想起了她一向擔心的二公主:她身邊或許有心地不良的乳母,聞知薰大將將迎接浮舟入京,認為深可痛恨,便暗中勾結了這裏的僕人下此毒手,亦未可知。於是她懷疑這裏的僕人,問道:「有沒有新進來的陌生的僕人?」侍從等答道:「沒有。這裏地點荒僻,住不慣的人一刻也做不牢,總是推說『我去一下就來』,便卷捲鋪蓋回鄉去了。」這確是實情,本來在此任職的人,也有幾個人辭職而去。所以這時候山莊中僕人甚少。侍從等回想小姐近幾日來的神情,記得她常常哭著說「我真想死了」。又看看她平日所寫的字,在硯台底下發現了「憂患多時身可舍,卻愁死後惡名留」之詩,更確信她已投水,向宇治川凝眸眺望,聽到那洶湧澎湃的水聲,覺得可怕而又可悲,便和右近商談:「如此看來,小姐確是投水了,而我們還在東猜西測,使得各方關懷她的人都疑慮莫釋,實在對他們不起。」又說:「做那件秘密的事,原本不是出於小姐自己的心愿。做母親的即使在她死後聞知此事,對方畢竟並非令人感到可恥的等閑之輩。我們索性把事情如實告訴了她吧。她為了不見遺骸而東猜西測,困惑萬狀,知道了實情也許可以稍稍減釋疑慮。況且殯葬亡人,必須有個遺骸,才是人世常態。這沒有遺骸的奇怪喪事倘延續多天,定將被外人看破情由。所以還不如把實情告訴了她,大家儘力隱諱,也可聊以遮蔽世人耳目。」兩人便把事情悄悄地告訴了夫人,說話的人悲痛欲絕,幾乎說不完全。夫人聽了不勝傷心,想道:「如此看來,吾兒確已亡身在這荒涼可怕的川流中了!」悲痛之極,恨不得自己也投身水中。後來對右近說:「我想派人到水裡去尋找,至少總要把遺骸好好地找回來,才好殯葬。」右近答道:「此刻到水裡去尋找,還有什麼用處呢?遺骸早已流到去向不明的大海中去了。況且做此無益之事,叫世人紛紛傳說,多難聽啊!」母夫人左思右想,悲情充塞胸中,實在無法排遣。於是右近與侍從二人推一輛車子到浮舟房間門口,把她平日所鋪的褥墊、身邊常用的器具,以及她身上脫下來的衣服等等,盡行裝入車中,叫乳母家做和尚的兒子及其叔父阿闍梨、平素熟悉的阿闍梨弟子、一向相識的老法師,以及七七四十九日中應邀來做功德的僧人,裝作搬運亡人遺骸的樣子,一同把車子拉出去。乳母和母夫人不堪悲痛,躺在地上號哭。此時那個內舍人——就是以前為了值夜之事來警戒右近的那個老人——帶了他的女婿右近大夫也來了。他說:「殯葬之事,應該稟明大將,擇定日期,鄭重舉行才好。」右近答道:「只因有個緣故,務求勿使人知,所以特地在今夜以前辦了。」就把車子驅向對面山麓的草原上,勿令他人走近,僅由知道實情的幾個僧人舉辦火葬。這火葬很簡單,煙氣一會兒就消失了。鄉村人對於殯葬儀式,反而比城市人看重,迷信也更深,就有人譏評:「這葬式真奇怪!規定的禮節和應有的事項都不完備,竟像身份卑賤人家的做法,草率了事。」又有一人說道:「京都的人,凡有兄弟的人家,故意做得簡單。」此外還有種種令人不安的譏評。右近想道:「這種鄉村人的譏評,已足令人警惕,何況消息不能隱瞞,不久就會傳開去。將來薰大將聞知小姐沒有遺骸,定會疑心匂親王將人藏匿。匂親王也會疑心薰大將藏匿。但他與大將交往親密,雖然暫時疑心他,不久終會知道小姐究竟是否在他那裡。而大將也定然不會一直疑心親王藏匿。於是兩人會猜想另有一人把小姐帶走隱藏。小姐生前命好,備受高貴之人憐愛。死後如果被疑心跟下賤人逃走,實在太冤屈了。」她很擔心,於是仔細察看山莊中所有的僕役,凡是在今天的混亂中偶然看破實情的人,她都鄭重叮囑其不可泄露。凡是不知實情的人,她絕不讓他們知道,戒備得非常周密。兩人互相告道:「過了幾時之後,自當把小姐尋死的情由悄悄地告知大將和親王。現在就讓他們知道,反會減卻他們的哀情。所以目下倘有人走漏風聲,我們對不起死者。」這兩人心中負疚甚深,所以儘力隱瞞。
試傍花陰宿,君心移不移?
