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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1)

第六部分(1)

「他都說了什麼?」
審不下去,換一個問題再審。
門外傳來丁隊長不耐煩的喊聲,「林士傑,你磨蹭什麼哪?」
「站住!」
「偷張報紙,以後叫他注意就行了。」
「那女的叫什麼名字你都不知道?不可能!」
審了三天,他第一天就說了,願意認罪,承擔瀆職的責任,疏忽、大意、輕敵、麻痹、手軟、無能,怎麼罰都公平,但他沒有通敵。他不明白,審來審去,幹嗎老是纏在萌萌來看他的事上,非要追問他從前寫給她的那封信呢?這使得他加倍警惕起來,一人做事一人當,加刑吧,我簽字。一扯出萌萌,勢必要把她那個倒霉的家株連在內,搞不好就能興起大獄來!
「什麼?我就是不知道嘛。」
斜上方的牆角處,黃昏的殘陽把一束金色的光芒從一個冬天插煙筒的牆洞里注入室內,晃在他的臉上。剛才那冥冥夢中的黃帶子,大概就是這束耀眼的光柱吧。他努力追索著夢中的一切,做夢,哪怕是一個凌亂破碎的夢,於他也是得到精神滿足的最便宜的機會了。
「那你,哭也沒有用啊。」
「剛才萌萌在外屋躺著,我能說嗎?」盧援朝突然厭惡地抬高了聲音,幾乎是在沖她叫喊了,她的火兒也騰地躥上來,要不是急於想知道保衛處都對他說了些什麼,她非發泄一通不可!
「已經審了幾次,犯人態度消極抵觸,我們準備再審。」
「還有個情況,很可疑,前兩天突然來了一個女的找他,到磚廠和他見了一面。那女的走後,他回到工地就打了一個同班的犯人,傷得挺厲害的。」
「怎麼不到?是按你的表還是按我的表?怎麼得寸進尺呀,讓你見一面本來就已經是破例照顧了。周志明,你先出去。」
他本來想說,「犯人的報紙應當保證。」但張開嘴的一瞬間,忽又意識到自己目前的地位,就是說了也不見得有人聽,與其招人一笑,不如咽下不說。他沉著臉,轉過身去了,心裏長長地嘆了一聲:
周志明服從地站起來,目光在她臉上停了一下,她驀然感到這一剎那的眼神是那麼熟悉,一下子把她心中無數記憶都連接起來了。
沒人響應他的看法,也沒人反對他的提議。對於是否下午接著再審的問題,調查組的幾個人似乎都是一種無可無不可的表情。他們大概對速勝論已經喪失信心了。
「馬副場長,今天早上甘局長指示,讓場部派人跟調查組一起下到磚廠去,陳政委的意思是叫你去,讓我通知你一下。」
盧援朝點點頭剛要走,她又把他叫住了,眼睛並不看他,聲音低低地說道:
快到中午了,審訊者們精神倦怠地從房子里魚貫而出。犯人還一個人留在屋子裡沒有放他回去。于中才用細細的聲音苦笑了一下,說:
「只許他們規規矩矩,不許他們亂說亂動,如要亂說亂動,立即取締,予以制裁。」
他仰起頭,頭頂上牆面上,幾行用紅漆噴出的整齊的仿宋字映入眼帘。
「嘴都打爛了。」有人補充說。
「那我也要寫,我也要寫。」
萌萌從自新河回來已經三天了。在這三天里,除了爸爸還和她說說話以外,季虹和媽媽全都不理她。萌萌自己呢,也不說話,老是一個人發獃,像傻了似的,看著也怪可憐。
「公安人員啊,你也是有過值得驕傲的歷史的……」
附近沒人,她的聲兒也狠起來了,「你跟我發什麼火兒?」見盧援朝不吱聲了,她又問:「他們到底談什麼啦,你直說好不好?」
他又指指外屋,「凈干這種隨心所欲的事,你媽能不病嗎,沒病也得氣出病來。」
「你真是偷、流、打,五毒俱全!」
「他叫我……叫我不要再去了。」
