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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1)

第三部分(1)

「徐邦呈該不會和我們開了一個『買空賣空』的大玩笑吧?」
她的這一半在哪兒啊?
他胸口跳了一下。
「你扯什麼?」嚴君先一怔,隨即恍然,「還想著311呢?」
「這樣吧,」嚴君來了情緒,「今天你就上我那兒去吃晚飯,我姑媽炒菜的手藝很可以。吃完了咱們一塊兒去,怎麼樣?你爸爸一住院,誰給你做飯呀?」
「還好吧。」
他勾下頭,說:「人是從我手上跑掉的,也許我應該負責任,可負責任是小事,我總覺得心裏窩囊,堵得慌,真是咽不下這口氣去。」
段興玉踱著步子,「碰上這種事,就怕自己發慌,一慌就什麼也看不穩了,一個偵查員,非得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修養。」他踱了兩趟停下來,又問道:「徐邦呈在跑以前,有什麼反常表現嗎?」
嚴君想起什麼,問道:「可那個地形方點陣圖怎麼解釋呢?那圖上畫的正是仙童山呀。」
「上吧!」
「君君,你到底上哪兒了?」
「瞎說,剛才你們單位的人還來找你呢,你根本沒加班。」
周志明在桌邊坐下,說:「那天,我們撤下來以後,7411部隊留下兩名戰士對敵方做了觀察,後來聽他們反映,敵方探照燈延續二十分鐘后才熄滅,在距接頭地點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像有較大數量的部隊活動,山腳下能聽到汽車的引擎聲,後來還有一架直升飛機在不遠的地方飛走了,他們是從聲音和信號燈光上判斷出來的。」
「魚還不好燒,」嚴君脫去外套,挽起襯衣的袖子,「干燒還是紅燒?」
「好嘛,耗了半上午,你就寫了這麼一行?」
那一切都不過是在幾秒鐘之內發生的、過去的。等到大陳撲過來,用力拉住他的胳膊,他全身的血管幾乎要炸開了。
從仙童山回來以後,周志明一下了班就往施肖萌家跑,這是她憑一個女人的最基本的神經末梢就能看出來的。清明節,他們還要一起去廣場……他在施肖萌面前是什麼樣兒?是的,他是懂得如何去愛的,可是,他懂得那種毫無指望的愛是什麼滋味兒嗎?
周志明悶頭吃飯,這時又插了一句:「非要等到亡國滅種的時候嗎?」
「君君,你說找的那個幫忙送書櫃的人,找了沒有?」姑媽把頭探進來,說了一句,又縮回去了。
嚴君還在滔滔不停地說著,周志明悶著頭,一句話也不接,而心裏卻憂心忡忡。他知道,嚴君雖然是個假小子脾氣,但像今天這樣放膽地發這種出格兒的議論,畢竟少見。儘管在段科長面前說幾句過激的話倒也無礙,但若說慣了嘴,就難免在外面言多語失,禍從口出了。季虹也是這麼個大大咧咧的勁頭兒,肖萌最近似乎也染上了點「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嗜好。這些女孩子,怎麼得了呢?他心裏暗暗地直發急。
「徐邦呈是從我手上跑的,我至少是缺乏警惕吧?」
「你們不談別的?那我也去行不行?」嚴君感興趣了。
「往下撤!」
山下不遠的地方,黑暗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光點兒,閃了一下就熄滅了,兩秒鐘后又再次出現,他看見大陳的手電筒也亮了,和對方一明一滅地呼應起來。