只因身份賤,不敢吐微忱。
薰大將又像前天偷窺一樣,有意走向大公主所居的西廊方面去,這種行徑也是討厭的。大公主晚上到明石皇后那裡去了,眾侍女無拘無束地在廊上看月亮,說閑話。有一人正在彈箏,音節十分美妙,爪音清脆悅耳。薰大將不讓她們知道,悄悄地走近去,說道:「為什麼『故故』地彈得如此美妙?」侍女們大吃一驚,來不及放下揭起著的帘子,有一人站起來答道:「『氣調』相似的兄弟不在這裏呀!」察其聲音,這便是名叫中將君的人。薰大將也引用《遊仙窟》中典故戲答道:「我是『容貌』相似的母舅呢!」他知道大公主不在此,覺得掃興,問道:「公主總是常在那邊的九*九*藏*書,她在這歸省期間做些什麼事呢?」侍女答道:「不論在哪裡,都不做什麼事,只是尋尋常常地度日而已。」薰大將想起大公主身份之優越,不知不覺地嘆了一口氣。深恐別人詫怪,努力裝作無事,立刻拿過侍女們送出來的和琴,不加調整,就彈奏起來。這和琴合著律調,其聲與秋天的季候非常適合,音節美妙動人。薰大將彈到半途忽然停止,熱心聽賞的侍女們異常惋惜,覺得反而難過。薰大將此時心事重重,他正在想:「我的母親身份不遜於這大公主。惟大公主乃皇后所生,這一點不同而已,其各受父帝寵愛,亦完全相同。然而這大公主特別優越,是什麼緣故呢?想來皇后出生的明石浦是個勝境,所以地靈人傑吧。」又想:「我能娶得二公主為妻,宿命已甚尊貴,若能兼得大公主,可知更好哩。」這真是妄想了。
薰大將也非常關念宇治情況,不堪其憂,便親赴宇治來探視。他一路上回思昔日種種事情:「當初我由於何種宿緣而來訪問她們的父親八親王呢?後來竟替他全家的人操心,連這個意想不到的棄女也照顧到。我之來此,本是欲向這位道行高深的先輩請教佛法,替自身後世修福。不意後來違背素志,動了凡心。大約正是為此而身受佛菩薩懲罰吧。」到了山莊,他就召喚右近,對她說道:「此間情狀,我所聞知的很不清楚。這真是無限傷心之事!七七喪忌余日不多,我本想于喪忌過後來訪,然而不能自制,就匆匆地來了。小姐畢竟患了什麼病症,而如此突然亡身?」右近見問,想道:「小姐橫死之事,老尼姑弁君等也都知道。將來總會被大將聞知。我倘隱瞞了他,將來他聽見別人所說不同,反而要怪怨我。所以應該對他直說。」至於浮舟和匂親王的秘密事件,右近曾煞費苦心地隱瞞,並且預先準備:如果面對這位態度異常嚴肅的薰大將,應該說怎樣怎樣的話。然而今天真箇看見了他,準備好的話全都忘記了。她不勝狼狽,便把浮舟失蹤前後情況如實告訴了他。薰大將聽了,覺得這真是意想不到之事,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想:「決不會真有這種事情!浮舟沉默寡言,一般人常說的話她也不肯多說,真是個溫柔的淑女,怎麼可能痛下決心而做出如此可怕之事?多半是這些侍女捏造事實來欺騙我。」他疑心匂親王把浮舟隱藏起來,心中愈加煩亂了。然而回想匂親王哀悼之色,分明是真實的。看這裏的侍女們的模樣,如果是假裝哀悼,自然看得出來。此時山莊中上下人等聞知薰大將來到,大家傷心起來,一齊號啕大哭。薰大將聽到了,問道:「有沒有與小姐一同失蹤的人?還得把當時情況詳細告訴我!我想小姐決不會嫌我冷淡而背棄我。究竟突然發生了什麼不可告人之事,因而投身赴水?我始終不能相信。」右近看薰大將可憐;又見他果然懷疑,頗感為難,便對他說:「大人當然知道:我家小姐自幼不幸,生長窮鄉。近又僻處在這荒寂的山莊中。自此以後,平居常多愁悶。惟靜候大人偶爾降臨,是其樂事,竟可使她忘懷過去之不幸。她希望早日遷京,安居逸處,時時侍奉左右,口雖不言,心中無時或忘。後來聞得此事即將如願,我們當侍女的人也都歡喜慶幸,忙於準備喬遷。那位常陸守夫人得遂長年之志,更是興高采烈,日夜籌劃喬遷之事。豈知後來大人來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這裏守夜人也來傳達尊意,說侍女中有放肆之人,警衛必須森嚴。那些不通情理的粗暴村夫,竟有妄猜瞎測,亂造謠言者。而此後大人久無音信。於是小姐痛感自身自幼不幸,頓萌絕望之念。母夫人一向用盡心力,務求女兒交運納福,不落人後。小姐此時覺得妄圖幸福,反受世人訕笑,實甚傷心,於是淪入悲觀,日夜愁嘆。除了上述情況之外,竟想不出其他致死之原因。即使被鬼怪隱藏了,也總得留些痕迹。」說罷掩面大哭,悲傷不已。薰大將便不再懷疑,悲從中來,淚流不止。他說:「我身不能隨意作為,一舉一動都受人注目。每逢挂念她時,總是想道:不久即將迎她入京,使她有名有目,無憂無慮,和我永遠歡聚。全靠以此自|慰,過了許多日子。她疑心我疏遠她,而實際是她拋舍了我。真使我好傷心啊!有一件事,本來今日我已不想再提,但此間別無外人,不妨說說,這便是匂親王之事。他和小姐究竟是幾時開始往來的?這位親王對於色情之事特具專長,善於誘惑女人之心。我料想小姐是為了不能常常和他相逢,不堪悲傷,因而投身自盡的。你須得如實告我,對我不可隱瞞!」右近想道:「他確已完全知道了!」不勝遺憾,答道:「這件深可痛心之事,原來大人已經聞知了?我右近是時刻不離小姐左右的……」她略想一想,又說:「大人當然知道,小姐曾經悄悄地到親王夫人那裡住過幾天。有一天,沒料到親王闖進了小姐室內。經我們嚴詞抗拒,他終於走了出去。小姐害怕了,就遷居到三條地方那所簡陋的屋子裡。此後親王見音信全無,就不再來糾纏了。小姐來此之後,不知他從何處聞知消息,派人送信來,這正是二月間之事。以後又有好幾次來信,但小姐看也不看。我等勸她:『置之不理,太不禮貌了,反而顯得小姐不懂情理。』於是小姐作復,大約有一二次吧。除此以外,我們並沒有看到別的事情。」薰大將聽了,想道:「她的回答總不過如此,我強欲深究,也太乏味了。」於是俯首沉思,他想:「浮舟珍視匂親王,對他傾心愛慕。另一方面對我畢竟也不能忘情,以致左右為難,無法解決。她本來優柔寡斷,又值居近水邊,就起了這個念頭。如果我不把她安置在家裡,即使她遭逢極大的憂患,未必能找到一個『深谷』而投身自殺。如此看來,這水實甚可恨!」他便深惡痛疾這宇治川。他近年來為了那可憐的大女公子和這浮舟,奔走往返于崎嶇的山路上,如今回想起了覺得可哀。連「宇治」這個地名他也不願再聞了。又想:「匂親王夫人最初向我提出此人時,把她比作大女公子的雕像,已是不祥之兆。總之,此人完全是由於我的疏忽而亡身的。」他想來想去,想到了浮舟的葬儀,覺得這母親畢竟身份低微,女兒的後事辦得如此草率,實甚遺憾。聽了右近的詳細報道,又想:「做母親的定然非常悲傷吧。浮舟作為這樣一個母親的女兒,總算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了。浮舟與匂親王的秘密事情,做母親的未必聞知。她定然以為我對浮舟的關係有何變卦,因而使她自殺,正在怨恨我呢。」便覺萬分對她不起。
