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分(1)

第四部分(1)

段興玉搖搖頭,說:「本來是光明正大的事,一躲躲閃閃地干,反倒讓人疑心有鬼了。再說,知道311案情況的人一共沒幾個,他們要是查,還怕查不出來是誰寫的嗎?」
等打完開水回來,電動牢門又鎖上了。他很艱難地就著那碗寡淡的菜湯把窩頭吞下去,他記得過去只是在學生時代去農村學農的時候,才吃過幾頓窩頭。
「坐下吧。」
紀真看看他身上單薄的襯衣,馬上點點頭:「拿吧。」
段興玉覺得腦門上的血都凝固了,臉部直發僵,但他還是用了一種平靜的語氣說道:「他會受不了,我想他準會受不了的。」
陸振羽聽見,電話里的聲音突然抬高了許多,哇哇地很刺耳,卻一句也聽不清。紀真臉色很難看,最後說了句:「好吧。」便緩緩地放下了電話。
甘向前拿起桌上的軍帽,臉色僵硬地向門口走去,拉開門,又回過頭來說:「老紀,你們考慮考慮吧,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哼,這樣上不得陣呀!」
段興玉似乎很快就冷靜下來,「處長,我們明天上班后先找周志明談一下……」
「什麼?」
紀真看了一眼甘向前身後那幾個高大勇武的年輕民警,什麼也沒說,默默地把那張逮捕證推給嚴君。
段科長:
這樣轉念,他決定不把信帶到紀真那兒去,於是空手出了門,往二樓的處長辦公室走去。
「那是,那是。」說到周志明,大陳臉上的表情也變得真誠了,周志明被抓起來已經滿一個月,處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在私下裡說他的好話了。可大陳的聲音依然放得小小的,彷彿深怕隔牆有耳似的,「我是說,你信里講的什麼偵查的方針,審訊的原則這些話,有人會鑽空子,說你給十七年舊公安局的反動偵查路線翻案,不是我草木皆兵,事兒就是這樣,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樹林子大了,你犯不上去沾惹那些惡鳥。」
放下電話,他原地呆站了一會兒,猶豫著是否要借這個機會,把那封寫給公安部的信拿給紀真看。那封信寫好已經在抽屜里壓了快一個星期了,雖然大前天拿給大陳看了一遍,但在實際上,他還並沒有完全拿定主意,是不是真的讓它去見天日。
「我得拿件衣服。」他站著沒動。
「一個夠了。」他端著飯碗要往回走。看守又說:
天亮了,周志明從鋪上掀起半個身子,習慣地去看床頭柜上的鬧鐘,而猛然撞進視覺的,卻是一面陌生的水泥牆和牆上一具沉重的黑鐵門。淡青色的晨曦從頭頂上一扇尺方的小窗噴進來,把水泥牆上粗糙的砂粒照得清清楚楚。被子頭上有股潮霉味直鑽鼻子,他打了個哆嗦,這才完全的清醒過來。
他說:「聽見了。」
紀真半晌沒吭聲,但臉上的表情卻清晰無誤地默認了段興玉的話。屋裡一時又沒了聲響,只有樓外臨窗的一棵古槐傳來如泣如訴的絮語,落日餘暉映在牆上,被搖曳的樹葉攪成閃動的碎片,風,帶了些熱氣從紗窗里撲進來,使人依稀嗅到一點兒夏天的氣息。
「甘局長嗎?我是紀真,剛才那件事我們已經查清了,是周志明擅自把膠捲曝毀的,對對,就是那個周志明。這件事是他主動談出來的。什麼?啊,對。什麼?我們的意見?」紀真猶豫著把徵詢的目光遞給段興玉。還沒等段興玉說出什麼,便又開口對著電話筒說:「我們想先同他談談,把詳細情況搞搞清楚,暫時嘛,先讓他停止工作,給什麼處分,以後看態度再說。什麼?您的意見……什麼?立即逮捕?這這……我的意思是不是以教育挽救為主,先不要……」
大陳很遲鈍地答道:「不會吧,不知道。」
紀真搖搖頭,隔了半晌,問道:「你們科里的同志有沒有發現他最近都和社會上什麼人接觸?」
這股子無所畏懼的激|情燒得快,熄得也快。現在,他蜷縮在這個冰涼、寂寞的牢室中,是那麼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他簡直要用頭去撞牆,完了,一輩子交待了,幹嗎要那麼傻、那麼迂呢!
