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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1)

第二部分(1)

在他們臨出發的那天,一直很少在科里露面的段興玉突然到他們組的辦公室來轉了轉。小陸想跟他說幾句這次行動的一些安排,他擺擺手沒讓他說下去,「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沖他們笑了笑,又說:「反正你們機靈點兒就行了,在邊界捕特,不比在南州市裡,得多注意注意地形。」段科長講這話的口氣看上去很隨便,可在周志明聽來,卻感到有種語重心長的意味。下午,去火車站的汽車已經等在樓下,他跑到處長辦公室去叫紀真,走到門口就聽見段科長和紀處長在屋裡唧唧咕咕地說話,聲音很低,聽不清什麼,但似乎感覺到他們是在談這個案子。段科長和紀處長的私交之深,是他早就瞭然的,大約他們之間是無話不談的吧。他正要敲門,門卻自己開了,他們兩個人一起走了出來,紀真身披軍棉大衣,手裡拎著個鼓鼓的大皮包,一副行裝齊備的樣子,看見他便說:「到點了,走吧。」他跟在紀處長後面走了兩步,又回過頭看了看站在辦公室門口的段科長,段科長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下,只說了一句:「祝你們馬到成功!」他深深地點了點頭,他辨不出科長的臉上這會兒是沒有表情還是表情複雜,只覺得他的寬大的手掌里有一層冰涼的汗水……他忘不了當時那個情形,不知為什麼,那時他突然覺得心裏沒底,雖然紀處長也和他們同去。
一討論工作就扯到舊市局的老賬上去,就像小孩兒打架似的,一打急了就要尋對手的痛處罵一通,馬局長也只有鐵青著臉,不能再說一句話了。會,一直僵到中午,最後還是甘向前跑到隔壁一間辦公室,給市委第一書記劉亦得撥了個電話,討來了「聖旨」,像小學生背書似的給他們宣讀了兩遍,才算結束了這個不愉快的僵持。
「有詐我不敢說,這麼審是不對的,容易出毛病。」
「咳,」大陳息事寧人地擺擺手,「算了吧,段科長對甘局長搞案子的某些作法有意見,我看現在調走了倒舒坦,眼不見為凈啦。」
快吃晚飯的時候,江一明來了,手裡提著一包松花蛋,一定又是他那個在部隊工作的兒子給他帶來的,這玩意在南州的市場上差不多絕跡快十年了,的確是稀罕之物。江一明倒是有個不甘寂寞的嘴巴,三十年代他們同在大學里讀書的時候,他這個學工科的,倒比自己這個學法學的還要健談,不管和什麼對象談論什麼問題,一概滔滔而來。當時曾因此得了一個洋名字:「巴尼僚斯」,取的是漢文「把你聊死」的諧音。幾十年了,學生時期的往事早被歲月的泥沙埋掉,可江一明那樂天達觀的性格和愛發議論的毛病,卻如同根性一般地保留下來。也許,這些年他作為941廠的頭號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比自己這個全市政法系統的頭號走資派所受到的衝擊,到底要小些吧。
「但是剛才甘代表的意見,呃,我想,也是很重要的。如果這個人真是個搞破壞的『行動手』,在我們市裡搞點兒什麼亂子,這個風險還是有的。要是由此影響了當前的運動,那就得不償失了。所以,究竟捕不捕,我還有點吃不準。」
「那是另一回事。」他也覺得詞窮了。
紀真的口氣是不容商量的,他知道事情已無可挽回,這時候也只能拿得起放得下了。他笑笑,說:「為什麼偏讓我去追謠辦?還不如去分房辦、公用傢具折價辦呢,反正處里現在各種辦公室一大堆,都要人去。」