匂親王受苦更甚:自聞浮舟死耗,二三日間神志昏迷,似乎已經魂不附體。旁人都以為鬼怪作祟,十分驚慌。後來他的眼淚逐漸哭干,心情略微鎮靜下來,想起了浮舟生前模樣,更增悲傷戀慕之情。他對於外人,只說身患重病。但無端哭腫兩眼,不便叫人看見,便巧妙地設法隱蔽,然而悲傷之色自然顯露。也有人說:「親王為了何事而如此傷心?看他憂愁得性命垂危呢!」薰大將詳悉匂親王憂傷之狀,想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和浮舟的關係不僅是尋常通信而已。浮舟這個人,只要被他一見,定然牽惹他的神魂。如果她生存在世,定會做出比過去更加使我難堪的事來。」如此一想,他對浮舟的悼念之情稍稍消減了。
浮舟的母親因常陸守邸內正為祈禱女兒安產而舉辦法事,而自己又因到過喪家,身蒙不祥之氣,所以返京后不赴常陸守邸內,暫時旅居在三條地方那所簡陋的屋子裡。她的哀思也無法自|慰。一方面又挂念邸內的女兒是否安產。後來聞知這女兒平安地分娩了。但她因為身蒙不祥,未便去看產婦。對其他子女也無法照顧,只是茫然地度日。正在此時,薰大將悄悄地派人送信來了。母夫人雖然神志昏迷,也覺得十分可喜,又十分可悲。薰大將的信中寫道:「此次不幸而遭逢意外之變,鄙人首先應向夫人致吊。然而心緒繚亂,淚眼昏花。推想夫人愛子情深,亦必悲傷至極。因此欲待心緒稍寧,再行奉候。不覺歲月匆匆,已過多時。痛感世事無常,更覺愁恨難消。但鄙人倘得僥倖存命於世,務請視我為令嬡之遺念,隨時枉顧為幸。」此信寫得非常誠懇,送信的使者就是那個大藏大夫仲信。薰大將又囑仲信口頭傳言:「鄙人行事遲緩,以致年關已過而尚未迎接令嬡入京,夫人或將疑我恩情消減乎?然而既往不咎,自今以後,無論何事,必當儘力效勞。夫人亦請暗記在心。令郎等如欲出仕朝廷,鄙人定當儘力拔擢。」夫人認為子女之喪並無十分需要忌避的不潔,故無甚妨礙,堅請使者入內坐憩。自己揮淚作復,復書中說:「身逢逆事而能苟延殘喘,憂傷度日,正乃仰承寵錫嘉言之故。多年以來,每見小女愁苦之狀,常痛感此乃為母親者出身微賤之罪。近蒙惠許迎接入京,正慶從此可得託庇長享幸福。豈知忽遭無可挽回之災厄,令人聞『宇治』之名,亦覺兇惡可嫌,悲傷無極。今蒙賜書存問,殷勤撫慰,欣喜之餘,自覺壽命可延。倘得暫時生存於世,自當仰仗鼎力之助。惟目前淚眼昏花,未能恭敬作復為歉。」送使者的禮品,若照普通規例,此時不甚相宜。不送則又覺招待不周。便把本欲奉呈薰大將的斑紋犀角帶一條,以及精美佩刀一把裝入袋中,載在使者車上,對仲信說:「此物乃死者遺念。」即以奉贈。使者返邸,薰大將看了這贈品,說道:「其實大可不必。」使者報道:「常陸守夫人親自接見,啼啼哭哭地說了許多話。她說:『連無知小兒亦蒙體恤關懷,實令人誠惶誠恐。況我等乃身份低微之人,反覺羞慚無地。我當勿使外人知道何種關係,將所有不肖之子遣赴尊邸,令其服役。』」薰大將想道:「這些固然不是關係密切之人。然而天皇的後宮中,也並非沒有地方官身份的女兒。如果由於有宿世因緣而蒙皇上寵愛,也不至於受世人譏評吧。至於普通臣下,娶貧賤人家的女兒或嫁過人的婦人為妻,也是常有之事。外人紛紛傳說我愛上了一個地方守吏的女兒,但我最初就不打算娶她為正妻,所以不能指為我行為上的污點。況且那母親喪失了一個女兒,不勝悲傷。故我必須看這女兒面上而照顧她的家人,以慰這母親之心。」
薰大將雖然氣度安閑,舉止端詳,但逢到了戀愛之事,自然也會身心交困。何況那好色的匂親王,自從浮舟死後,哀情無法寬慰。連可以當作浮舟的遺念而相與其訴哀情的人也沒有。只有他的夫人二女公子,有時說「浮舟可憐」。然而她和這異母妹並不是從小一起長大,而是最近才見面相識的,所以對她的同情並不甚深。而匂親王也不好意思在妻子面前任意說「浮舟可愛,浮舟可憐」。因此他把一向在宇治的侍從接到了二條院來。宇治山莊中自浮舟死後,侍女們紛紛散歸,只有乳母和右近、侍從三人,不忘舊情,還守在那裡。侍從對浮舟雖然並不十分親密,但也暫時陪著乳母和右近作話伴。當初聽到這荒涼的宇治川的水聲,確信希望在前,可以自|慰,而現在只覺得凄涼可怕。後來侍從終於辭別宇治,來到京都,住在一個簡陋的地方。匂親王派人去找她,對她說道:「你到這裏來當差吧。」她感謝匂親王的好意,但念這地方對她的舊主人浮舟有複雜關係,深恐眾侍女紛紛傳說,言語不堪入耳,因此不願read.99csw.com住在二條院,要求到明石皇后那裡當侍女。匂親王說:「這樣很好。你在那邊,我可以私下差使你。」侍從思念到了宮中,可以消遣孤苦無依之情,便找人說情,到明石皇后那裡當了宮女。別的宮女覺得此人身份雖低,然而相貌不壞,人品也好,便無人歧視她。薰大將也常常來此,侍從每次見到他,總覺不勝感傷。她以前聽別人說,皇后那裡有許多身份高貴的、像小說中所描寫的千金小姐。現在她留心察看,漸漸覺得竟沒有比得上她的舊主人浮舟的人。
不比閑花草,任情染露痕。
何故不放心呢?」就把這詩送給背轉身子坐在紙隔扇後面的一個侍女看。這侍女身子也不轉過來,從容不迫地振筆疾書道:
然後可以確定好色不好色。」薰大將答以詩云:
薰大將看看她的手筆,覺得雖然草草不工,卻也頗有風趣,楚楚可觀。他不知道此人是誰,想必是正欲上皇後殿前去,被他遮斷了路,暫時滯留在此的。弁姐看了薰大將的詩,說道:「說得斬釘截鐵,像是老翁口氣,太沒趣了。」便贈詩曰:
為了答謝她的好意,走進她房間里,對她說道:「我正在憂傷之時,得你贈詩分外喜慰。」薰大將一向矜莊持重,舉止端詳,不肯隨便出入于侍女之室,是個高貴人物。而小宰相君的居處十分簡陋,又窄又淺,便是宮中所謂「局」的小屋。薰大將走近那拉門口時,小宰相君覺得不好意思。但她並不過分自卑,不慌不忙,巧妙應對。薰大將想道:「此人比我所愛的那人更加優雅可愛呢!為什麼在這裏當宮女呢?最好當了我的侍妾,讓我來照管她吧。」但他這秘密企圖絕不讓人知道。
次日清晨,宇治山莊中不見了浮舟,眾侍女驚恐萬狀,東尋西找,終於不明下落。這正像小說中千金小姐被劫后次晨的光景,不須詳述。京中母夫人的使者昨日不曾歸去,母夫人不放心,今天又派一個使者來。這使者說:「雞鳴時分我就奉命出發了。」從乳母以至眾侍女,個個周章狼狽,困惑萬狀,不知該如何作答。乳母等不知底細的人,只管驚惶騷擾。知道內情的右近和侍從,回想起浮舟近日憂愁苦悶之狀,猜想她恐已投身赴水。右近啼啼哭哭地打開母夫人的信來,但見信中寫道:「恐是我為你操心太甚,不能安枕之故,昨夜在夢中也不能清楚地看見你。一合眼就被夢魘住。因此今天心情異常惡劣,念念不忘地惦記你。薰大將迎你入京之期已近,我想在這以前先迎接你到我這裏。但今日天雨,容后再定。」右近再打開浮舟昨夜答覆母親的信來看看,讀了那兩首詩,號啕大哭起來。她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這詩中的話多麼傷心啊!小姐下此決心,為何絕不讓我知道呢?她從小萬事都信任我,對我無話不談。我也對她毫無隱諱。今當永別之時,她竟遺棄了我,絕不向我透露一點風聲,真叫我好恨啊!」她捶胸頓足地大哭,竟像一個幼年的孩童。浮舟憂愁苦悶之狀,她早已看慣。然而這位小姐性情一向溫順,她萬萬想不到她會走上這條絕路。因此駭怪萬狀,悲痛不已。乳母平日自作聰明,今天卻呆若木雞,嘴裏只管念著「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弁姐看了這詩說道:「請勿侮辱我們!我說的是野宿在別的郊原上,不是我們留你宿!」薰大將略微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侍女們希望他再說下去。但他已準備離去,說道:「我只管攔住道路,太任性了,現在放你們走吧。今天你們特別怕羞,東避西躲,定然有個緣故吧?」說罷就站起身來走出去。有幾個侍女想道:「他以為我們都是像弁姐一樣不怕羞的人,真冤枉了!」
匂親王聽說侍從來了,不勝悲痛。因為這件事太不好意思,所以沒有告訴二女公子。匂親王來到正殿上,叫侍從在廊前下車。他向她詳細探問浮舟臨終以前的情狀,侍從把小姐那一時期悲傷愁嘆之狀、以及那天晚上哭泣之狀,一一告訴了他。她說:「小姐異常沉默,對萬事都無精打采。雖有憂患之事,亦不大肯告訴人,只是悶在自己心裏。想是因此之故,臨終連遺言也沒有。她如此痛下決心,實在做夢也想不到。」她報告得很詳細,匂親王聽了越發悲傷,推想浮舟心情,怪她何不聽天由命,隨俗沉浮,而要如此痛下決心,投身溺水呢?又念當時如果看見她投水,攔腰抱住,多麼好呢!便覺心痛如搗,然而現已無法挽回了。侍從也說:「當她燒毀書信之時,我們何以不加註意,實在太疏忽了。」她回答匂親王的問話,談了一夜,直到天明。又把浮舟寫在誦經卷數單上答覆母親的絕命詩讀給他聽。匂親王向來對這侍從並不十分注目,此時也覺得可親可愛,對她說道:「你今後就在此間供職如何?你對我家夫人也不是生疏的。」侍從答道:「我雖欲在此供職,但心中悲痛未已。且待七七過後再說吧。」匂親王說:「希望你再來。」他連此人也覺得依依不捨。破曉之時,侍從言歸,匂親王把以前為浮舟置辦的櫛箱一套和衣箱一套賞賜了她。他為浮舟置辦的器物甚多,但賞賜侍從亦不宜太豐,所以只把與她身份相稱之物送她。侍從來此,想不到會受賞,如今帶了這許多東西回去,生怕同輩看到了詫怪,倒是麻煩之事。因此她很為難,然而不好意思退回,只得帶著回去。到了山莊,與右近二人悄悄地打開來看。每逢寂寞無聊之時,看到這許多巧妙精緻、新穎可愛的東西,不覺悲從中來,相與泣下。衣服也都是很華麗的。「在此喪忌之中,怎樣隱藏這些東西呢?」兩人相與愁嘆。
他想把這詩寫在那幅畫上送給大公主。但念在這世間,自己這種念頭略微吐露一點,便會引起絕大麻煩,應該絕對不泄漏出去才是。如此左思右想,憂愁苦恨的結果,終於記起了那個已死的宇治大女公子:「此人如果不死,我絕不會分心去愛別的女子。即使當今皇上欲以公主賜我,我也不會領受。且皇上聞知我有如此鍾愛之人,也不會將公主嫁我。總之,害得我如此憂傷煩惱的,還是這『宇治橋姬』!」如此苦思一番之後,又想到了那個匂親王夫人,覺得又是可戀,又是可恨。當初自己讓給了他,何等愚蠢!現在追悔莫及了。如此痛悔一番之後,又想到了那個突然死去的浮舟,覺得此女年幼無知,不通世故,輕率地自喪性命,何其愚痴。但又想起右近所述浮舟憂愁苦悶之狀,以及聞知大將變志而負疚在心、悲傷飲泣之狀,又覺得她很可憐。想道:「我本來不擬娶她為正妻,只當她是個忠貞可喜的情婦,這人實在是很可愛的。如此想來,匂親王也不可恨,浮舟也不足怪,都是我自己不會處理世事之罪。」他常常如此沉思冥想。
多啼令人心煩。」二女公子已經完全知道匂親王與浮舟之事。她想:「我的姐姐和妹妹都如此命薄,想是她們易於感傷、思慮太深所致。只有我一人不知憂患,大約是因此而能活到今天吧。然亦不知能苟延多久。」思之不勝傷心。匂親王知道她已洞悉情由,覺得隱諱也太無情,便把過去之事略加修飾,從頭至尾告訴了她。二女公子說:「你隱瞞我,實甚可恨!」兩人在談話中時而哭泣,時而嬉笑。因為對方是死者的姐姐,所以談話比對別人更為親切。那邊六條院內,萬事大肆鋪張。此次為匂親王疾病舉辦祈禱,亦紛忙騷擾。問病之客甚多。岳父夕霧左大臣及諸舅兄弟時刻在旁問訊,實在不勝煩亂。這二條院里卻很安靜,匂親王覺得可愛。
轉瞬已入四月。有一天傍晚,薰大將想起:浮舟如果不死,今日應是喬遷入京之日,便覺悲傷更甚。庭前近處的花橘發出可愛的香氣。杜鵑飛過,啼了兩聲。薰大將獨吟「杜宇若能通冥府」之詩,猶覺未能慰情。這一天匂親王正好來到北院,薰大將便命人折取花橘一枝,賦詩系在枝上送去。詩曰:
忽來忽消逝,去向不知處。世事也都是像這蜉蝣一般『似有亦如無』的。」此詩照例是獨吟的吧?