「怎麼搞的嘛!」甘向前發作了,「你們就是這樣抓階級鬥爭嗎?兒戲一樣!」他的話不知是在對陸振羽說還是在對紀真說,他真火了。
段興玉臉上微微冷笑,內心裡有一股子火氣一拱一拱地往上頂,恨不得摔點兒什麼東西才能發出來,但他的聲調仍舊平靜著。
「這傢伙,什麼黨員,幹這種事。我記得裏面明明是裝了膠捲的嘛,怎麼想怎麼不對!」他嘴裏這麼狠狠地說,可心頭,對周志明卻並不怎麼特別恨。他覺得光憑這張字條,周志明到底也還有點兒俠骨,叫人敬他三分。
黑漆鐵門砰地響了一聲,他的神經緊張起來,望著那扇咧開了一道縫的牢門不知所措。
他收回信,臉色有些不快,用一種泛指的口氣說:「我怕的是,連咱們這個最講究認真的部門裡,也找不出一個認真的人了。工作上有什麼毛病,出了什麼事,只要牽扯了頭頭兒,就沒人願意出來說說話,較個真兒,大家都在糊弄,糊弄誰呢?還不是在糊弄國家!要說起這個,我倒要講句公道話了,周志明再有多大錯誤,這一點還是難能可貴的,read.99csw.com他就講認真,是真心實意地盡責任,我不是給他鳴冤叫屈,你說是不是吧!」
「找雙換的襪子。」
「哎呀,當初去局裡開會,只有你和紀處長參加了,你們是怎麼研究的,其實我也不清楚,對徐邦呈的審訊我又沒直接參加……」
那時候,他越想越覺得心裏痛快,覺得自己也應該異常的勇敢,才能無愧於與他們為伍。於是,那個傻勁就在一瞬間冒出來了。他希望自己辦的這件事,不僅正大,而且光明。如果說,剛才鑽在廁所里拆膠捲的那一刻還有一點心虛害怕,那麼現在他覺得就是當著處長科長,當著小陸的面兒,他也照樣敢把膠捲給曝了,他甚至憎惡起鑽廁所這種偷偷摸摸的搞法來,把一件本來無愧的事搞得猥瑣了,怎麼想怎麼是個不甘心,他不應該拿小陸做替罪羊。越想,腦袋越脹,一衝一衝地發起昏來,狂熱的英雄主義和浪漫的犧牲精神在胸中衝撞在一起,迸出的火花把全身都燒熱了,他於是提筆寫了那張字條,用桌上的墨水瓶把字條壓好以後,還輕鬆如常地在屋子裡逗留了一會兒才走,他感到內心裡衝動著一股從來沒有經驗過的無畏!
他走到裡屋拿了件外衣,想了想,又打開柜子想要拿雙襪子,緊緊跟著他進來的小陸攔住了他。
「明天,明天廣場上就不會是今天和昨天這個局面嘍。市委已經通知,清明節一過,全部花圈一律收繳,市裡準備集中三萬工人民兵,今天夜裡收花圈,明天對廣場鬧事的人實行公開反擊!你們處的任務,局裡沒有最後定,不過這一回,仗是有得打的。市裡提出一個口號,叫做棍棒對棍棒,徒手對徒手,這對我們每個幹部都將是一次考驗。」
「對當前的運動,對廣場上的事件,想不通不要緊,轉彎子也允許有個過程嘛。」紀真低低地說:「但是行為上發生抵觸,性質就不同了。即便這麼說吧,他要是單單在廣場上應付差事,我也不會說什麼,連我,連咱們全處,甘局長都認為是在應付差事。本來嘛,搞那麼多人上廣場上去抓人,哪兒有那麼多壞人呀?可是周志明,怎麼那麼大胆子把密拍膠捲給曝了?我氣的不是沒能抓到人,悼念總理嘛,即便有點兒過火行為,也不見得非得抓起來。但是作為一個公安幹部,自己想不通就這麼干,得了啊?特別是一個偵查人員,使用這種手段,我不是指這件事的內容,而是指它的作法,這種作法對於偵查員來說是最可卑、最要不得的。興玉,咱們干偵查快三十年了,這樣的事真還是聞所未聞,你也許能接受,我可接受不了。」
甘向前怒氣衝天地走了。紀真站起來,聲音中帶著無盡的煩惱和疲乏:
穿好衣服,又回到了外屋。感情有什麼用呢?他尊重了自己的感情,可是尊重理智的小陸到底用手銬把他銬了起來,就連找雙襪子也要看他的臉色了。
甘局長來了,隨身還帶了幾個年輕力壯的民警。他的面孔是嚴峻的,甚至——陸振羽覺得——是兇狠的。他把一張空白的逮捕證很重地拍在桌子上,聲音中帶著控制不住的惱怒。
紀真獨自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瀰漫的煙氣幾乎把他的身子罩起來,段興玉走進屋子,他沒有說話,甚至連低垂的頭也沒有抬起一下來,仍舊悶悶地抽煙,屋內的空氣,已經十分濁嗆。
「出什麼事了嗎?」紀真過來拿過字條,看了好半天,才表情複雜地皺著眉,把字條給陸振羽,「你看吧。」
段興玉朝周志明的辦公桌掃了一眼,走過去,拿起桌上被墨水瓶壓住的一張字條。
電話聽筒里,傳來紀真死氣沉沉的聲音:「興玉嗎?」
「從局裡打來的?」他知道紀真從下午一上班就被甘局長召去談話,便一邊走向外屋的電話機,一邊隨口問了一句。
大陳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主意實在不高明,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應該說,大陳還是忠厚的,偶爾使一點小詭計,也讓人覺得很拙。可他的忠厚又常常表現為安於現狀,能忍則忍,對這一點,段興玉是不大喜歡的。
收押手續辦完了,紀處長他們要走,他顧不得那個凶神惡煞的值班員,直起身子叫了一聲:「紀處長!」
「你知道嗎?這父子倆相依為命二十年……他受不了的。」
「全處開會,現在就開。」
「拿兩個吧,可以拿兩個。」那位看守說。
「你使用相機之前上膠捲了嗎?」紀真很疲倦地沖陸振羽問。
樓道里響起了砰砰的關門聲和咚咚的腳步聲,下班的時間到了。他們都坐下來,誰也不說話,紀真和大陳狠狠地抽起煙來,層層煙氣在難堪的沉默中蔓延。天色慢慢地黑了,誰也沒有站起來去開燈,也沒想到要去吃飯。陸振羽望著窗外,在初沉的夜幕下,遠遠近近的一些燈火,次第放射著黃豆般的光芒。他心裏慢慢猜度著周志明此時的行在。是在醫院還是已經回了家呢?論個人感情,他並不認為周志明作了什麼惡,然而那個電話卻如此乾脆地決定了他的命運。他看得出來,甘局長的激烈反應,連紀處長也是沒有想到的。周志read.99csw.com明在處里人緣兒不錯,大概不會有人希望他倒霉。他心裏突然有點不安起來,彷彿周志明的倒霉有他什麼責任似的,可這怎麼能怪他呢,且不說周志明辦的這件混事險些叫他背了黑鍋,單說湮滅罪證這個行為本身,也是明明的犯罪呀!
回到辦公室,紀處長也來了,要參加他們的小組會。大家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段興玉對大陳問:「周志明呢?」
剛才出去打飯的時候,他已經看到,四號,是自己牢門上的號碼。
「那,這份通知書,怎麼辦?」
他當時坐在後座上,夾在兩個年輕的民警中間,開始上車的時候,兩個民警把他往座位下面按,他想起過去在刑警隊抓刑事犯的時候,照例是要讓犯人在座位下面蹲成一團的,後來聽見紀真在車外說了一句:「讓他坐著吧。」他才算沒受那份窩囊罪。透過黃蒙蒙的有機玻璃窗,他能看到晚間馬路上一片模糊的景象,聽見孩子們在路邊嬉鬧的聲音……
啊——,這不是家,是一間牢房。這是他有生以來在牢房中度過的第一夜!