她一向認為自己在感情上是個粗線條的人,她不習慣苦心觀察和分析別人,甚至也懶得去認識和體會一下自己,她沒有,也不想有林妹妹式的那種細而又細的靈性與傷感。像現在這樣,讓自己停頓下來,安靜下來,專門地,去回顧過去和窺探未來,在她還是從未有過的習慣。在她的記憶中,周志明給她的第一面印象,除了那張很中看的臉之外,幾乎什麼也沒有留下。周志明跟不熟的人是不愛說話的,不像科里、處里的其他小夥子們那樣,在她初來乍到的時候,或嘩眾取寵,想引起她的注意;或俯首送媚,以博得她的好感;或故作窘呆,以換取她的同情,那幫人有意無意之間使的小手段,她不但心中了了,而且有點厭煩,但那個時候,她也並沒有想到自己最後竟會愛上一個當時她毫無一顧的人。不,她並不看重人的外貌,也不是看上了他在業務上受培養受重視的地位?穴這一點不管年輕幹部們是否公認,反正老同志背後都是這麼評定的?雪,她對周志明的最初的好感只不過是因為他在他們新來的同志面前,從來沒有老偵查員那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對她,也沒有其他追慕者那種動機昭然的殷勤。他的天性忠厚;他的為人隨和;他的委屈求全;他的總愛替別人操心的習慣,全都是在無形中被她一點一點地感受到的,以至於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起,周志明的影子就開始勾留在她的心室一角了。但是,當一個懷春少女情竇初開的時候,除了怦然心跳之外,有誰能夠很快地把朦朧的感覺轉化為明確的理念,產生具體的願望和實際的行動呢?她對這事,就和搞案子一樣,既缺乏經九九藏書驗又缺乏膽量。等到她明確了信念,而且建立了膽量的時候,一切都遲了,周志明一車軲轆撞出個施肖萌來。她沒有料到,老實漢子的羅曼史也會發展得如此神速,才幾個月的工夫,已是「九盡楊花開」了。
猝然,周圍天地間刷地亮起來,如同白晝一般,山下,不知多少部探照燈一齊射向山頂,他們的眼前一片雪白,往北什麼也看不見,只聽見北面山下喧聲大作,許多人在粗聲叫喊。緊接著,一片密集的自動步槍子彈帶著虛飄的哨音,高高地掠過頭頂,槍聲中混雜著瘋狂的狗吠!
段興玉在他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說:
他想想,「沒有,好像,好像晚上出發的時候稍稍有點兒緊張,不過不明顯,當時看起來並不覺得反常。」
頭兩個小時,夜光錶的指針就像被膠拖住了似的,很不情願地往前磨蹭著,可到了最後一小時,卻驟然加了速,離接頭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儘管山下黑糊糊的仍舊不見一絲動靜,可他的心卻無法控制地狂跳起來。咚咚咚!他聽到胸膛里那急促的響聲在沉重地叩擊大地!那時候,他才真算承認父親並沒有委屈他,他的確膽小,沒用,上不了台盤,他實在恨自己了!
「當著段科長,沒事。」
「啊,不。」周志明躲閃地勾下頭去。
他們一邊吃著飯,一邊又扯了些別的話題,什麼蔬菜恐慌啦,鐵路晚點啦,外線丟梢啦。嚴君哼了一聲,說:「咱們老是喊著準備打仗,準備打仗,我看這仗要是真打起來,咱們准得亂了營,當頭兒的凈是些外行瞎指揮,靠他們非亡國不可。」
嚴君不知怎麼突然想到,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單獨和周志明在大街上走,四周沒有人,他們只隔著一輛自行車的距離,那麼近。咳,這算什麼事呢,值得她這樣寶貴?甚至故意地把腳步也放慢了,以便能延長一點這寶貴的光陰。好笑,她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工於心計了?周志明倒沒催她,也跟著放慢了腳步,他一向是隨和的。
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剛才,是不是說得太嚇人了?」