大公主來到母后那裡,母后問道:「薰大將到你那裡去過了么?」跟從大公主來的侍女大納言君答道:「薰大將是來找小宰相君談話的。」母后說:「這個嚴肅的人也會關心女子而找她談話?倘是個不大伶俐的女子,應付困難,心底里也將被看透了。但小宰相君是很可放心的。」她和薰大將雖然是姐弟,但向來對他很客氣,故希望侍女們也小心應付他。大納言君又說:「薰大將特別喜歡小宰相君,常常到她房中去,長談細說,直到夜深才出來。然而恐怕不是普通一般的戀愛吧?小宰相君說匂親王是個非常薄情的人,所以連回信也不寫給他,真屈辱了他!」說罷笑起來。明石皇后也笑了,說道:「匂親王那種討厭的浮薄性情,小宰相君能夠看出,卻也可喜。我真想設法使他改掉這種惡癖才好。這實在是可恥的。這裏的侍女們也都在譏笑呢。」大納言君又說:「我還聽到很奇怪的事情呢:薰大將那個最近死了的女子,是匂親王夫人的妹妹。大概不是同一母親所生的吧。還有一個前常陸守某某之妻,據說是這女子的叔母或母親,不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女子住在宇治,匂親王和她私通了。薰大將聞訊,立刻準備迎接她進京,添派了許多守夜人去,警備非常森嚴。匂親王又悄悄地去訪,竟不能進門,在馬上和一侍女立談了一會就返京。這女子也戀慕匂親王,有一天忽然失蹤了。乳母等都說她已投水而死,哭得很悲傷呢。」明石皇后聽了也很吃驚,說道:「這種話是誰說的?真是荒唐可恥的事啊!不過這樣的奇聞,世間自會紛紛傳說,何以薰大將不曾說起?他說的只是人世無常之事,以及宇治八親王一族大都命短之事,深為悲嘆而已。」大納言君說:「娘娘請聽我說:下等僕役說的話靠不住,我也知道。但這是在裏面當差的一個女童說的。這女童有一天來到小宰相君的娘家,確確實實地說出這件事來。她還說:『不要把小姐橫死之事告訴別人吧。情節實在奇離可怕,所以大家儘力隱諱。』大概宇治那邊的人沒有詳細告訴薰大將吧?」明石皇后說:「你叮囑那個女童:切不可再把這件事說與別人聽!匂親王如此放蕩,深恐將來身敗名裂,如之奈何!」她非常擔心。
兩人談了些閑話之後,薰大將覺得浮舟之事不必過分隱諱,便開言道:「自昔以來,我每逢有事隱藏在心而暫時不對你說,便覺非常難過。現在我僥倖而陞官晉爵,你身居高位,更是少有閑暇,從容談話的機會竟沒有了。並無特別事由,我也不敢前來拜訪,不知不覺間過了多時。今天告訴你一件事:你曾到過的宇治山莊中那個短命而死的大女公子,有一個同一血統的人,居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我聞知了,就常常去看她,想對她加以照拂。但當時我方新婚,深恐平白地受人譏議,便把此女寄養在那荒僻的宇治山莊中。我並不常去看她。她似乎也不想專心依靠我一人。如果我要把她當作高貴的正夫人,當然不能讓她如此。但我並無此心。而看看她的模樣,也並無特別缺陷。因此我安心地憐愛她。豈知最近忽然死去。我想起世間諸事無常,不勝悲痛。此事想必你也聞知了吧。」此時他也忍不住流下淚來。他並不想叫匂親王看到他悲傷,便覺不好意思。然而眼淚一經出眶,便無法制止,臉色有些狼狽。匂親王想:「他的態度異乎尋常,大約已經知道我的事情了吧?真遺憾。」但仍若無其事地說道:「這真是可悲之事。我昨天也曾約略聞知。曾想派人前來慰問,探詢情狀。但因聽說這是足下決意不欲使人知道之事,故未奉訪耳。」他裝作漠不關心地說,然而心中悲傷不堪,因此語甚寥寥。薰大將說:「因為她與我關係如此,所以我也想推薦與你。但你自然已經見過了吧?她不是曾經到過你府上么?」這話中略有暗示。繼而又說:「你身心欠安之時,我對你說這些無甚意味的世事,有瀆清聽,實甚冒昧。務望保重為要。」他說過這話就告辭而去。歸途上想道:「他思念得好厲害啊!浮舟不幸短命而死,然而宿命生成是個高貴之人。這匂親王是當代皇上、皇后異常寵愛的皇子。自顏貌姿態以至一切,在現今世間都是出類拔萃的。他的夫人都不是尋常人,在各方面都是高貴無比的淑女。但他撇開了她們而傾心熱愛這浮舟。現在世人大肆騷擾,舉辦祈禱、誦經、祭祀、祓禊,各處都忙得不可開交,其實都是為了匂親王悼念此女而生病之故。我也是個高貴之人,娶得當今皇家公主為夫人。我對浮舟的悼念,何曾不及匂親王之深?如今想起她已死去,悲傷之情無法制止呢!雖說如此,這等悲傷實在是愚笨的。但願不再如此。」他努力抑制哀情,然而還是左思右想,心緒繚亂。便獨自吟誦白居易「人非木石皆有情……」之詩,躺卧在那裡。想起浮舟死後葬儀非常簡單,不知她的姐姐二女公子聞知后做何感想,薰大將覺得很對人不起,又很不安心。他想:「她的母親身份低微。此種階層的人家有一種迷信:有兄弟的人死後葬儀必須簡單,因此草率了事吧。」思之心甚不快。宇治情況如何,他所不悉者甚多。為欲知道浮舟死時的情狀,他想親自赴宇治探問。然而在那邊長留,實非所宜。如去了立刻回來,又覺於心不忍。心中猶豫不決,不勝煩惱。https://read.99csw•com