他連忙在屋子裡尋找了一下,在屋角找到兩隻塑料飯碗和一個塑料洗臉盆,便端著飯碗從牢門口探出頭來。
大陳的口氣是很鄭重的,段興玉也不得不沉吟了一下,「當然,措詞上還可以再斟酌。不過,十七年偵查工作上的那一套,是不是一概不能用了,還是讓歷史來定論吧。」停了一下,他又一次聲明似的說:「這信,只署我個人的名字,絕不借用你們311專案組的名義,也不指名道姓引用你們的觀點。知無不言,我作為一個基層公安幹部,向上級反映一點情況,總不為過吧。我之所以把信拿給你看,也無非是私下裡交換一下意見罷了。」
「老紀!」段興玉聲音很低,但那格外深重的語氣使紀真不由地抬起眼來。「老紀,廣場這件事,還有我們對這事的處理方式,不光是他一個人想不通啊,我不相信你就真的那麼無動於衷。」
他看了小陸一眼,沒說話,剛要穿上衣服,小陸又攔住了他。
吃完了飯,坐了片刻,牢門砰地又一響。
「四號,出來打飯!」甬道里,一個聲音高叫。
陸振羽茫然地接過這張從台曆上撕下來的小紙,上面的確是周志明的字,嚴君也湊過來看:
他記不得處長一進屋子先說了句什麼,他一看到這個陣勢就明白了。紀處長把逮捕證取出來給他亮了一下,又放在桌子上叫他簽字,他簽了,並且熟練地沾上印泥在名字上壓了一個紅指印,這一套他是用不著別人教的。
周志明
他又在搜查證上籤了字,簽完,小陸上來,用一隻亮閃閃的電鍍手銬麻利地磕在他的手腕子上,磕得他生疼。他想對他笑一笑,以便也鬆弛一下自己的神經,但碰到的卻是小陸那副儼然的面孔。而實際上他也笑不出來,如果不忍著,他說不定還會哭出來。為什麼?他說不清,腦子裡已經亂得什麼也說不清了,也許只因為那時「白白」忽然跑到了他的腳下,溫柔地蹭著他的褲角,他有點忍不住了,這個不懂人事而又那麼通人性的「白白」呀……
周志明很快就回來了,手裡還拿著那隻小小的相機。全屋的人都把目光注視在他身上。甘向前最先問:「怎麼樣?」
從吉普車開進看守所的第一分鐘起,生活就向他展示了未來的猙獰和恐怖。在收押室,值班員粗暴地對他做了例行的搜身,手錶、蘋果刀、工作證和一些零錢被收去,然後喝令他頭朝牆蹲下,他嘴上想抗拒,還沒說出口,腿卻不由自主彎下來,他以前在分局、派出所,也在這間收押室里,常常看到一些捕進來的小偷、流氓這麼沖牆蹲著,那時候看了也並不覺得什麼,而現在自己也是這個姿勢蹲在這兒,才覺出一種忍受不了的狼狽和屈辱來。看看那個值班員,正在那兒不緊不慢地填寫著收押表和收押物品登記單,他突然想到了父親,父親過去也是蹲過監獄的,可那是國民黨的監獄,自己現在卻坐了共產黨自己的監獄。他們會怎麼同父親說,怎麼讓他相信兒子是個壞東西?今後就是刑滿放出來,父親會怎麼看他?同志們會怎麼看他?那時候,這一段歷史已經事過境遷,還有誰會理解他呢?他在人們眼裡就成了一個犯了罪的人,真的不是什麼好東西了。他感到背上熱辣辣地出了汗,全身刺癢起來,這一輩子算怎麼回事啊!