「你沒事就沒事唄,扯個沒完幹嗎!」她不耐煩地打斷他,「你跟保衛處怎麼說的?」
和盧援朝分了手,她心緒空茫地走回家來。還不錯,萌萌已經起來了,正在洗米做飯,看了她一眼,沒說話。這一眼使施季虹的心忽地軟了,覺得妹妹確實很可憐,也很可敬,她甚至後悔這幾天過分冷淡了妹妹,未免太殘酷,可她也沒有說話,徑自走進裡屋去了。
看來,磚廠的幾位頭頭已經在路口迎候多時了。這個偏僻的角落,大概還沒有被任何市局的幹部「深入」過,更不要說公安部前來問津了。他們在磚廠幹部頗為隆重的簇擁下,來到一間會議室里。屋子很破爛。
犯人不說話了。
一條細細的帶子,微紅、耀眼,從眼前掠過,似乎伸手就能觸到,可胳膊被什麼厚厚的東西重壓得麻木了,動彈不得。帶子飄忽著遠去了,模糊了,卻把一片斑斕的彩暈留在眼前,紅黃閃爍,像一片繽紛競呈的春花。這兒是哪兒?十一廣場浩瀚的花海?西夾道里靜謐的黃昏?還是美麗的湘西,那倚山臨水的彈丸小村,那吊腳樓下濺起的晶瑩水花?是誰九九藏書,誰在撫摸我的臉?再重一點兒,爸爸,重一點兒舒服,不,你已經死了,你不在了。「孩子,以後誰來照顧你呀?」不不不!我不需要照顧,我大了,自己搓,自己搓,保證乾淨。那麼你,你還愛我嗎?十五年,我都老了,沒意思,別愛我,我要哭!……瞧,多好看呀,金光燦燦的帶子,閃閃的一縷亮點兒,躲開,別遮住它,隊長,教導員,讓我看看它吧,別遮住它……你到底是誰?姓田的,我跟你拼了,你我也認識,你還逃跑不逃跑?站住,站住!槍機怎麼塗了一層豬油?膩得拉不開栓,站住!哎,怎麼是你?你不是肖萌的姐姐嗎?那你也是我的姐姐了,你看見徐邦呈往哪兒跑了?不不,他不是我放跑的,我放的是你,可你是好人哪!……
「嗯。」
在馬樹峰聽來,于中才的苦笑中,是略略帶著些得意的成分的。他本來想說幾句挑刺兒的話,猶豫了一下,還是換用一種迂迴的口吻,說:
據場里一個熟人私下裡的透露,對他的到任,在場黨委常委的會議上甚至連提都沒有被提一句,只是在一次例行的場務會將要結束的時候,才向大家草草宣布了一下。儘管他不進常委、在副場長的座次中排在沉底兒的位置,是在他來之前就已經內定的事情,但是對於一個在市局當了十幾年局長的人來說,被冷落到這個地步,顯然是連面子也不願替他維持了。
犯人因為正在關禁閉,沒去上工,所以很快就提到了。在這個頗有些惡名的犯人邁進屋門的一剎那,馬樹峰幾乎不能控制住自己的驚奇,犯人給他的頭一個感覺,完全是個未更事的孩子;進屋便在指定的凳子上坐下,顯得很老實;仔細看,眉眼居然也十分俊秀,只是身子過分消瘦了些,臉也太臟。
還不到九點半,外面的太陽已經開始烤人了,出衚衕走了好半天,仍然看不到一個賣冰棍的。盧援朝低頭不響地只顧往前走,她也不急於找話說,她知道盧援朝是個無事不出門的悶性子,平時要叫他陪著逛逛大街,就像宰他一樣,今天之所以老老實實地跟出來,顯然是有話要說的。她等他說。
近一個月來,四分之三的時間在各分場跑。才知道,生產工作在這個農場的位置,和他在副場長中的位置差不多,是次而又次的。在有的分場,他甚至都找不到一個管生產的幹部來談一談。上個星期他發了通知,開各單位主管生產工作的負責人會議,結果到會的人數不滿五成,搞得他連拍桌子的心情也沒有了。他簡直搞不清這麼多頭頭們整天都在忙什麼。昨天,甘向前的突然臨幸,才把所有的場領導都牽引調動起來;場部各科室、下面各單位,也都在手忙腳亂地為這位局長大人的視察做著臨陣磨槍的準備。
「這兩天我一直在廠里吃,今天回家再說吧,你中午有事?」
然而,熬十五年,又是什麼滋味?