薰大將靠在東面的欄杆上,在夕陽中眺望庭院里漸次開放的秋花。不堪憂傷之情,低聲吟誦白居易的詩句「大抵四時心總苦,就中腸斷是秋天」。忽聞女子衣衫窸窣之聲,分明是剛才背轉身子吟詩的那個人,她穿過正殿的門,走向那邊去了。此時匂親王走過來,問侍女們:「適才從這裏走到那邊去的是誰?」有一侍女答道:「是大公主那裡的侍女中將君。」薰大將想道:「這也未免太不謹慎了。對於懷著好奇心探問的男人,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地公然把名字告訴他!」他替這女子抱屈。看見眾侍女對匂親王都很親近,又覺得嫉妒。想道:「想必是匂親王態度強硬,所以眾侍女只得服帖。我真倒霉,為了匂親王的狂戀,一直妒恨憂傷,不知吃了多少苦頭。這些侍女之中,定有品貌不凡的女子,是他所傾心熱戀的。我將設法誘惑這女子,佔為己有,讓他也嘗一嘗我這種苦頭的滋味吧。真正有思慮的女子,一定傾向我這方面。然而這種人不易多得。這就使我想起那二女公子來。她常嫌匂親王的行為不適合他的身份,又明知我和她的戀情不便公開,被世人譏評起來也不好聽,然而對我的友愛之情始終不曾放棄。能有這等見識,實在是世間難得的賢女。這許多侍女之中有否這樣的人呢?我對她們生疏,不得而知了。近來寂寞無聊,夜寢不能安枕,讓我來學習一下,也干一些風流逸事吧。」他現在這樣想,也是不適合他的身份的。
阿闍梨今已任律師之職。薰大將召喚他到山莊來,吩咐他為浮舟舉辦法事,叫他增添念佛僧侶人數。自殺罪障甚深,故必須舉辦可以減輕罪障的法事。關於每個七日的誦經供養辦法,均有詳細指示。天色已經很暗,薰大將準備返京,心中反覆思量:「如果浮舟在世,我今夜不會就此歸去。」他召喚老尼姑弁君。弁君派人代答道:「此身太不祥了,為此日夜愁嘆,神思愈益昏迷,惟有茫然奄卧而已。」她不肯出來參見。薰大將也不定要進去看她,就此上道。他在歸途上痛悔不曾早日迎接浮舟入京,聽到宇治川的水聲,心如刀割,想道:「連遺骸也找不到,何等悲慘的死別啊!不知她現在怎樣,在何處海底與貝介為伍?」其哀思無法自|慰。
後來大公主寫信給二公主了。薰大將看了大公主的手筆,覺得異常秀美,心中不勝欣喜,悔不早點叫她們通信,早點欣賞這手筆。明石皇后也送了二公主許多美麗的圖畫。薰大將收集許多更美麗的圖畫,贈送大公主。其中有一幅畫的是《芹川大將物語》中的情景:遠君戀慕大公主,有一個秋天的傍晚,不堪相思之苦,走進大公主室中去。畫筆非常美妙。薰大將看了,覺得這遠君很像是替自己寫照,他想:「我的大公主能像畫中的大公主那樣愛我才好。」便悲嘆自己命苦,賦詩曰:
匂親王看了浮舟回答他的詩,覺得詩中口氣與往常不同,似乎含有別種意思,想道:「她到底打算怎樣呢?她原是有心愛我的。但只恐我變心,深懷疑慮,所以逃往別處去躲藏了吧?」他很不放心,便派一個使者去察探。使者到了山莊,只見滿屋子的人都在號哭,信也無法送上。他向一個女僕探問情由,女僕答道:「小姐昨夜忽然去世,大家正在驚慌失措呢。能做主的人偏偏又不在這裏,我們一群底下人只得東靠西倚,弄得束手無策了。」這使者並不深悉內情,故亦不詳細探問,就回京去了。他把所見情狀報告了匂親王。匂親王如在夢中,十分驚詫。他想:「我並未聽說她患重病。只知道她近來常常悶悶不樂。然而昨天的回信中看不出這方面的跡象,筆致反而比往常更加秀美呢。」他疑團莫釋,便召喚時方,對他說道:「你去察看一下,問明確實情由。」時方答道:「恐怕薰大將已經聽到什麼風聲,所以嚴厲斥責守夜人,說他們怠職。近來僕役們出入都要攔阻,仔細盤問。我時方倘無適當借口,貿然赴宇治山莊,被大將得知了,深恐他要懷疑呢。況且那邊突然死了一個人,定然喧嘩擾攘,出入的人很多。」匂親王說:「你的話也不錯,然而總不能聽其自然,置之不理呀。你還得想個適當辦法,去找那知情的侍從,問明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剛才這僕人所報告的恐有錯誤。」時方看見主人可憐,覺得不好意思違命,便在傍晚時分動身前往。
且說明石皇後為叔父式部卿親王服輕喪,這期間還住在六條院。匂親王的哥哥二皇子代任了式部卿,這官位很尊嚴,不能常來參謁母后。匂親王心緒不佳,寂寞無聊,常到與母后同來的姐姐大公主那裡去閑玩,藉以散心。大公主身邊美貌侍女甚多,匂親王未得仔細欣賞,引以為憾。薰大將也不禁動情,偷偷地愛上了大公主身邊的侍女小宰相君,其人相貌也很漂亮。薰大將認為這是一個品性優越的女子。同是彈琴或彈琵琶,她的爪音、撥音比別人美妙。寫信或講話,也往往添加富有情趣的詞句。匂親王以前也認為這是一個美人,照例企圖破壞薰大將對她的戀情而據為己有。但小宰相君說:「我為什麼要像別人那樣服從他!」她的態度非常強硬。嚴肅的薰大將就相信「此人異於常人」。小宰相君察知薰大將心甚悲傷,不忍坐視,賦詩奉呈,詩曰:
明石皇後到了六條院之後,眾侍女都覺得這裏比宮中寬敞,更多趣味,住得更舒服。平日不常來伺候的侍女,也都跟來,無拘無束地住著。長長的一排邊屋,以及迴廊、廊房等處,住得滿坑滿谷。夕霧左大臣的威勢不亞於源氏當時,凡事都經營得盡善盡美,用以招待皇后。源氏這一族日漸繁榮,比較起從前來,一切排場反而更加新穎了。匂親王如果依舊好色,則皇后居住六條院的期間,不知會做出多少色情之事來呢。幸而這時候他非常安靜。別人看見了,都以為他生來具有的惡癖已經稍稍改去了。豈知近日老毛病又發作起來,看中了那個宮君,一直在打主意。