「老紀,甘副局長那麼提問題可是違反審訊工作原則的,沒掌握多少證據就把人家一條一條都定死,非逼著人家往咱們預想的路子上走,這容易出錯啊!咱們得跟甘副局長提提呀。」
甘向前後面的這句話,任何一個「文革」前參加公安工作的老公安人員都不難揣摩出其中的鋒芒。他們是被砸爛的舊公安局培養出來的人,也許的確是習慣拿過去的眼光來看現在的事物吧。而在這方面,甘副局長向來是敏感的,並且是不留情面的。他一個科長算什麼,在那天的會上,當著馬、紀這兩位「文革」前舊市局當權派的面,甘向前也同樣是咄咄逼人的。
「那哪兒完得了啊,」小陸說,「一直捅到劉亦得那兒去了。劉書記一句話:嚴肅處理!市西局趕緊把他給抓了,按現行反革命判了七年。」
段興玉記得,他當時一點沒有猶豫,用不容誤解的口吻說道:「我看還是捕起來好。」
馬樹峰臉上微微現出了驚訝的表情,這是段興玉不難預料的。從道理上講,他當然贊同馬樹峰的主張。馬樹峰是建國以來第一代偵查工作的專家,而這會上論及的問題在偵查工作中又實在屬於初等常識,ABC,可這年頭就這樣,許許多多本來屬於常識的問題卻不斷地被人們爭論不休。「反特工作就是抓特務」,這在包括小孩子在內的外行人眼裡的確是想之當然的定義,其實真正的反特工作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在現代反間諜戰中,反間部門的主要任務,是設法了解敵方的情報要求和行動意圖,掌握敵人的活動手法,控制敵特組織及其陰謀活動,那種不管三七二十一,見一個抓一個的做法是最笨的,也是最要命的做法。常常除了一個活屍之外什麼也得不到。就比如說徐邦呈吧,他到南州市裡來到底是什麼任務?沒有偵查過程就很不容易搞得清楚。可段興玉也懂得,當一個簡單的問題又被人們重新鄭重地提出九-九-藏-書來加以討論的時候,問題就不再是簡單的了。這幾年,他雖然很少和局領導打交道,但由於局裡上下熟人遍布,所以對領導們之間的關係也常有預聞的機會。他知道,馬樹峰雖然在去年官複原職后,名義上是局裡的第一把手,可事無巨細,要是沒有甘向前這位軍代表的贊同和默許,都是絕難行通的。甘向前和市委第一書記劉亦得之間保持著極為密切的熱線聯繫,就是在局常委會上已經形成決議的事,他到劉亦得那裡一嘀咕,照樣可以推翻。一向,段興玉把一切從實效出發作為工作上的第一信條,時間已經不允許他們拉開架子爭論下去,而且有實權而又不怎麼內行的甘副局長偏偏又分管偵查工作,如果不把徐邦呈捕起來,那麼下一步工作還是要由他來抓。可想而知,他們這些做具體工作的幹部還不定要碰上多少叫人左右為難的命令呢,弄不好,這個案子就真要雞飛蛋打了。所以,段興玉當時的主導思想就是,先捕起來再說。
還是陸振羽腦袋轉得快,輕輕笑了一下,說:「段科長這個人,怎麼說呢,能力強,水平高,可就是有點兒……哼,和你是一個毛病,太認真了點兒,其實何苦呢?」
紀真似乎斟酌了一會兒詞句,待了片刻,才緩緩地說:「副局長親自審的,我們怎麼好去挑眼呢。甘副局長半路出家搞公安,審訊方法上有毛病,也在所難免嘛。可這話我們不好說,說了,又是外行不能領導內行了。我看,咱們還是『為尊者諱』吧。好在徐邦呈這次的口供大部分還可信,地形圖也對上了。」說到這兒,紀真把聲音輕輕壓低了些,「仙童山接頭還是可以姑且一信的,至於那個特遣小分隊的任務是不是破壞批鄧,就難說了。我想也可能是這傢伙怕掉腦袋,立功心切,因而故意投我們所疑,以便引起我們對他的重視吧,我和他接觸了兩次,他現在的保命思想還是很明顯的。小分隊的具體任務,暫不必急著搞得那麼清,我心裡有數就行。」
也許正是因為這點兒不痛快,他那天才不知道哪兒來那麼大胆兒,在向紀真彙報完湘西之行以後,他竟然鼓起勇氣提起了科長調走這件事情來了。