「甘局長和你談了?」段興玉打破沉默。
甘向前和紀真說的話,陸振羽有時在聽,有時思緒又飄忽開,他在想著那個被泡在顯影液里去的膠捲,最好能在甘局長走前沖好送到這兒來……
「偵查部門內部出了這種事,性質的嚴重還不明顯嗎?如果你們還需要轉彎子的話,也可以,逮捕任務就由刑警隊來執行。」
「相機里,沒裝膠捲。」
紀真把煙蒂慢慢地在煙灰缸里碾碎,臉色晦暗,「談了。」
我去醫院看我爸爸,明天再找您和紀處長談。
陸振羽哭喪著臉,跟著大家走向會議室。技術室搞暗房技術的老丁見到他,用一半嘲諷一半體貼的口吻罵道:「你小子,整天想什九九藏書麼吶?三歲孩子都知道裝膠捲兒。」他耷拉著頭,眼淚幾乎都要掉出來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總得讓他知道。」
出了監樓,穿過他窗外的那條路,來到預審樓。走進一間預審室,他第一眼就看到桌子後面,站著處長紀真。紀真對他注視了少頃,把手指向方凳,沉沉地說了一聲:
周志明把相機端至齊眉,平靜地說出一句誰也沒有料到的話來:
甬道一端,擺著兩隻桶,旁邊站著一個身穿油膩黑布服的犯人和一個穿警察制服的看守,那看守對他又喊了一聲,「過來打飯。」
「東西呢,放哪兒了?」紀真問他,態度溫和。
「四號,出來。」
小陸跟他進裡屋,大概是怕他從窗戶那兒逃跑,儘管那窗子已經有一冬天沒有打開,窗台上還滿堆著東西,但小陸還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邊,卡住他通向窗戶的路線。他知道小陸這個人,論感情,他不至於多麼恨自己,論情理,他也未必真的相信自己會逃跑,大概更不會相信這件衣服里藏著什麼行兇的武器,作為一個公安人員,他覺得小陸和自己的最大區別,是無論執行什麼任務,腦子裡一律沒有感情活動。的確,小陸也熱愛這個職業,但完全是另外一種愛法,他只是把偵查工作當成一種很投合趣味的職業,甚至是當成一種「技術性」的職業來熱愛。小陸說過,他從小就愛當偵探。現在他之所以這樣一絲不苟地防備著自己逃跑、行兇、自殺和毀證,不過是興緻勃勃地想表現出某種業務上的嚴格和老練,並不一定真有什麼擔心。小陸信奉的格言是:公安人員就是會說話的工具,偵查員不承認感情,只承認理智。他是一個夠格的機器人。
「他有他的組織,組織上會照顧他的。」紀處長的聲音明顯地緩和了一些。
紀真的頭很不情願地似點非點地動一下,說:「等會兒我們處里幾個領導再研究研究,爭取明天搞得好一點兒。」
別再責備小陸,膠捲是我曝毀了,我認為群眾悼念總理沒有什麼不好,這樣對待他們我想不通。我是共產黨員,憑黨給我的良心和感情,我這樣做了。
那時候,他覺得腕子上的手銬越發冰冷沉重,似乎全身都被它鎮涼了。他的胸口突然堵上了一陣沉甸甸的懊悔,這叫人受不了的懊悔心情幾秒鐘之內就發展得異常強烈。從有機玻璃窗上透來的一片朦朧而又斑斕的色彩中,他心裏油然生出一股對自由生活的瘋狂留戀,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沒有在車子里歇斯底里大發作。這一切都是自己找來的,他幹嗎要那麼迂呢,幹嗎非得留下那張字條呢,就讓小陸去受一陣小小不言的委屈又有什麼呢?只要他不說,憑他在同志們當中的印象,大概不會有人懷疑他在膠捲上做了名堂。他當時是發昏了,叫一股子突如其來的激越,一股子宋襄公式的英雄感搞得頭腦發昏了,好像只有挺身出來承擔一切,才算是真正成為了一個徹底的強者。一向,他痛恨自己的軟弱和低能,可也不能那麼傻呀!