「天冷,你胃不好,小心受涼。」
「人家,誰?」她疑心起來,「是施肖萌?」
「我記得,以前我和你們說過我的一個感覺,我說過我在頭一次接觸徐邦呈的時候,就覺得這個人不是個尋常之輩,我認為他無疑是一個久經訓練的骨幹特務,他的逃脫證明這個判斷大致不錯。我那時之所以強調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他頭兩次的假口供實在太拙劣了,這是一個很可疑的現象。當然,使用假口供是現代間諜戰中司空見慣的事情,但假口供的目的既然是誘使反間諜機關上當,因此就必須編排得十分巧妙可信。事情怪就怪在徐邦呈的頭兩套假口供都是不能自圓其說的下等故事,不但救不了他,反而會使他陷入更加不利的地位,而他自己的實際水平又是完全可以預見到這一後果的。那麼,根據這個矛盾的現象,是否可以得出這樣的判斷:徐邦呈使用這兩套假口供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讓我們相信它們,恰恰相反,是為了讓我們很快就識別出它們的虛假來。」
他們夾在十八個戰士中間,小心翼翼地向山頂那棵獨立的標的樹爬上去,大約用了二十分鐘,便進入了預伏的地點。大陳貓著腰,揮了一下手,讓戰士們散開隱蔽起來,然後和他帶著徐邦呈突前十來米伏在兩簇相間幾米遠的矮灌後面,因為他隱蔽的灌叢比陳全有的大些,所以徐邦呈就和他趴在了一起。
他們這邊的幾條軍犬也嘶叫起來,十八個戰士蜂擁上來,陳全有揮著手,喊道:
段興玉接著說:「好,現在就假定我這個判斷是成立的,那麼就有這樣一個問題提出來了,他故意讓我們很快識破的用意是什麼呢?另外,在第二次審訊中還出現了另一個可疑現象,我們把那些檢查出來的物證擺出來給他看,他看得很仔細,反覆看了兩遍,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嚴君,你當時注意到他的這些細微舉動了嗎?我注意了,這些舉動是不合情理的,這些東西都是剛剛從他自己身上繳獲的嘛,他應該一眼就能認出來的,可是他在看這些物證的時候,似乎有更複雜的心理活動。本來,我是想在審訊中從幾個方面進一步觀察這些問題的,可是後來,甘副局長把審訊接過去了,我也曾經把我的懷疑跟紀處長談過,但他沒有直接參加對徐的審訊,畢竟不能像我這麼自信。他覺得徐邦呈是不敢撒這樣一個彌天大謊的,因為他把我們誆到邊界上,如果接頭不成,於我無損,而他自己卻要倒霉。在你們臨出發的時候,紀處長甚至還對我說了這樣的話,他說他懷疑『三月計劃』完全是徐邦呈的憑空捏造,以此來表現一下他的立功願望,然後他可以隨便找個借口推掉接頭落空的責任。可我們誰也沒有預料到是現九_九_藏_書在這麼個結局。我同意小周剛才的看法,敵人完全是有準備的,是蓄謀的。徐邦呈關於『三月計劃』的口供是早就預備好的一套嚴整的假口供。」
「檢查什麼?」
就是那一瞬間,一生的悔恨就是在那一瞬間鑄成了。他為什麼偏偏就忘記了防備著徐邦呈呢,為什麼要那麼緊張,以至於腦子裡只剩下了一根弦,只等著和從黑暗中上來的那群越境特務開打呢?當他的後腦勺突然被轟地猛擊了一下的時候,他差一點蒙過去,在徐邦呈打完他之後一躍而起,向前鼠竄的剎那間,他大概只是憑了一股下意識的反應,才不顧一切地橫撲出去,抱住徐邦呈的雙腿的。他用力太猛了,徐邦呈一屁股坐在地上,兩個人又爭著跳起來,他趁徐邦呈重心未穩,猛一個直衝拳打過去,可這一拳又太慌了,雖然打在他的臉上,卻彷彿很虛飄,徐邦呈竟乘勢向後一倒,順著北坡飛快地滾了下去。他這才拚命抽出手槍,向下連擊了四槍!槍聲在寂靜的山野里震耳欲聾!