也許,他真該變得圓滑些,或者沉默些,不那麼鋒芒畢露,讓甘向前覺得他棘手,也讓老紀替他捏著把汗。跟著甘局長搞案子,如果只能在違心的附就和沉默之間進行選擇的話,那沉默也許更好些。
「荒唐!你哪兒聽來的?」
「那倒也用不著,反正少說為佳吧。」紀真的情緒也不高。
「季虹今天休息,和援朝一起出去了,萌萌在外邊小廚房做飯,她媽媽剛也去了,你來時沒看見?」
回想起來,紀真和他的交情是在解放前就建立的。那時候,他們同在南州市那所最大的教會大學里讀書。紀真是高年級學生,地下黨員,後來因遭到國民黨特務的通緝,離開了學校,還在他的家裡避宿過一個多月,可以算得上生死之交了。那時的紀真,在他眼裡是個何等了得的英雄!南州解放了,黨從大學生中挑選了一批骨幹加入到公安機關,段興玉恰好分配到紀真所在的五處。在五十年代反美蔣特務的鬥爭中,他們這一對上下級之間的友誼和默契,至今還能引起段興玉的無限感憶和懷念。那時候的紀真就如同那個年代一樣,是那麼富於朝氣,那麼精神抖擻,好像完全不知疲倦和發愁。一九六○年當上五處的第一把手以後,誰都認為他是一個在事業上極有前途的接班幹部。「文化大革命」頭幾年,紀真雖說也戴過高帽,也住過「牛棚」,嘗了幾天「牛鬼蛇神」、打翻在地的滋味,但是在一九七二年就隨著老局長馬樹峰官複原職了。儘管這幾年總是處在「業務上的骨幹力量,政治上的統戰對象」這樣一個難堪境地,但是他的復出,在砸爛公檢法以後,市局各業務處的第一把手全被軍代表和造反派壟斷的局面下,就像宋朝南人做了宰相、清代漢人入了一品一樣,畢竟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然而最熟悉紀真的他,卻早就看出紀真「出山」以後這幾年,的確在慢慢地變,圓滑了,沒有稜角了,無論幹什麼,總要瞻前顧後一番。有時甚至謹慎得連對他這個生死之交也不敢敞開心扉了。
「沒外人,一會兒就是援朝來,這肘子就是他搞來的。還有萌萌的那個小朋友,也來。」
直到吃晚飯的時候,他們才把材料抄完。在招待所里吃了晚飯,就急急忙忙跑到長途汽車站,買了第二天一早回懷化的汽車票,因為他們必須趕在第一次收聽盲發電台的時間之前回去,所以不能在這裏耽擱。
……
江一明沒有坐,指指裡屋的門帘,「宋凡和孩子們不在?」
陸振羽見他一臉不平的樣子,笑了,說:「你這個人呀,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認真,遲早要吃虧的。咱們當小兵的,還不是拉磨的驢,聽吆喚!」
「判七年?」他驚訝地咋了一下舌頭,「太過分了,寫錯一個字批判一通不就完了嗎。」
「哎喲,哎喲,大道理嘿。你怎麼忘了這句話呢:偵查員只有理智,沒有感情。」
「甘局長還真是老經驗,三繞兩繞就把那小子給繞進去了,逼得他沒話說了。」
給他印象最深的是今年春節他在紀真家喝酒的那次,當他和紀真的愛人說起江青去小靳庄的事時,紀真突然冒了一句,「唉,可惜楊開慧同志死九-九-藏-書得太早了。」這一句話,引得他和紀真的愛人、孩子都放膽地發起不合時宜的議論來了。他覺得那是這許多年來唯一一次大家在一起都敢說心裡話的聚會,所以心裏特別痛快。可是紀真,大概是悔于酒後吐真言吧,事後幾次在他面前言不由衷、拐彎抹角地說了些補救的話,顯然是怕他在外面多嘴,這使他感慨系之,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難過。倒不是因為自己不被紀真信任,而是因為他看到了紀真內心裡孤獨得已經沒有一個可以坦誠告白的知己了,人到這個份兒上,還有什麼更可悲的嗎?