她不清楚盧援朝今天是怎麼了,這麼氣不打一處來,彷彿把沉默許久的話都一瀉無餘地倒出來了,顯得反常的暴躁。她甚至也形容不出自己此時的心情,她一向最怕的,最忌諱的,恰恰就是被人看不起,尤其不願意被盧援朝看不起。家庭無論怎樣倒霉,她內心裡始終是把自己看得比他優越的,落難公主被樵夫愛上,可公主總歸要比樵夫高上一格。現在倒好,連一向持重內向的盧援朝也開始給她甩臉子了,她委屈、氣憤!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可冷靜想想,這能怪援朝嗎?自己爸爸仕途失意,妹妹又找了個勞改犯,誰能沒一點怨言,沒一點反感?人之常情,實在是難怪的。她竭力在感情上寬容援朝,說服自己。
??嗦嗦,一直扯到晚上十點鐘才散會。馬樹峰心裏倒十分不安起來,那個姑娘,是坐了他的車去磚廠的,難道她有什麼問題嗎?她好像姓……姓史?
「是你?」周志明完全清醒過來。
「我就是不知道她叫什麼。」
看了這個犯人,聽了這段審訊,憑了一個老偵查員敏銳的第六感官,他對這個犯人是否真的放了徐邦呈,有點懷疑了。而調查組搞到現在,竟連一件像樣的證據也舉不出來,反倒讓犯人問住,然後又吹鬍子瞪眼地嚇唬犯人,水平實在太差。如果用一句時興的話來說,他現在甚至懷疑這個調查組的「大方向」是否錯了,究竟有多少根據,要跟這個當時只能辦辦具體事的小偵查員過不去?311案指揮上有沒有缺陷,為什麼不去稍稍調查一下?甘向前愚昧無知而又獨斷專行的霸道作風、迎合形勢迎合上級的市儈習慣,為什麼沒人提一句?難道這些就不能造成徐邦呈脫逃的事實嗎?
盧援朝在椅子上坐下來,沒精打采地問:「你爸爸媽媽呢?」
這段坦誠的剖白,聽得施季虹周身寒徹。她並不是害怕自己https://read.99csw.com萬一有不幸時會被盧援朝拋棄,她和他誰也不能像萌萌那樣至死鍾情,這本來就是不宣亦明的事,但是她仍然控制不住一種生理上的恐懼,人生實在太冷酷了!她一面打寒戰,一面又要自嘲,她嘲笑自己還是那麼迂腐,也許世界上本來就沒有那種讓人熱血沸騰于長久的東西。就說清明節去十一廣場紀念總理吧,大家當初不都激|情滿懷,高聲吶喊地去了?可是,上頭一揪一批,不過幾個月的間隔,大伙兒還不是你揭發我,我揭發你,搞得變友為仇了嗎?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安成那樣嘴緊的。可仔細想想,難道能說這些人都是屬瘋狗的,從此不可交了嗎?不,盧援朝說得很對,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是為了自己,或者說首先是為了自己而活著的。
這才幾個月,他就已經身心交瘁了似的。膠捲的事完了,可現在又把311案件扯出來跟他沒完。如果說,徐邦呈逃跑的責任要他來承當,他是情願承當的,就是定個瀆職罪,他也說不出什麼。現在他越想,越覺得自己也許是真的有罪的,不管怎麼說,徐邦呈是從他手上跑掉的,他要不是大意了,就絕不會有如今的局面。到手的特務又叫他跑了,是叫國家大大丟面子的事,他的確應當引咎受罰。可人們幹嗎非要無限上綱,硬給他戴上通敵的帽子呢?他難過的是,因為這麼一個膠捲的事,他在人們的眼睛里,無論怎樣也不是個好根子了,什麼毒草都能從他身上發出芽來,是的,就是因為出了膠捲的事,人們才懷疑到徐邦呈的脫逃是否另有內幕,才跑到農場來興師問罪的。
盧援朝煩躁的表情,更增加了她的疑心,同時也把她自己的心情搞得煩躁起來,忍了忍,她說:「出去走走吧。」
「買根兒冰棍吧,你吃嗎?」
「審他,叫他說!」
「周志明的事他們怎麼知道?再說這和你有什麼關係,連我都沒問,問得著你嗎?」
沒審幾句就和犯人吵起來,簡直像潑婦罵街。馬樹峰實在聽不下去了,站起身走了出來。現在,怎麼都是這麼搞公安啊!