「從表面上看,」段興玉看著他們兩個人,說道:「事變的確是爆炸性的,很突然。我乍一聽到這個情況的時候也很吃驚,可後來仔細一想,又覺得雖在意料之外,卻盡在情理之中。」
周志明和嚴君面面相覷,周志明說:「這我過去倒沒有想過。」
「誰來了?」她端著暖壺的手不由停住了。
他們這麼慢慢地走著,可光走也不是事兒啊,總得說說話。她看了他一眼,說:
「他沒說,反正他說你沒在機關里。君君,現在社會治安這麼亂,你在外邊亂跑什麼?還跟我說假話,再這樣我可要給你爸爸媽媽寫信啦。」
嚴君又想起她小時候最喜歡的那個美麗的象牙書籤了,書籤上面刻的那一行小字是她念熟不忘的,那是但丁的一句詩,「愛,應當成為美德的種子。」而且愛的本性是排他的,是不能分享的,或者,她真的應該把那個已經被衝破和揉碎了的理智再重新收拾起來,不然,她就得在一個不能調和、無可兩全的矛盾中生活一輩子,難受一輩子。還是理智一點吧,躲開他、忘了他,多想想他的缺點,這大概是一條遲早要走的路,而遲走,還不如早走。
「還是那個,胖胖的小夥子,原來是你們同學。」
「我都看出你害怕了,你後來故意裝著不感興趣,是不是?我看出來了,所以我不說了。」
「我想是的,如果他一開始就把『三月計劃』和盤托出,必然會引起我們的慎重,任何反間諜機關對於過分輕易獲得的口供都是懷疑再三的,他當然明白這個規律,所以先耍了這套假中之假的把戲來攪亂我們的思路,經過這麼幾番頓挫蓄勢,等以後吐出真正的假口供來,就顯得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辦公室里靜靜的,整個辦公樓里似乎都是靜靜的。快到中午了,可攤在眼前的稿紙上,卻仍舊只是那個標題《外行……》。
但是在愛情上,她卻敢斷定他一定是最高明的,因為她覺得最高明最動人的愛,是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粉飾和矯揉造作的。周志明就是一個真實的男人!
「好吧,」她笑笑,「那你們去吧。」她知道自己臉上的笑一定比哭還難看。而周志明卻像是有些不過意了,還給她出謀劃策:
現在,周志明是個有了歸宿的人,按理,她不應該再作非分之想了,應該放棄他、疏遠他。這個理智的念頭也的確無數次地控制和約束過她的感情與嚮往,卻又無數次被感情和嚮往的衝擊所打破。也許正因為她的愛一開始就面臨著幻滅的威脅,所以有時候就更加顯出超常的堅固和迫切,她居然抓住周志明在去湘西之前托她給施肖萌捎信兒的那個機會,跑到施肖萌的家裡來了。這是她過去絕對不會幹的事,也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懷了損害別人的動機去乾的事!
「沙——」除了一片沙沙的噪音什麼也沒有,他側臉對不遠的大陳望去,大陳也正在看他,他搖搖頭。
「吃了沒有?這麼晚你上哪兒去了?」
魚熱好了,三個人坐下來。周志明剛剛往嘴裏塞了一口飯,又對段興玉說道:「『三月計劃』既然是個騙局,那徐邦呈這次潛入的真正任務就得好好琢磨琢磨了,他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嚴君當然明白了,周志明連撒謊都不會。
他獃獃地,答非所問:「甘副局長就是個外行。」
「放心,抄都抄出來了。」
「我和人家早約好了,真的。」
段興玉笑了笑,「小周說的是對的,要是下級認為上級的命令有錯就拒不執行,那就更要亂了營了。」停了一下,又說,「放心,要真到了亡國滅種的時候,不要說我們,老百姓也不會再容忍了。」