「你還在局裡?」
段興玉說著,飛快地把條子看了一遍,臉色驟然不對勁兒了。
「唔——對。他們向陽院的主任和他是對門鄰居,也反映周志明平常在家挺老實,家裡也沒什麼人走動,可甘局長總想從他這兒抓點兒線索出來,唉,真是天曉得。另外,甘局長今天又提到了311案。他懷疑徐邦呈的逃脫和周志明有關,當然他也是以一事推一事……」
他懊惱地追索著寫那張字條時的心情,他離開會議室本來是為了要給肖萌打一個傳呼電話的,他擔心他們晚上還會再去廣場,接通電話以後,施肖萌告訴他,他們——她、施季虹和盧援朝,約好了晚上一起去安成家,他才放了心。他知道安成住在941廠附近,離廣場隔了半個城區,只要他們這一天晚上去不了廣場,就不會再出什麼危險,因為半夜就要收繳花圈,今天一早三萬工人民兵就要開進廣場,局勢一發生急轉直下的變化,恐怕誰也不敢再去公開地「鬧」了。
「等等,」陸振羽把衣服拿過去,從上到下捏摸一遍,又還給他,「穿上吧。」
「唉,這也要怪他自己,如果不犯這個錯誤,也不至於連父親死了都不能見一面。」
信是私下寫的,到目前為止,只給大陳看過,大陳的反應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驚訝,驚訝中帶點害怕,害怕中又帶點為難。
「撬開看看。」
投在水泥牆上的光漸漸發黃,又漸漸泛白,天大亮起來,門外的甬道里,響起咚咚的腳步聲,迴音很大,腳步聲走走停停,一會兒,在他的門前停住了,停了幾秒鐘,又走開了。他知道是值班的幹部在通過鐵門上的小鏡子對各牢室進行查看。這塊只有巴掌大小的鏡子從裡邊看可以照人,從外面看,卻是一塊透明的玻璃,監管幹部可以從這兒把整個牢室洞悉無餘。
那麼紀真呢?如果他把這封信拿給紀真看,又會得到怎樣一種反應?支持,還是反對?他早在啟筆動墨的那一天,就想著信寫成后要請紀真把把關,行文的角度、口氣,都要向紀真討個分寸才好。那時他居然沒https://read•99csw•com想到,紀真,畢竟也是這個案件的負責人之一,責任系之,利害系之,還能不能像自己這麼旁觀者清,實在是沒有把握的事情。而且,紀真在涉及到「十七年」的問題上,有著更甚於大陳的敏感,這一點也不能不考慮進去。
「下午局辦公室來了一個電話,」段興玉隨便把話頭扯起來,「讓我們明天去一個人到局裡,說是談周志明父親的事,電話是打到值班室的,值班員也沒問清楚。會不會是他已經知道了他兒子的事?不過,對他封鎖消息是醫生的建議,局裡當時也是同意的。」
周志明接過相機出去了。甘向前對紀真說:「你看,你們處里的年輕人本來是很有潛力的嘛。」
「先甭找了,穿上衣服走吧。」
「甘局長馬上來。」他轉過身,對著大家,半天才悶悶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今天和甘局長談完,碰上局辦公室的人了,他們和我簡單談了談。」紀真蒼啞的聲音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他父親的食道癌自從上個月確診以後,變化發展得很快,昨天早上咽氣的。」
「不知道。」大陳搖搖頭。
「不,回來一會兒了,你到我這兒來一趟。」
一直沒有開口的段興玉這時候冷冷地說話了,「放心吧,打不起來的。他,不是那種人!」
壓完手印,他才看清楚逮捕證上的字是嚴君的筆體,雖然運筆不似往日的洒脫與流暢,卻仍舊能一眼認出它來。他猜不出嚴君在填這張逮捕證時會怎樣看他,心裏有點彆扭。
陸振羽完全蒙了,渾身都刺刺地冒出汗來,結結巴巴地不知怎麼說才好。「我,我以為,我記得,原來好像有捲兒,我,我也記不清了。」
「幹什麼?」紀處長面孔冷冷的。
「段科長,紀處長電話找你。」
離打下班鈴還差半個多小時呢,追謠辦公室的人就已經撤得差不多了。段興玉剛剛鎖好辦公桌的抽屜,有人推開他的門,探進一張臉來。
「膠捲。」
他在五處的幾年經歷中,紀真作為一處之長親自出馬掏窩捕人,還是破天荒。紀真隨身帶了四個人,大陳、小陸,還有兩個不認識的年輕民警,鄭大媽作為搜查的見證人也被領了進來,只有十幾平米的外間屋擠得滿滿的,使緊張的氣氛中夾帶了一層混亂感。
「走吧。」紀處長沒再?唆。
大陳遲疑片刻,索性挑明了態度,說:「我看,你也用不著署名,信遲早要轉下來,犯不著讓頭兒們記恨你。」
「死亡通知書?」
那麼這封信該怎麼寫,倒是很費了一番躊躇,未及提筆,已經幾易腹稿。他最初拉了一個大提綱,想盡量把情況反映詳細一點,觀點擺得透徹一點。試著寫了幾頁,結果全都揉爛撕碎了。因為他越寫越覺得,沒搞過這個案子的人,沒親身接觸過徐邦呈和甘向前的人,是很難通過這麼一封信來分清曲直,評斷是非的。於是他改了主意,現在定稿的這封信,字不滿千,除概括地講了幾句案件的梗概和眼下的結局之外,中心一個意思,就是希望部里派人下來,認真總結一下這個案子的教訓,為今後戒,為他人戒!
大家全愣得出不來聲。陸振羽的腦袋轟地炸了一下,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哦,你就是周志明,走吧。」
一陣汽車的引擎聲從小窗外面傳來,打破沉悶的寧靜。他記得外面正是看守所院內的一條馬路。大概是一輛卡車從窗外駛過,車窗玻璃上的反光在牢房的天花板上劃出一道道水紋般的光弧,恰似昨天晚上路燈在吉普車頂篷上滑過的一條條亮斑一樣,那滑動的光斑使車子里一明一滅,晃得人心裏發慌。
「他沒槍就不要緊。」一個撬抽屜的年輕民警捋起袖子,露出半截粗鐵棍一樣的胳膊,「徒手打,不怕他。」
「你——別考慮那麼多吧,集中精力想想自己的問題。」紀處長說完,出門走了。
「填上。」
他開始撥電話,屋裡沒有人再說什麼,都僵立著盯著電話號碼盤嘩嘩作響地轉動。
抽屜撬開了。槍,好好地躺在裏面。
「咳咳,那倒沒什麼,那倒沒什麼。」大陳尷尬地解釋著,「我的意思是,寫這種信,大概也不見得有什麼用吧。」
紀處長在大會上講了什麼,他全不記得。只聽到陸振羽三個字不斷地從那張有氣無力的嘴裏蹦出來。自己這一錘沒砸著釺子,反倒砸在了腳面上,那還有什麼說的呢?只能認倒霉。他木獃獃地坐著。散了會,又木獃獃地隨了人們走出會議室。雖然低著頭,卻知道大家都在看他、議論他。周志明丟了徐邦呈,怎麼說也還是個失敗的英雄。可自己算什麼?密拍不裝膠捲,給幾個反革命分子一通精神感光,誰聽了誰笑話。這笑話沒準得讓他背一輩子。
他走過去,看守問他:「昨天才來的?」又說:「以後,記著啊,每天早上八點半,下午三點開飯,你看見自己的門開了就出來打飯,不要等別人喊,聽見了嗎?」
「他的格鬥技術也不錯,有點兒乾巴勁。」又一句話從他嘴邊溜出來。
「啊,你放心,這信只署我個人的名字,不代表你。以後部里要是真有人查下來,我當然會說事前沒有給你看過,這你放心。九九藏書
伙房的犯人給他盛了一碗菜,他又在另一隻桶里拿了個大個兒的窩頭。
長時間的沉默佔據了這間屋子。
說這話的時候,他突然感到身上騰地一下又熱起來,他懂得自己乾的決不是一件辱沒本職的卑鄙勾當,他沒有什麼可以自我譴責的,于良心於公理都說得出口,他甚至還感到一點兒安慰,在渾大的世界里,他,一個微渺的人,軟弱的人,畢竟是向著不公正的勢力,也向他本身,證實了自己的一點兒力量。就像一個被重物壓得長久地佝著身子的人突然直了一下腰似的那麼舒暢、愜意。
段興玉把憋在肚子里的氣長長地吁出來,他放棄了同紀真爭辯的打算,換了個平緩的口吻,問:「這些天,審訊的情況怎麼樣?」
他放下電話,想想自己居然這麼輕易地就救了江伯伯,救了安成,救了那個不認識的工人,還救了施季虹。雖然施季虹的刀子嘴常常搞得別人下不來台,但她總還是一個挺不錯的人。他們,還有廣場上成千上萬的人,感情是相通的,覺悟是一致的,那麼多人原來都是一條心。季虹老愛說,咱們中國算完了,這回她該看到,中國完不了!
「回去拿臉盆來打開水,動作快一點兒。」
「那,你們能不能先別告訴他,他有病……」
「從廁所的馬桶里衝下去了,就是三樓樓道里那個廁所。」
「我父親怎麼辦,他還在醫院里……」
「明天?」紀真瞪了一下眼,「這麼大的事!」
他是第一次坐牢,而牢房裡的陳設卻是以前就熟悉的,無論在刑警隊還是在五處,預審處的這個看守所他來過不知多少次了。一個月以前,徐邦呈也就是住在這樣的單人牢間里的。使他感到陌生的,只是這裏枯燥陰沉的調子。他一邊穿著衣服,一邊環視四周,漆黑的門,鐵色的牆,幾塊磚頭矮矮地墊起一張床板,豆腐塊般的小窗子上方,懸著一個塵土封蓋的有線廣播電匣子,這倒是以前沒有注意到的東西。
311案的是非賬到底該怎麼算,仙童山誘捕行動的失敗到底咎由誰取,難道就這樣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了了之了嗎?雖然他並沒有直接參加仙童山的行動,但對這個案子的根由始末,來龍去脈,卻是一清二楚的。很明顯,對311案的失敗,稍稍有點偵查工作知識的人,都不難找出其中的癥結。從那天和嚴君、周志明在他家裡談過話之後,他就動了寫這封信的念頭,他那天對這案子做的那一大段分析,實際上也是藉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事情越想越清楚,越想,就越能看出危機感來。311案的失敗所暴露出來的問題不能不令人憂慮,要是老這麼搞案子,偵查不講偵查的方針,審訊不顧審訊的原則,愚昧無知、毫無規格、阻塞言路、個人獨斷,怎麼能像整天叫喚的那樣,「無往而不勝」呢!
紀真從皮包里取出一張紙,默然遞給他,他一看紙眉上的幾個字,禁不住發獃了。
陸振羽的手微微顫抖,不知道對周志明應該感激還是應該恨。他沒有來得及細想,嘴上卻已經先叫起來:
「大概是到醫院看他爸爸去了吧,今天要給他爸爸會診呢。」
「幹什麼?」
陸振羽本來不想說什麼,可是一句話突然自己溜出了嘴邊,「他的槍平常是放在最下面那個抽屜里的。」
他出去了,走到甬道的出口,一位預審員?穴他過去見過這個人?雪正哈著腰在桌子上填寫提票,填完,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夜裡,他躺在硬邦邦的鋪上一動不動,腦子裡一會兒千頭萬緒,一會兒又是一片空白。直到天快亮了才蒙碦睡了過去,一直到現在。
段興玉有口難言地猶豫了一下,大陳滿腹狐疑地探過頭去看那字條。看了,也不說話。
甘向前這才在椅子上坐下來,對大陳問:「周志明身上帶沒帶武器呀,他不是槍法很准嗎?」
「上廁所了吧。」嚴君說,「剛才開會的時候,我看他出去了。哎,他桌上有個條子,是不是他留的?」
他坐起身子,靠在有點兒發涼的牆上,似乎從五臟到四肢都在顫抖,一種空茫茫的、不知所措的顫抖。昨天晚上,他去醫院看過父親,在回家的路上,把一切都仔細想過了,他完全想象得出那張字條在處里會引起怎樣石破天驚的嘩然。他想到他會在第二天就被弄去辦學習班;想到會背上一個嚴厲的處分,他甚至做了這樣的準備:永遠離開他所熱愛的工作,被開除出公安隊伍,可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真正的結果比這還要可怕十倍,而且來得這麼快,他剛回家不一會兒,就在自己的小屋裡被逮捕了。
「明天我到看守所去,交給他。」
「他可不是個交際廣的人。」
再以後,他就給帶到這個七八平米大小的監號里來了。
紀真把相機順手交給身邊的周志明,「送暗室,叫老丁他們衝出來。」
紀真最先注意到他臉上的變化,「怎麼了,是不是他留的條子?」
「好,馬上沖洗!」甘向前臉上頓時露出笑容來。
段興玉在沙發上坐下來。在這一瞬間,突然覺得眼前的紀真,他的老上級,事業上的摯友,近三十年來共憂患同歡欣的知己,竟像一個全不認識的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