眼前的黑影移開了,晶瑩透徹的亮點又復現,他像一個從漫長的黑夜中走出的人突然見到了正午的艷陽,半開的眼角猛地收縮了一下,意識卻從朦朧中蘇醒過來。亮點又一次消失了,一個大腦袋逼近了他,一股熱乎乎帶著煙臭味兒的鼻息直噴在他的臉上,緊接著,一隻粗糙的手觸到他的脖頸,輕輕摸著,他用力睜開眼,劈面撞進視覺的,是一雙乾枯的深棕色小眼睛和一對貪婪地開張著的大鼻孔,他恍若覺得自己像個被餓熊嗅舔的獵物,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驀地從床板上掀起半個身子來。
311案調查組下到農場已經快一個星期了,不知查出什麼結果沒有。作為前任局長,馬樹峰是參与了這個案子最初的決策工作的,可調查組到今天也沒有找他問問意見,似乎有點不近情理。徐邦呈的脫逃,他是進了市委批鄧學習班以後才聽說的,初聞時驚訝不已,細一想又覺得絕非偶然。憑甘向前這樣的外行挂帥,豈有戰而不敗的道理?說徐邦呈潛入的目的是破壞批鄧,豈不滑天下之大稽?不過,311案的專案組裡還混著一個內奸,而且徐邦呈恰恰就是從這個人的手裡逃之夭夭的,這一段奇而又奇的情節則是他在昨晚的會上才知道的。真是天下巧事何其多,而事情太巧了,常常反倒讓人疑心。他今天早上醒來時還在琢磨,這些年局裡不斷地進新人,亂世之上,魚龍混雜,偵查隊伍中摻進個別沙子,也非咄咄怪事。但是如果單講這個案子的話,即便徐邦呈是內部的不純分子放跑的,也不能就此把指揮員判斷上的失誤全盤抵消了呀!要是指揮上不出大錯,不讓徐邦呈牽著鼻子上了仙童山,一個普通偵查員就算有通天的手眼,能放得跑他?見鬼去!
于中才雖然把犯人放過去了,嘴裏卻嘰嘰咕咕不知說給誰聽,「偷報紙,哼!他這叫習慣,見東西就想拿,不拿手痒痒!」
「他不一定能看得到,看到了也不一定回信。」
「問了,犯人開始說沒寫過,後來我們向他點破這封信不但他寫了,而且還是托他科里那個女的寄出去的,這樣一點他才不得不承認。」
「怎麼著,把犯人叫來?」
在床上稍躺了一會兒,就聽見外屋有人敲門。萌萌去開門了,有個女人說了句什麼便走了進來。靜了一會兒,那人又說了幾句什麼,萌萌突然低低地哭起來了。怎麼了?施季虹嚇了一跳,連忙從床上坐起來,想到外屋去看看,走到門口又停住了,她只把門打開一條虛縫,使外屋的聲音能清楚地傳進來。
「不,不對,不對!如果是我進了監獄,我可能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兒。可是他,他會read.99csw.com越變越好的,他是一個真正的公安人員,無論到了哪兒都不會埋沒掉他的本色,肯定不會的,我相信他勝於相信自己!」
在另一方面,她又轉念。如果說,盧援朝剛才在她家裡數落萌萌的時候,她還感到一絲痛快的話,那麼現在,她卻不由自主地要欽佩萌萌了,當一個人有難時,仍然被另一個人忘我地愛戀著,豈不也是一種令人心顫的幸福嗎?她自己是做不到這一點的,盧援朝呢?