段興玉愣了一下,沒有接話。看來,他不太願意繼續討論這個問題了。沉默了一會兒,問:「你們現在都在幹什麼?科里忙不忙?」九_九_藏_書
段興玉住在公安局新蓋的幹部宿舍樓里,是個像鴿子籠似的又窄又矮的兩居室單元,他們到的時候,他已經回來了,正在熱氣騰騰的小廚房裡做飯。他們倆沒進正屋,也擠進小廚房,在高壓鍋噝噝啦啦的噴氣聲中,大聲說著話。
幫忙送書櫃,誰呢?她是決計不會去找小陸的,沾上他的人情,來日拿什麼還?姑媽扯出的這句話,又勾上她的煩躁來。
「我想,求你辦一件事,行嗎?」
周志明夾魚的筷子停在碗邊,思索著說:「我現在倒覺得那些東西不像是他自己用的。」
第二天上班,她在走廊里和周志明打照面,交臂而過,她沒有理他。看得出來,她的反常的冷淡使周志明有點兒惴惴不知何故了,說不定還以為她還在為拉書櫃的事生悶氣呢,她橫心閉眼,不理他,也不解釋。
她,真的是一個「幸福的小妞」嗎?如果一個妙齡女子在應有盡有之後,唯獨在感情上得不到滿足,她能夠說是一個幸福的人嗎?不,她認為不能。她忘記是誰說過這樣一句名言,「愛情是人的生命的一半,假使沒有這一半,生活就會有難以彌補的缺憾。」這話是實在的。
這都是為什麼呀!她為什麼要去找施肖萌?為什麼要主動向周志明透露施肖萌父親不體面的現狀?難道愛情達到熾點,就沒有理性的成分了嗎?不,不,她不是一個壞女人,不是一個以施陰謀詭計為樂事的女人,當她看到施肖萌熱情禮貌地給她倒茶,看到她對周志明那種真情實意的關切的時候,原來想好的那幾句破壞的話竟全部梗在喉間,不能啟齒了。她不忍心,不應該,也不能夠,去損害這個天真的,正在等待幸福的姑娘。
「隨便,熟了就行。」
身後有點聲響,他回過頭去看,嚴君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站在他的身後。
「好,那就熱。」嚴君笑了他一下,「你真是個嬌氣鬼。」
周志明鬆口氣,問:「寫多少?」
她應該說是一個福女,命運給她的慷慨厚待,曾使多少人望而生妒啊,她也許不該再這樣多所欲求了。想想,和她一起下農村的夥伴中,有多少人不是至今還在大田裡荷鋤耕作,在烈日下車水溉苗嗎,大概已經和他們的知識分子父母一起,都快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了。而她,被生產隊推薦進了工廠,又被工廠推薦進了大學,參加公安工作不到兩年,她就搞上了311這種貨真價實的大案。這種尖端案件連那些久經世面的老偵查員們也會為之技癢的。想想,處里那一大堆「文革」前畢業的老大學生,還不就一直是扎在那些平凡、繁瑣、甚至是枯燥的基礎工作中,度過了最值得留戀的青春歲月嗎?什麼敵情研究啦,線索查證啦,檔案清理啦,資料建設啦,積年累月,默默無聞地乾著,而這些年,又只是搞運動,被整,整人,然後就是逍遙,讓人心灰意懶的逍遙。比起他們,她還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呢?不,她不是看不起成了農民的夥伴和埋身於平凡的老同志,對他們她只有敬佩,但在人們的眼睛里,在人們的議論中,她確是成了一個「幸福的小妞兒」,是吃著甘蔗上樓,節節甜步步高的。
可周志明卻說:「啊,不行,我,我,還要和別人約了一起去呢。」