匂親王因見二女公子面貌酷肖浮舟,深為感慨。此時夫婦二人正在默坐沉思。忽接薰大將來書,讀後覺得此詩頗有意義,便答詩曰:
且說常陸守到三條那屋子裡來找他的夫人了。他怒氣沖沖地站著叫道:「家中女兒分娩之時,你卻獨自躲在這裏!」原來夫人並未把浮舟年來下落和情況如實告訴他。他以為浮舟已經淪入困境。夫人想等薰大將迎接浮舟入京之後,才把這光彩之事告訴丈夫。但現在弄得這般模樣,隱瞞也是徒然,便啼啼哭哭地把情況從頭至尾告訴了他,並且拿出薰大將的信來給他看。常陸守是個卑鄙之人,崇拜高官貴族,看了這信大吃一驚,反覆觀玩,說道:「這孩子拋棄了偌大的幸福而死去,真可惜啊!我也是大將的家臣,常常出入邸內,然而從未蒙大將召近身邊。他是一位非常尊嚴的貴人啊!現在蒙他關懷我的兒子,我們真要交運了!」他滿面喜色。夫人則痛惜浮舟已不在世,只管俯伏哭泣。常陸守此時也流下淚來。其實,如果浮舟在世,恐怕薰大將反而不會關懷到常陸守的兒子。只因他自己做錯了事,致使浮舟喪命,心甚抱歉,至少要安慰她母親,所以顧不得世人譏評了。
已故式部卿親王的女兒宮君,在大公主所居的西殿那裡有她自己的房間。許多青年侍女都在那裡看月亮。薰大將想:「唉,可憐!此人與大公主同是皇家血統呢。」他回思式部卿親王當年曾經有心將此女許配與他,覺得非無緣故,便走向那邊去。但見兩三個相貌姣好的女童,穿著值宿制服,在外面閑步。看見薰大將走過來,連忙退入室內,其嬌羞之態可愛。但薰大將覺得這是世間常見之相。他走近南面一角里,咳嗽幾聲,便有一個年事稍長的侍女走出來。薰大將對她說道:「我常想對宮君表示同情之意。但用世人慣說的老生常談,反而好像模仿浮泛的應酬話,所以正在努力『另外覓新詞』呢。」那侍女並不進去通報宮君,自作聰明地答道:「我家小姐意外地身逢此種境遇,常常回想起親王生前對她的寵愛。又蒙大人時時寄與深切的同情,她聞知了不勝欣慰。」薰大將覺得這是對普通人的應酬話,無甚意味,心中頗感不快,說道:「我與你家小姐是嫡堂兄妹,原有不可分離的族誼。尤其是小姐身逢此種境遇,更應多多關懷。今後倘有事務見囑,定當樂為效勞。但倘疏遠規避,叫人傳言通話,則我不敢再來訪問了。」侍女覺得的確怠慢了他,心甚不安,便力勸宮君親自應對。宮君便在簾內答道:「我今孤苦無依,『蒼松亦已非故人』了。乃蒙不忘舊誼,令人銘感五中。」這不是命人傳言,而是親口對答,其聲十分嬌嫩,並有優雅之趣。薰大將想道:「這倘是住在這裏的一個普通宮女,倒是很有意思的。但她是親王家的女公子,只因今日處此境遇,不得不與人直接通話。」他很可憐她。推想她的容貌亦必非常美麗,頗思見她一面。忽念此女定然使得那匂親王苦思勞心,覺得可笑。卻又慨嘆世間理想的女子不易多得。他想:「這宮君是身份高貴的親王悉心教養成長的千金小姐,然而這種環境之下產生的美人,並不稀奇。最稀奇的,是出生於高僧一般枯寂的八親王之家,成長在荒涼的宇治山鄉中,而個個長得美玉無瑕。連那個被人視為身世飄零、意志薄弱的浮舟,對晤之時,也令人覺得非常優雅可愛。」可見他無論何時何地,都只是想念宇治一族的人。暮色沉沉之時,他歷歷回思對她們的異常惡劣的因緣,感傷不已。忽見許多蜉蝣忽隱忽現地飛來飛去,遂賦詩云:九_九_藏_書
薰大將為浮舟舉辦七七的法事,卻又懷疑她是否真箇死去。但念無論死或不死,做功德總不是壞事。於是十分秘密地在宇治那律師的寺中大做道場。命令辦事人:贈與六十位法師的布施品必須從豐。浮舟的母親也來到宇治,另外添辦幾種佛事。匂親王將黃金裝入白銀壺中,送到右近處。他深恐外人懷疑,不便公然為浮舟大辦法事,這黃金只當作是右近供養的。不悉內情的人都說:「為什麼這侍女的供養那麼闊綽?」薰大將方面,派遣了一大批親信的家臣到山寺來辦事。有許多人驚詫地說:「真奇怪!這女子從未聞名,何以法事做得如此體面?她畢竟是何等樣人?」此時常陸守也來了,他毫不客氣地以主人自居。眾人看了都覺得奇怪。常陸守近來因女婿少將生了兒子,大辦慶祝,忙得不亦樂乎。他家中珍寶幾乎應有盡有,近又收集了唐土和新羅的種種物品。然而身份所限,這些物品畢竟甚不足觀。這法事本來是秘密舉辦的,然而排場非常盛大。常陸守看了,想道:「浮舟如果在世,其命運之高貴決非我等所能並比!」匂親王夫人也送來種種布施物品,又命設筵宴請七僧。皇上也聞知了薰大將曾有如此一情婦,設想他對此人情愛甚深,未便使二公主知道,所以一向隱藏在宇治山中,覺得他很可憐。薰大將與匂親王二人心中,一直為浮舟悲傷。匂親王在情火熾盛之時忽然失去了戀人,更是非常痛心。然而他原是浮薄成性的人,為欲安慰悲情,試向別的女子求愛的事又多起來。薰大將則身任其咎,雖然多方照顧了浮舟的遺族,還是難於忘懷這莫可挽回的恨事。
君若有心憐杜宇,
這一天匆匆過去了。次日早晨,薰大將前往參見皇后。匂親王照例也到。他身穿丁香汁染的深色輕羅單衣,外罩深紫色便袍,神情異常風流瀟洒。他的相貌之美,並不亞於大公主。膚色白皙,眉清目秀,比從前略微瘦些,然而非常動人。薰大將一見這個貌似大公主之人,戀情立刻湧上心頭。他想:「豈有此理!」趕快鎮靜下來。但覺比未見大公主以前更加痛苦了。匂親王命人拿了許多畫來,吩咐侍女將畫送交大公主。他自己不久也到大公主那裡去了。
倘是閑花草,余心決不移。
蒙君留我住,一宿自當陪。