「嘟——」院子里響起尖銳的哨子聲,值日的雜務在大聲喊著口令,一片雜沓的腳步聲響過來,是開晚飯的鐘點了。
「問萌萌是不是有個男朋友給抓起來了,問究竟是什麼性質的問題。」
盧援朝悶了半天,才說:「保衛處就問萌萌的事來著,我說萌萌和周志明早沒關係了,誰知道他是什麼性質的問題。哼,幸虧人家不知道萌萌上自新河的事兒,要是知道了……我真是跟你們擔連累,你們家本來就這麼不順,萌萌還不消停點,想幹嗎就幹嗎,也不知道考慮考慮別人。」
「是個高幹子弟。」獄政科長苦笑著搖搖頭,「五處不知道是怎麼搞的,這種人,居然還給他入了黨。」
她放下書,輕輕說了句:「早回來啦。」
因為前兩天已經審過幾次了,所以今天一開口便直接介入了正題。看上去,犯人沒什麼精神,兩眼無光,問一句答一句。
「沒有,沒有……」
「報告隊長,昨天晚上的飯他又沒吃。」林士傑畢恭畢敬的聲音令人作嘔。
「叫我不要再去了……」
「今天中午你怎麼吃飯?你妹妹現在還管不管做飯了?」
施季虹還從來沒有在一個女人的嘴裏,聽到過這樣果斷自信、這樣富於感染力的語言。不行,這對萌萌可不好。她想拉開門,走出去打斷她們,可那姑娘下面的一句話,又使她收住了自己的腳。
「按規定應該給,可報紙太少,隊長們看完常常包東西、糊房頂用了,再說他是反省號的,按規定也沒報紙。」
萌萌壓著聲音,越哭越傷心,完全控制不住了似的。三天了,這是萌萌回來以後第一次哭出來。那個姑娘等了一會兒,才用一種很慢很深沉的語調問道:
「你小聲點。」
他急促的喘息平靜下來,腦袋有氣無力地歪在牆上,「滾!」
「我就是沒有放。你們說我放,為什麼不舉出證據來呢?幹嗎單叫我舉?」
「我明明聽見你叫她名字了。」磚廠的一個戴眼鏡的幹部插嘴說,「是叫英英還是叫紅紅,反正是這個音,你還想抵賴嗎?」
「他還說胃疼嗎?」丁隊長的話音夾雜在一串細碎的腳步聲里,漸漸遠去了。
那姑娘的聲音是非常激動的,連施季虹心裏也禁不住一陣顫抖,不知道是出於什麼聯想,她的眼睛竟然微微發潮了,這是為什麼?唉……人心不可比,人心不可量。但是,她現在無論如何得出去,到外屋去,叫那姑娘走,告訴她,萌萌現在和周志明沒有任何關係了,一點沒有!告訴她,萌萌現在該做飯了!
「找你談什麼啦?」
對這些事情,他倒很想得開;安排他抓生產,他也心甘情願。失意遭譴的境遇,一生中亦非一次,而精神上通達樂觀並且保持銳意,卻是他一直沒有丟棄的態度。人,難得的就是榮辱不驚,就怕那種一逢逆境就委靡喪志的軟包,沒出息!