「我這兩天就琢磨這個問題來著,我覺得他身上帶的錢有點兒怪,繳獲的一共是三千一百三十一塊多,一個特務被派遣出來,活動經費幹嗎不帶個整數呢?幹嗎偏偏要帶三千多那麼一點兒呢?其中三千元又是用紙包單獨包著的。所以這些錢會不會根本就是兩份兒,一份兒是紙包里的三千元,另一份就是那一百多塊零錢,他入境以後,坐車吃飯要花掉一些,所以這一份兒的本來數目大概是二百,這是他自己可以支配的經費,而那三千整數,我想是給什麼人帶的。」
「好吧,」段興玉揮了一下手,表示不再說了,開始擺碗擺筷子,他看著那盤快要凝凍的魚,對嚴君說:「要不要把魚熱一下?」
她好像全身都乏透了似的,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家。一進門,姑媽就放下手裡的毛線活,問她:
「那柜子你叫小陸幫你拉,你托他辦事,他准高興。」
「我愛人出差到上海去了,小孩也吃口剩飯就跑了,大概找同學去了,家裡沒別人,咱們正好說話,嚴君會燒魚嗎?我今天買上魚了。」
她心煩意亂,不想多說話,走到圓桌邊上,拿起玻璃杯想喝水。
他看著忙於沏茶倒水的段興玉,幾天來一直縈迴在心頭的那團陰雲又爬到臉上,躊躇片刻,問道:「科長,你說我要不要先寫個檢查呢?」
「什麼?」
「我毛衣還穿著呢。」
周志明說:「我們組在訂311案的卷冊。看來,這個案子弄不好得一輩子掛在那兒了。」
突然,信號機嘟地響了一下,一陣令人暈眩的心跳使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嘟——嘟——嘟九_九_藏_書嘟」,強烈的回答訊號連續而準確地叫出了預定的節奏。
「來幹什麼?」
「咱們先吃飯吧,」嚴君插空說,「菜都涼啦。」
「人已經跑了,這口氣咽不下去也得咽,間諜與反間諜的鬥爭,勝負本來就是瞬息萬變的,一時失敗在所難免,用不著這麼喪魂落魄的。」嚴君倒用這種老偵查員的口吻來寬慰他了。她扯開話題,問:「下午還去醫院看你父親嗎?大字報要是寫不完,我替你寫吧。」他喜出望外,「你真替我寫嗎?我下午要去醫院,晚上還得去段科長家給他談那天邊界上的情況呢,我們約好了的。」
「不用,涼的更好吃。」
短短長短,他又按了一遍,等了半天仍舊沒有迴音,他緊繃的神經有點兒鬆懈下來,一股強烈的懷疑佔滿了心頭。
他下意識地揀起一塊糖,並沒有去剝糖紙,思索著又說:「當時徐邦呈一跑,邊界上很亂,老實說,我也慌了,沒顧到仔細觀察一下,可現在回想和分析起來,好像,好像覺得敵人完全是有準備的,你看,預先埋伏了那麼多人。」
「行。」她敷衍地微笑著,喉嚨里卻發咸。
嚴君心坎上像是有股血噴出來似的,忽地熱了一下,從周志明這句話中,她隱隱體味到一種格外可貴而又格外親近的……體貼。她站住了。
「噢,怎麼呢?」周志明和嚴君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
「我自己會做。」他沒忘記要說明一句,旋而又想起什麼來,說:「對了,段科長還讓我上他家吃呢,我看咱們乾脆都到那兒去吃得了。」
周志明恍然地說道:「噢!你那麼一說我倒有點開竅了,徐邦呈前面的那兩套假口供,是為了給後面這個真正的假口供做鋪墊的,對吧?」
嚴君說:「從物證上分析,我看十之八九是情報派遣,密寫紙和密寫葯的數量那麼大,只有搞情報的人才需要。」
段興玉家的樓前是一大片工地。天黑,地上坑坑窪窪的,自行車不好騎,他們只得推著走。
「給總理獻花?那正好,我也正想去呢,後天我陪你一起去,書櫃的事以後再說。哎,我建議咱們乾脆做一個小花圈,精緻一點的。放心,處里不會知道,上我家去做,怎麼樣?」她一口氣說完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精彩打算,只等著他說:「行。」其實,做小花圈的事她是早有準備的,材料都齊了,她後悔為什麼沒早一點想到拉周志明做伴兒。