周志明也隱然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有點忍不住了,憤憤不平地直著脖子說:「這算什麼,偵查員對工作就該像醫生對病人那樣,不認真一點兒還得了嗎!」他轉向大陳問道:「你不能跟處里提提嗎?你是組長嘛。」
會開了整整一上午。馬樹峰和甘向前是你說你的,我說我的,相決不下,說完之後就是長時間的沉默,誰也不肯讓步。
江一明活潑地眨動著疑問的眼睛,「啊,你們準是約了什麼客了吧。老施這幾年可是個苦行僧喲。」
「誰丟了梢誰負責嘛。」馬樹峰有些發火地說:「現在雖然不主張搞管卡壓,但工作不能不負責任,要是總這樣……」他大概習慣地想說「軟、懶、散」,幸好頓住了沒把這句不合時宜的話說出口:「要是總這樣馬虎,還怎麼搞偵查呢?」
他順指看去,那房子的牆壁上,用隆起的磚砌成了一條「萬壽無疆」的標語,笑笑,沒說話。小陸又說:「我們家原來有個鄰居,在南州市第二醫院工作,他們醫院有個技術員,前些年因為不小心把萬壽無疆的萬字寫成無字,意思弄了個滿擰,結果讓市西分局抓了,判了七年,真是不值。」
大陳剛剛從椅子上站起來,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局面弄得有點兒張皇無措。紀真倒是很平靜,但還是很快地打斷了他的話,說道:「追謠辦現在也很需要人。」稍停頓了一瞬,又補上一句:「對科里領導的工作安排,你不要亂插嘴。」
捕了徐邦呈,審訊工作不久也由甘副局長全盤接管,而在審訊方略的確定上,馬局長被架空不能插手;紀真也只是有心無口,妥否都不敢說話的;段興玉自己當然就更顯得其人微言輕了。一夜之間,他從這個案件的主管科長變成了無事一身輕的閑人,簡直有些百無聊賴了,他只好給自己安排了個差事,同大陳一起到H市去查那張地形圖。等他們從H市趕回來,徐邦呈差不多已經審結了,他只能從擔任記錄的小陸嘴裏,知道一點審訊的情況。
馬樹峰消瘦的臉上浮起一絲若隱若現的苦笑。他偏過頭對紀真說:「不要光是我們兩個人開會嘛,老紀,你也談談看法。」
屋裡沒有人響應他的激動,段興玉也沒有說下去。現在工作上普遍沒個章程,丟了梢拿個別偵查員是問也不合理,況且外線工作受場所、氣候、光照條件、技術水平和敵人測梢甩梢的能力等多種因素的限制,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丟梢漏梢的現象也難免有所發生,而且從那一兩天外線處的表現看,段興玉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靠他們不行!
這是施萬雲近幾年才形成的習慣。在南州舊市委的領導幹部中,他一向被認為是位出色的演說家。在文革前的十七年中,做檢察長就做了十三年,作為檢察長,重要審判常常免不了要親自出庭支持公訴,親自參加法庭辯論,沒有一副好的口才是不行的。他的出名的雄辯,一直延續到文化大革命開始后的那幾年,在批鬥會上常同「革命群眾」激烈舌戰,侃侃之勢不減。以後,當然是低頭認罪了。再以後,下放到了農場。直到一九七三年打農場回來在家這麼一住,他才真正的變成了半個啞巴,連相隨了幾十年的宋凡也常常要為他的沉默而發慌。
「哼,我們現在倒像是『留用人員』了,」他冷冷地說,「好了,我以後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了。」
「也許,剛才我還沒有把意思說明白。」甘向前放下手中的筆記本,粗大的喉結在緊扣著風紀扣的衣領里滾動了一下,慢吞吞地卻是堅定地說:「我再重複一遍,我們今天研究這個案件,我的意見是不能簡單就事論事的,應當首先考慮到當前階級鬥爭的總的動向。當前的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運動是全市,也是全黨、全國的中心工作,這個鬥爭和國際上的階級鬥爭必然是互相聯繫,互相呼應的。國際反動勢力不甘心他們在中國代理人的滅亡,必然要千方百計地進行破壞活動。所以,我們看待今天這個案件,不能不以當前階級鬥爭這個總綱為出發點來安排工作。因此,我建議對這個潛特,應該立即逮捕,迅速而有效地制止敵人可能的破壞活動。」