馬樹峰也不禁皺眉頭了,「噢?有這種事?」
「小萌!」周志明突然放大了聲音,他終於放大了聲音!她的心酸酸的,快要從嗓子眼兒里跳出來了。
她苦笑了一下。
「承認是寫給什麼人的?」
看他感興趣,獄政科長索性在桌邊坐下來了,說:「上次磚廠于教導員來彙報管教工作,還專門說了說他的情況,真能把你氣死,那個反改造情緒呀,大得沒邊兒,憑著他在五處學了兩套拳腳,前兩天無緣無故把一個犯人打得滿嘴見紅,現在已經把他收到反省號關押了,不收怎麼行!」
「季虹,」盧援朝低著頭,聲音彷彿是從一個很深很深的洞穴里發出來似的,可在施季虹的感覺上,他的聲音卻從來沒有像此時這麼真實過!「我們都是,正常人、普通人、凡人,大多數人做不到的事,我們也同樣做不到。人,首先是為自己才活著的,要溫飽、要工作、要休息和娛樂、要社交和名譽,都是替自己要而不是替別人要;是自己的生理心理需要而不是別人的。只要能和別人好好相處,能互相關心、互相幫助、互相尊重就行了,但要為別人而過分妨礙和犧牲自己,就超出了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本性了。你是這樣,我也是,還是彼此都別苛求對方,別要求太高了吧。」
「怎麼沒關係?我和你可不一樣!我在技術部工作,有人就眼紅,跟保衛處說我政治上不可靠,和反革命有親戚關係,不適合在保密部門工作,因為九九藏書這,連我去年到法國當隨團翻譯的那些屁事都扯出來了,說我違反外事紀律,在旅館住了單間客房,那能賴我嗎?人家就只有單間了,我們好幾個人都住過單間……」
「你還相信他是好人嗎?」
「你回去吧,好好地生活,再別來了,一定不要再來了,就算最後聽我這句話,你自己好好地生活吧。」
「嘿!幹什麼?嚇我一跳。」那人蹦起來,臉上的疤痕直抖。
「那女的是什麼人?」
「昨天下午,廠里保衛處找我談了。」
在941廠,坐辦公室的「白領階級」都在星期天休息,而在車間、倉庫賣力氣的「藍領」們則是挨日輪休的,施季虹得輪上七個星期天,才能和盧援朝湊到一塊兒。
「行,來吧。」
「他媽的,這個傢伙,可賴得很呢,把事情往死人身上推,越這樣越說明他有問題。」
那女人的口氣比剛才柔軟多了,施季虹把門縫再開大點,能看見那人的後背,一個年輕姑娘輪廓很美的後背。
對盧援朝的話,施季虹心裏是感到一絲痛快的。萌萌的確是辦了件觸犯眾怒的事情,這事眼下雖然還沒張揚在外,但以後會不會被勞改農場捅出來,可就是沒準兒的事了。廠保衛處那幾個凶神本來見了她就老是橫眉冷對的樣子,要是這件事再讓他們知道了,瞧吧,還不曉得怎麼狂呢。盧援朝大概也有了這種預感,不然何以會口出怨言呢?他過去是從來不說萌萌壞話的,對於萌萌那個同情弱者的觀念,甚至還抱了一種相當理解、相當讚賞的態度。她望望盧援朝沉鬱的臉色,問了句:
她疲乏地搖了一下頭。
「嘩——」幾個知道個中情況的人都笑起來了。
在自新河農場第八副場長的職位上,馬樹峰已經呆了將近三個月了,而位於全場最西緣的磚廠,他還是頭一次來。
短暫的沉默。
盧援朝從外屋進來的時候,施季虹沒聽見他同萌萌打招呼,一進了裡屋,他放下肩上的書包就指指外面,問:
「回來啦?」
周志明被從屋裡叫出來了,低著頭,跟在一名幹部的身後往監區那邊走。經過於中才身邊時,突然聽到于中才大叫了一聲,嗓門細得發尖。
「同志,求求你了,能不能再讓我們談五分鐘,再談五分鐘……」
「那封信的事有著落了嗎?」
到了招待所,和公安部的人見了面。這些人對他的名字當然不陌生,所以十分客氣。寒暄過後,他們一起坐上車子,一路往北,直奔磚廠來了。
「不是,他是刑事犯。他們處辦一個什麼案子,他把證據給銷毀了。」
周志明望著她,後退著蹭到通向院內的那個門邊上,用背把門頂開,卻沒有立即出去。
「還不是為萌萌!」盧援朝又喊了一聲。