且說薰大將為了母夫人尼僧三公主患病,此時正閉居石山佛寺中大辦祈禱。離京遠出,對宇治關念更深。但並無一人立刻前往石山報道宇治近況。首先是浮舟死後並不見薰大將的使者前來弔奠,宇治的人都認為沒有面子。於是領地莊院就有一人前往石山,將事情如實報告。薰大將聽了大吃一驚,不知所措。便派一向親信的大藏大夫仲信前往弔唁,于浮舟死後第三天早晨到達宇治。仲信傳達大將的話:「我聞知此不幸之事,便想立刻親自前來。只因母夫人患病,正在舉辦祈禱,功德期限自有規定,以致未能如願。昨夜殯葬之事,理應先來通知,延緩日期,鄭重舉辦。為何如此匆遽,輕率了事?人死之後,喪事或繁或簡,固然同是徒勞,然而此乃人生最後之舉,你等如此簡慢,竟受鄉村小民之譏評,使我也喪失面子了。」眾侍女聞知薰大將的使者來了,更增悲傷。聽了這話,無言可對,只得以哭昏為由,不作詳明的答覆。
無人知我苦,除卻汝心頭。
我亦長辭憂患宅,
秋風吹荻凝珠露,
薰大將辭別明石皇后出來,想去望望那天晚上曾入其室的小宰相君,並且看看前天窺探過的那間廊房,藉以慰情。便穿過正殿,走向大公主所居的西殿去。這裏簾內的侍女戒備特別森嚴。薰大將相貌堂堂,威風凜凜地走近廊前,但見夕霧左大臣家諸公子正在那裡和侍女們談話,便在邊門面前坐下,說道:「我經常到這一帶地方來,卻難得和各位見面。真想不到,似覺自己已經變成了老翁,今後非下決心多來親近親近不可。你們這些年輕人看了會說我不相稱吧?」說著向幾個侄兒看看。有一個侍女說道:「從今練習起來,定會返老還童。」這裏的人隨隨便便說一兩句話也有風趣,可見這殿內非常優雅,富於情味。他來這裏並無事情,但和侍女們說說閑話,覺得非常舒服,因此坐得特別長久。
暮色蒼時我恨長。
女郎花名艷,素志自堅貞。
一片冰心潔,不蒙好色名。
知情杜宇緩啼聲。
匂親王尋思:浮舟到底為了何事而突然死去,此事竟像做一個夢。他心中怏怏不樂,便召喚時方等人,派他們到宇治去迎接右近。浮舟的母親住在宇治,聽聽宇治川的水聲,自己也想跳進水裡。悲傷憂愁無法消解,不勝其苦,便回京去了。於是右近等只能和幾個念佛的僧人作伴,非常寂寞無聊。正在此時,時方等人來了。以前這裏值宿人警備森嚴,但現在更無一人前來阻擋。時方回思前事,想道:「真遺憾啊!親王最後一次來到這裏時,竟被他們阻擋,不得入內。」便覺他很可憐。他們在京中看見親王為了這不足道的戀情而憂傷悲嘆,覺得無聊之極。但到了這裏,回想起從前有好幾夜不憚跋涉而來的情狀,以及抱著浮舟乘舟時的光景,覺得其人丰姿何等優美。回思前事,大家垂頭喪氣,不勝感傷。右近出來會見時方,一見就泣不可抑,這原是難怪她的。時方對她說:「匂親王說如此如此,特地派我前來。」右近答道:「現在熱喪之中,我就入京去見親王,別人看了都將詫怪,我有所顧慮。即使去見,也不能清清楚楚地報告,使親王確悉詳情。且待四十九日喪忌過去之後,我找個借口,對人說『我要出門一下』,這才像個樣子。如果我能意外地苟延性命,則到了心情稍稍鎮靜之時,即使親王不召喚我,我也定當把這做夢一般的情狀向親王訴說。」她今天不肯動身。時方大夫也哭起來,說道:「親王和小姐的關係如何,我們並不詳悉。我們雖然是不知內情的人,但看見親王對小姐寵愛無比,覺得不須急急地和你們親近,將來自有替你們效勞的時候。現在發生了這件不可挽回的悲慘之事,就我們的心境來說,更加希望同你們親近了。」又說:「親王思慮周至,特派車輛來接。如果空車回去,豈不使他失望?既然如此,就請另一位侍從姐姐前往如何?」右近便呼喚侍從,對她說道:「那麼你去走一遭吧。」侍從答道:「我更不會訴說情況。並且我喪服在身,親王府中得不禁忌?」時方說:「親王患病,府中正在舉辦祈禱,原有種種禁忌,然而似乎並不禁忌服喪之人。況且親王與小姐宿緣如此深厚,他自己也應服喪。四十九日之期所剩已無多天,還請你今天勞駕吧。」侍從一向戀慕匂親王的英姿。浮舟死後,她以為不得再見了。今天乘此機會去見,私心樂願,便動身入京。她身穿黑色喪服,打扮得很漂亮。她現已沒有主人,不必穿裳,所以沒有把裳染成淡墨色。今天就把一條淡紫色的叫隨從者帶著,以便參見親王時繫上。她設想如果小姐在世,她今天走這條路進京必須秘密。她是私下同情匂親王與浮舟的戀愛的。她在路上不斷地流淚,不久來到了匂親王邸內。
薰大將聽了仲信的報告,沉思前事,不勝悲傷。他想:「宇治真是一個可惡的地方!我為什麼叫浮舟住在這種地方呢?最近發生這樁意外之事,也是由於我把她放在那裡認為可以安心,因而別人就去侵犯了。」他深悔自己疏忽大意,不通世故,胸中不勝悲痛。母夫人正在患病,他在這裏悲痛這種不吉之事,甚不相宜,便下山返京。但他並不進入二公主房中,而是叫人傳言:「有一個和我接近的人遭逢不幸。雖無重大關係,我心不免悲傷。深恐不吉,暫不進房。」就獨自在室中悲嘆人世無常之苦。回想浮舟生前容姿,實在非常姣美可愛,更增悲傷戀慕之情。他想:「她在世之日,我為什麼不熱誠地愛她,而空過歲月呢?如今回想起來,百思不能自解,後悔將無已時。在戀愛的事上,我是命里註定要遭受痛苦的。我本來立誌異于眾人,常思出家為僧。豈知事出意外,一直隨俗沉浮,大約因此而受佛菩薩之譴責吧?也許是佛菩薩為欲使人起求道之心,行了個方便辦法:隱去慈悲之色,故意叫人受苦。」於是悉心修行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