段興玉幾乎要拍桌子叫出聲兒來了:「這是典型的引供,是審訊的大忌!」但是他控制住了,依然平靜地問:「甘副局長還怎麼問的?」
一句話,把他弄得滿臉通紅,也不敢再接什麼話了。一出了處長辦公室的門,還沒等大陳說什麼,小陸倒先嘿嘿地笑了兩聲,揶揄地說:「我說什麼來著,你還非去碰一鼻子灰,真有種。」
「薑汁肘子,我媽的手藝。」萌萌掀開沾滿油污的大砂鍋蓋子,一股很好聞的熱氣飄滿整個房間。
馬樹峰悶悶地抽了兩口煙,對他說:「捕,光是這麼一句話么?說說你的read.99csw.com理由嘛。」
將近一天沒有說話了。
「反革命?哼。我看市西分局也未必相信他真是反革命。現在總這麼干也不是個事兒。全憑領導一句話,叫抓誰就抓誰。」
紀真沉吟了半晌,反聲問他:「怎麼,你認為徐邦呈的口供有詐?」
參加那個會的人不多,除了他和紀真之外,就只有馬局長、甘副局長和局秘書處一個做記錄的幹部。可那間會議室里的空氣卻很壞,像長年沒有打開過窗戶似的,茶几上的油漆味兒,沙發套子的焐味兒,以及不斷濃厚起來的煙草味兒,給人一種窒息感。
劉書記的指示,當然是支持甘副局長的,總共十六個字:「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迅速取勝,保衛批鄧!」這兩年自從樣板戲《杜鵑山》的台詞用了韻白之後,連領導們做指示也動不動就押韻了。
表面上,他那次是贊成甘向前的,可甘向前卻沒有對他有絲毫滿意。在那次會議以後,幾次點著名地批他:「我可不贊成你把我們外線處的大好形勢說得一無是處。事實,什麼叫事實?恐怕是我們衡量事實好壞的眼光不同、標準不同吧!」
江一明的笑聲,使施萬雲的胸中倏然熱了一下。
「反正是一條一條把這小子想鑽的空子都給他堵死,甘副局長說,他們過去審土匪就創造了這條經驗,否定全部不可能之後,剩下的就是事實。」
買了車票,他們在河邊那些小村子里轉了轉,等拐上大街,陸振羽突然指著對面一座紅磚樓房,笑著說:「你看,真捨得下功夫,搞成永久性的了。」
段興玉表面上是一副隨遇而安的松閑勁兒,而骨子裡,卻浸著股心酸。人當盛年,壯心不已,連古人都說,士不可一日無事,可他這麼多年就沒有干多少正經事。長期不能務正業,而且還得做出這麼種逍遙自得的樣子來自我撫慰,孰能沒有一點心酸呢?雖說從砸爛公檢法以後,公安基礎工作毀壞殆盡,發現敵情線索的能力低得可憐,偵查單位無事可做,也是自然。可沒想到這次311案一立,他才緊張了幾天,就又脫了手,成了「有閑階級」。他不知道這輩子是不是就這麼泡過去了。
「我看,是不是可以決定了?」最後還是馬樹峰用蒼啞的聲音打破了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說:「我的意見是暫時不捕。這個人是哪裡派來的,潛入的任務是什麼,是單線,還是複線?這一切情況目前都不清楚,都需要通過一系列偵查活動來發現,來搞清楚。」馬樹峰說完,用被皺紋包圍著的眼睛向其他人環視了一圈,最後當然還是要把目光落在甘向前的身上。
其實他自己也是明白的,他不是外行人,城西分局那些同志的心理,他是不難體會和揣摩的。就說他們自己的這個311案吧,對甘局長的某些做法,大家不是沒有意見,可卻沒有誰吭過一聲,他提過一次意見,還是鼓了多大的勇氣才說出口的,沒得到任何結果自不必說,在領導的腦子裡,說不定還留下了個「僭越」的印象。
「哈,我今天是沾了孩子們的光了。」
就這樣,他成了追謠辦的第一副主任。
施萬雲微微笑了笑,沒有說話。記得剛從農場回到南州市的時候,江一明是頭一個找到這間聊遮風雨的小屋來看他的,好在他們不屬於一個系統,只以老同學的關係相來往,倒也不會過於招嫌。江一明呢,老伴在「文革」初就驚病交加去世了,兒女們又都在外地,老頭子一個人鰥寡孤獨,就常到他這兒走動走動,吃吃便飯,也常常帶來些松花蛋這類的金貴食品和一些來路複雜的小道消息。
311案一開始,就是叫人不痛快的。外線處行動遲緩,險些貽誤戰機,可人家是在開批鄧大會,你還不能說一句二話;夜裡城南分局在「為民旅館」發現徐邦呈之後,急等著局領導快拿主意,可直到第二天上午九點鐘,局裡才通知他和紀真去開會「研究」。他是帶了一肚子氣去的。