「我給你送飯。」林士傑的目光躲閃著。
又閑扯了幾句,獄政科長走了。馬樹峰默默地洗了碗筷,然後又一個人默默地往招待所走,心裏泛著股苦澀的感慨。一個高級幹部的兒子,又做了七年的公安工作,而且還有那麼一位漂亮的姑娘在痴戀著他,怎麼就會壞到了這個地步呢?家庭的熏陶,組織的教育,愛情的溫暖,難道都不能挽回他的惡習嗎?他一定不是一開始就這麼墮落的。人的變遷,有時看上去真是種難以理喻的現象。他雖然沒有見過這個犯人,但閉眼一想,腦海里便立即能浮出一張被兇殘和頹頑敗壞了的亡命徒的嘴臉來。
果然,走了一會兒,他忍不住了。
「同志,還不到十分鐘,還不到啊,你讓我們再說幾句吧。」
「我要給他寫信。」
「是不是聽到誰說什麼了?」
「那你為什麼哭?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盧援朝似乎還想說什麼,看著她的臉色,沒說出來。兩個人默默走了一段路,然後在一片不大的樹陰下站住了。也許因為雙方心裏都需要安靜片刻,所以誰也沒說話。這是他們以前就有的默契。「冰棍兒——」街對面,有人拖著啞啞的長音兒,由遠及近而來,盧援朝這才開口問:
「給他爸爸。」
幾個人圍了過去。馬樹峰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只聽到于中才高聲喝斥:「這是什麼?人贓俱獲,有什麼說的!你膽子不小,!」
「這麼說你承認你是流氓了?」
「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援朝,如果,如果將來我們倆當中有一個人倒了霉,另一個會怎麼樣?」
「怎麼樣,領教了吧。這種吃了扁擔橫了心的主兒,你就愣是沒轍!」
「什麼?」雖然是意料中事,但施季虹還是一下子站住了,她胸口一陣跳,表面上卻很快鎮定下來,「你怎麼不早說呀!」
「我相信,相信,可我不知道,他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十五年,那個地方會把他變成另一個人,他永遠不再是他了。」
「不知道,已經不知去向了。」
「他還說了什麼?」
今天早上,他正在食堂吃早飯,獄政科長捧九九藏書著個粥碗走了過來。
馬樹峰有些忿然了,轉臉對身邊一位磚廠幹部問:「你們不給犯人看報紙嗎?」
昨天晚上的會,調查組的同志也參加了。甘向前對農場各方面情況的彙報無大興趣,而扯起311案的調查工作來,卻一句一句地問個不停。調查組不得不喧賓奪主,無形中倒成了311案調查工作的彙報會了。
「是十一廣場事件抓進來的?」馬樹峰特別要問一下這個。
碰上這種星期天,盧援朝照例早上九點鐘來。今天施季虹家裡恰巧很清靜,她在裡屋一邊看書一邊等他,萌萌一個人待在外屋,一大早就沒聽到她的聲響。
盧援朝沒有說話。
「並不是所有案子都能審出來的嘛,有的,是犯人封供不改口,還有的,是本身就沒有那回事,犯人不肯屈招,兩種情況都有。我看,上午收了吧,如果需要的話,下午再審,好不好?」
「沒事兒,她睡著了。」
「這麼野蠻!」馬樹峰的聲音不禁抬高了一點,「他家裡是幹什麼的?」
「間接地了解一點。咳,不是個省油燈!」
「聽我說肖萌,你的責任盡到了,你不必再等著他了。十五年,絕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短,只要你相信他不是壞人,永遠相信他,也就算沒白白和他相處一場了。現在不用再等他了,你可以放心,他是好人,以後一定會得到幸福的,我可以向你保證!」
「我媽腰疼,爸陪她上醫院了。」
他走了,聲音留在屋子裡,她雙手捂住臉,雙肩劇烈地抽|動,淚水湧泉一般濡濕了手掌,她用全部力氣壓抑著哭聲,只能聽到一陣尖細的鳴響在胸膛里滾動,如同遙遠的天籟!