終於,綠色的指針指在了二十三時,他按下了信號機的按鈕,短短長短,他的手指直哆嗦。頭一遍的長短節奏大概不那麼準確,他連著發了三次信號,然後把信號機靠近耳邊聽著。
嚴君連連搖頭咋舌,「好傢夥,我都快起雞皮疙瘩了,想想直后怕。」
可她自己呢,她同樣需要幸福,如果失去周志明,她那顆已經被他擾亂了的心,能在誰那裡得到安慰和平復呢?處里,追她的人不少,可是一個個算過來,她覺得都不行。小陸在畢業前就給她寫了信,到現在又託人來說,她萬沒想到被托的恰恰就是周志明,真是冤家路窄呀。
「其實,說到我們自己,這次失敗也不是不能避免,關鍵是得把審訊這一仗打好。如果後來是紀處長接手審他,大概不至於如今的局面。」遲疑片刻,段興玉又說:「有些話,我本來是不該當著你們說的。論搞偵查,甘副局長畢竟是半路出家,專業知識還缺欠一些,審訊中有些方法實際上屬於指供引供,然後又盲目地信供,我當時是提了意見的。小陸嘛,就更其沒有經驗了。審訊記錄後來我都看了一遍,我們的毛病的確很多,其中有兩條是致命的:第一,審訊之前先帶有成見,腦子裡先有了個框框,總以為敵人是要對我們現時的反右運動搞行動破壞,在審訊中就拚命想找出點兒根據來印證這個成見,這樣做,很容易降低自己的判斷力;第二,過於著急地把自己的懷疑暴露給徐邦呈,讓他摸准了底細順竿爬。另外,徐供認『三月計劃』以後,甘副局長顯得過於熱心了,對這個計劃我們本來應該故意做出不感興趣的姿態,然後觀察他的反應,但甘副局長沒有這麼做。當然,我這也是事後諸葛亮啦。」
「後天,清明節?哎喲,後天晚上我有事呀。」
透過矮灌密集的枯枝,他睜大眼睛朝下望去,北坡要比南坡陡得多,同樣布滿一叢叢墳包似的矮灌。在幽幽的暗月下,只能看出一個個黑乎乎的外廓。山下,更是一望如墨;四周,籠罩著寧靜,只有風,颯颯的風聲增加著氛圍中的恐怖。
嚴君在燒魚,段興玉領著他離開廚房,到那個客廳兼卧室的大房間里來了。
「先不用,對311案失敗的原因,將來處里得專門研究確定出一個大致的估計,具體到個人應該負什麼責任,要等這個總的估計出來后再說。」
「什麼事?公事私事?」她笑著問。
「怎麼回事!」大陳已經不是平時的大read.99csw.com陳了,他像一頭怒吼的獅子!
而嚴君,是不是因為和自己在一起,才這麼話多?
「噢——」段興玉微微側著頭,沉思著。
他們在路口分的手。儘管還不到九點鐘,她卻盼著他能說:「天黑,我送送你。」可他什麼也沒說。
周志明卻扭捏了一下,「我,我胃……怕涼。」
她走進自己的屋子裡,坐在桌前,百無聊賴地拿起一本書,翻了翻,又放下。每次,只要和周志明在一起呆一會兒,她便什麼事也干不下去了,心裏騷動不安。
「怎麼不行,一塊去吧。」
「行,什麼時候去?」
「小陸人不錯,工作認真,也能耐苦,心直口快,長相嘛,也不錯。」他翻來覆去老是這幾句話,論起做媒,周志明可不是個善於辭令的人。
段興玉慢慢扒拉著碗里的飯,思索著說:「唔,有道理,你們的分析有道理。我看等過幾天,追謠辦公室的工作閑一些,咱們就坐下來好好摳摳這個案子。」
「我給爸爸買了個書櫃,想送到火車站託人帶到北京去,可我不會騎平板車,你幫我一塊送去怎麼樣,平板車我姑媽家的院子里就有。」
到了山前,先派了兩個戰士上山去觀察了一會兒,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動靜,十八個打頭陣的戰士精神抖擻,一律短武器,已經單獨排好了隊列。紀真同朱團長說了句什麼,轉過身在陳全有和他的臉上掃了一眼,短促地揮了下手:
周志明說:「瞎指揮你也得聽著,對咱們干公安的來說,上級的命令就是錯了,你能說就不服從了嗎?」他嘴裏這麼說著,可心裏卻不知道該不該贊成這個說法。
嚴君倒了水,喝了一口,勉強笑笑,「沒事,流氓不敢惹我。」
但是人畢竟不是動物,感情這玩意兒,要想一朝忘卻,也難。上午她被叫到處長辦公室給紀處長抄講話稿,甘副局長來了,和紀處長在外面套間的沙發上坐著說話,當虛掩的門縫中隱約傳來「周志明」三個字的時候,她仍然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中的筆,尖起了耳朵。
「加班。」她皺著眉頭哼了一句。
「那不管,是我先約的。」
段興玉點點頭,「對,圖恰恰也是一個疑點,因為像這樣一個接頭地點,方位和標的物都是應該熟背于胸的,弄一張圖帶在身上,不但多餘而且危險,一旦出事也容易把整個計劃暴露。現在可以判斷,這張圖,還有那個信號機,很可能就是敵人為這套假口供專門設下的兩個假物證,如果徐平安無事,這兩樣東西就用不上,一旦有事,就可以發揮作用了。現在又可以回到我剛才講的那個問題上去,在全部物證中只有這兩件東西和仙童山接頭有真正聯繫,而第二次審訊恰恰也是這兩樣東西沒有擺出來,他當時看了半天,大概就是在找它們,既然沒有找到,當然那次也就不會供出『三月計劃』來。」
桌上的小圓鏡里,映著她的臉,俏挺的鼻子,小巧的嘴,眉毛很黑,直通額角,這像個男孩子的眉毛……福相,還是悲相?
嚴君說:「其他組沒什麼事。『運動辦』老看著咱們科的人松閑,老給找事。」
段興玉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又從櫃里拿出糖盒,打開來,「吃點兒糖吧。」
「我想去十一廣場看看,我爸爸讓我替他獻朵花。」
段興玉很感興趣地抬起眼來,「噢?你有什麼根據嗎?」
周志明突然想起來,「小嚴,大字報寫了沒有?明天大陳可找我要呢。」
「後天晚上,我姑媽認識那趟車的列車長。」
下午,他在醫院里陪著父親。為了叫父親的情緒好一點,他已經絞盡腦汁,花樣翻新地想了不少主意了。這回,他從家裡把「白白」給父親帶去了。父親果然高興,逗著「白白」玩了半天,直到被老護士長發現,大驚小怪地來轟,他才抱著「白白」回家。然後他又回機關叫上嚴君,兩人騎車子直奔段科長家來了。
——小圓鏡里是你的眼睛?濕了?不,你不是一個掉淚的女人,你沒有失掉什麼!你是一個偵查員,你有你的事業!
「跑了,他跑了!」他覺得胸口喘得說不出話來。
她望著鏡子里的眼睛,彷彿是在對著另一個人默默地告白,她,要和事業結婚!
快到清明節了,天氣乍暖還寒。嚴君打了一個寒噤,把風衣的領子支了起來。
「就是!」嚴君馬上響應了他。
「一張紙。放心吧,這事你就不用管了,回頭我替你們送到『運動辦』去。他們要嫌少,讓他們自己寫。其實他們也不過是應付差事,都是硬從觀眾里揪到台上去演戲的……」
「也行。」嚴君很爽快,「你從醫院回來叫著我啊。」
大家沉默了少頃,嚴君說:「要是錢是給別人帶的,那其他東西呢?搞不好也是給別人帶的,徐邦呈就是個專勤交通也說不定。」
嚴君走進屋來,把一大盤色澤濃艷的紅燒魚放在桌子上,笑著剛要說什麼,看見他們倆陰鬱的臉色,也把笑容斂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