紀真從一開會就沒怎麼說話,這完全不是他過去的習慣,等馬樹峰問到了頭上,才勉為其難地向兩位局長望望,遲疑著說:「呃——如果從偵查工作的角度上看,目前還是以不捕為宜,對這個人確實需要觀察一下。但是……」他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斟酌著下面的話。
「為什麼?」他覺得詫異,「段科長病了?」
那是從湘西回來的那天,大陳同他們寒暄剛過,就宣布說:「有件事要和你們說一下,段科長現在不管這個案子了,以後所有情況我們直接向紀處長彙報。」
「調到處里的追謠辦當副主任去了,算是臨時幫忙。」
「坐吧,」他對江一明說了一句,指了指旁邊的小沙發。這一對小沙發還是他從原來的住處掃地出門以後,市委一個管倉庫的老工人,從他原來的一堆傢具中揀出來悄悄還給他的。這幾年,他和宋凡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這對小沙發上度過的。沙發的外表已經破舊不堪,很寒磣,不知裏面的簧是不是歪倒了,坐上去有一種凹凸不平的感覺。
他腦門上擰起一股疑惑,「眼下這麼大案子,這不是釜底抽薪嗎?」
追查反革命政治謠言辦公室設在五樓圖書室的那三間屋子裡。追謠辦的主任是處里一位副處長挂名的,三個副主任都是科級幹部。段興玉雖然是最後一個走馬上任的,但因為他在全處科長之中「約定俗成」的頭牌地位,所以一來就掛了個第一副主任的銜,辦公室的人九_九_藏_書還自動給他安排了個單間。
他叫小陸把審訊錄音拿出來,一盤一盤地聽完了。他跑到紀真辦公室里來了。
小陸是帶著明顯的敬佩口氣,向他敘述徐邦呈被突破的過程的。
季虹今年二十六歲了,這個年齡對於一個沒有出嫁的姑娘來說,有時難免會成為一種苦惱。在這幾年的沉默中,他常常在內心深處覺得對不起孩子,特別是對虹虹,更有種沉重的負疚感。他還能很清楚地記得,「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的時候,虹虹是怎樣果斷而又自然地投入到那股狂熱的潮流中去,和她那班年輕的同學一樣,整天興奮到了一種「虛脫」的狀態。大串聯!一句話,就像風一般地走了。可是當她披滿征塵地回來,看到的卻是一個被抄得七零八落的家。在他和宋凡都被關進「隔離班」以後,她就被扒走了紅袖章,從光輝浪漫的頂尖跌進暗淡痛苦的淵底。擺在她面前的最大生活題目,是要靠自己的力量養活自己也養活妹妹。不容易呀,那時候是外無援兵,內無糧草,萌萌才只有十二歲,完全不能自立,就靠虹虹給人家洗衣服、帶孩子、揀大字報紙賣錢苟以活命。虹虹是什麼都幹了,一個只有十八歲的、靠保姆帶大的女孩子,實在是不容易的。啊,那時她還來隔離班看過他,給他帶來了一小瓶鹽炒辣椒吶。有八年了,他一想起來便禁不住熱淚盈眶。作為父親,他是有負于孩子的,至今也無力補救和挽回。他看到虹虹現在有時候愛無端地發脾氣,有時思想偏激得失去節制,而這一切又常是發端于對個人不幸的怨尤,他卻難以表示一點兒稍微嚴厲的責備。小時候感情不快樂的人,難免會變得古怪和脆弱。孩子是受了刺|激受了委屈的,是難怪的。江一明倒是很喜歡這兩個孩子,虹虹能到941廠做倉庫保管員,他是幫了很大忙的。而且像盧援朝這樣的年輕人,在941廠那種大型企業中做外文資料翻譯工作,身價和眼光都是不低的,要不是一明的一力保媒,愛上虹虹這樣一個父親還被「掛著」的姑娘,恐怕也是要大費躊躇的。
「服從上級是應當的,可也得服從真理,服從黨的原則,上級講的又不都是真理。」
段興玉早就想好了,不慌不忙地說道:「捕起來,通過審訊,或許還可以得到些東西,如果不捕,那就全得靠外線跟蹤來控制了。外線處現在新手多,這幾年沒上過什麼要緊的案子,技術上粗得很,不是暴露了自己就是丟了敵人。所以我覺得這個案子全靠他們靠不住,沒跟兩個小時就給你暴露了,還不是照樣喪失跟蹤觀察的意義?萬一再給丟了梢,那就……」
他一聲不響,心情極度敗壞,他沒想到現在搞案子這麼複雜,這麼掣肘,這麼叫人討厭!
「是的,對革命工作當然要負責,我同意,可問題就在於,要是真的丟了梢,給革命工作帶來了損失,我看,究竟該由誰來負這個責呀?恐怕不能光叫下面的同志負責吧!我們可不要再走舊市局的老路,重蹈『通敵縱敵』的覆轍啦!」
「一條一條給他擺呀,第一,你不可能是到王府井和什麼人接頭,接頭要信號機幹什麼用?要地形圖幹什麼用?第二,你不可能是速進速出,速進速出用不著帶那麼多東西、那麼多錢;第三,你也不可能是長期潛伏,長期潛伏這點東西這點錢又太少了;第四,你有大學文化程度,所以肯定受過專門訓練,絕不是負有一般性的任務,這麼不惜工本地潛入進來,肯定有重大政治目的,當前我們國家的反右鬥爭也觸動了國際反動勢力的痛處,他們不會無動於衷。甘副局長後來乾脆跟這小子講明了,政治陰謀不交待清楚,別想矇混過關!」
可是到了晚上快下班的時候,紀真又把他給叫去了。
馬樹峰的眉頭皺得更緊,動作煩躁地點起一支煙,從會一開始,他幾乎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他明顯地控制著自己的聲調,竭力平靜地說:「這幾年,我們也抓到了一兩個特務,但總是剛一發現就迫不及待地抓起來,缺乏必要的偵查過程。沒有偵查過程的反間諜工作當然又痛快又省事,可我們能從中得到什麼呢?敵人的情報意圖是什麼,使用什麼活動手法,聯繫人是誰?往往搞不清楚。」
離預定出發到邊境的日子只有兩天了。徐邦呈以南州市一個外僑的名義向使館寫的信也發出去了,信的明文不外是一套僑民向使館要錢要補助之類的常見內容,信中的密寫是:「經H市、南州、天津、北京,一切順利,計劃可行。」後面署了徐邦呈的代號「1127」。看起來,已是萬事俱備,下一步只看特務機關在盲發電台中如何答覆了。
「興玉,你說話說得太多了!」紀真有點氣急敗壞,用手指頭噹噹敲著桌子,「咱們是舊市局的老人,一舉手一投足人家都要看看是不是老一套,你怎麼還敢張口閉口過去怎麼個搞法,以前怎麼個經驗呢?甘副局長今天是客氣,他要是給你翻翻砸爛公檢法的老賬,你有什麼話說!」
「怎麼樣?又聽到什麼小道消息了嗎?」江一明把松花蛋往桌上一放,第一句話便這樣問。
今天上午,他們追謠辦公室的一個去北京出差的同志回來了,跟他彙報完工作后,順帶講了講北京的情況。看來,北京也有不少人在醞釀著清明節搞點活動。南京的事態未平,各地已先不穩,南州的形勢會怎麼發展呢?唉,這個風雨飄搖的多九-九-藏-書事之秋啊,真到了老百姓要上大街說話的劫數了嗎!
「處長,我有個意見。」他一緊張,把想好的一大堆拐彎抹角的繞詞都給忘了,竟然直通通地說了出來:「這時候幹嗎把我們科長撤下來呢?」
「好了,好了,不跟你爭了,沒意思。反正到了工作上,還是上面說了算,下面只管幹。再說,領導畢竟站得高些,情況看得全面些,水平也跟咱們不一樣。就拿這次來說吧,對311,我聽說處里、科里原來的意見是不捕,可局裡叫捕,你能不捕嗎?現在看來,還真是捕對了,要不然,三月二十五日的殲滅戰還不得耽誤了。」
江一明話音沒落,宋凡和萌萌端著菜走進屋來。
「那些個地方,矛盾太多,你一個業務幹部犯不著攪進去,搞一身糾紛。」
「我考慮了一下,你那毛病,也是難改呀,回頭要真跟副局長衝突起來,我就不好為你說話了。我看乾脆,你上追謠辦幫幫忙得了。放心,這案子有我呢,出不了大差池。」
周志明沒有再說什麼,但他對把段興玉從案子上拉下來這件事著實是不痛快的,這不痛快的心情一半是出於對甘局長這種跋扈作風的厭惡,另一半則是因為他格外喜歡和段科長在一起搞案子的緣故。當然,論起經驗和水平來,紀處長應該是比段科長略勝一籌的。但是對他們這些年輕幹部來說,段科長卻另有一番獨到的魅力,因為他在工作中能和你展開平等的討論,能很耐心、很鄭重地聽任何沒有經驗的偵查員發表自己的意見,能使大家都自動地把一切心思撲在案件上,願意和敢於大胆地去懷疑,去假設,去建立自己的責任心,而不是被動地去完成領導的意圖,附和領導的判斷。
「啊,沒有。」
這就是他這些天來一直不能忘置的那次論戰。
紀真雖然如此說,可段興玉還是不放心,小分隊的任務沒搞清倒還猶可,萬一徐邦呈還留了其他一手兒呢,不能不防。於是在第二天部署下一步工作的小會上,段興玉搶先發了個言,提出了下一步工作的一整套方案,總的思想是,誘捕敵特小分隊的這張弓,不能拉得太滿了,滿了不容易收回來,特別是對考察徐邦呈,多方驗證口供的工作設計,他講得很具體。你甘向前不是不懂嗎,那好,我都一條一條地先給你「參謀」出來,然後你再「決策」,省得你先說出一通外行話,下面幹部既不好執行,你也窘于收回成命;另一方面,段興玉也是想用這個辦法來防備可能有的隱患,預備好退路。審訊結果已然如此,不可能推倒重新再來,仙童山的誘捕計劃,也不可能再做太大的修訂,就像一隻即將出海遠航的小船,張了帆,拔了錨,已成離弦之勢了,段興玉也只能這樣搞些貼貼補補的措施,盡量促使不致擱淺和傾覆吧。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他的話里話外大概免不了流露了一些對審訊結果不放心的傾向來,甘向前雖然沒說什麼,可態度上十分冷淡。散了會,紀真把他給叫去了。
離開了311案,他的生理節奏似乎也一下子鬆懈下來了。早上,姍姍而來,晚上,早早離去,從來不加班,也不讓下面的幹部加班。最近他愛人出差到上海去了,他得顧著給上中學的兒子弄飯,所以還免不了常常借口去局裡看看什麼的,一溜溜到菜市場去,隨後就從那兒直接溜回家了。上行下效,追謠辦的人於是也全都弔兒郎當起來,反正大家樂得輕鬆。
「問題不能這麼看吧?這幾年,我們局在對敵鬥爭上的成績還是很大的嘛,怎麼能說什麼也沒得到呢?」甘向前針鋒相對的口氣使氣氛變得更加僵持起來。「我承認,搞公安我是新手,但是反特工作就是抓特務,就像我們過去打仗是為了消滅敵人一樣,這個淺顯道理是小孩子都懂得的。敵人派多少特務,我們就抓多少特務,抓一個就少一個,既打擊和震懾了敵人,也維護和發展了大好形勢,這難道不是很大的勝利么?」
段興玉這些年本來已經習慣於忍耐這種慢吞吞的會議了,和許多人一樣,開會常常成為他打盹養神的好機會。然而他那一天的心情卻不同,分局和外線的同志正在「為民旅館」外面盯著,情況每分鐘都可能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而決策者們卻還在這暖烘烘的沙發里噴雲吐霧,臨陣不決。他望望局長馬樹峰緊皺的眉頭,又望望副局長甘向前冷漠得毫無表情的臉,心裏交織著一股焦急和惱忿。
「喲,一明怎麼這麼有口福,知道我們今天打牙祭?」宋凡的臉上露出些難得的笑容。
對十一廣場烈士紀念碑下的那幾個花圈,他也向紀真問過看法,紀真是一副故作輕描淡寫的神情,「清明節快到了,送花圈很正常嘛。」他當然不相信,憑紀真這樣一個老偵查員的敏銳眼光,還能看不出這是黨內鬥爭表面化、群眾化的一個跡象,紀真不過是意會而不明言罷了。但這件事畢竟又使段興玉心裏稍稍溫暖了一些,因為他深知紀真性格的本質,並不是慣於模稜兩可的,紀真一向乾脆、喜歡一針見血,現在既然故意把花圈的實質掩蓋為正常現象,並無焦憂痛惡之慨,也就足見其內心的傾向了。
「有什麼好東西?」
從馬樹峰的臉色上,段興玉已經看出他對紀真一反常態的模稜兩可是不滿的。馬樹峰又把臉轉向自己,帶著疲倦的神情問道:「小段的看法呢?你是在第一線作戰的,說說你的看法吧。」
「怎麼繞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