「來啦。」林士傑慌忙應了一聲,急急地走了,關死的門上響起一陣上鎖的聲音。
這幾句話說完,就又沒話了,施季虹只好悶悶地說了句:「那你回去吧。」
「不行,你這人怎麼這麼賴呀,?」
甘向前從參加軍管到現在,到這個偏僻的勞改農場來還是第一次。作為全局實際上的第一把手,居然有閑垂巡至此,無論如何使馬樹峰感到有些不尋常,直到昨天晚上農場領導向甘向前的彙報會一開,才最後證實了他的猜測。甘向前此行的興趣,果真是在311案的調查工作上。
「沒有,我和家裡說了中午要回去的。」
他望見靠門邊的地上,放著兩隻碗,一碗高粱米,另一碗,還是那種不三不四的湯。他想爬起來,卻感到全身每一條肌肉都筋疲力盡地鬆懈著。胃又在隱隱作痛,沒有一點食慾。
「好吧,」他遲疑一瞬,問,「那個犯人叫什麼來著?周志明,他的情況,你了解嗎?」
「你要把實話告訴我,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沒有。」
「你在農場的時候,是不是有個什麼調查組去了?你聽別人說過嗎?」
「調查組?不知道。」
「他,很苦……」
他看清了,原來於中才手裡搖晃著一張報紙,一張舊了的《人民日報》;他也明白了,是犯人偷了屋裡的報紙,塞在衣服里讓于中才看出來了。他心裏一陣彷徨,偷,實在是可惡的,可偷報紙看,算什麼呢?唉——,他甚至覺得這個年輕的犯人,有點……可憐。
「周志明!你太狂了,這樣頑固有什麼好下場?無產階級專政不是拿你沒辦法!」
「不知道?那你們是怎麼勾搭上的?難道在大街上?」
「周志明,你說你沒有放跑徐邦呈,可又舉不出任何證據加以證明,叫我們怎麼相信你呢?」
他環視著這間反省號,來磚廠的頭一天,卞平甲就對他介紹過這間小房子的職能,沒想到他這麼快就來親身領略它了。這屋子只有七八米見方,沒有窗戶,光線主要從門上一塊塗了白漆的玻璃上穿過來,攔在玻璃上的一根根鐵條把印在地面上的光影宰割成若干長方形。天花板很臟,一個個被拍死的黑蒼蠅麻麻地貼在上面,屋裡沒有床,身下這塊嵌在水泥地上的木板便是反省號里唯一的鋪位了。
于中才尖銳的聲音使人頭皮發麻。馬樹峰心裏那樣想著,對這種惡罵,就有點覺得不順耳了,忍不住說:
這條語錄,是這幾個月來他接觸最多、最熟悉的一條。《論人民民主專政》、《敦促杜聿明投降書》、《南京政府向何處去》這幾篇文章,許多段落他幾乎都能倒背如流了。記得當預審處看守所的隊長頭一次指定他學習這幾篇文章時,他幾乎不能控制住委屈的淚水,爸爸是黨員,媽媽是黨員,他也是,他的一家子,他的一輩子,本來是革命的,是黨的,二十多年的社會存在給予他精神上的自尊和眼下實際處境的強烈矛盾撕扭著他的心,那一刻他竟想到了死,但後來,卻並沒有真的去死,死,畢竟也不是件容易事。
馬樹峰沒有見過於中才,但是幾句話一說,便能認將出來。沏好茶,點好煙,于中才很殷勤地向調查組的人問: